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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赵老夫人

七
惠来大街是广州城里最热闹的一条街。这条街并不算太宽，但商铺林立。各式各样的木招牌，一块连着一块，由东向西伸延着。

谭和堂就在惠来大街的中部，老号是前明洪武年间建成的，在清军攻打广州的时候，曾经被乱兵焚毁过。现在的建筑是顺治年间重修的。药铺的门面很宽，进门就是两列长长地用柚木做的柜台，柜台后面是由数百个抽屉组成药柜。走过柜台，正对着门口的地方同样是柜台，但这是让来看病的患者等候取药的。在这个柜台的后面就是大夫诊症的小房间了。在谭和堂老号，一般都由谭照的两个徒弟负责给病人看病，如果有什么奇难杂症徒弟们应付不了了，才会请谭照亲自出马。所以，大部分时间谭照都是在柜面上的。

当赵玄匆匆忙忙地来到谭和堂之时，谭照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着算盘。

“谭世伯，您好。”赵玄向谭照拱手见礼。

“哟，是赵世侄。”谭照抬头见是赵玄，连忙站了起来拱手道。“来，来，来。里面坐。”说着，把赵玄引进了内院。

两人在客厅坐下，仆人上了茶。谭照便开口问道：“世侄这次来到小店，有何见教？如果是家里需要什么药，让下人来说一声，我送过去就得了。怎么要劳世侄你跑一趟呢？”

“谭世伯，小侄这次来是有事相告。”赵玄慢条斯理地说。

“噢？”谭照看着赵玄。

赵玄问道：“谭世伯，您认识泰兴洋行的卓文杰吗？”

“卓文杰？”谭照微皱着眉，想了一下。“世侄，你也知道。我一向跟那些做洋行的没什么来往。不过，这个卓文杰，卓少爷前几天倒是确实跟我见过一面。他好象是想跟我们谭和堂合作，在什么不列颠国开谭和堂的分号。开玩笑，你想我哪能跟他们这些鸦片贩子合作啊？所以，我当即就把他骂回去了。”

赵玄一拍大腿：“您是把他骂走的？哎哟，我说他怎么这么狠呢？！”

“怎么啦？世侄。”谭照一脸的茫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可不？”赵玄摇摇头。“您知道这个卓公子的老师是谁？”

谭照也摇摇头。

“就是现在臬台大人跟前的红人黄维庄。”赵玄在官场上混久了，深知如果要想获得更大的利益，就必须把要解决的事情说得越麻烦越严重越好。其实，在在他来谭和堂的路上，他已经把这番话想好了。“那个卓公子被您骂走以后，就去找了黄维庄，花了上万两银子让黄维庄请臬台大人出面和您谈合作的事。其实，他是想吞掉您的谭和堂呢！”

“吞掉谭和堂？”谭照哼了一声。“就这么容易？”

赵玄看见谭照脸色通红，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作用了，便继续说道：“那个黄维庄跟臬台大人说话的时候，我就在隔壁，听得是一清二楚。那个卓公子说要参股到谭和堂呢。谭世伯，您可千万别大意，他们这些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而且，您想要是我姐夫、就是臬台大人真的要帮他们忙，他开了口，您能说不吗？官字可是两个口啊！”

谭照没有马上说话。赵玄这一番话半真半假的，倒不由得他不相信，也真的把给他难住了。

赵玄见谭照不吭声，就说：“谭世伯，您也别为难。我看这事也不难办。”

“噢？世侄，你有什么高招？”

赵玄一笑：“高招不敢说，但应该可以把这件事化解的。”说到这儿，赵玄不说话了。

谭照站起来，走进了内屋，很快又出来了。他把一张银票送到赵玄跟前：“世侄，这件事如果能化解了，那么我们谭和堂上下都领你的情了。”

赵玄用眼角一瞄，见是一张两千两的票子，便笑着说：“哎呀，谭世伯。您这是干什么？”他的口里这样说着，但手却按住了放在面前的银票。

谭照只装着没看见，说道：“世侄，难为你这样关照我们谭和堂，这小小的心意，还望不要推辞。”

