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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孤雁

() 回到先前停留过的客栈，张辽只与那店家低语了几句，便领着浑身是血的我走了出来，我从马车内取出干净的衣物，洗去了浑身的污血，失魂落魄地换了一身衣服，又检查了一下随身的物品都在，于是丢了脏的衣物，茫然地走了出来。
我似乎忘了自己是谁，从哪来，又要，回哪里去。也许怀中的时间胶囊知道，也许怀中那张图纸上歪斜字迹的主人知道。

可我却不知道。

“上路吧！”张辽的神sè，比来荆州之前要轻松了许多。

我心中空空如也，只当自己面临大难，无心做任何事。

而那张辽自从出了荆州，车速加快了不少。一路颠簸磕碰，我却习以为常，也许因为预感到了自己的威胁，我也再没有和他对话的闲情逸致了。

“我带你去见我那位朋友。”他挥鞭喊道，“也许你会高兴起来。”

“他又不是陈瑞。”我黯然道，这是我这些天离开荆州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就是姑娘说过的那位朋友？”他也习惯称呼我为姑娘，看来我与那什么咒怨的甄夫人，再无任何瓜葛了。我也终于不用假扮一个人的角sè了，我就是我，我就是周辰颖。

“我说过我是为他才来这儿的。没想到被那曹子恒掳了去。”我的声音很轻，甚至行车的磕碰声盖过了我。然而那张辽一定在很认真地听，因为我说的每一句，甚至每个字，他都清晰地听了进去。

“他是姑娘的心上人？”

“呸，他不知道我为了他，吃了多少苦。”

“他叫陈瑞？”

“是的。张将军不曾听说过吧？”其实我心中已经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

“的确没听说过。”

于是我不再说话，多说无益。

道路忽然变得平坦起来，我明白，又沿途经过一个城市了。

我仿佛感觉自己像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那张辽也逐渐变得话多了起来，每过一个地方，他都会跟我讲解当地的一些风俗，风景名胜，甚至会绕远路去带我看些美景。难道我眼前经过的这些风景，当真是最后一眼了么？

我甚至有些依依不舍，出荆州城的那片桃花林，虽然此时寒冬，花木早已枯萎，然而我也是等不到那桃花盛开的时节了。我不禁涓涓地流下泪来，低声哭泣。

途径的这个城市，房屋上多铺盖枯草，却是显得一番破旧的景象。张辽忽然停了车，莫非已经到了当阳桥，可是这一路上，他也不曾问过我徐庶老母的住处，只盲目地行车么？我隐隐望见一个城郭，城头写着二字，“新野。”

我心中一惊，这不是与曹军开战的新野县么？

却听他翻身下马，朝着远处高声喊道：“云长，故友来访。还不出来迎接么？”

我心中疑惑，朝帘外望去，却见一处官邸般模样的屋子。门前有几个兵卒在守卫，大门哄然大开，堂中走下三人。

“张将军别来无恙。”中间那汉子面如冠玉，细眉巧目，唇若涂脂。我心中暗自一惊，竟是他们。

“三位将军别来无恙。”张辽拱手道。

“咦？几年不见，你怎么也学俺家哥哥舞起大刀来了！”那张飞声若洪钟，底气十足，说起话来倒有几分凶相。

我在曹营中倒是听过一些关于他使枪的传闻，张文远枪法jīng湛不凡，却也不知他为何使起了大刀。

“喔。”张辽思索了片刻，苦笑道，“近rì闲来无事，耍耍而已，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那关羽凝目望着张辽：“文远不在前线帮那曹孟德打仗，怎有这份闲情逸致来看望我兄弟三人？”

“莫非是为了我家军师来的？”张飞怒喝一声。

“我看文远将军面露难sè？莫不是遇到什么事？”刘备道，迎脸往车中眺望。

“实不相瞒，那rì我家丞相攻破邺城，二公子掳走一民女，文远今rì带她前来，望诸位加以收留。”张辽这番话，我却是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心中猛然一颤，我望得真切，在车上不禁朗声道：“张将军不必为小女子如此劳心，将军对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

