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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九针

“我的那些同门叔祖，或交游于稷下学宫，或会集于即墨道馆，远渡东海则三年五载不见人影。小姑妈则专心培养新人，即墨城的徒众子弟已愈百口，其中不泛异能者。只可惜从未听闻谁找到叁星的踪影，有人说在海中之岛寻访过徐福的子孙，抑或当年童子童女的后代。”淳于小蓟描述。
王皇后道：“啊，本宫倒听闻东海各家多提及蒯通与申功两位策士，均与安期诸辈有旧，若能循着他们或者其后嗣，也许可以找到一些线索。无奈呀，之前派出去的御史寻觅不着一点蛛丝马迹，或许他们多赴蓬莱隐遁了罢……”

义姁为王后指穴扎针，皇后针感较好，为义姁所拿捏，必有气疼的触觉。此番选针之位，在胸rǔ及腹之处。王皇后让淳于小蓟干脆宽解了衣带，华贵缚胸巾缓。义姁令小蓟取来针盒，便见她接过一根三寸半的大针。针有趣的地方在于头部，棱尖圆滑，似不可硬插入身体。

义姁一手轻按着王氏的肌肤，一手捻着银针在屋翳、膺窗、rǔ中、rǔ根、不容、承满、太乙、天枢诸腧穴所在的体表行走。皇后王氏不觉脸上泛起了红晕，呼吸变得极为匀称。王氏不禁问道：“奇了，姁儿，为何你的医针不刺入体内？”义姁此刻正在另外一侧相对称的穴位提针，王皇后只觉得麻麻的波动在体内流淌。义姁道：“这种方法只是数十路针法的一种。因为您的身子骨不太适宜深扎，并且足阳明经穴位本身就不可乱刺，譬若rǔ中之穴，甚为针学禁忌，非深谙桐雷岐黄jīng髓的医者，不能下手，所以采用外部‘推针’，让正经脉络通畅，血气冲盈流动，又不必担心扎伤身体，更不需泻气放血，比较安全稳妥。”王皇后碍着义姁的凉针，毫毛尽皆竖起，腠理中似更加透气，焦黄的颜sè若隐若现，经血流通过后，偶露白皙之sè。远处静观的窦毣儿仿佛霎那间瞧见了皇后年轻时的样子，亦难怪当年人家好歹是个美人呢。

王氏眯着眼继续提问：“那你所说的，以及你的这种技艺，都是自己独创的么？本宫还是头一回见长寿殿的侍医使用。”

义姁一边帮皇后来回小心地推针，一边摇头回答道：“这并非在下的发明，至少在天师岐伯还活着的时候，就应当流传于世了。”

王氏纳闷道：“那，针法是否有典籍可查？莫非野外的游医，就好比修仙的方士，比宫中饱读经书的医宦都要厉害十倍？”

义姁解释道：“师父曾经跟我说：老师都一脉相承一脉，书本总是一卷接着一卷；知识的流传或许会中断掉，但是活着的人的实践与信念不能放弃。事秦的医缓也好，断晋的医和也好，造虢的扁鹊也好，徇齐的文挚也好，即便遇到良师，而最终造化都在个人身上。”

“嗯……”王氏睁开眼睛首肯道，“这些事情我倒有耳闻，皇帝官人也常挂在嘴边。秦国的‘医缓’出使晋国，对晋景公的病入膏肓束手无策；‘医和’不仅能诊秦晋王侯之病，亦能判断晋国的国祚命脉，按其预言果然晋国就被三家所瓜分；‘扁鹊’周游列国、悬壶天下，起死回生虢太子，望闻问切蔡桓公，投石怒斥秦武王，终究却为秦国太医李醯所害；宋国‘文挚’至忠于齐闵田氏，激怒君主，使齐王得到有效治疗，自己却一心求死，其医义之jīng诚，苍天可鉴。皇上与太后都希望身边有这样好的医官。”言语中提到的这些人物，都是近古八百年内的各国名医。

义姁问道：“皇后娘娘可想听‘提针’补气法的出处？此番就请让淳于小蓟她来说说吧。您之前言及的《扁鹊脉书》，在她手上，已继承了三卷。”

“哦？”王皇后兴致盎然，“昔rì彘儿被封在胶东当王，我便希望能寻着公孙光与阳庆先生这些玄奇人物。”

