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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袭者正是张凌风,他以齐云剑术『无影神剑』阻击紫元宗,只用了七成真力,满指望一击成功,岂料对方剑气沉厚无比,直如泰山压顶般反击而来。wWw.他倾尽全力才勉强抵住,但已是耳鸣目眩,肉酸筋软了。所幸紫元宗毫无临敌经验,加上心存忌惮,这才没有趁势追击,否则张凌风定会被震伤经脉。
四周道宗众弟子眼看紫元宗受阻,齐声呼喝着围上来,刹时剑气交纵,白晃晃的化为一片罗网。紫元宗不等身子落地,挥掌凌空虚拍,掌力正中那棵槐树,粗逾四尺的树干当即被震断,带着枝叶轰然横倒,众弟子骇然惊呼,纷纷四散躲避。紫元宗借势弹向半空,倒纵着又往墙头飞去。
趁这阵功夫,张凌风缓过劲,目睹紫元宗突围脱险,所施道法古怪奇妙,实乃平生未见,不禁惊怒交集,喝道:『好小子!这么横,咱们再来!』忽地腾空跃起,挥掌从侧面拍向紫元宗。这次张凌风运足十成劲力,齐云剑术以掌御剑,只见他掌缘劲风隐隐,『无影神剑』的剑势藏而不发,周身姿势再没有半点邪气,正是玄门正宗真功。
情势紧迫,紫元宗若要强行跃过围墙,右臂势必遭到剑气的攻击。他虽无惧生死,却害怕无忧受伤,没奈何只得拧腰转身,左掌迎着对方攻击来势拍出。两道剑气半空里相撞,『兹兹』刺耳的怪声再次回响。道宗群弟子肉麻骨酸,直听的一个个眼前金星乱闪。那两人都用齐云派剑术,施术的法门大同小异,相似的剑气互抵,是以才发出如此怪音。
张凌风劲力甫吐,衣袖犹如吃饱了风的帆蓬。剑气刚一相交,立时察觉紫元宗真气沉厚,竟已远胜于己。他心中惊讶,剑路不乱,飘然向后纵跃,卸去对方的剑势。紫元宗不懂这一套,只是硬抗张凌风的剑气,忽感对面力道荡然消失。他身在空中无所借力,不由自主掉落下来,落地时姿势僵硬而笨拙,脚底板踩到一块尖石,撞的隐隐生痛。
张凌风看他狼狈,暗叹道『惭愧,除了我教他那两下三脚猫剑法,这哑巴小子根本不懂剑术。』左手轻掠,右手微微上下扇动,口中念念有词。
无忧神倦意懈,从紫元宗心语里听到张凌风的名字,强打精神举目张望,蓦地瞥见张凌风挥臂作势,心头一凛,陡然惊觉『掌心雷……』。
当初在八宗道会上,她曾被朱秉正以掌心雷震伤,后又见过张凌风用这种法术击杀勾魂兽,因此脑中深有印象。紫元宗经她提醒,立时全神戒备,左手二指并拢虚刺,使出自己最熟练的那一招——指端激射剑气攻击对手,似乎是『无射之射』,然而势道犀利,施发时随心所欲,威力又远甚于九华道术。
张凌风早有防备,左掌前探,运使齐云剑术从侧方拍击,震得对方的剑气斜斜偏出,跟着右手霍地挥出,就见掌心赫然白光耀眼,忽闪着朝紫元宗飞来。无忧轻声急呼:『快躲开……』。
紫元宗想也不想,朝旁边奋力纵跃,左肩猛然撞在一个崂山弟子胸口。那弟子猝然遭受重击,当即口喷鲜血,身子被撞得直飞到照壁上,又软软的瘫倒在地。张凌风摇指虚点,那团白光忽然中途转向,拐了个弯,又飘至紫元宗近前。
似这般凌空驾驭剑气,随意转折,正是道宗高手所擅长的手段,紫元宗哪里能料到?仓猝间无从闪避,一咬牙,干脆左臂奋力横掠,硬生生的将『掌心雷』拨开。只听『蓬』的巨响,白光四射,好似金乌从天而坠。震得周围众人耳鸣眼黑,东倒西歪。无忧只觉嗓子眼里发甜,一口鲜血涌了上来,却连张口吐血的力气都没有,苍白的双唇若含朱丹,一丝殷红从嘴角缓缓浸出。
