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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以花寄魂

雾霭晦蒙,云气缭绕蒸腾,四周围灰沉沉的模糊不清。收藏*~网紫元宗神思恍惚,但并没有陷入昏迷。他似睡非睡,半梦半醒,明明闭着眼睛,却在竭力眺望远处;感觉自己正往前走,可是双脚丝毫没有动弹……
似这般,不知过去多少时日,一刻,一天,一月,或是一百年……突然,眼中豁然敞亮,只见前方景象奇异,依稀是一条无边无垠的通道,两旁树影婆娑,中间白雾弥漫,遮掩着幽深处那莫可名状的神妙幻境。

紫元宗在这片混沌中摸索,心里感受千奇百怪,忽有所悟,暗想道『我已经死了么?……这是哪儿?阴曹地府?还是黄泉路?』惊疑之际,雾气漫卷翻腾,陡然朝两边分开,紧接着一团红影赫然跃出,落到跟前不停的盘旋转圈,同时发出阵阵雷鸣般的咆哮声。

紫元宗睁大双眼,猛地看清楚了:那团红影有牛犊般大小,利爪弯曲如玉钩,软毛抖擞似锦缎,竟是一头遍体赤红的豹子。又见赤豹背上端坐着一人,长发飘洒,蛮腰纤纤,肌肤微闪紫褐色光芒,俨然是个浑身**的女子!

此番影像飘忽突兀,仅在紫元宗眼前一闪,便即隐没进浓雾里了。那女子和赤豹瞬间消逝,无影无踪,好像根本就没出现过。就在这时,空中隐约传来歌声,音调嘶哑含糊,断断续续的吟哦:『天山之北,迥脱根尘……生死无常,轮回有劫……』。

紫元宗心头微动,寻思『这几句歌词,似乎以前曾听谁唱过……咦,此处什么所在?为何如此诡异?难道真的是阴世?如此说来,人死后果真有灵魂,我……我能与妹妹重逢了?……』。

他一想到无忧,犹如顶门中泼下冰水,脑子一激灵,猛然坐起,瞪大双眼扭头四顾。却见月色浅淡,满地瓦砾,几根茅草随风飘零——原来自己仍身处于那间小茅屋中,那白雾,通道,树影统统不见了,仿佛化为一缕轻烟,倏尔消散在梦境深处。

他晃晃脑袋,神志逐渐清醒,那些惊心动魄的场面,蓦然又历历在目:紫竹园大战道宗诸人,血蝗扑击折冲府官军,无忧重伤长逝,最后自己决意殉葬,便和她一同埋进了土坑。忆及此节,紫元宗忽然发觉自己正坐在土坑里,额头上,鼻翼两侧,耳朵背后,甚至牙齿缝里,到处沾满污垢。可是泥灰和碎石厚厚的堆在坑边两侧,并没有将土坑掩埋住。

他愣了会神,忽地灵光乍现,猛然省悟『有人来过茅屋,扒开了土坑!』反手摸索旁边,摸不到无忧。紫元宗惊愕万分,隐隐察觉背后有异样,翻身跳出土坑,定睛看去,但见无忧仰躺在那土炕上,衣衫上虽然尽是尘土,手脚头脸都已洗净。月光朦胧,她雪白的脸蛋旁挂着两颗水珠,好似梨蕊带着雨露,含芳欲滴,说不出的娇妍柔美。

紫元宗心头『砰砰』乱跳,既悲喜交集,又惊疑不定『莫非我在做梦?还是……妹妹她,她没有……』正待上前察看,忽然耳边又飘来歌声——。

『南冥有鹏,天山之北。

迥脱根尘,灵光和谐。

生死无常,轮回有劫。

非佛非道,亦正亦邪。』。

音调由远至近,一个字比一个字清晰,待唱到“邪”字时,已然就回响在茅屋附近。紫元宗连退两步,转过身循声张望。晴朗的夜色中薄雾袅袅,断壁边立着个身影,忽而那影子出声说道:『你没有作梦,也别高兴太早,你的“妹妹”能否活转,还得看你听不听我的吩咐。』。

此话语气冰冷,却解答了紫元宗心中疑问。一时间,紫元宗还未明白过来,心里发问『你说什么?』那人跨进屋中,道:『我说,小丫头能够死而复活,你信不信?』。

这回对答越发真切了,紫元宗目瞪口呆,暗诧异道『你是谁?……如何能听见我心里的话?你也会心语?……你是九华派的!?』。

那人又走近两步,冷笑道:『老子会心语的时候,世上还没九华派呢。』转而语调缓和,道:『哼,蠢小子还算有点脑筋,不错,想当年,确是我将这摄心术传于九华派的李红莲,她又传给了那小丫头,可偏偏教得半生不熟,小丫头使出来更是乱七八糟。她控制你的心魂,却被巽风神剑吸去自身真气,以至于心门大开,成日间与你“哥哥妹妹”的聒噪个没完。那摄心术乃天山仙宗通灵妙法,竟被你两个小家伙用来谈情说爱,真真气煞人也……』。

那人只管唠叨,脚下磕磕绊绊,从断墙边直走到屋角里。一没留神,前额蹭到墙壁,碰了个灰头土脸。他愣了愣,勃然怒道:『入你娘的贼厮鸟!没见道爷眼神不好使吗?还不快来搀一把?』。

紫元宗略微迟疑,近前两步扶住那人的胳膊,牵他坐到炕边的石墩上。借着月光看得分明,这人荆冠歪斜,麻衣褴褛,脏兮兮的额头下翻着一对鱼白眼,是个破落潦倒的瞎道士。紫元宗端详半晌,幡然省悟,心道『我认出来了!你……你是那位和小鸟说话的道长!对了,文家集遇到蝗虫,你还救过我们!』。

瞎道士“哼哼”两声,道:『三更半夜,四野荒芜,难以找到小鸟小虫的引路,害得我瞎摸乱撞找了半天,差点来迟一步。』。

紫元宗沉吟道『难怪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道长……』心念未落,忽感头晕目眩,胸口又痛又憋气。那道士察觉他呼吸异常,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从怀中掏出一颗指头大小的丸药,摸索着塞入他的嘴里。片刻间,紫元宗苦痛尽去,神明清爽,丹田中真气沛然,周身上下似有无穷精力,又觉右胸肌肤微微发痒,顺手摸去,原来被剑气刺穿的几处伤口,竟然也已开始结痂愈合了!

瞎道士重新坐回石墩,道:『这三花续魂丹,乃天山仙宗的疗伤圣药,甭管什么外伤内伤致命伤,统统丹到伤愈。只是须得每隔两个时辰服食一次,连服三次才见灵效。适才挖开坑中泥土,给你服下续魂丹,现在又吃一颗,待会还要再吃一次?小子,倘若感觉胸闷难受就告诉我,别逞强硬撑着,明白么?』。

紫元宗思忖道『果真是道长扒开土坑,救了我……哈哈,这哪儿是救我,分明让我留在世上,独个儿活受罪……』。

自目睹无忧亡故后,他万念俱灰,惟求尽快了断残生。此刻求死不成,种种悲恸痛楚便如潮水般涌来,胸中气息翻腾,几乎当场就要吐血昏倒。

瞎道士圆睁白森森的怪眼,瞪着紫元宗,缓缓摇头,道:『我就知道,你小子难以勘破情关。嘿嘿,情是致命毒药,色乃伤身利剑。我曾几次假装疯癫,故作高深,文绉绉的说些警语劝化于你,***,费了那么多口舌,偏偏你这牛子执迷不悟。方才若非我及时赶到,你又要把自己给活埋了!』他指着躺在土炕上的无忧,长叹道:『为了这惑乱众生的妖媚之物,你竟不惜性命,闹什么自杀殉葬,真是蠢到了他姥姥家。』。

紫元宗听他言词辱及无忧,立时气往上冲,满脸涨得通红。瞎道士冷笑道:『干么?脸红脖子粗的。常言道忠言逆耳,你既听不进去,从此再别想我劝诫你了。你迷恋这小丫头么?那好,老子便救活了她,让你迷恋个够!』最后两句气急败坏,大发无可奈何之慨。紫元宗还当自己听错了,半信半疑,呆呆的张大了嘴。

瞎道士苦笑道:『倘若不救活这小妞,你小子定然又会寻死徇情。嘿嘿,老道览尽世人,还从未见过如此执拗的蠢货。算啦,小丫头在你心里是个宝,在我眼里只是根草。既然她死了你就活不下去,那我便令她还魂复生,却又何妨?』。

这几句话,仿佛沙漠行人脑海里的清泉,纵然渺茫,也能生津解渴。紫元宗心情激荡,眼里的瞎道士渐渐化为无所不能的神佛,似乎周身都在散发金光。他来不及多想,『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连连向道士叩首。瞎道士点头道:『嗯,想求我救你的小情人?』。

紫元宗心道『是……求……求求你!』。

道士接着又问:『往后,你还寻死么?』。

紫元宗一愣,随即会意,忙心道『不,不,再不寻死了,要怎么办,都听道长的。』。

瞎道士声音微颤,道:『真的?日后我说什么,你就干什么?』。

紫元宗再无犹豫,心里回应『但有驱策,无往不至!』。

瞎道士大喜,哈哈笑道:『老子就等你这句话呢!好,你既爽快,我也拍胸脯——准保还你个活蹦乱跳的小美人儿。』话才出口,他又晃晃脑袋,自言自语道:『不好,不好,牛皮吹大了,待会我施展“寄魂”仙术,虽能救小丫头性命,可要让她“活蹦乱跳”的,就难的紧了……』。

紫元宗莫名其妙,眼见道士皱眉,不禁又担心起来,暗问『道长,你说什么?』。

瞎道士叹道:『小丫头魂断气绝,如要救活,必须将某种活物的“生魂”移至她的体内,方能起死回生。刚才我去寻找可以“寄魂”的活物,岂料四方八里赤地荒凉,连青草都没见着几根,只找到这玩意……』。