“二位，外面风大，请屋里一聚。”刘备笑脸迎道。

“文远，请！”关羽侧身拉过张辽，如同故友重逢那般亲切。那张飞开口大笑：“我当是为了我家军师而来。哈哈……张将军，你家那曹子孝果真无能，八门金锁阵被我家军师点破，子龙只遣了五百兵马便破了那阵，大败曹仁。哈哈，果真无能！”不知是有意无意，这几句说得张辽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这位姑娘就暂且在我帐下停留，我担保她的安全。”刘备捋须试探地问，“不知张将军还有何事？”

“文远就为此事前来。”张辽又望了我一眼，拱手道：“即便如此，文远告辞！”

“啊！”刘备只试探地这么一问，见他真要走，只惊叫一声，“文远何出此言，岂不是责怪我等待客不周？”

“两军交战，文远私会诸位，为丞相知道定会责罚。请宽恕文远匆匆一别。”

“哎，不忙不忙。不如在此用过晚膳，我也好遣人喂足马匹，晚些时候再上路也不迟。这一路上人困马乏，还望将军勿要推辞！”刘备笑道。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张辽淡淡一笑，再看那关羽，只捋须坐于一旁，并不言语。

“自许昌一别，已三年未曾与君谋面，今rì得见，君侯如故。”张辽笑道。

“文远亦是不减当年的威风！”

“自我侍奉吕奉先之时起，你我见过数面。濮阳城外，你厉声喝斥我相貌堂堂，奈何做贼。当即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领军撤回；吕奉先辕门shè戟之时，我在帐内，你在帐外；攻打小沛，你在城头，我在城下；白门楼上，我望着那濮阳城中未曾烧死的恶贼厉声斥骂，云长亲自跪倒恳求曹cāo，说我张文远是忠义之士，值得君侯用xìng命担保。我那时起从心底敬佩的关将军，为了我这个无名之将，跪倒在曹cāo身前……我从来不曾料想会成为关将军的敌人。就然是敌人，又为何当rì舍命相救？”

关羽长叹一声：“今rì相聚，提那些往事做什么？”

“如今刘曹两家开战，不知来rì与君侯相见，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模样。”张辽笑道。

“俺只知道你枪法使得好，用大刀，还得问过我二哥！”张飞插嘴道，哈哈大笑。

“三弟，张将军武艺不在你我之下，他rì战场中遇到张将军，务必慎重！”关羽捋须道。任何话语，从他口中说出，便只当这是句话，听不出任何语调和语气。

“哪里哪里，文远不敢。”张辽讪讪一笑。

“文远在此稍坐片刻，我去引军师和子龙与你相见。”刘备笑道。

不一会儿，他领着一文一武两人走入厅来。

那文官身着单衣，眉目慈善，年龄约莫有四十来岁，我只当他是徐庶。而一旁的武将白衣白甲，俊武不凡。“军师徐福，这位是常山赵子龙将军。”刘备笑着为我们介绍。

“丞相rì夜拍案难眠，只道能人皆来投奔刘备。呵呵，今rì一见，果然帐下个个不凡。”张辽赞叹道。

张飞结过话茬，朗声道：“你家主公北面平了袁绍，该动俺家的荆州了吧！”

刘备连忙打断了他，赔笑道：“三弟说话不知轻重，休要见怪。”

张辽也尴尬地笑笑，也不多言语。

“张将军此行是？”那徐庶在一旁问。

“他委托俺家哥哥照顾这女娃子。说是被曹子恒看上，也不知他凑个什么热闹。”张飞依然口无遮拦，我却瞪了他一眼。

“姑娘是哪里人士？怎么会被那曹二公子看上？”徐庶问。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我深吸了口气。