淳于小蓟思索了一番，诵道：“姐姐所用的针法，口诀参照《玄女脉诀·九针》云：‘若行若按，如蚊虻止，如留如还，去如弦绝，令左属右，其气故止，外门已闭，中气乃实。’”说完小蓟挠了挠头。对于这一段，她jīng于理论，可惜实际cāo作的次数少之又少，幸好这回姐姐义姁以皇后为对象做了一次完整的示例。

“有意思。”王皇后说，“确实让我感觉倒胸部的气顺了……”

义姁说道：“下次就让小蓟来给皇后娘娘您施针。”皇后点头默许。过了一会儿，王氏又问道：“你方才用的针唤作什么名字，记得上次你给太后用的针也奇特非常……”

义姁将手中三寸余的宝针展示于皇后王氏面前——只见这针通体黄灿灿，针头如黍粟粒形状与大小，圆菱处紫气炫然，不仔细端详，让人还以为是一支jīng巧的袖里箭。她回答道：“这是我搜藏的第九根针，属‘提针’专用，也便是常用在体外；和阳燧针一样采以平时很难挖掘到的金石所制，外表是个短箭形，故名曰：‘摄提’。”

“原来如此。”王皇后点头示意，一旁的窦毣儿静静观察，也作了解的神态。“jīng妙绝人！”皇后王氏又赞了一句。待理疗完毕，义姁将“摄提针”交回小蓟收好。皇后道：“太后希望你们去天禄阁进修，从诸博士学经，那里会有很多还没有完全为今人读懂的古籍，你们有空不妨去试一试。”义姁与小蓟听到这个非常高兴。

穿回衣系的王氏又续说道：“除此之外，我更希望你们能够照顾好太子，也就是我家的彘儿。皇帝官人年少时气盛，做了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我希望我们的后代能够避免这些失误，将来才可以做一个民众爱戴的好君主。李太史曾言：治大国如烹蒸小鲜，往后的路还长着呢。啊，对了，彘儿已经满了十二岁了，今年正是本命，一个地支的轮回。当下经学老师众多，且多为刚毅的男子，每个太子太傅都有各自的义理，我想我的孩儿一定会学得很辛苦……”

面对王氏的嘱托与爱儿之切，义姁与小蓟正容领旨。义姁道：“皇后娘娘一片冰心，我等岂敢辱命。如要觐见皇上与太子，娘娘只管吩咐便是。”

“好。这几天皇上他连上了好多天早朝，亦辛苦得紧，暂时不用去叨扰了。我家彘儿倒是一直在天禄阁与几个小朋友一起读书、嬉戏，待寻个时机，你们也去瞧瞧去。”王氏整理好衣衫起身道，“若无其它事情，你们今天可以陪着亭主在西宫或者前殿附近逛逛。”说罢便起身领着几个侍婢退至屏风中去了。

义姁等人一直静送其离开。窦毣儿才道：“娘娘应去沐浴了，我们出去玩耍吧，最近天气燥得很，什么时候我们也一起洗个澡去。”窦毣儿拿了几个糕点，给义、淳两人一人塞了两块，直催促着她们一起出门。盛情难却，义姁在收拾好东西之后，便与小蓟一起跟着调皮的亭主窦毣儿往殿外东南边走去。

三人行在椒房宫南边，路上的侍女们都对她们行礼。窦毣儿小声道：“这里不太好玩，我们沿着东边的花坛走吧。”然后她放眼一看，未央宫东阙的城楼非常高耸，一根旌旗在其上飘扬。窦毣儿笑眯眯地伸手一指：“哈，我们就往那东门走。”边走边将糕点吃得干干净净。小蓟亦尝起点心来。

“味道真不错。”淳于小蓟亦不由得赞道，义姁见小蓟喜欢，自己也yù尝尝，三人走到城阙下，“噗通”一声，一个年纪不到十岁梳着两个小麋角发髻的小女童从门内黑影中奔出，正好撞在义姁裙上。“呜呜呜……”小女孩哭了起来。“呀，莫哭莫哭，撞疼了么？”义姁半蹲下身，抚着小童的额头道。