摊开左手,掌心里有一小截短木条,他接着道:『这根柳枝颜色葱茏翠绿,尚存几分生机,是我在河水里捞到的。倘若以此物“寄魂”,小丫头以后便是“柳木魂”,性子会变得木呆呆的,灵气大减,再不会象先前那样伶俐了。』。

这些话匪夷所思,紫元宗瞠目结舌,心下大奇『寄魂?起死回生……翠绿的柳枝……道长不是眼瞎么?怎能辨认颜色?』。

那道士没有答言,兀自沉吟:『子水生乙木,未土又克子水。我料定此女必然依托花木复生,才用清水洗去其肌肤上的泥土。以水济木,定有助效奇功。嗯,此等五行生克之道,蓬莱仙宗最为擅长,不知他们的还魂法术,又是怎样的?』说着仰头发楞,大有神往之态,喃喃念叨:『我皈依天山仙宗已久,早闻蓬莱仙宗仙法神通广大,却至今未曾见识呢。』。

紫元宗疑云渐去,心里接话道『道长,你是天山仙宗的……前辈?』他不知该如何称呼,就学无忧和张凌风说话时的口吻。

瞎道士回过神来,答道:『不错,我是天山派的,不过天山仙宗不论师承,没有“师父,弟子,后辈,前辈”之分。老道名叫尹方士,位列天山神木宫第十三座次,早年曾有人讥讽我为“一叶障目”,嘿嘿,老子以讹袭讹,道号便唤作“一叶先生”。』。

紫元宗忽地想起一事,浑身惊抖,“腾腾腾”连退几步,暗道『一叶障目,天山仙师……张凌风饲养血蝗求长生的妖术,就是跟你学的?』。

尹方士道:『对啊,还有李红莲,我也曾传授她仙宗法术。但凡和道宗有深仇大恨的高手,老道都会尽心弼教庇佑。嘿,早先那两人难成大器,白费了我一番心血,好在事有转机,眼下这不又找着你了吗?』。

×××××××××××××××××××××××××××。

紫元宗暗生戒备,思量“张凌风和李红莲修炼邪术,损己害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我怎能步其后尘?张凌风依靠蝗虫延续性命,难道妹妹也要……”。

尹方士知他的心中所思,淡淡笑道:“放心吧,李红莲气量极窄,张凌风狂妄冒进,胡乱修炼那灵雏仙术,二人资质浅莠,这才误入损身自残的歧途。你也别为小丫头担忧,各人皆有缘法,我不会将虫魂移到她身上,况且虫性最为贪婪,与她本身的气质截然相反,两者如何能……”。

话没说完,尹方士忽然“啊哈”一声大叫,冲着炕角的地面连翻白眼,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事。旋即走到炕边,俯身拾起那朵茉莉小花,放到鼻子下不住嗅闻,一面高声道:“妙极!此花虽然残败,萼瓣尚未凋谢,这股佼佼不屈的高洁生气尤为可贵。花乃木之精,花魂与小丫头最为相宜,可比柳条强多了。”说罢随手抛掉柳枝,眉宇间露出欣然之色。

紫元宗见状又生疑窦,寻思“怪了,走路都要人搀扶牵引,却能看到黑夜里的一朵小花,他到底是真瞎还是装瞎?莫非真的是一叶障目,『明可察秋毫,而不见舆薪』么?”。

尹方士直起腰板,道:“好小子,暗地里编派道爷。谁说看东西一定要用眼睛?仙宗妙术,能观人所不及,能察人所未知,连死人魂魄都能辨识,何况这朵花。”。

紫元宗心道“哦,你能看见死人魂魂么?人死后真的还有魂魄?”。

尹方士道:“那当然,天目开启即可通明灵界,万物生灵的三魂七魄,无不历历而现。”

紫元宗又问“何为天目开启?灵界是什么?是阴曹地府吗?三魂七魄又是怎样的?”。

尹方士默然瞅着他,忽而“嘿嘿”冷笑,道:“小子,你虽是哑巴,倒很喜欢刨根问底。似这般罗里罗嗦,还要不要我救活小丫头?”。

紫元宗一怔,忙心道“道……道长,请你赶快施法,我再不多问了。”。

尹方士点头笑道:“无妨,无妨,其实我正要你多问呢,好学勤思,今后你修炼仙术正须如此。”伸手从腰里解下个黑陶钵盂,吩咐道:“去汲些河水,尽量滤掉泥沙。呃,刚才我摸到河边取水,黑咕隆咚的看不见,差点把老子摔进河里。”。

紫元宗接过钵盂,依言出屋直奔河岸。天上风淡月明,沿路清光漫道,他脚下轻飘飘的,犹如行走于云端雾中。少时舀来满钵清水,回至茅屋,只见尹方士披散开头发,半眯双眼站在土炕旁,对着无忧嘟嘟囔囔的念咒。紫元宗不敢打扰,把钵盂轻轻放到石墩上,蹑手蹑脚的退到角落里,屏息观望。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尹方士睁开眼睛,吁口气,道:“这段『金刚往生咒』乃招魂要诀,念诵时最忌搅扰。所幸你是个哑巴,嘿,当个闷嘴葫芦最好。”口中讲话,一面挨近无忧身前,将那朵小花**炕头缝隙间,与无忧头顶“百会**”相距七寸。然后端起那钵盂,放置于无忧的足底。

布置完毕,尹方士道:“仙宗三派,各有起死回生的仙术。昆仑派精于制炼法宝,擅长画符念咒,其仙法近乎世间道术。他们有一种『招魂香』,施用时临近死者点燃,再在尸体脑后垫木枕,脚下放清水,是为『脚踏黄泉头枕棺』,只待灵香效力挥发,死者即可还魂复活。我所用的天山『寄魂』仙术,虽然也在小丫头脚底放了钵水,但取意『以水济木魂』,与昆仑派仙法大有区别,这一节你要记住了。”。

紫元宗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又多信了几分。尹方士静默片刻,似在等待什么,继而又道:“刚才你问三魂七魄是何物?正问到了修仙的根本所在。自鸿蒙开辟,万物生灵循道而兴,悖道而衰。这个『道』包罗万象,对修炼者而言,归根结底无外乎『性,命』二字。何为性?性即神魄,灵慧,禀赋,玄虚无质,却极易辨识——世间尝有孪生兄弟,容貌,体格,甚至举止都极其相似,可是性格却迥然,这便是『神魄』相异了。俗语『天性』,『个性』,指的就是各种生灵,各具其性。万物若是失却本性,失掉神魄,纵然不亡,也必定颠倒疯狂,终致衰败湮灭。”。

紫元宗垂首默思,略有所悟,心道“幼时我随先父读经史,曾见书中有『食色,性也』,『人性之善,犹水之就下』,『人之性恶,其善者伪』等语。此时想来,含义和道长所论近乎相似。”。

尹方士笑道:“触类旁通,好小子,果然资质不凡。正如你所说,从古到今无数圣贤哲人,都苦苦求索『性』的本质根源,彼此争论不休。儒,墨,法,各家均将『性』归于『善恶』,提出『性本善,性本恶』之论。然而我辈玄门仙宗,并不深究此等细枝末节,只讲『道性自然』。就是说万物皆有灵,无论善于恶,自有其生演变化的规律。修仙者不必刻意求解根源,只须顺乎自然,便可驾驭『物性』为所欲为。譬如大江东去,船夫并不知大江源头何处,也不知江水究竟是由雨还是雪化来的,却能操舟畅游五湖四海,这便是『顺势而为,无所不至』的道理。因此『性』为虚无,玄之又玄,不可捉摸,对于天地间的生灵活物而言,仅能以『神魄』等语来粗略形容。吾辈修仙之士含糊其质,明察其变,方可修成通灵妙术。”。

他略微顿了顿,继续讲道:“然则何又为命?命,即精血和真气。身体发肤,皆由父精母血交溶变化而来,再加上那天然的『神魄』,才能生成一个完整的人。《太极图》曰『性,即无极神魄;命,即二五精气。两者妙合而凝,而人始生焉。』推而广之,万物也是如此。世间生灵或食五谷杂粮,或者茹毛饮血,都为了滋养精气,延续生命。随着年岁流逝,筋脉肌骨逐渐衰迈,终有一天会枯槁朽坏,那便是命尽死亡之时。然而命虽尽,精气不灭。血肉骨骼沉浊,化为尘土;而精气轻灵,将变成一种有质无形的东西,那便是『魂』。”。

紫元宗似懂非懂,静下心默默记诵。尹方士知他疑惑,便详加分说:“万物皆有魂,人也不例外。并且人之魂有三,一名胎光,二名爽灵,三名幽精,各由阴**血化成,统称三魂。相应的人之『魄』也七分,一为侍犬;二为伏豕;三为雀吟;四为噬鲗;五为绯独;六为畜慧;七为雔飞,合称七魄。三魂七魄即是如此。世人无知,贪生惧死,将魂魄视作可怕的恶物,讹称七魄为『尸狗,伏矢,蚕贼,雀阴,臭肺』等等恶名,还说什么三魂制心,七魄是体内浊鬼,嘿,这般颠倒黑白,真是荒唐可笑的紧。”。

他神色肃然,语气沉缓,字字句句都象要刻入紫元宗的脑海:“简而言之,万物生灵,活着有『性,命』;死后有『魂,魄』。性和命相互依存,魂与魄也彼此关联——生灵在世,『性』依托『命』而显现;生灵死去,精气化作『魂』飘游无定,却始终牵引『魄』。如将『魂』比作河流,那么『魄』便是河中之水。若想取得河水,用瓢碗汲舀是徒劳无用的,只需把河道改变方向,即可获取源源不绝的水流。与此同理,倘若想要获取『魄』,就必先召集游魂,施行寄魂之术。”。

紫元宗越听越好奇,依稀窥见了一片神秘而崭新的天地,忽地心生疑问,暗道“道长,这些玄异之道深奥的很,你为什么要解释给我听?”。

尹方士微微一笑,道:“岂但点明大道,往后我还要传你道法仙术,至于修为能到何种境界,就看你的造化了。”。

紫元宗更觉诧异“我与道长非亲非故,此前素不相识,为何施予恩惠?”还要再详细追问,忽然尹方士笑容收敛,神情肃然沉静,翻着眼白仰望天空,喃喃道:“嗯,时辰快到了……”。