紫元宗左臂酸麻,胳膊上的衣服化为碎片,丝丝缕缕的挂在肘弯。他顾不得强敌当前,低头往怀里瞧去,心中急呼『妹……妹妹,你怎样了!快醒醒!』。
张凌风等的就是这时机,随即旋身疾进,轻而易举切入中路,右掌微微扬起。此刻对手胸口要害尽皆暴露,只须一伸手,便可拿住其『膻中**』,或擒或杀都是任凭己意。他正要下手,忽见无忧转过脸来,目光澄澄若水,轻声道:『张……前辈,你也在这儿?』。
无忧服食了人参浓汁,原本胸口燥闷欲裂,吐出两口淤血,心头反而稍觉清明。她镇定的看着张凌风,好像有千般诘问,却又神情怡然,娇柔的病容惹人怜惜,没有半点畏惧之色。
张凌风莫名心悸,不敢看她眼睛,举起的手掌便凝在半空。紫元宗霍然回过神,左臂运劲直击。张凌风一声长啸,向后跃开数尺,喝道:『哑巴小子!留下宝物,便放你一条生路。』无忧疑惑道:『什么……宝物?』。
话音未落,三名齐云弟子从后攻到,紫元宗横臂急掠,挡开剑气,脑中忽地一激灵,恍然省悟『宝物?对了,他说的是麒麟丹!柳姑娘让我将麒麟丹安放于体内,说是可以要挟朱秉正。』。
无忧轻轻『唔』了一声,暗忖道『难怪你的真气突然如此厉害,想必正是麒麟丹的功效。嗯,那瞎道人曾说你是寅时生人,以前师傅讲过,麒麟丹的封咒“遇寅而破”,没想到是真的。』心里寻思,转而向张凌风道:『张前辈,麒麟丹对你没用,你……别跟咱们为难了。』。
张凌风愣了愣,皱眉道:『谁要你的麒麟丹?我要的是巽风剑。』说到这儿,脸色严峻,冷然道:『少废话,哑巴小子身长藏着巽风神剑,快给我交出来!』这个『来』字刚出口,双掌微晃,又再度攻到。
紫元宗听他两次提到『巽风剑』,只觉十分耳熟,急切间无暇细思,只得凝神接战。霎时剑气呼啸,两人又斗到一处。四周喧嚣鼎沸,道宗各派弟子,福寿堂帮众越聚越多。
那紫竹园房舍足有数百栋,但分布有致,丝毫没有鳞集之感。从济世堂隐蔽的园门进入,正前方是『听雨轩』,东面为『储苾院』,『漱香楼』,『抚柔山庄』;向西是『撷翠馆』,『福寿正堂』,『清风阁』等所在。各处院落间栽绿树红花,以一脉溪水相连,真是极尽巧思。园子北面没有房屋,是座长宽逾十亩的大花园,相邻着一个『波罗球场』,再往前走,便可看见紫竹园后面的围墙了。
这时候,紫元宗就在后围墙附近。此处平素僻静,连仆役都很少光顾。道宗和福寿堂诸人受了朱秉正的指使,到处搜捕『邪魔』,听到花园里的动静后,便从四处纷纷赶来。片刻功夫蚁聚蜂屯,连那堵照壁顶上都爬满了人。紫元宗在重围中奔来突去,一面竭力应付张凌风的攻势,一面还得照护无忧,再也没有机会跃上围墙,反而离墙根却越来越远了。众人见他窘迫,更加蜂拥围攻。紫元宗心中焦躁,额头上汗如雨下。
混乱之际,人群里传出一声断喝:『狗东西,还真张狂!没把龙虎道宗放在眼中么?』身随话至,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腾跃到近前,左手前引,右手二指疾刺紫元宗眉心,叫道:『来,来,吃爷爷一剑!』满脸虬髯戟张,口中言语粗豪,举手投足之间,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酒气。
此人名叫支剑峰,是龙虎派掌门张守平的师兄。他辈分既高,本门道术远胜于师弟,只因好酒贪杯,性子粗鲁狂放,才没有得到先师衣钵。前些日子临近八宗道会,支剑峰本拟随师弟同往,张守平恐他肆性闹事,便让他留守龙虎山,代为执掌门户。后来龙虎弟子飞鸽传书,详述此次赴会经过。支剑峰得知本派在八宗道会上吃了亏,掌门师弟受了伤,哪里还按捺得住?当即率余下两百多名弟子急奔塞北,刚过了黄河,就碰到朱秉正领着道宗诸派西行。