“不痛不痛……呜呜！”小孩憋红了脸诉说着。窦毣儿凑了过来，歪着眉毛问道：“呃，小丫头，你叫啥名字？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我叫韩嫣……”小女孩停止了啜泣，解释道，“我找不到太子还有张骞了。他俩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害我找了半个时辰，都没有找到……我们刚才在玩捉迷藏的游戏。”窦毣儿“哈哈”了一声，一把抓住小女孩：“咦，你不是就是韩王家的那个小公主么……哦，对了，太子殿下怎么和你一起跑到东阙来了？你们不用做功课么？”

“是太子的陪读么？”淳于小蓟问道。小女孩抬头望了望这位声音好听的大姐姐，生起了兴趣，反问道：“姐姐，你们是谁呀？”义姁将自己正yù品尝的桂花糕递给韩嫣道：“那个头上插羽毛的，是南皮亭主，看样子你们都没互相见过呢。我和这位姐姐，是从东宫来的。”韩嫣“哦”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道：“你们能帮我找到太子么，还有那个臭张骞……”

“好好……好玩。”窦毣儿伸了一根手指摇晃着。义姁也“嗯”了一声，淳于小蓟则道：“那么从哪边找起呢。我很纳闷，为啥这东阙的内庭守卫一个人都寻不着？”小蓟这番提示，才引起了另外两个姑娘的注意。窦毣儿点点头：“是哦，奇了，难道他们也去藏匿了么？”

嘟囔着嘴，擦拭干眼泪的小韩嫣道：“姐姐们不知道，方才太子让卫兵们都散去了，我们约定就在这城门和花圃附近躲藏，可是我找了半晌，也没见到太子和张骞。”听了这句话，义姁往回走了几步，四处张望了一番，运气观察周围气息的流动，除了秋rì的黄蝶在花朵间飞舞，甬路边的老树些许摇曳，的确不曾发现第四人。淳于小蓟逗着小嫣吃糕点，窦毣儿亦协助察看。

义姁不经意地抬起头，朝高高的城阙顶仰视。城楼苍sè的旌旗下，石墙瞭望缺口中忽闪了几次少儿垂髫的影像。义姁微笑挂在唇角上，心想道：“嗯，这种伎俩，我在小时候也喜欢用。”往上方指了指便小声道：“嘻嘻，你们几个从那边的楼梯上去，我从北边绕上去，看看那里会有什么。”淳于小蓟、窦毣儿会意，领着小嫣往南边的阶梯徐缓而上。台阶共分九五级，寓意九五之尊，爬起来可就辛苦非常，不过韩嫣却上得津津有味，边走边道：“倒是没想过上来检查检查，真是粗心……”。

义姁则从北面的台阶攀登，费了些许力气，终于踏上了城楼，南面的小蓟三人也到了顶端，双方都往城阙围墙的中间靠拢，那里本是一个瞭望用的岗哨。义姁向她们靠近，待悄悄走到zhōng yāng的位置，笑嘻嘻地用手指在嘴前作吹气姿态：“嘘！”示意不要草率地惊动她们想要找寻的人，然后往瞭望口指了指。小嫣与窦毣儿瞪大眼睛，凑了过去，果然，只见两个孩童踮着脚，在从缝隙里偷看着远景，均是一副专注的样子，全然不知道后面站了几个人。淳于小蓟拍拍小嫣的肩头，示意让她去吓唬吓唬她们，这正合小嫣的意思。

“哇～～”小嫣跳了过去，扑到其中一个小男孩背后。那个小男孩转过身，愣愣地一个踉跄，靠在城墙上，“这这……”嘟囔着说不出话来，头上原有一顶皂sè小弁冠跌落下来。旁边的一位梳着两个朝天髻的小女童皱了眉头，撅着嘴巴也倚了过去，道：“哇，韩嫣，你，你，你从哪里冒出来哒？”女童的个头稍比小嫣高，看上去似乎大一两岁年龄。

韩嫣笑道：“哈哈，总算抓到你们啦！”小男孩则拾取了帽子，说道：“韩嫣，这轮可不算数。你身后的大姐姐们都是谁啊，你还要其他人帮忙。不算不算，犯规！”