赵玄顺势受起了银票，然后站起拱手：“既然谭世伯这么说，那小侄就却之不恭了。谭世伯，您也知道臬台大人是凭着我们赵家才坐上这个位置的。所以他对我姐和我妈是言听计从。您何不去找一找我妈，让她老人家说一句话呢？”

“对啊，世侄这一句话可令我茅塞顿开了。”谭照恍然大悟，可又有些犹疑地说。“可是我这样去求她老人家，会不会……”

“谭世伯，我妈那边您就放宽心吧。我这就回去跟她老人家说一声。”赵玄拍着胸脯说道。

“那就有劳世侄了。”谭照也拱手道。

送走了赵玄，谭照一个人上了内屋的阁楼，那里是谭和堂存放珍贵药材的地方。他从上了大铜锁的柚木柜子里取出两盒粗大的野山人参，然后下了楼又在店子里亲自配了几副药。配好以后谭照便带着一个伙计出门，向诚北的赵家而去。

赵家在广州城里可算得上是名门望族。在康熙年间平南王尚可喜与吴三桂、耿精忠合谋作乱的时候，赵家的祖上赵将军便是朝廷被派到南方平乱的。以后赵将军看中了广州这块风水宝地，便把家安到了这里。当时，将军的母亲赵太夫人是湖南人，刚到广州的时候，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了好几个月。赵将军请了不少名医来为自己的母亲看病，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谭和堂。当时是谭照的曾祖父为赵太夫人看的病，结果只吃了几副药，赵太夫人便药到病除了。从此赵家便与谭和堂结下了缘分。无论是那房太太生孩子，还是哪位少爷头疼脑热，都要找谭和堂。说也奇怪，谭和堂的大夫和药也每一次都能让他们很快地好起来。这种缘分，一结就是几代人。其间，赵家又出了几个将军。现在这位赵老夫人的丈夫也是其中的一位。他是数年前率军在西北守关时阵亡的。朝廷为了表彰赵将军的忠勇，还特别封了老夫人为“诰命”……

这天，赵老夫人的大女儿，也就是臬台大人的夫人带着三个儿女回来看望母亲。赵老夫人特别喜欢这三个外孙，所以也就特别地高兴。她知道外孙们喜欢看戏，便让管家立刻去请了一个戏班回来。

此刻，戏班正在花园的戏台上准备着开锣。赵老夫人边与女儿聊着天，边看着孙儿们在花园里追逐玩耍。正在这时，小儿子赵玄从外面匆匆地走了进来。

“哎，大姐回来了。”赵玄走到母亲和大姐身边。

“敬堂，近来在衙门里忙吗？”张夫人问她的弟弟。

“忙什么呀？”赵玄摇摇头。“自从姐夫身边多了一个黄师爷以后，我快变吃闲饭的了。”

“敬堂呀，我听你姐夫说，那个黄师爷是个进士，好象还在江南盐道和曾大帅的江南大营任过职。应该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吧？”张夫人说道。

赵玄哼了一声：“姐，那是他骗姐夫的。如果他真是有本事，那他在江南大营曾大帅那儿干得好好的，何苦要到广州来投靠姐夫呢？还有，他跟那些洋人和那些做洋行的关系也不地道。就是昨天，他还帮着泰兴洋行的少东卓文杰想要吞掉谭和堂药铺呢。”

赵老夫人皱了一下眉：“吞掉谭和堂？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亲耳所闻，那还有假？好象是那姓卓的想吞掉谭和堂，可就是找不到机会。所以就找到了黄师爷帮忙，想请姐夫出面。姐夫好象也答应了。我看这次谭大夫和他那个谭和堂是在劫难逃了。妈，您还是尽快物色另一个大夫吧。”赵玄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

赵老夫人把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了酸枝木桌面上：“谭和堂给我们赵家看了几代的病了，你叫我到哪儿找另一个大夫？”

正在这时候，一个下人走了进来，对赵老夫人说：“老太太，谭和堂的谭大夫在门外候着呢，他说想跟您老人家请个安。”

赵玄说道：“看来谭大夫是听到风声，求您帮忙来了。”