支剑峰眼见朱秉正颐指气使,各派掌门竟对这个二代弟子惟命是从,不禁大感恼怒,想要劝师弟回山,偏偏张守平生性冲和,只说别派都听命于朱秉正,其中必有道理,龙虎派顺应大局,无须强自出头等话。就这样,龙虎派人数虽与九华北宗不相上下,却甘为附属,任由驱策。支剑峰暗暗着急,偏偏他自己疏于智计,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本派弟子亦步亦趋,跟随九华派辗转晋中。支剑峰心中郁闷,整日狂饮解愁。
这天闻听有『邪魔』挑衅,朱掌门嘱咐各派严加防范,他便仗着酒劲率众巡视,与其说执行朱秉正的命令,其实是想找人斗剑泄愤。待见到紫元宗纵横奔突,道宗弟子纷纷披靡,支剑峰满腔的怨气忽然找到发泄对象,随即飞身上前,不分青红皂白的接连猛攻。
紫元宗单掌迎战,奋力抵挡。他剑术远逊于对手,仅凭充沛的真气苦苦支撑。所幸张凌风不愿伤及无忧,没有再使『掌心雷』,紫元宗这才堪堪匹敌。又斗片刻,那支剑峰怒气渐盛,嚷道:『罢了!连此等无名鼠辈也收拾不下,***,咱们龙虎道宗还有何脸面?』。
他体形魁伟,直如铁塔一般,这声厉喝就像半天里打了个响雷,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不绝。接着他剑路陡变,双手大开大阖,霎时剑气如山,势道威猛无匹。
这一路剑术,全称『丹霞十八式』。当年道教先祖张道陵在龙虎山修炼,闭关三年参星拜斗,终于『丹成而龙虎现』,得道后试演剑术,将一块巨石劈为两半。快意畅怀之际,张道陵仰望天边云霞蒸蔚,倚着胸臆创下『丹霞十八式』,后来传于龙虎道宗掌门。此剑术飞扬激荡,剑意纵逸,虽有巨大威力,与龙虎道宗『中正平和』的修炼要诀相背,是以龙虎派历代掌门都未深究。而支剑峰性子粗犷,倒与这剑术十分相宜,经过数年苦修精炼,其功力已超过前人先辈。
支剑峰剑招转急,一剑快似一剑。紫元宗左支右绌,身子犹如怒涛中的一叶孤舟,滴溜溜乱转。有好几次差点被剑气刺中,幸亏张凌风手下留有余地,才得以迂回躲闪。顷刻间,支剑峰已将『丹霞剑』使到十六式,这招唤作『云开霞落见碧霄式』,意谓剑气发挥到极致,再无诱敌虚招,左右手御剑直击,其势威不可挡。
紫元宗勉强让开左面的剑气,可是右臂抱着无忧,难以腾挪躲闪。情势危急万分,紫元宗暗暗咬牙,忽地转过肩头,用身体遮挡住无忧,如此一来,背心完全暴露在右路剑气之下。
眼看着剑气就要刺穿他后背,张凌风忽叫道:『且莫伤他性命!』单掌微微上托,劲力到处,将『丹霞剑』轻轻架开。
支剑峰一愣,惊怒道:『作什么?老子偏要伤他性命!』。
紫元宗得此瑕隙,脚下使劲前跃,挥掌震断三名道宗弟子手中长剑,侧身腾空,径直向围墙飞去。
就在这时,两道剑气无声无息的从旁侧击。紫元宗不假思索,挺臂运劲挡架,忽觉那剑气绵长柔韧,上下盘绕旋转,几乎将自己的前臂扭断!急忙奋力摆臂挣脱,借着对方势道飘然向后跃出数丈,落地后定睛细看,只见龙虎道宗掌门张守平站在面前。
张守平施展绝技『中平剑』,竟被对手轻松化解,心里不胜惊讶。他重伤初愈,料想自身元气尚未回复,不敢再硬拼猛打,当下纵前跃后的游击佯攻,试探对方实力。与此同时,支剑峰和张凌风也夹击过来。