紫元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云淡星稀,一轮玉盘高悬中天,皎洁的月光从屋顶破洞洒下,地面犹如铺满白霜。

尹方士道:“此刻临近寅时,太岁甫动,阴气最盛。花草之魂属木,其性阴笃,在这个时辰最易招集。”说着靠近无忧,口里仍在讲解:“小丫头死去已久,游魂离开身体,不知道飘往何处去了。刚才我念诵『金刚往生咒』,实际上是在招集那朵茉莉的花魂。小丫头的生性与花最为相近,把茉莉花的花魂移入她的体内,再施以仙宗仙法,便能引她的神魄重生。”。

说话间,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竹筒,小心翼翼的拔掉筒盖,抽出一根两寸多长的银针,细如发丝,轻得落水不沉。尹方士道:“此针乃天山玉蟾宫下万年玄冰所炼,天地间至纯至净之物,最能吸附精气游魂。”话音刚落,两指捻着冰针朝下轻挥,那针尖快若萤芒,忽地扎入了无忧的颈窝。紫元宗吃了一惊,上前两步,心道“怎么?”。

尹方士左手轻摆,示意他少安毋躁,道:“颈部『天突**』,上接百会,连通膻中,是人身气血中枢。花魂由此处而入,更容易舒畅经络,激活凝滞的血脉。”说罢,阖目盘膝坐地。过了一会儿,屋顶月光移动,渐渐照到那根冰针。只见针身璀璨剔透,越来越明亮夺目……突然,尹方士一跃而起,手指紧按太阳**,面朝炕头那朵茉莉花,嘴里高声念诵咒语。刹时花心迸出一点白气,与冰针的光芒相互辉映,愈渐耀眼。

转眼之间,花心的白气已有雀卵大小,垂向花萼底部,摇摇欲坠。就在此时,尹方士猛然断喝道:“疾!”冰针的白光应声急速变大,灼灼然竟似金星落地,照得四下里恍若白昼,连那团白气也融进光芒中,再也难以分辨。而尹方士横眉瞪目,双瞳黑如点漆,眼睛神采炯炯,哪里还有半分瞎子的模样?

然而这奇景转瞬即逝,白光倏尔收拢,消失在无忧『天突**』上。冰针,白气,全都无影无踪,月光淡似薄烟,屋内物事朦朦胧胧,惟见无忧颈窝里闪烁着几颗晶莹的水珠。尹方士长吁口气,摇摇晃晃趔趄两步,似乎力所不支。紫元宗如梦方醒,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暗问道“道长,如何?”。

尹方士面色发青,眉塌眼歪,又变成了那个形貌猥琐的瞎道士。他摸索着坐到石墩上,嘟囔道:“多年没用过寄魂术,居然如此费神。”又冲着土炕撅撅嘴,道:“喏,小子,过去瞧瞧啊。”。

紫元宗赶紧走到炕边,弯腰细看,只见那朵茉莉枝茎萎黄,花瓣散落,却已经枯死了。他心里忖道“果真怪异,此花就算凋零,也不至顷刻焦枯残败,如此倒象已坏掉好几年似的。”正想着,忽听炕头呼吸细微,无忧轻轻的唤了声:“嗳……”。

紫元宗太阳**“突突”狂跳,定睛端详,却见无忧双目仍然紧闭,腮旁已微现一抹嫣红,雪肤轻绯,越发娇艳动人。再摸她手腕内关**,只觉脉息平稳而和缓,勃勃绵长,当下扶住她双肩,心头急呼道“妹妹!你……你觉得怎样?能听见我说话么?”。

尹方士道:“先别乱动,小丫头虽已复生,魂魄尚未安定,六个时辰后才可开口出声。”言罢起身挨近炕边,伸手入怀摸出个小葫芦,将葫嘴凑到无忧唇间,让葫芦的浆汁慢慢浸进她口中,道:“适才召集花魂,也有别的游魂趁机混入她体内。神木宫『炼心玉液』能辟邪镇魔,此刻给她服下,可以祛退身体里的邪障。”。

紫元宗站着发楞,心底答不出话来,忽然翻身跪地,朝着尹方士连连磕头,感激之情无以复加。尹方士冷笑道:“休拜我,生死无常,小丫头起死回生,不见得对她有甚好处。再说我救她,乃是要你去办一件大事,我也没安什么好心。”说着伸手去拉紫元宗,岂料紫元宗激动之余目眩神摇,站不起身,摇晃两下向前扑倒。

尹方士忙扳住他的肩头,取出三花续魂丹给他服食。稍后药效发挥,紫元宗神气逐渐恢复。尹方士道:“你歇息好精神,待天明再说罢。”缓缓盘膝坐下,两眼似睁似闭,再不多讲半句话了。紫元宗心驰神迷,撑着炕缘半跪在土炕前,只管睁眼凝视无忧,生怕她那细微的呼吸忽然中断。

三个时辰过后,天光大明。尹方士站起身,迎着日头伸个懒腰,回手拍拍紫元宗肩头,道:“走吧。”话音未落,已然迈步出屋。紫元宗对他又感激又敬服,也不多问,当即抱起无忧紧跟在后面,走了十几步,蓦然回首看那茅屋,只觉得恍若隔世。扭头又见尹方士深一脚浅一脚的,正沿着河岸趔趄而行,嘴里咿咿呀呀唱着俚歌,只听那歌道:。

“走一路,游一处,万水千山停不住。

昨夜尚在冰川巅,今晨已向凌云渡。

脚下草鞋底磨穿,身上褴褛剩麻布。

春秋冬夏若等闲,日晒风吹全不顾。

世间凡尘任我行,世人愚昧难超度……”。

×××××××××××××××××××××××。

疯疯癫癫的唱了几句,两人来到河滩开阔处。那滩边立着半截矮墙,尹方士眼瞎看不见,直愣愣只顾朝前走去,不防一头撞到墙上,登时满脸尘沙,失足跌坐在墙边。紫元宗赶上两步,心道“道长,没事罢?”。

尹方士不答,偏着脑袋,扯开嗓门,冲墙内呼喊:“喂,老姜头,这院墙如此破败,你也不找个砖瓦匠补补,瞧瞧,蹭了道爷这身泥灰!”。

墙那边“吱呀”一声柴扉响,有人问道:“哪位乡里?在外头叫我老汉的名字?”话音苍老,语气惊讶,紫元宗听出正是昨日与妻子拌嘴的那个老者,暗问道“道长,你认识这户人家?”。

尹方士摇摇头,道:“不认识。”说罢摸索着转过土墙,面前是三间茅草房子。尹方士便推开篱门,径直闯入堂屋里。紫元宗不明所以,抱着无忧也跟进来。

屋内篾墙斑驳,前后局促狭窄,却空荡荡的没什么家什。一对老年夫妇缩在墙角,神色惊骇,睁着眼打量两个不速之客。过了半晌没动静,那老头壮起胆子近前半步,唱个大喏道:“客……客官从哪里来?我们是困苦庄户人,没有钱财……”。

紫元宗微微皱眉,想起十斗坪入室抢掠那件事,暗道“嘿,又被人当作了盗贼。”。

尹方士连翻白眼,道:“你不认得我?”。

老头注目细辨一番,摇摇头道:“面生,面生,未曾见过。”。

屋中央有一张矮脚木桌,下面铺着几块草席。尹方士走到桌边,大刺刺的往草席上盘膝一坐,笑道:“好个老姜头,才捡了大便宜,就装模作样的卖乖。我且问你,昨夜墙外是不是有匹好马?”。

老姜头耸身一颤,紧闭嘴唇强自镇定,身旁老太婆却讶然失口道:“啊?你怎么知道的?”。

尹方士道:“嘿嘿,我没说错吧?那匹马原是我的,因拽脱了缰绳失落此处。你两口子老来作贼,把那马私藏在屋后柴棚里,还盘算着过几天牵去十斗坪卖了换钱,是也不是?”。

老姜头不胜惊奇,暗想昨夜牵马时曾仔细察看周围,并没发现半个人影,况且“十斗坪卖马换钱”只是他私下念头,连自己老婆也未曾告知,这瞎道人如何知道的?莫非这瞎老道竟会妖术?

诧异之余老头儿忘了害怕,道:“不错,晚间是有匹马立在墙外,满身是血痕,不像寻常庄户牲口。我们怕夜里风大惊了马,才把它牵回家中,好草料喂养着,只待主人家来寻。”。

尹方士冷笑道:“油嘴老狗,还敢信口雌黄。这地方受了蝗灾,方圆三十里半根青苗也见不到,你哪里来的好草料喂马?分明是昧心谋财,哼,那匹马身上有印记,你谋得了么?老子现下就去报知此间里正,让乡丁拿铁链锁了你游街。”说着手按桌面,佯装要起身出门。

老姜头夫妻原本胆小,立时便慌了神,跪下央求道:“道爷,老神仙,千万发发慈悲。四方遭灾,家里原无活计,若要被锁走那便断了生路。万望老神仙怜贫惜老,饶恕我们则个。”。

老夫妻不住磕头,两颗白发苍苍的脑袋触地生响。紫元宗厌恶世人,并没感到有什么可怜,只是寻思“那马是我遗留在土墙下的,道长大半夜和我在一起,怎会知晓马匹的下落?他和老头搭话,句句令其动色,好像每句话都说中对方的心事似的。”转念一想,豁然省悟“我明白了,道长既能听到我的『心语』,自然也能洞悉这老头的内心想法,仙宗仙术当真奇妙。”。

尹方士点点头,道:“都起来吧,老道铁石肚肠,从不吃这套软话。你们两老口若想摆脱干系,这几日便顺从我意,殷勤些,休多问。侍侯的道爷舒坦了,那匹马就送与你们,又有何妨?”。