赵老夫人想了一想，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请谭大夫进来吧。”

过了没多久，下人便领着谭照走了进来。

从辈份上说，谭照与赵老夫人应该是同辈。但赵老夫人是皇上钦点的诰命夫人，同时赵老夫人又比谭照要大上十来岁，所以谭照对赵老夫人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但是，赵老夫人对谭照也十分尊重，并没有怎么摆架子。

“大太太，您好。”谭照向赵老夫人见了一礼。

“谭大夫，就免礼了吧﹗”赵老夫人对下人说道。“给谭大夫备坐。”

“谢谢，大太太。”谭照坐了下来，然后他把带来的中药和人参双手送到了赵老夫人跟前。“大太太，上次给您开的药应该吃得差不多了，这次我又给您开了几副，您先吃着。这里还有两盒野山参，是前几天刚刚从吉林那边送来的，送给您补补身子。”

“唷，这可是好东西。谭大夫，你太客气了。”赵老夫人眉开眼笑地说。与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赵老夫人对于滋补养身之道是十分重视的。此刻她看到谭照送上如此贵重的野山人参，当然十分开心了。

赵玄见母亲对谭照的礼物如此看重，赶紧对赵老夫人说：“妈，您看谭大夫这样有您的心，这样的大夫确实难找呀。”说完，他摇摇头。

赵老夫人点点头：“谭大夫，你们谭和堂的事，我听说了。是不是有人想吞掉你们啊？”

谭照叹了口气：“大太太，这一次我来就是想请您帮忙，跟臬台大人说一下，请他帮帮忙，我不想祖上的几百年基业毁在我的手上啊。”说着，两行清泪涌出了谭照的眼眶。

赵老夫人也叹了口气，想了一会儿，她说：“好吧，我也真不想看着你们谭和堂有什么事情。”她回过头，对坐在一旁的女儿说。“老大，你回去跟辅仁说一下，就让他跟那边说说，别跟谭大夫过不去了。”

张夫人点头道：“妈，我知道了。”

作为赵家的长女，张夫人深知母亲这位二品俈命夫人在两广官场上的地位，就连现任的总督大人也不敢对母亲有半句不恭，更何况自己这位夫君呢？所以她回到府里就马上找到了正在书房里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的张臬台。

“哟，夫人。你今天不是回娘家去了吗，怎么回来啦？”张辅仁从竹椅上撑起身子。

张夫人没好气地一**坐在了臬台的酸枝太师椅上：“说，你收了那个什么卓家多少钱？”

张辅仁一下子愣住了，他张了张口：“我、我……”

“你别跟我胡说八道？我什么都知道。”张夫人瞪着眼睛望着丈夫。

“这、这不关我的事呀，是黄维庄。他今天来找我，让我出面帮他们和谭和堂谈谈合作的事。”

“你这个人怎么没脑子呀？！你不知道谭和堂和我们赵家的关系吗？”

“我知道，但是……”张辅仁一脸无辜地摊着手。

“还但是什么？人家都找到我妈那儿去了。你明天就去回了黄维庄，以后谭和堂的事你别插手。”

“这、这钱都收了。”张辅仁越说声音就越小。

“收了多少钱？”

“一张三千两的银票。”

“银票呢？”张夫人仍然瞪着眼睛。

张辅仁苦着脸从怀里掏出了银票，张夫人一手就抢了过去。

“夫人，那你看怎么办呢？”张辅仁搓着手。

张夫人看了看银票，然后用两只手指夹着轻轻晃了晃：“你不是臬台大人吗？俗话说得好，官字两个口。你说晚一点再办，他们能奈何你吗？！”

“夫人你是说拖……”

“拖着拖着，这事不就不了了之了吗？”张夫人一笑，说着把银票放进了自己的怀中。

这几天凯森已经把自己公司的业务料理完毕了，正闲着没事，所以就一天到晚就和文杰在一起耗时间，有时就干脆睡在卓家。这天的中午，卓文杰正和来访的凯森在家里小河边的凉亭里聊天。黄维庄的一个下人带着黄维庄的一封短信来到了卓家。文杰原以为是黄维庄已经和臬台张大人谈妥了，派人来报喜的。但是他一打开黄维庄的信，却愣住了。信的内容很简单，只说昨日所谈之事臬台张大人的意思是要拖一拖，以后再说……