这两人互不相识,隐隐各怀猜忌。紫元宗身处围攻之下,虽然敌人并非协力同心,却都是道宗高手。他勉力招架数招,已是险象环生,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却。
忽地脚后跟碰到一块硬物,斜睨瞥去,正是那根断折的槐树干,他心里惶急,寻思『要照这样退去,离围墙不是越来越远了么?』。
至此绝境退无可退。紫元宗面临强敌群攻,耳畔喝声纷起,眼中利刃翻飞,蓦地一股惧意从心底生出,恍惚中竟想停止抵抗,就此束手待擒。料想朱秉正并非真的要杀他,『好死不如赖活』,含含糊糊顺从其意,未尝不能保全性命。
心中怯意甫生,种种委顺苟且的念头纷至沓来,忽然背后有人喝叫:『大伙儿跟我上,快用子午针!』。
紫元宗一凛,暗想『是福寿堂的人,他们要用毒针射我……』说话的正是福寿堂堂主陆登云,他被黄天骄投入太原大狱,多亏朱秉正设计相救才得脱险,自是将朱秉正视为再生父母。此刻有效命的机会,怎不戮力报恩?何况己方人多势众,已然稳操胜券,陆登云愈加意气风发,手里握着一柄铁锤挥来舞去,指挥手下包围捉拿紫元宗。他眼光敏锐且心肠狠毒,看见紫元宗处处回护无忧,当即喊道:『弟兄们,瞧准了,往那小娘们身上招呼!让这小子顾不过来。』。
紫元宗刚挡开支剑峰的剑气,听了陆登云的话,心里『咯噔』打了个突。便在这时,一股犀利的劲风袭来,不偏不倚击向无忧的胸口。
紫元宗急忙侧身让过,定睛看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已冲到近前,这人卷发深目,手持铁杵疯狂挥舞,招招都击向无忧。陆登云叫道:『热赫姆,快些结果那丫头,仙师只说留下哑巴小子。』福寿堂在醉仙楼中屡受重挫,陆登云气量极小,对在场目睹他狼狈受擒的『外人』,无不深深怀恨在心。此时见紫元宗疲于奔命,无忧弱态恹恹,他心中竟莫名其妙的大感快意。
就在陆登云的催促声中,热赫姆抡起铁杵横扫,往无忧腰间猛砸而去。偏巧这时张守平和支剑峰从左右攻到,相隔数尺之遥,剑气的锋芒割肤生痛。紫元宗慌忙躲闪,头颈微微后仰,双腿弯曲,矮身避开剑气,还是稍微慢了些——热赫姆差一点击中无忧,铁杵前端劲风凌厉,堪堪扫过无忧的肩颈。她轻轻的『唔』了一声,音调颇有痛楚之意。
陆登云以为热赫姆已得手,狂叫道:『好,热赫姆干掉那小娘们,弟兄们跟着再上啊!』。
紫元宗又惊又怒,抬腿将热赫姆踢个跟头,横臂挡开张凌风三人的剑气,倏尔转身向陆登云奔去。五名道宗弟子从两侧围攻上来,都被他挥掌震得筋断骨折,惨叫着横飞摔跌在地。
陆登云万没料到紫元宗瞬间即至——刚见他濒于危境,好像没有逃脱的机会,怎么眨眼功夫却出现在面前,奔来突进,挡者披靡,其势快似雷霆掣电。
陆登云骇然失神,呆呆站在原地没动弹。直到紫元宗扬起手掌,方才忽地惊觉,慌忙摆动铁锤招架,早被紫元宗一把抓住手指,『咯咯咯』微响,五根手指连同小半截锤柄,一起寸寸断裂。
陆登云痛得倒抽凉气,心中惊惧更甚,方才的杀气来得快去的也快,腿一软,跪到地上,口中怪声怪气的呻吟,既象是求饶,又象是哀嚎。周围众人乍见突变,不禁一愣。
紫元宗目光阴沉,正想挥掌拍碎陆登云的天灵盖,忽听无忧低声道:『别……别伤人……』。
她被杵风扫中,肩头有如刀割火燎,剧痛之下反而稍渐清醒。虽然不明白周遭发生的事情,但是看到紫元宗满面戾气,知他动了杀机,忙出声劝止。紫元宗听她话音柔婉,心头一酸,满腔怒火随即消散,甩开陆登云,左手揽紧无忧腰身,右手轻轻抚向她的肩膀,侧过身,让微弱的天光照到她脸上,一面细细端详,一面心里问道『疼得厉害么?哪儿受了伤?』。