老姜头夫妻大喜,起身问道:“老神仙要住几日?马上跟您打扫屋子。”。

尹方士道:“两三天而已,切莫向他人声张。”指指紫元宗,道:“这是老道的弟子,怀里抱的小妞是他媳妇儿,大病初愈,需要调养歇息。你两个老家伙夜里在堂屋里睡觉,把里间让与小两口住。记着,多预备些被褥,炕边最好点个火盆,小妞儿阴气尚重,千万不能伤风着凉。”。

老姜头夫妻没口子的答应,那老婆婆赶紧进屋收拾炕铺。紫元宗抱着无忧跟进里屋,把她放在炕上,用棉被严严盖住,然后转身走向堂屋,刚跨出门槛,又返身回到炕边,将被角细细的掖进无忧身下,这才慢慢蹩入堂屋,坐到矮脚桌旁的草席上,兀自往里间张望。那老婆婆见状捂住嘴巴,忍笑道:“到底是少年夫妻,鱼胶掉进漆桶里——片刻也分不开。这位大哥你尽管放心,有老婆子侍侯着,准保你媳妇儿歇得安稳。”。

尹方士拉拉紫元宗袖角,道:“你甭瞎担忧了,小丫头睡两个时辰便可醒转。再说只要老道坐在这儿,哪怕天塌下半边,她也伤不着半根寒毛。”紫元宗方才稍稍安心。

这时老姜头提个麦秸茶壶走过来,放两个破碗在桌上,道:“庄户人家简陋,赶着灾荒年,没甚东西孝敬,请喝口热水解渴。”。

尹方士端起碗,凑近鼻端嗅了嗅,道:“不咸不淡的,什么玩意儿?”。

老姜头神情尴尬,赔笑道:“若说寻常年间,鸡鸭鱼肉尽能拿出手。只是今年蝗虫闹得凶,四方左近寸草无存,回马河一带的乡民,不是饿死就是逃难别处。惟我老汉自幼练就一手摸鱼捞虾的本事,才能勉强填饱肚皮。也罢,暂且稍等片刻,待老汉这就下河去扳罾,抓几条大鱼给道爷受用。”说着回身走入墙角,伸手去拿角落里的渔具。

尹方士笑道:“老姜头,算了吧,你那些臭鱼烂虾只配喂狗,怎好意思拿来待客?”忽地站起,对紫元宗道:“你在此坐地,我出去寻些衣食,即刻便回。”说罢飘然出屋,身影转眼便消失在矮墙后面。

紫元宗拼死劳累了几日,此刻才觉饥渴难耐,端起破碗喝那白开水,再用当日无忧所教“吞津法”,频频咽了几口唾沫,略微压住腹中饥火。老姜头看他面色阴沉,始终不敢搭话,只是把持住茶壶给他倒水。

才喝了两碗,忽听门外喧闹渐近,鸡鸭啼鸣,混杂“得得”蹄声,尹方士在外喊道:“老姜头,出来搬东西。”。

老姜头出去一看,登时傻了眼。只见尹方士牵着一头健驴站在门口,右手持缰,左手里提拎两只大鸡。再看驴背上挂着三只鸭子,尾巴后拴着一腔羊,另有一个装酒的大瓮,好几只大口袋,鼓鼓囊囊不知塞着什么。尹方士道:“那布袋里是些衣服,米面,菜蔬,器具等物,连醋盐调料一应俱全,老道去了趟十斗坪,采办下如许物事,也够十天半月的用度了。这头驴子便送与你,快些牵进去,叫你老婆赶快刷锅做饭。”。

老姜头又惊又喜,如坠梦中,吐舌道:“十斗坪离此八十余里,往返便是一百六。即便是腾云驾雾,也没这般快法。道爷并非凡人,实乃活神仙,活神仙!”回头唤出老婆,两老口跪倒下拜,嘴里“老神仙,活菩萨”的一通乱叫。

紫元宗多历奇事,早已见惯不惊,思忖道“道长衣不覆体,哪里有银钱买米买酒?想必非偷即盗,或是仗着法术强行索要。”。

尹方士走入屋内,坐到桌旁,笑道:“老道没炼过昆仑派那套『辟谷术』,荒地盘桓数日,只吃小鱼小虾,还不得饿干瘪了啊?嘿嘿,那十斗坪乃平遥县最为富庶的所在,满市集的好东西,老子想拿便拿,白吃白喝,谁能奈何?”。

紫元宗也笑了,心道“道长所言极是。世道险恶,世人凉薄,强取豪夺又如何?好酒美食之类,谁的本事大就该谁享用。不过,道长的本事太也神妙,我曾见识过齐云派张凌风的『遁地术』,无须抬腿迈步,片刻间即能行至远处。与道长的仙术相比,却又差的远了。”。

尹方士弹弹头上破冠,笑道:“那所谓的『遁地术』,是我传授给张凌风的。此事缘由颇有些曲折……数年前,我曾邂逅昆仑仙姝武成灵,她修炼『水月幻境』遇到难关,须将本身的元神转移至白纸图画里,于是向我讨教寄魂之法。老道从不作亏本生意,要她拿一样仙术来交换。嘿嘿,想那昆仑派虽是仙宗,却也象江湖门派极重门规,没有师尊许可,绝不能将本门仙术传于外人。”。

紫元宗默默颔首,心道“哦,原来如此,那后来怎样?”。

尹方士道:“后来么?她就传了我『缩地遁形法』,换取我天山仙宗的移魂术。”。

紫元宗心道“如此说,她坏了昆仑门规?”。

尹方士喝口白水,道:“非也,那武成灵果真了得,她掌管天下武运,世上道术无有不会。此节我早已知晓,但『缩地遁形法』乃蓬莱仙宗的仙术,她又从何处学来?武成灵以蓬莱仙术传我,并不算坏了门规。多年后,我偶遇张凌风,又把此术传给了他。可惜张凌风资质浅薄,炼的『遁地术』粗浅不通,跟武成灵比起来,可算得『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了。”。

紫元宗听得入迷,想象武成灵一身通天彻地的神通,欲详加追问。尹方士岔开话头,只捡市集上的闲事来说,言词忽而隐带机锋,忽而粗俗戏谑。

两人闲聊之际,老姜头夫妻一直在灶头忙活,和面煮饭,整治诸般菜肴果蔬。随后紫元宗进里屋看了几回,见无忧气色逐渐红润,心下暗自欣喜,汲盆清水洗净脸面手脚,换了件土色布衫,腰里系条黑绢褡带,脚下穿八耳麻鞋,顶上松松的包个头巾,遮住额前那“建武”的烙印。

尹方士耸耸鼻子,道:“嘿,改行头了么?老道虽然眼瞎,用鼻子也能嗅出你小子身上光鲜不少。”不觉临近午时,老姜头擦净那张矮桌,摆下两副杯盏,两双箸,四盘蜜饯果子,中间放个大沙锅,里面是清蒸全鸡,另有各种熟菜肉羹,盛了五六只碗,满满当当的摆上桌面。

晋中地广物稀,惟盛产黑煤。那老婆婆用细煤块烧热汤桶,暖了两壶酒端入堂屋。霎时酒香四溢,令人闻之醺然。紫元宗腹中饥饿,先盛两大碗粟米白饭吃了,方才饮酒用菜。老姜头夫妻殷勤劝盏,不住的斟满杯子。尹方士道:“你两个也去灶房吃饭吧,我们有事情要谈,自己筛酒,没叫你们别过来。”老两口哈腰点头,满脸含笑,喜滋滋的转入灶房去了。

堂屋内只剩两人对坐。尹方士满杯畅饮,大口啖肉,狼吞虎咽吃喝了一回。酒至半酣,他停箸持杯,半睁着浑浊的眼睛,冲着紫元宗直发楞。紫元宗微觉诧异,心道“尹道长?有话吩咐么?”连问几次,尹方士轻声叹口气,道:“要交代的事,那可多了……早间我去十斗坪,见街市上官兵出没,还有福寿堂,道宗那帮人,画影张榜到处搜拿你。这两天你别出去走动,咱们趁机正好叙说叙说。”。

紫元宗听他语意关切,心下自是感激,暗道“道长待我恩重,异日但有用得着处,必当舍身相报。唉,说来可叹,那么多年的劳役生涯,而后各处颠沛流离,受到的无非都是冷眼和欺辱。象朱秉正,张凌风,还有福寿堂那些人,也不知为什么,总是千方百计的追逼加害我们。天可怜见,危难时得道长相救,我们吃尽苦楚,最后总算找到了生路。”。

尹方士苦笑两声,道:“是么?你受尽苦楚找到生路?嘿嘿,可是老道为了找寻你,却不知已受了多少的磨折。你这小子啊,着实害我不浅。”。

紫元宗一愣,问道“此话怎讲?”。

尹方士不答,只顾吃菜喝酒,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道:“紫元宗,你可知我的来历?”。

紫元宗摇摇头,心道“正要请教道长”。

尹方士“吱溜”饮干一杯,右手捏着根鸡腿,凑到唇间细嚼滋味,缓缓的道:“说来话长……我本是荆州人氏,几代家资殷实,算得当地的望族大户。直到我父亲这一辈,家道渐渐败落了。嘿,说起我那个死鬼老爹,既无意仕途,也不喜欢务农经商,终日只知炼丹调汞,妄想飞升当神仙。***,好大一份家业让他败光,还意犹未尽,又给儿子取名为『方士』,只盼后继有人。嘿嘿,幸好老子是个男身,若是女儿,定会被叫做『尹道姑』,岂不使人笑掉大牙?”。

紫元宗不禁莞尔,把住酒壶斟满杯子。

尹方士端起喝干,接着道:“我老爹耗尽家产,又耐不住清贫,两腿一伸,呜呼哀哉了。留下娘儿两个苦苦挣命。偏生我自幼耳濡目染,都是炼丹修道那些事,本身名字又叫『方士』,自然继承父志,成天到晚捧着道书翻看,生计活路全然不理。老娘忧心如焚,拼着仅存的一点家当,给我娶了房媳妇,只盼儿子成家后收心务正。哪知新婚不久,我初识男女交合之事,更觉得道书中『阴阳调和,房中术』等法门奇妙无穷。于是关起门来,没日没夜的和妻子在房里『采阴补阳』。老娘又惊又怒,没奈何,也被我活活气死了。”。