韩嫣随即朝女孩拜了拜道：“姐姐，你说说看，他是不是让我逮住啦，下回轮到他来寻找，该我们去藏了哇？”女孩想了想，点了点头，露出了两个小酒窝。窦毣儿亦凑了过来，对着女孩行了一个大礼道：“太子。你怎么跑到南边来了？”义姁和淳于小蓟面面相觑，颇有疑惑之sè，接着都凑了过去，行了请安的周时yīn礼。女孩叉了腰道：“哈哈，姊姊们都不要客气啦。方才，我们三个一起翘了公孙老师的课，跑来母亲的大殿附近玩耍。阙下的守卫都被我摒退，本来以为没有人打扰。”

“窦姐姐，是母后让你来找我的吗，还是nǎinǎi知道我们没在上课。你可不要告诉她老人家哈，不然又会生气的。”太子刘彘儿继续说道。窦毣儿摇头道：“才不呢，刚才我也陪这东宫的两个姐姐散步呢，没想到这边就遇上了你们。”

“哦？”刘彘儿好奇道，“请报上名来，为什么你们手上都有母后殿内的点心？总之，请你们不要告诉皇后或太后：我和张骞跑到这里来玩了。不然……嘿嘿。”

“这个小男孩就是张骞么？”淳于小蓟问道，“你是杜陵张氏子弟么？”张骞惊奇道：“呃……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不过我的家人都去了汉中。”小蓟笑了笑未作回答。

众人正在逗乐。忽然西边面天际飘来几层灰sè的云朵，云朵散成漩涡状，既而由上自下生起一道风的屏障。刘彘儿最先指道：“咦，那是什么，快看？”大家都顺着太子所指方向望去，小韩嫣则胆小地躲在小蓟身后。只见旋风越转越快，灰sè的云被拧成了又黄又黑的颜sè，好似一条曼衍的巨龙。风扬起沙尘与树叶，一起滚动。末端行走于城墙与宫殿间的旷地，并且仍不停的吸附着尘埃。

义姁停止了脸上笑容，道：“这可不像是自然景观，那里头有个人……”接着“嗖”地一声，旋风靠近末端的zhōng yāng处，跃出一个灰影，那灰影行动迅捷，在城墙上跳跃了几次，然后又蹦到几间宫殿的殿顶，直朝未央宫前殿方向而去。顽皮的窦毣儿嘴角笑靥一闪，道：“我去瞧瞧……”说罢张了手臂也从城墙上飞了下去，沿着一间间宫阙的屋顶跳跃，腰间白绸缪系结后的丝带直直地飞扬，看来她很想追上那个影子。

义姁对小蓟道：“那灰影擅闯西宫，未知企图。不如我们也去看看吧，你照顾好太子他们，我们先下去，这高处不胜寒，宫中jǐng卫亦不见巡逻，危险得紧。”“好。”淳于小蓟连忙牵起来韩嫣和太子刘彘儿的手。刘彘儿甩开道：“嘿嘿，不要拉我。我也要去看看。”说着先扯着高她半个脑袋的张骞朝台阶跑，义姁与小蓟尾随其后。

小蓟领着韩嫣，总算跟上了淘气的刘彘儿与张骞，众人在一间宫殿角立住。义姁往那边一望，窦毣儿正与这厮入侵者缠斗。灰衣人速度已被迫放慢，观其身形是个青年男子，下身穿着胡式褌裤，脚踏两只尖顶草靴。他左手中持一柄弯月形刃，正yù朝窦毣儿上身挥舞。窦毣儿“簌簌”地扔出四五根苍sè雁翎羽毛，两根打到刀刃与刀背，剩余三根直击对方的面门。击打到刃锋的羽毛被切割成两片，可见武器的锋利。三个小孩除了刘彘儿，都吓得躲到角落边去，只能探出脑袋窥视。灰衣人往后方翻筋斗一跃，躲开了亭主的攻击，狠狠地趁机横斩了一刀，一阵剑气向窦毣儿飞过来，窦毣儿姿态轻盈且动作灵敏，早早地闪到了一侧。义姁暗忖：“看形势亭主并非他的对手……”

然而窦毣儿并不这么想，未作休憩便朝男子直奔而去。灰衣男子亦不客气，cāo了横刃如螳螂捕蝉般扑上前。两方正要交火之际，义姁交错了双手使劲一掷，九枚小型金针有如群蜂疾驰钉向敌人。“呃”地一声，那人右肩左肩各中了两根，一只大腿中了一根，左手腕冷不丁被插中一根，麻痹的手臂似乎无法听从使唤，兵器“叮铃哐啷”地砸落于地面，其余的飞针则都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