无忧淡淡微笑,正要回答,眼角余光掠过紫元宗肩头,忽地瞥见他背后有一张面孔,咬牙切齿,浑浊的眼神里,闪烁着疯狂,残忍,怨毒的寒光……
陆登云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受伤的右手垂在腿侧,左手提着那根铁锤。刚才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跪在紫元宗面前,又是呼痛又是号叫,鼻涕眼泪淌了一脸,这真比当日醉仙楼的惨败还要狼狈,响当当的福寿堂堂主,当众丑态百出,日后还有何脸面行走江湖?紫元宗饶了他的性命,更让这位陆堂主倍感屈辱。仿佛冻僵的毒蛇被好心人捂热,他毫无感激之念,只想寻机反噬。
悄悄站起身,握紧半截锤柄,陆登云神情狰狞,猛然挥锤朝紫元宗后背砸去。紫元宗侧对着他,加之牵挂无忧,心神驰张之际没有察觉背后的危险。而无忧全瞧在眼里,想要呼喊已然不及,危急中精神大振,拼尽最后的力气挣脱紫元宗的臂弯,半转身子挡在他身前。只听『蓬』的一声,那铁锤结结实实的砸中她的背部,数根肋骨立时折断,随即口鼻里渗出殷殷鲜血,肺脉也被震碎了……
这样重的伤,无忧却感觉不到疼痛,她眼光慢慢黯淡,若有若无的轻轻叹口气,便软软的倒伏在地上。
紫元宗大骇,俯身抱起无忧的身子,着手处肌骨松绵,没有半分生气。将手指伸到她鼻端,发觉她已经停止了呼吸,又以心语连连呼喊,却也再无丝毫的回应了……
刹那间,紫元宗脑中一片空白,既没感到愤怒,也不觉得悲伤,抱着无忧,呆呆站着,似乎魂魄已出窍飘走。众人趁机蜂拥着从后袭来。支剑峰手起指落,一招『霞飞雾岑隐雷式』当先抢攻,指尖剑气『呜呜』闷响,正像暴雨前山岚上,云雾中隐约传下的躁动的雷声。紫元宗不闪不避,石雕般纹丝不动,只见凌厉的剑气毫无阻滞,倏然从他后背直穿而入。那『隐雷式』后劲极大,足以裂金碎石,紫元宗背上两个血洞红光激射,肩胛处『蓬』的剧震,有如被巨锤重重击打,登时胸口窒息难耐,张开嘴想要呼吸,不料喉头微甜,猛地喷出一口热血。
这口鲜血吐出,前胸后背同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紫元宗双目圆睁,眼中精光大盛,回手抓住支剑峰的手腕,猛向后背拉近,让剑气直接刺穿了自己的右胸,让痛楚感更加强烈——这伤痛虽然彻骨断肠,却能稍稍抵消内心深处那无以复加的绝望。麻木的身体有了些许感觉,哪怕是痛苦,也能令他不至当场失神发疯。
紫元宗手臂一抖,支剑峰半身酸软,趔趄着单腿跪倒。此人极其骁悍,败而不馁,怒喝道:『入娘贼,老子撞死了你!』聚气于额,一头朝紫元宗下颌狠狠撞去。紫元宗似乎裂嘴笑了笑,霍然曲颈弯背,以硬碰硬,就势迎头往下猛撞。霎时两人头颅相触,只听『喀嚓』脆响刺耳,支剑峰顶门迸裂,脑浆和鲜血四溅飞洒,当即气绝身亡。
紫元宗踢开支剑峰的尸体,转脸缓缓环顾四周。他左手搂着无忧逐渐冰冷的身子,受伤的额角鲜血淋漓,缕缕淡红色顺着面颊慢慢流淌,真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泪水……
忽然,他嘴角微微抽搐,露出惨笑,抬眼仰望苍穹,脸上尽是无可奈何的神色。这情形惨不忍睹,而又阴森凄迷。周围一时静悄悄的,众人心寒胆战,谁也不敢再冲上前去。