谈说良久,两壶酒已所剩无几。尹方士唤出老姜头添酒加菜,紫元宗帮忙布置杯盘,无意之间微微摇了摇头。

尹方士瞧在眼里,淡然笑道:“你觉得我修道成痴,以至行为疯癫,是吧?唉,我跟你讲,世间有人爱金银,有人爱美女,还有人想当皇帝,然而追求财色权力,其乐趣哪里能和修炼仙术相比?金银再多,难买长生;迷恋美色,损身伤神;再比如你,深陷于情爱之中,历经诸般磨难,只求能和小丫头缠绵厮守。其实说穿了,你和她洞房花烛夜,**一时,过后也就那么回事,值得为此空耗精神么?惟有修炼道术,那才是奥妙无穷的乐事,道行每深一层,就会达到一个崭新的境界,永远没有止尽。”。

他略微顿了顿,浅浅舐着杯边,道:“可在当时,我并没领悟到羽化成仙的正道,只知一味死读那些修道丹书。母亲亡故后,我愈发整日痴读瞎炼。家中无以为生,妻子经常抱怨缺吃少穿,我总对她讲『只要练成仙术,金银财宝要多少有多少,何必急于一时?』。恰好不久后,我得到一本记载道家修炼要诀的奇书,名为《淮南鸿烈》,乃淮南王刘安所著……”。

紫元宗心里插言道“哦,《淮南鸿烈》?是《淮南子》吧?幼时家父谈经论历,曾经跟我讲过《淮南子》,那是阐扬黄老道学的古籍,并没有什么炼丹修仙的要诀啊。”。

尹方士叹道:“你不知其中详情——《淮南鸿烈》原分成内,中,外三卷。淮南王刘安谋反作乱,事败后自杀身亡,其著作多遭毁坏,《淮南子》仅剩下内卷二十一篇,以及中卷少许遗文《淮南万毕术》传于后世。我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刘安尚在人世,因此全书仍是完整无缺。那中卷称作《枕中鸿宝苑秘笈》,通篇所写,尽是修炼道术的各种妙法。”。

紫元宗闻言点头,暗忖道“原来如此,道长看的《淮南子》,是早已失传的中卷……”忽而猛想起一事,登感大惑不解“咦,道长刚才说『我看这本书的时候,刘安尚在人世』,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尹方士笑道:“有何奇怪?我读《淮南鸿烈》那年,车骑将军卫青率六军出击匈奴,斩首万余,天下为之震动。第二年,汉武帝改元元狩,随即便诛灭刘安等人,当年冬至,我刚满二十六岁。”。

紫元宗越听嘴巴张的越大,好半天都没醒过神,心下骇异“卫青……汉武帝……不会罢?道长,你……你是汉朝人?那……那你岂不活了几百岁……”。

尹方士道:“没错,如今贞观四年,再过几个月,我正好七百七十九岁。”。

紫元宗呆若木鸡,只觉平生所闻罕事,以此最为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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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尹方士神色泰然,继续说道:“那时我读《淮南子》入了迷,每句每字都仔细琢磨,可是书中文辞深奥,一时半会如何领会?好不容易看见一句实在话——『得螳螂伺蝉自障叶,可以隐形』。意思是螳螂捕蝉时,藏身于树叶之后,而蝉近在咫尺,也看不见螳螂。倘若有人得到那片叶子,就可以象螳螂那样隐匿身影。嘿嘿,老道自然深信不疑,爬上家门口那棵老杨树,细细的搜寻。接连寻了两三天,终于发现有只螳螂躲在树叶后面,我大喜过望,刚想伸手去摘那片叶子,偏巧一阵烈风吹来,刮的树摇枝颤,落叶混杂着尘土,撒满一地,哪里还找得出那片『隐身叶』?”。

这时候,紫元宗犹在沉思“道长是汉朝人,今年七百七十九岁?!人食五谷杂粮,怎没个三痨五灾,如何能活这么久?不过他是仙人,起死回生都能办到,为何不能活几百岁?”。

尹方士见他发呆,用箸尖点了点他的手背,道:“喂,小子,放着满桌的好酒好肉不吃喝,你犯哪门子呆劲?”。

紫元宗讪然而笑,持壶斟满酒杯,正要与尹方士对酌,忽听无忧在里间低低轻吟,立即又放下酒杯,想起身进去察看。

尹方士忙按住他手腕,道:“不用担心,小丫头神魂初定,还需静养。等她神志清醒,我再以三花续魂丹调和气血。这会儿先别去打扰她。”。

紫元宗点头应从,依言坐回桌边。

尹方士搔搔脑袋,嘟囔道:“被你这一搅,打断话头,方才我讲到哪儿了?”。

紫元宗笑着心道“道长刚才说『隐身叶』。”。

尹方士一拍膝头,道:“着啊,你想想,我为了钻研道术,连家人活计全都弃而不顾,修道若不能有所成就,那可吃亏大了。所以必须找到那片『隐身叶』。当时我盘算良久,回屋里取来笤帚,把杨树下的落叶统统扫作一大堆,再唤出媳妇儿,让她站在身前,然后我捡起地上树叶,捏在手指间,问她『看的见我吗?』。她莫名其妙,反问道『你作什么怪?』我扳起脸斥道『少胡说!咱俩后半世的富贵享乐,全在此一举,你只须老老实实回答便好!』她只得答道『看得见。』于是我将叶子放入簸箕,再捡起另外一片,又问『这回看得见我吗?』。如此反复数次,我手持一片树叶,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媳妇忽然高声道『行啦,行啦,看不见你!』,我立时大喜过望,心想终于找到《淮南子》里描述的那种隐身叶了!”。

听到此处,紫元宗既惊讶又好笑,暗想世上竟有如此愚笨之人,忽见尹方士默然望着自己,不由微感尴尬,心道“道长请恕无礼,我想……尊夫人并非真的看不见,定是她焦躁不耐,便顺着你的意思说话。”。

尹方士未置可否,只淡淡的“哦?”了一声。

紫元宗又心道“《淮南子》中记述的『得螳螂伺蝉自障叶,可以隐形』,多半是比喻,如何当真?——螳螂捕蝉隐身于叶后,是因为螳螂体形微小。道长堂堂七尺之躯,一片树叶怎能遮掩得住?”。

尹方士微微一笑,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讲的道理浅显至极,可那时我笃信道书,却没有想到此节。”他略微停顿,接着悠悠说道:“人生于世,往往执迷不悟。我因痴醉修道而断章取义,你因沉溺情爱而行为颠狂,两者大同小异。你此时笑我愚笨,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么?”紫元宗无从答言,慢慢低下头,出神的注视着酒杯里晃动的亮光。

尹方士啃光手里鸡腿,连饮数杯,就着袖子抹了抹嘴,道:“别扯远了,咱们接茬再说当年的倒霉事……我得了那片隐身叶,自以为大功告成,手舞足蹈的又跳又喊。媳妇只是冷笑,敲着米瓮说『你尽管疯癫罢,眼下无米下炊,过两日饿的翻白眼时,却看你怎么疯。』嘿嘿,宝物在手,还愁吃穿用度?我听了妻子的抱怨,立即带着隐身叶上街。正巧那天恰逢赶集,市井里到处都是摊贩,各样吃食用品应有皆有。我便径直走向一间米铺,左手高举隐身叶,右手提起货柜里的两袋稻米,扛在肩上,转身就走。米铺掌柜追着大声要钱,我毫不理会,料定他是在跟别人喊话——本来嘛,我用隐身叶隐藏了身影,那掌柜肉眼凡胎,怎能看得见?”。

这回紫元宗没有笑,反倒微觉心绪沉重,苍凉之感油然而生。

尹方士眯起眼,似在自言自语:“结果可想而知。我被当作白日明抢的贼人,送到县衙门里候审。过堂时我还纳闷:这些凡夫俗子,怎能识破隐身叶?难道撰写《淮南子》的道家圣贤,还不及他们高明?此理万万不通。随后县尉升堂,听原告陈述完案情经过,问我为何当街抢劫。我就把自己如何立志修仙,如何苦读道书,又如何发现『隐身叶』,种种情由详细叙说一遍,临末环顾四周,还问周围的人『奇哉怪也,你们诸位,果真能看见我?』话音未落,那县尉早笑得涕泗横流,两边衙役也全都前仰后合。闹了半晌,县尉强忍住笑,对我说道『春秋时楚人作文,曾写下『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之句。看来古人未卜先知,早算定会有你这种蠢材现世。』这些评语传作笑谈,不久广为人知。从此,『一叶障目』的绰号跟定了我,无论到哪儿,都有人以此调侃取乐。”。

紫元宗摇摇头,叹口气,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尹方士也默默无语,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好半天,忽道:“你知道么?世人得知我这些往事,往往捧腹大笑。数百年来,只有两位异士对此不动声色,别有感触。”。

紫元宗暗问道“哦?哪两位异士?”。

尹方士答道:“这前一位,便是座列天山东震丹陛,号称八万四千精灵王,仙宗第一高手的神木宫主。另一位么,嘿嘿,就是你。”。

紫元宗大感好奇,心道“好长的名号,什么八万四千精灵王?”。

尹方士正要回答,忽然无忧轻声唤道:“嗳……哥哥……”。

紫元宗扶桌起身,疾步走入里间看时,只见无忧双眼紧闭,在炕上频频辗转。紫元宗忙握住她的手,隐约察觉她断断续续的心语“渴……好渴啊……”当下将她抱出里屋,挨着木桌席地而坐。无忧遍体酸软,脸颊贴着紫元宗的肩头,斜身相依。