“哦，姑娘所为何人？”刘备关切地问，“不知备是否能帮上忙。”

“他叫陈瑞。”我淡然说道。

“可是庐江陈瑞？”徐庶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朗声问。

“庐江？”我也是一惊。

“建安四年我曾在吴郡遇一道士，他说自己庐江人士，似乎字少龙。”

“道士？怎么会是道士呢？”

“那人在吴郡，距此地有些路程。只是尚不确定此人就是姑娘所说之人。”徐庶摇着羽扇，笑道，“若不是那人，岂不耽误姑娘。”

我倒不怕耽误，他不知耽误了我多少。

那张辽想必有些心事，却是一言不发，静静坐在一边。

“张将军。”我忽然怯声问，“你放了我，回去该如何交差？”

“文远自会和丞相解释一切，文远为丞相立下汗马功劳，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而加害于我的。”张辽朝天一拱手道，“文远自求问心无愧！”

“好！好一句问心无愧！”徐庶赞道，却似乎触及那张辽心事，他尴尬一笑，垂下头去。

“来，我们去用晚膳。”刘备招呼道，“今rì文远将军前来，为寒舍增sè不少。”

饮了几盏酒水，吃了些酒菜。那张辽却不想再耽误，当席一拱手道：“今rì多谢各位款待，只是文远唯恐丞相责罚，请恕文远匆匆离别！”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能理解。

走出庭院，他备好马，跃上车，将大刀侧置于身旁，又向我们行礼。

“各位，文远告辞！”

“张将军慢走。”众将出来相送。

我瞥见他满目忧愁的神情，暗想他这一去，要如何向主公交差。只是这一切都如同张正所言，如今我终于是有了一个好的归宿。在刘备这儿，我不会遇到任何麻烦和纠扰。

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从迂回的驿路转角处消失。

我忽然想自己是否能帮他做些什么。

“关将军。”我忽然问身边的关羽，“张将军说他曾有一个深爱的女子，不知关将军可知是何人？”

那关羽皱起眉，捋须道：“张文远最敬重之女子，乃是那貂蝉。莫非是此人？”

“那貂蝉如今何在？”

“当rì城破后，吕奉先为曹公所擒杀，曹公将貂蝉赠于我帐下。我见此女子命运悲惋，便放了她。却不知她在后院自缢而亡。”关羽捋须叹息，“却是一个刚烈女子，有道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在他隐忍的话语中，我能听出此句中的忧伤。

“自古红颜多薄命。”这句话似乎张文远在车上也对我说过，那貂蝉竟也是兵败被俘虏而去，那张文远莫非是不愿看着我历史的重演么。

我望着他远去的车在地上撵出的车轱辘印迹，暗暗地敬佩他。

“张文远，真是忠义之士，世间罕有。”徐庶挥扇道，“只可惜铁了心效力那曹贼。”

“军师，无需多言。若张文远是那种人，今rì你我也不会道他忠义了。”关羽轻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走入厅内。

而我痴痴地望着他远去的道路，那会是一条怎样的道路呢？

而今我终于明白，他那孤寂落寞的眼神，和那周身散发的浩然正气，都是来源于那个红脸汉子，关羽的影响。

而这两人，方才离别时都背身而去，互不在看一眼，只怕心中都是彼此怜惜，却始终无法再见一眼。

我忽然想清楚了这个道理。

也许欢聚比较好，也许离别比较好，也许记得更易感动，也许相忘更显苍凉。不过只是普普通通的两个人，在一个岔口相聚。他们最终还是要去到不同的远方。只是因为忘了一次真正的告别，便在纷扰的乱世，多牵挂了对方一场。

好比他张文远和关云长。

那我和陈瑞呢？又何尝不是如此。只因望了一次真正的告别，彼此欠了对方一句话，便在这纷扰的乱世，多牵挂了对方一场。

正想着，天边，城郭上，掠过一只苍灰sè的孤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