稍过片刻,张守平首先清醒过来,痛呼道:『师兄!你……你……好惨!』这位生性和顺的道宗高士,霍然间竟悲愤难抑。就见他身形飙忽,轻烟般的飘至近前,左臂护住支剑峰的尸身,右手指微扬虚点,一招『中平剑』直刺紫元宗咽喉。紫元宗双眉一轩,右掌划了半个圆圈,迎着来势运劲拍出。张守平知道对方真气浑厚,狂怒中也不敢大意,当即凝神接战。四下里众人发声呼喝,一齐围拢而上。
霎时人影蜂拥,眼见又将陷入混战,忽地紫元宗矮身从人缝里穿过,脚跟急转,陡然折向,闪电般的跃到陆登云跟前。这一下兔起鹘落,大出众人意外,陆登云连看都没看清楚,已被抓住胸口,跟着双脚离地,身体腾云驾雾般直飞冲天。紫元宗将他抛向半空,伸手抓住他的足踝。恰好张守平的剑气追击而至。紫元宗抡起陆登云的身体,头前脚后,迎着来势猛扫过去。骤然间赤浆如雨,剑气横掠,悄没声息的将陆登云的两条胳膊切下,残肢带着鲜血飞出,猛地砸到张守平肩头。张守平大吃一惊,一时没明白过来,以为中了什么妖法,拉着支剑峰的尸首急忙后跃。
陆登云眼前天旋地转,还未察觉失臂之痛,心里已是惶然大骇,只管张着嘴嘶声惨呼。热赫姆冲到近前想解救堂主。紫元宗反手急挥,抡圆陆登云又照热赫姆头上砸去。但听呼呼风响,势道劲急。热赫姆原本性子粗疏,仓猝下不及细思,横举铁杵挡架。陆登云结结实实的撞在杵杆上,『嘁嗤喀嚓』,立时右侧肋骨齐断,半截身子瘫软如泥,皮囊似的连着腰胯,而人却还没有咽气,嘴里断断续续,仍在埋怨热赫姆莽撞。
这番情形怪异可怖,在场之人无不侧目。紫元宗轻抖手腕,攥着陆登云的脚跟,拎起他的身体冲入人群,左扫右荡,竟把陆登云当作了一件兵器。众人又惊又骇,顾不得救人,各使剑术兵刃招架。陆登云时不时被削掉个耳朵,撞断根骨头,渐渐惨叫声越来越弱,最后尸骨粉碎散落,仅仅剩下条小腿还捏在紫元宗掌中。此时战团移动,不知不觉间,外侧围墙又近在咫尺了。
张守平眼观局势,以为紫元宗要寻机逃遁,忙叫道:『各派弟子快结剑阵,别让他越墙逃走!』。
在场道宗弟子多半不识张凌风,见他剑术绝高,气度轩昂,料想必是道宗前辈。于是纷纷后退簇合,依照本门道术列队。可是道宗诸派剑阵各有章法,匆忙间相互混杂,加上福寿堂乌合之众,数百人局促在一起,场面愈发混乱。
紫元宗抛掉陆登云的断腿,并没趁乱跃出墙头。他撕下无忧的几条裙带,将她牢牢的缚在背上,转而大步向众人走去,脚步沉郁,眼神冰冷,毫无半点想要逃生的意思。龙虎,崂山两派排好阵势,当先从两侧夹击。刹那剑光层层荡漾,二十八名崂山弟子脚踩星宿方位,依旧是『四象伏魔剑阵』;而龙虎道宗虽不长于阵法,但独有一种传功合力的道术,只见八十余个弟子排成九宫之形,左手搭在同伴肩头,右手持剑刺击,霎时各自真气融合为一体,霍然从剑尖激射而出。
紫元宗不管对方剑术还是剑阵,只顾往人多的地方冲杀。此刻他背着无忧,两手得空出来狂挥乱舞,『阴阳剑气』威猛的劲力到处,血肉横飞,惨呼纷起,十余名道宗弟子尸横当场。众人目眩神摇,心中不约而同冒出个念头『这人根本不想逃命,却是专为杀人来的!』。
××××××××××××××××。
原本两派剑阵各藏玄机,并非不堪一击。只是周围情势纷杂,那些福寿堂棒众群龙无首,都跟着热赫姆猛突胡奔,反将道宗阵形带乱了,加上诸派弟子心萌怯意,都不想以性命相博。眨眼功夫剑阵溃散,众人逃的逃,冲的冲,相互推搡拥挤。紫元宗趁机赶上,双臂横扫直击,势如疯虎,斩瓜切菜般连伤数十人。
正杀的眼红,忽然身旁有人叫道:『外邪休要逞凶,龙虎掌门在此……』。