尹方士叫老姜头端来一碗米汤,取出三花续魂丹放入汤中,须臾灵丹溶化,碗里飘出淡淡清香,片刻间,满屋子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气息。尹方士道:“服下此丹,可令她伤势痊愈,断裂的肋骨肩骨,也会立刻复原如初。”。

紫元宗连忙用汤勺舀了些米汤,右手扶住无忧肩头,轻轻将勺子送至她嘴边。无忧闻到灵丹香气,浑身微微一颤,睁开了眼睛,目光虽仍旧清澄,却流露出茫然之色。随即她嘴唇翕张,缓慢的吮吸汤勺边缘,那动作既轻且柔,仿佛是受伤的小鹿在舐舔创口。

喝了半碗米汤,无忧脸色嫣然,浅蓝色的双眼逐渐恢复了神采。她怔怔的看着紫元宗,目光片刻也没移动,忽然明眸闪动,两颗晶莹的泪珠涌出眼眶,顺着面颊悄然滑落。紫元宗大吃一惊——无论经受何种痛苦,即使弥留之际,他也从没见无忧流过眼泪,当下骇然问道“怎么了……那里不舒服?”。

无忧握住他的手,心语颤抖“我……很好……哥哥,真是你!”。

她缓缓挪动手指,触摸紫元宗的额头,嘴角含着甜美的笑意,脸上却挂满泪珠。微笑如阳光,眼泪似雨露,两者合而为一,唯有纯真少女才能有如此动人的神情。忽而她问道:“我是死了,还是活着?”没等紫元宗回答,她又含糊道:“嗳,若是还活着,那我真要开心死了。”。

这两句话颠三倒四,听起来让人悲喜莫名。紫元宗按捺心绪,安慰道“你活着,一切都过去了,以后我们好好活下去。”。

无忧咬住下唇,目光温柔,笑着哽咽道:“嗯,没有你允许,我不敢死。”说着伸手抚摸紫元宗的肩头,就着他的衣襟擦擦泪水。

此刻无忧神志已完全清醒,恢复生气的娇颜既清纯又秀丽,似乎更胜往昔。紫元宗魂醉魄迷,忍不住低头亲吻她的脸颊。无忧面带羞涩,并不躲闪拒却,右臂环绕着他的脖子,婉顺相就。

就在这时,对面忽然响起几声咳嗽,两人霍地惊觉,愕然转过脸,只见尹方士左手摸着下巴,右手捏着酒杯,喃喃道:“幸亏老道眼瞎,不然看见如此千娇百媚的小妞,一定也会被迷的神魂颠倒。”。

无忧注目打量瞎道士,轻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紫元宗定定神,心道“哦,忘记告诉你了:正是这位尹道长救了咱们。还记得他么?平遥城外那个懂得鸟语的道士,原来是天山仙宗的仙人。他的『寄魂』仙术令你复生,当真神妙无比。”。

无忧脸蛋微红,低垂眼帘,轻声道:“谢谢尹道长救我。”。

尹方士冷冷的道:“没啥好谢的,如果不救活你,紫元宗这蠢小子就会自尽徇情。我还得用他办几件大事,所以这才施以援手。”他喝了口酒,冷笑道“再说,你是人间尤物,美貌举世无双。将你救活交给紫元宗,正好满足他的**。嘿嘿,正所谓『不入魔不得道』,先让你俩恣意欢爱淫乐,到头来,他终会明白情爱无益,至多不过损神伤身而已。”。

这番话还没说完,无忧脸上的笑意泯然消失,黛眉微颦,暗自寻思“记起来了,难怪这人眼熟,他曾经说我是什么『天下第一害人之物』,还说我会害哥哥……”。

尹方士接茬道:“对了,半点没错,『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害人之物”。嘿,我救你活转,正想让你害紫元宗多吃些苦头哩。”。

无忧一凛,惊讶道:“咦,你能听见我的心语?难道……你认识我师父?”。

尹方士道:“是啊,想当年,李红莲在定襄城里受尽折磨。后来我救了她的命,并传予各种法术,其中便包括这『摄心术』。可惜李红莲资质愚钝,原本学的粗疏,又传给了你,那更加是乱七八糟。”。

无忧慧质兰心,随即豁然明白,点头道:“如此说来,道长就是那位叫做『一叶障目』的天山高手了?我曾听师父谈及过道长……张凌风前辈早年被同门追杀,也蒙你救活性命。唔,我师父,张前辈,他们受苦受难的时候,道长就出现了……这回我们身陷绝境,又是道长赶到相救……这些事,该不会都是凑巧罢?”。

尹方士“吃吃”而笑,道:“好机灵的小娘们,心思这般敏捷。嘿嘿,只不过美貌聪明的女子必定短寿,红颜薄命嘛,我劝你啊,还是少胡乱猜想的好。”说罢冷哼数声,白眼翻动,端着杯子慢慢抿酒。无忧神色自若,目光沉静如水,默默的注视着尹方平。

屋内的气氛生冷,一时沉寂无声。

×××××××××××××××××××。

紫元宗捏了捏无忧的手指,暗劝道“别在意,这位道长嘴硬心软,爱说反话。他语气虽然难听,可你细细回想,咱们受他多少恩惠?怎能以怨报德呢?”。

无忧微微颔首,扭转脸浅浅一笑,柔顺的道:“嗯,我听你的话。”。

紫元宗想打破僵局,对尹方士心道“道长,咱们接着叙谈旧事罢,刚才讲到哪儿了?……哦,对啦,说到神木宫主,道长,请问那神木宫主又是何方神圣?”。

此时尹方士已喝的半醉,嘴里嘟嘟囔囔,手里仍捏着酒杯,仿佛正对杯子说话:“哦,想知道吗?我全告诉你,其实就算你不问,我也会把前因后果详细分说……呃,你方才问什么?神木宫主?呵呵,小子,若提及这位神木宫主,千万不可失礼轻慢,便是背后议论,也得言语恭敬,小心谨慎。”。

紫元宗应道“是吗?这般厉害?”心中虽与尹方士搭言,眼睛却凝视着无忧。

尹方士道:“那当然!神木宫主乃仙宗第一高手,天底下所有的花草树木,都和她灵犀相通,因此才称『八万四千精灵王』。背地里菲薄轻蔑,休想瞒得过她。”。

话到此处,尹方士接连几次提到“神木宫主”,脑中登觉清明,眯着眼缓缓讲道:“记得当初遇见神木宫主时,我可比你还倒霉哩……那时候,『隐身叶』那件事已过去三十多年。老道倍受世人嘲笑,家乡不能安身,妻子改嫁他人。我再无牵挂,索性遍游名山大川,求仙访道。自然啦,无论走到何处,《淮南子》和那片『隐身叶』我都是随身携带的。”。

紫元宗心道“啊,为什么?”。

他问的漫不经意,依旧目不转睛的看着无忧,暗自和她私语“妹妹,真是难以置信,昨夜咱们生死离别,现在又能在一起了……唉,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真像一场恶梦。”。

无忧依偎着他,柔静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迷惑,心道“是啊,确实象梦。我失去知觉时,觉得自己身子飘飘荡荡,似乎飞进了浓厚的白雾里面。后来,雾气消失了……眼前出现很宽很宽的道路,宽的看不见边界……”。

两人心语之际,尹方士醉醺醺的自斟自饮,一面接着紫元宗的问话,只管往下讲道:“为何我始终带着《淮南子》和『隐身叶』?嘿嘿,老道也说不清原因,只觉得道书经典记载的绝不会有错,『隐身叶』没有炼成,多半是我自己道行未到。于是我越加苦苦思索修炼,然而三十年过去,两鬓霜白,形容枯槁,我却仍不知解脱飞升的大道在何处。”。

他淡淡苦笑,浑浊的眼珠惺忪无神,说道:“紫元宗,老道当年的性子和你很像,一样的执拗倔犟。嘿,常言道『不撞南墙不回头』,咱们这种人啊,即使头破血流,也定要将墙撞倒才罢休……我抛家离乡,潜心修炼,数十年间结交了很多道友。他们时常谈论,都说西方佛道昌明,天山,昆仑有许多羽化成仙的高士。我听的心驰神往,便离开中原向西而去。”。

尹方士侃侃讲述修道之事,而紫元宗却正与无忧心语“果真有此事?我被埋在土坑里的时,大概快死了吧,也感到周围白雾茫茫,透过雾气,发觉前面隐约有一条通道,那情形和你说的一样,难道……我们看见的是相同的景象?”。

无忧心下奇道“你怎会埋在土坑里?怎么回事?”。

紫元宗尚未回答,忽然尹方士手持筷子,“叮叮当当”猛敲碗边,骂道:“喂,臭小子!只顾和小丫头谈情说爱,老子口沫横飞讲了半天,你听进去几句?”。

无忧抿嘴一笑,指尖挠了挠紫元宗的手心,道:“先别说了,听道长讲吧。”。

尹方士气鼓鼓的骂了半晌,才又继续道:“若非指望你成就大事,我才懒得费口舌呢。唔,刚才说到哪里了?对了,我去往西方求仙。老道当时穷困潦倒,沿路乞讨,当真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到了楼兰境内,又染上风寒病倒了。当地鲜卑牧民见我可怜,收留我睡在羊圈里,唉……熬过两月,老道病体初愈,发现草原上的牧人纷纷收拾营帐,偕老带幼,好像是要准备远行。我一打听,才知鲜卑牧民逐水草而居,何处牧草丰盛,便向那里迁徙。时值八月初秋,周围草场逐渐枯黄,他们要远涉千里,到天山南麓的焉耆大草原去放牧。”。

塞外牧场的各种情形,无忧最为熟悉,此刻忽而撩动乡思,低头回忆“现在已是夏天,草原上的花儿都开过了……记得以前常随可汗去围猎,春天里草原长满鲜花。侍女们采了编作花冠给我戴,可我不要。我喜欢看见花儿长在枝头,随风轻轻摇摆,那比没有生机的花冠美丽得多。”。