文杰赏了几个小钱给那个下人，便回到了凉亭中。他并没有把这事告诉凯森，谭和堂的事是泰兴行与凯森的东方之星公司合作很关键的一步，所以文杰不能让凯森知道自己失利的消息。

送走了凯森以后，文杰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从他十八岁出道以来，还从来未碰到过这样软硬两手都解决不了的事。这一晚文杰一夜无眠，但仍然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对策。

第二天，文杰回到了泰兴行时，已经是正午时分了。他的父亲刚好从货仓回来，父子两人在泰兴行门前碰上了。

“文杰，你脸色很差。怎么？昨夜没有睡好吗？”

文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我昨晚根本没睡。”

卓老爷昨天已经知道了儿子在谭和堂的事上碰了一个不小的钉子，便笑了笑说道：“花了几千银子？算是买一个教训吧！”

“爸，我不是心疼那几千银子。您也知道，谭和堂的事是我们和东方之星合作关键的一步。这事关泰兴行今后的展。”

卓老爷点点头：“你说得对，可你有什么方法吗？对方的靠山可是连臬台大人都怕的赵老夫人啊！”

“这正是我烦恼之处。”文杰微微皱着眉头。“爸，我想了一晚，看来臬台大人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我正在想别的办法，总而言之，我一定会让谭照就范的。”

“你是说……”卓老爷看着儿子。

文杰轻轻点点头：“我还没想好。不过，用沙皮他们去搞一下谭和堂倒是行得通的。”

“这事你给小心行事啊。”

“您放心，爸。我会小心的。”

卓老爷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了，进去再说吧！”

父子两人刚进泰兴行的大门，迎面却见到了慧娟正坐在靠门的椅子上。

“老爷，三少爷。伍小姐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一个伙计上前对卓老爷父子说道。

“伯父您好。”慧娟站起向卓老爷作了一福。

“噢，慧娟来了。”卓老爷笑着点点头。

“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的？”文杰问道。

“在家里闷着，便找你去吃饭咯。”慧娟对文杰说道。

两人向卓老爷道了别以后，便向东走去。两人在西城门外的一家酒楼坐了下来，但慧娟一直没有说话。

“慧娟，怎么不说话？你今天有点不开心？”文杰喝了口茶，看着慧娟。

慧娟也喝了口茶，才淡淡地说：“刚才我无意中听到了你和伯父的谈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跟谭和堂过不去呢？”

文杰听到慧娟这样问自己，不禁有些愕然。他愣了一下才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跟谁过不去，我只是想和他们做生意而已。”

慧娟看着文杰：“做生意？做生意用得着要流氓去搞人家吗？”

文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你知道，为了与他们合作的事，我不止一次地要跟他们谈。可是，结果是碰得脸青鼻肿。你也知道，谭和堂的事是我们泰兴行与凯森他们合作最关键的一步。”

“我知道，不就是因为那帮子皇亲国戚吗？至于要用到这些下三滥的方法吗？”

“我记得我到英国以后学到的第一句英语就是BusinessIsBusiness。做生意没分什么上三滥下三滥的。只要赚得了钱。”

“BusinessIsBusiness？”慧娟轻笑了一下。“这是我父亲教你的吧？那你也应该听过他常说的一句话：钱要赚得其所。这是他做生意的宗旨。不然他也不会带着我走到英国去了。”

文杰想了一想，说道：“对，他跟我说过。但是，此一时彼一时。”

慧娟摇摇头：“文杰，你这种做法我不能认同……”

“慧娟，你不要再说了。”文杰摆摆手。“这不但是我个人的事，更是泰兴行的事。”

慧娟不说话了，一直吃完午饭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文杰也没有说话。他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伤害了慧娟，但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男人，男人应该有男人的自尊，于是他也选择了沉默……

这种沉默持续了几天，也正是这一段的沉默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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