人随声至,张守平双掌虚抱于胸,蓦地切到近前。紫元宗目光黯淡,神情如睡觉,动作似梦游,只是冷酷而沉猛的重复着运气,出剑,追击,屠戮,仿佛是一具血肉构成的杀人器械。恍惚中听见张守平叫阵,他立即循声扑去,单掌前伸,径往对方胸膛拍到。
张守平等的就是他这一招,当下左手虚拿,右掌轻托,使出『中平剑』的『以和为贵』。此招柔而固握,蕴势无穷,专以沉厚的剑气化解对手真气。紫元宗手臂刚伸出,登觉好像探入了湍急的漩涡,胳膊周围两股绵长的劲力纠缠盘绕,几乎要将肘部筋骨绞断。情势陡转危急,紫元宗心如死灰,虽然曲臂全力挣扎,脸上丝毫没有惊惧之色。
扭动几下,挣脱不得,臂上的紧缚感越发强烈,紫元宗狂性发作,硬行将手腕向回圈转。拉扯间体内真气勃发,臂弯里凭空生出一股怪力,忽而化为旋风,由小变大,轰然巨响,将左近五六个道宗弟子卷向半空,远远的掉落到照壁之后去了。而张守平正位于旋风中心,他龙虎道宗的道术极为沉稳,身如磐石,脚底生根,竟没被怪风带动半步。可是那怪风中间雷电闪烁,『噼里啪啦』的隐约有霹雳之声。
风色朦朦中,只见无数道电光曲折蛇行,绕着张守平周身上下窜动。四下里弥散开焦臭味,众人惊骇发楞,忽听张守平惨声痛呼,上半身软绵绵的瘫软委顿。原来他的锁骨,肋骨都已被雷电震断,破碎的衣衫和焦烂的皮肉七零八落,随风到处飘荡。
这种呼风术玄妙神异,紫元宗先前曾在无意中使出过,此刻意念到而神功成,豁然明白其中诀窍,随即手臂微圈,依着方才运气的法门,又扯出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旋风,朝着人群直飞而去。他脸色冷漠,始终如是——才领悟的这门奇术,对他而言,也不过是新添了一种杀人方式而已。张凌风看得目眩神驰,口中喃喃道:『没错……此乃“巽风神咒”!巽风剑果真在这小子手里!』。
刚才眼见无忧重伤,他心底油然微生恻隐,便不再近前紧逼抢攻。这时猛想起自己多年孜孜寻求的宝物,再也顾不得其他,扭头向四面喊道:『大家别慌,且助我困住此人,巽风神咒极耗真气,他定然难以持久!』。
道宗众弟子早没了斗志,争先恐后的推挤奔逃,那些稍微跑慢落后的,全都被旋风卷入空中,摔到地上骨折筋散而亡,无一幸免。福寿堂帮众多有驽钝之辈,不明其中厉害,仗着愚勇乱射子午毒针,闷头只顾往前冲,后退和前涌的两股势头相互倾轧,毒针多数射中道宗弟子,溃乱的场面愈发不可收拾。
张凌风分开人群,大喝道:『哑小子!给我把巽风剑交出来!』叫声未落,左手虚捏法诀,右掌微微扇动,一招『掌心雷』挥向紫元宗。同时张嘴吐舌,喷出浑厚沉猛的『混元真无气』。
他知道对方法术威力巨大,因此施展最厉害的手段,全力猛攻。紫元宗双手圈转合拢,两道旋风合而为一,与张凌风的真气倏然相触。刹时风雷激荡,飞砂走石,十丈以内碗口粗的树木全被震断。狂飚雷霆殃及道宗弟子和福寿堂诸人,漫天都是断肢和尘土,风涌雷鸣之间,夹杂着凄厉的惨叫。
前势未消,后招继来,紫元宗凝神聚气,两手划着圆弧再次策动风势。张凌风强打精神,倾尽解数应付。两人第二回交锋,声势更加惊天动地。众人气为之夺,惊恐万状的作鸟兽散,胆子稍大些的躲在照壁之后,探头朝围墙这边张望。
张凌风勉强挡住旋风,可是左腿却往后退了半步,体内气息微有不济之感,他心头惊诧,猛地想起『我的掌心雷和混元气同样极耗真元,这般硬碰硬抗,我还能支撑多久?』。