又听尹方士道:“那些鲜卑牧人千里放牧,世代倍受跋涉之苦。老道病中得他们的照护,自然想尽力报答。当下告知众牧人不用迁移,只需放火烧去枯草,等三两个月春雨滋润,草场里必然又会繁茂。”。

无忧眉尖一颤,暗道“烧荒?”。

尹方士道:“正是烧荒。道家法门讲究五行克生。天降甘露滋润草种,此为『水生木』;草种只有在肥沃的土地里,才能迅速生长,要获得肥土,就得放火烧灼大地,此乃『火生土』。秋季枯草连天遍野,极易燃烧,化为灰烬后又能积肥土地,利于新草生长。我将此番道理讲解给牧人们听,大家都很信服,于是第二天,全族人都随我去放火烧荒……”。

刚说到这里,无忧打断话头,忽道:“道长,你错了。”。

尹方士眉梢微挑,问道:“怎么?”。

无忧目光沉若秋水,语气平静,坦然道:“花草树木,都有生命,春天下雨它们生长,秋凉风寒它们凋零,自有生息繁衍的规律,我们怎能妄加改变呢?烧焦枯草,使新草迅速繁荣,就象杀掉老人来喂养孩子,这不是很荒唐吗?再说草原大火会烧死许多小动物,它们还未活够上天赐予的寿数,就惨遭杀害,那多残忍。”。

紫元宗微感好笑,只觉此话天真的近乎于幼稚,暗对无忧道“唉,你呀,总喜欢乱发善心,连草木动物也如此怜惜。依照你的道理,咱们往后都别吃肉了,干脆让牲畜活够寿数,自己老死罢了,呵呵。”。

无忧转头看着他,神情依然柔美,心道“哥哥,家畜和野外动物有区别的——家畜离不开人的饲养和照料。它们之所以能活着,是因为我们要吃肉;因此它们怎么死去,当然也由我们决定。草原上的生灵不一样啊。比如,草木依靠雨露阳光繁茂,小鹿啃吃草叶长大,狼捕食鹿为生,而狼死后化为泥土,又滋养草木生长。它们相互依存,生生不息,根本无需外力来打扰。它们的生死存亡,应由天地和神灵来决定哩。”。

一时间,屋子里寂然无声。尹方士惊疑变色,过了好半天,才嚅嗫道:“你的话……怎么……和神木宫主说的一样!”。

紫元宗一愣,心里诧异道“神木宫主?”。

尹方士定定神,黯然道:“是啊,那场大火直烧了三天才熄灭。第四天夜里,我在毡包里睡的迷糊,忽见面前站着一个极美貌的女子。她自称是天山神木宫主,因偶然路过此地,见我带人放火燎原,便特地前来探察情形。她讲道『花草虫豸皆为生灵,彼此相生相克。你放火焚烧草原,连其中的雏鸟幼兽一起烧死。明年春天篙草疯长,虫灾瘴气肆虐,牧民们必受其苦。但是天灾虽难避,**却可免,今夜我会施法令草虫复生,以消此无妄之劫。』然后她又告诫说『道法自然,万物生灭有序,轮回有劫,你是修炼之人,更应顺乎天道,切毋逆天行事。』我心有所感,忙问『道在何处?』她回答『无所不在,且无迹可寻,惟守顺其自然四字,方能渐入妙境。你为了得道成仙,平生历尽无数磨难。此番既有缘相见,我会给你点明超脱尘世的大道。』我又惊又喜,猛地睁开眼睛看时,四周再无半个人影——原来只是做了一场梦。”。

紫元宗吁了口气,暗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道长求仙心切,梦里便幻想仙人来指点迷津。”。

尹方士饮干一杯酒,道:“刚开始,我也以为仅是幻觉而已。可走出毡包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目瞪口呆。只见原野上又长满了荒草,半点也没有大火烧过的痕迹,牧民们个个跪地膜拜,请求神灵宽恕凡人狂妄的行为。我惊呆了,直到晚间才想明白,这回真的遇见了仙人!我思绪纷乱,辗转大半夜才睡着。谁知刚合眼,那神木宫主又出现在面前!她说我志诚修炼,心无旁骛,已经可以修行仙宗道法,至于能否羽化飞升,就得看各人的缘分造化了。我狂喜难禁,急忙拜谢神木宫主眷佑。紧接着,我又道出萦绕心头多年的疑虑——《淮南子》里记载的『隐身叶』,到底是不是真的?”。

紫元宗摇头暗叹“道长,你还记挂着那件事啊?”。

尹方士道:“此事害我半生,定要问个结果。神木宫主当时回答说『《淮南鸿烈》集道家大成,确为养生修性的宝典。但其中颇多兵略权谋之术,有违仙家『出世清修』的要旨。淮南王刘安既明白避世修身之道,最终却命丧于宫闱政变,个中原因令人费解。《淮南子》虽为刘安编辑,而真正撰写者,实是他召集的八位道家贤士。这八位贤士精通玄门法术,自称『八公』,其弟子们又尊称为『道宗八圣』。眼下我正要找他们讲论道法,你既对此书存有疑问,可先去拜访,我随后即赶到。』听了这番话,我更加迷糊,又再追问『据说淮南王谋反事败后,随即服下丹药成仙而去,他家里的鸡犬吃了丹渣,竟也羽化飞升。这些事自然是民间讹传,不足为信。可是依着仙姑刚才所言,刘安若是被朝廷所杀,他手下这八位精通道术的高人,为何不施法援救呢?』”。

无忧与紫元宗对视一眼,同时想到“那八位高人号称『道宗八圣』,不知和道宗诸派有何渊源。”。

只听尹方士讲道:“当时神木宫主对我说『凡人生死,世间兴衰,皆有天命定数,岂可由道术更改?淮南王身处富贵而贪恋权势,正是福报消尽,恶因悄种,他的败亡是自食其果,谁也救不了。』我大为奇怪,又问『仙姑,你也讲因果报应?那似乎是天竺佛家的说法啊。』神木宫主解释『天山仙宗,非佛非道,然而集粹众家所长,既讲阴阳,又论因果,以求参透天人生化,万物通灵的奥秘。那道宗八圣修为高深,所著《淮南子》妙意新颖。此刻他们分别居住于五台,九华,青城,崂山,罗浮,龙虎,三清,齐云这八处名山。我要前去与他们讲经论道,你可先行一步,到龙虎山丹勺峰寻访左吴师傅。』”。

无忧忽地插话:“尹道长,这『道宗八圣』,便是开创道宗八派的祖师吧?”。

尹方士摸了摸颌下胡须,道:“小妞儿聪明的紧,你所料不差,八圣的名字是左吴,苏非,李尚,田由,晋昌,雷被,毛被,伍被。他们博采秦汉诸般玄学,炼丹修道,而后广收门徒,历代衣钵相承,数百年过去,便形成了如今的道宗八派。”。

无忧道:“这样啊,我师父是九华派的,可是本门祖师是谁,她却从未提起过呢。”。

尹方士解释道:“道宗八派创立之初,汉武帝诏命剪除淮南王余党,抓到就地正法。一时血雨腥风,但凡有点牵连的都遭灭顶之灾,短短三个月便处死了两万多人。八位祖师乃淮南王昔日心腹,官府追捕更急。他们虽不怕,但座下弟子行走江湖,往往对师承讳莫如深。久而久之,除了掌门人,道宗弟子便很少有人知晓本门来历。九华派祖师李尚的名字,柳朴山和朱秉正等人是知道的,李红莲离家出逃时年纪尚幼,恐怕根本没听说过。”。

三人谈论许久,不觉间两壶酒所剩无几。尹方士已有七八分酒意,言语逐渐含混,仍嘀咕个不停:“呃……再说回来,神木宫主命我独自前去龙虎山。我听了着忙,暗想好不容易遇见仙人,马上就要分别,万一找不到那位左吴师傅,又如何再能与神木宫主相会?正要近前详加询问,忽然脚下踩了个空,我心里一急,猛地睁开眼睛……嘿嘿,你们猜怎么着?”。

无忧笑道:“神木宫主消失了,道长梦醒了。”。

尹方士点头道:“正是如此,老子一辈子求仙问道,吃尽苦头,万万没料到,最终所得竟是这南柯一梦。哈哈……”他翻着白眼仰天狂笑,声音有如号泣,样子说不出的怪异。

无忧微觉害怕,握紧紫元宗的手,轻声道:“尹道长,你怎么了?”。

尹方士没有回答,慢慢收敛笑容,接着道:“梦醒后,我仔细回想,神木宫主讲的话道理分明,不像梦中幻觉。于是天一亮,我便动身返回中原。走了一整天,当晚露宿荒野,才闭上眼睛,却又见着了那神木宫主。这回她没多别的嘱咐,只传了我天山仙宗入门法术『清心净魂咒』。次日起身赶路,我但觉神清气爽,健步如飞,浑身轻飘飘的真如遨游云端。”。

他停住话语,嘴边浮现一丝微笑,似乎仍可体味初学仙术的那种新奇,然后又道:“此后两个月,神木宫主总会出现在我梦里,传授仙术。直到豫章郡龙虎山,我在丹勺峰找到那左吴师傅。嘿嘿,好家伙,这位龙虎道宗的祖师爷形貌奇特,竟然周身长满绿毛。他在当地施符治病,救人无数,百姓们尊其为『绿毛大仙』。龙虎派弟子嫌『毛』字不雅,改称『碧衣大仙』。左吴生性冲淡平和,丝毫不把这些虚名放心上。我和他相处数十天,求教了『隐身叶』的详情,又谈论道法,修行大为受益,龙虎道宗道术要旨也学了个大概。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始终没见神木宫主来到龙虎山。我向左吴提起此事,他笑着说『神木宫主位居天山东震丹陛,历经数千年,怎会轻易降临凡尘?不过这半个月来,她已和我论道数次,天山仙宗的仙术果真博大深奥。』听了这话我呆住了,寻思神木宫主身在万里之外,如何能和左吴议论道法?嘿,小丫头,你猜得出其中缘故么?”。

无忧不假思索,随口答道:“这不难猜啊,定是神木宫主托梦于左吴祖师,他们在梦中论道罢。”。

尹方士沉默片刻,瞧着紫元宗,叹气道:“我把花魂移至小丫头体内,她有了花的禀质,更加灵慧绝伦,恐怕日后对你有害无益……唉,且不管这些。小丫头猜的没错。那神木宫主的仙术名为『万里迴梦**』,可以潜入别人梦境,即使相距千山万水,也毫无阻隔。当时左吴将这些缘由详加分说,我只听得神驰心醉,对仙宗法术更是五体投地。不久我辞别左吴离开龙虎山,依照神木宫主的吩咐,前往拜访另外七位道宗祖师。每到一处,我都会悉心请教道术,他们听说我是神木宫主的使者,自也欣然传授。因此道宗各派的道法剑术,我都知道修炼方法。忽忽又五十多年,我的道行日渐精深。可就在这时,那几位道宗祖师,却都相继谢世了。”。

紫元宗一惊,暗道“怎么,都死了?”。

尹方士道:“是啊,人食五谷杂粮,生老病死原为常理。八位道宗祖师精通道术,能够锻炼内丹,但元神并未脱离**飞升,天长日久,气血枯竭,自然寿终正寝。我得知八位祖师去世,唏嘘之余想到自己身上:我也没羽化成仙,眼看年岁渐老,倘若那天大限忽至,岂不也难逃一死?于是,我在梦中与神木宫主相见时,就向她讨教长生之法。”。

说到此处,尹方士表情凝重,沉声道:“紫元宗,下面的话至关重要,你可听仔细了!——当年神木宫主告诉我,尘世色相,变幻无常,对修道者而言皆是伤神利剑。道宗八圣修炼日久,但他们却想以道术来治世济民,抛不开『功业』二字,当然难以成仙。其实若要修成仙道正果,必须抛却俗念,不看,不听,不管世人和世事,佛家所言『无眼耳鼻舌身意,方可六根清净』即是此理……神木宫主道出这番真言,最后问我是否能作到六根清净。我那时已过百岁,自觉对俗世再无眷恋,便回答能作到。可是神木宫主说我修道太执着,一生心血,多半都放在那隐身叶上,若想达到『有眼无视』的境界,必须以叶障目,永远不要再看红尘世事。我思量良久,最终下定决心,依照神木宫主的指点,用极细的银针刺瞎双目,将那片隐身叶一分为二,炼入瞳孔之内……”。

无忧轻声叹息,摇头道:“为了长生,张前辈以血肉饲养蝗虫,尹道长刺瞎自己的双眼,这样自残身体值得么?真不明白长生有什么好处,要让我活几百几千年啊,早都腻味死了。”。

尹方士淡淡道:“你这话极蠢,其实无论是谁都会死。区别在于,得道者脱离臭皮囊,飞升成仙;平庸者死后形神俱灭,化为尘土。象神木宫主那样的世外仙客,元神突破肉身,纵横遨游天地,种种的妙处匪夷所思,岂是凡人所能想象的?唉,只可惜,我却没能修炼到这般境界……老道天性执着,耗尽平生神思求解隐身叶之疑,虽然龙虎派祖师左吴跟我解释,《淮南子》里那段话仅是比喻,并非真有什么隐身叶。可是我半信半疑,仍把那片树叶保存完好。神木宫主说我魂魄不全,已有少部分神魄凝结在树叶中,难以解脱成仙。这种情形若想长生,只能寄魂于那树叶,再用神木宫特制『炼心玉液』洗炼叶脉,令其生机长存。只要叶子不枯死,我便能长生。嘿嘿,如此一叶障目,既可遮蔽尘俗,又能益寿延年,岂非一举两得么,哈……”说着干笑两声,神色索然。

无忧轻轻咬着下唇,忽而问道:“咦,有件事情好奇怪……道长的眼睛,真的瞎了么?”。

尹方士醉意醺醺,应道:“十足真瞎,十足真瞎,如假包换。”。

无忧道:“我记得方才你讲『梦里向神木宫主求教长生之法』,而后道长便即眼瞎,目不能视。这就是说,自始至终,你都没见过那位神木宫主的真身?”。

尹方士慨然叹道:“不错,几百年以来,我只在梦里与神木宫主相见。”。

紫元宗颇感惊讶,心道“几百年……梦里相见,有这等奇事?”。

尹方士埋着头,喃喃嘟囔,仿佛梦中呓语:“每隔六十年,我必须远赴天山,向神木宫主求讨『炼心玉液』,用以洗炼眼中的『叶魂』。可我进不去天山脚下的玉蟾宫,只能在宫门外等候。每次都是一只灵猿从里面窜出来,把炼心玉液和一些丹药交给我。除此之外,神木宫主传授仙术,或吩咐我办事,都以迴梦**相告。天可怜见,老道久炼天山仙术,化外道友都当我是天山派传人,谁知我连天山山门还没摸到哩!昆仑派武成灵说我可排位『神木宫十三座次』,老道便以此名号走遍天下。其实天山仙宗尚数十二,绝不可能有什么『十三座次』。***,武成灵信口开河,调侃老子作耍……然则又能怎样?人家乃昆仑仙姝,我只算个鸟……唉,玉蟾宫啊,玉蟾宫,何时才能迈过那道门槛……”。

他数黄道白的唠叨,言语不着边际。无忧转而对紫元宗道:“尹道长谈及那位天山神木宫主,说她只在梦里现身。倒让我想起一件很奇怪的事。”。

紫元宗怕她久坐受凉,起身两步跨进里屋,拿了棉被出来裹住她腰身,这才坐下问道“你又想起什么奇怪的事?”。

无忧轻抿嘴唇,沉吟道“我死去之后,恍惚身入梦境,前后左右白雾弥漫,脚下是条古怪的通道。而就在通道尽头,似乎有座大山,前面断崖间横着索桥。我正要上桥看个究竟。既又见桥前有一个骑着红色豹子的女孩。她,她浑身**,手里拿着金色的长矛。”。

紫元宗讶然变色,心道“怎么?你也见过那个女人?”。

两人心语相谈之际,尹方士还在絮叨:“老道擅使寄魂仙术,却不能掌握自己的灵魂。每逢一个甲子,便要去天山找那灵猿,求取炼心玉液延续生命。然而三十年前邂逅武成灵,她告诉我……昆仑派太乙真君已向神木宫主借取了灵猿,用以看守塞北柳林峰的龙虎山庄。呵呵,这下糟糕——灵猿离开天山,往后谁给我传送『炼心玉液』。老道立刻动身赶往龙虎山庄,请求灵猿返回天山。谁曾想……这老猴子居然坚决不从,我劝的急了些,它竟搬动凌云石合拢柳林峰,将老道挡在龙虎山庄外!……瞧瞧,连畜生也没把我放在眼里。眼看六十年期限将至,若不能进玉蟾宫,紫元宗啊,老道就……就得死无葬身之地啦。”。

紫元宗没理会他罗嗦,只顾和无忧心语“看来咱们经历相似,咦,莫非人垂危时都会身临那种奇景?妹妹,你可看清那女人的模样?”。

无忧略微踌躇,心道“模模糊糊的,就见她……没穿衣裳。”。

紫元宗欲待详问,尹方士忽地醒过神来,喝道:“好小子,老道这里口沫四溅,你倒和那小妖精说体己话儿。***,什么女人没穿衣服?少在道爷跟前谈这些淫词秽语。”。

他口里叱骂,身子猛然前探,一把抓住紫元宗的手腕,冷笑道:“实话告诉你,老道能否进入天山玉蟾宫,全得依靠你这哑小子。”。

紫元宗见他笑容狰狞,不禁愕然。无忧心慌意乱,伸手来扳尹方士的手指,只道:“道长,你……别伤他。”。

尹方士松开紫元宗,翻着白眼斜睨无忧,道:“放心,我绝不会伤他。倒是你这小妖精,迷得紫元宗神魂颠倒,却休想我饶你!”。

无忧见紫元宗没事,心里一宽,转过脸看着尹方士,毫无怯色,娇美的容颜愈发柔静清丽,这正是她面对危险时的仪态。尹方士冷笑道,恶狠狠的道:“小妖精,少得意,以为我没有办法对付你么?”。

无忧微微一笑,摇头道:“我不怕。”。

紫元宗见尹方士忽然翻脸,定要为难无忧,当下也不多劝,轻轻揽住无忧腰肢,瞪着尹方士,暗道“你若想害她,哪怕动她一根手指头,也请先杀了我再说!反正我们的命是你救的。”。

无忧微微侧脸,靠着紫元宗肩头。两人气定神闲,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尹方士连连点头,酒劲上冲,道:“好好好,两个小辈自找倒霉,那我成全你们!”。

他满脸怒气,伸手指点二人,道:“你们两个……我要让你们两人……”喉中一噎,拖长的声调愈显凶狠。紫元宗和无忧相视一笑,紧紧相依,只等他说出要用何种毒辣手段加害。尹方士咽两口唾沫,咬牙道:“我让你俩……立即拜堂成亲!”。

没等两人明白过来,尹方士一口气往下说道:“现在天色已迟,来不及啦。明日置办物品,收拾洞房,后天,哪怕山崩地裂阎王爷追魂索命,也……要先让你们俩成亲,跟着就圆房!若是不从,老子就逼着你们成婚。哼,美色虽惑人,实则毫无意趣。紫元宗,你听着,得不到的东西,常令人苦苦追求,一旦到手了,却会发现根本没有价值。我……就是要你明白这个……道理。”话没说完,酒力发作,斜斜伏倒在地,顷刻间鼻息大作。

桌子对面,紫元宗与无忧面面相觑,忽而心头砰砰乱跳,彼此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既惊喜又迷茫的光采……

注:1,按照中国道家说法,七魄是主宰人的生理,三魂是主宰人的心理,和本书的描写刚好相反。

2,实际上,传统七魄的名称为“尸狗,伏矢,雀阴,蚕贼,非毒,除秽,臭肺”。小说中的七魄名称,和后面情节密切相关,因而作了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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