杂念甫生,他的真气弱了几分。紫元宗攻势如潮,狂风劲道越来越猛烈,几乎要将地皮也掀开。张凌风咬牙苦挨,混元气早已无力施法,所发掌心雷也渐次减弱。随着二人每次交手,真气相触,旋风便朝张凌风这边更逼近了些,五尺,三尺,一尺……眨眼间旋风往前移动了四丈,距离张凌风只有几步之遥了。
张凌风明知败局已定,更无法躲闪,暗叫一声『罢了,今日命尽于此,拼了罢!』,双手交替扇动,接连发出两个掌心雷。这『连珠雷』本是他保命之术,绝境中奋然施放,威力大于平常何止数倍?只听轰鸣声撼天动地,近处的人耳目迸血,远处的人东倒西歪,那道照壁也被震塌了半截。
张凌风眼前金星乱闪,体内骨骼『咯咯』作响,半身衣衫化为碎条破缕,露出两条光光的胳膊。胜败情势已然分明,紫元宗只要再放出旋风,张凌风势必重蹈张守平覆辙,然而,就在这时……
就在此时,紫元宗脖子后微感酥痒,极淡极轻,好像背后有人吹了口气。这奇变突如其来,惊得他浑身汗毛倒竖,真比头上连遭十个掌心雷还震撼。随即脑子里冒出个念头,萦绕盘旋,挥之不去——『她……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明知多半是臆想,可又怕这微弱的希望之光稍纵即逝,转念又寻思『对了,她没有头发,方才那点微痒,绝不是头发梢触到我的脖子……那……那是她在呼吸!』念及于此,恍惚听见无忧在轻声吁气,紫元宗瞠目结舌,胸膛里,狂喜和悲怆的心绪如潮水般激涌,身上数道伤口忽地迸裂,几乎当场就要呕血倒下。
他正失魂落魄。张凌风凝聚竭力运劲,鼓起腮帮子,又喷来一口『混元真无气』。然而强弩之末难穿鲁缟,这口真气并未将对手喷倒。紫元宗只觉窒闷,眼前微微发黑,猛地警醒『别岔神,先逃命要紧。』双足急蹬,借着混元气的势头,飘然倒纵,半空转身飞向围墙墙头,心里禁不住大呼『没有死,妹妹没有死,她……她绝对不会死!』一线生机乍现眼前,便如溺水者摸到一根稻草,定会紧紧攥住,到死也不松开。
紫元宗越想越真切,继而确信无疑,几乎能听见无忧在背后微笑道:『哥哥,我没事。』须臾间历经数次巨变,就算坚如磐石的人也会目眩神摇。紫元宗再难把持心智,清冷的泪水涌上来,但见前方凄迷模糊,犹在梦中。
其实无忧已经气绝。只是被紫元宗搂在臂弯里,胸前『膻中**』不时经他手指按揪,后来趴在他背上,『膻中**』又与他的『神道**』紧密相贴。无意中两人要**接洽,气血运行脉络随之相通。紫元宗的真气何等深厚!运力施展法术的同时,不知不觉便将内息传入无忧体内,硬生生的把淤塞的经脉打通,使她死里逢生,竟而能勉强呼吸几下。
紫元宗站上墙头,察觉无忧那微弱的心跳,既伤感,又欢喜。此时天光大亮,一轮红日冉冉飞升,远近四方,所有的事物都裹进金灿灿的色彩里,再难分清草木山石,平原河流。紫元宗心中明白:前面便是生地。道宗和福寿堂已然溃退,再没有人能够挡住逃生之路了。
他朝后望了两眼,然后转过脸,正要跃下围墙,忽然觉得不对劲,定睛俯视前方,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紫竹园这片围墙之外,是广袤无垠的原野。此处远接曲阳乡,东连平遥县,本为遍种高梁的田地,后因蝗灾而荒芜,饥民流失,方圆数十里便再无人烟了。但是此时,旷野上却白刃如云,枪林似海,密密麻麻的站满了兵士。这些人全身甲胄,阵列井然,杀气腾腾而又沉寂无声,显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军队。阳光洒下来,数面幡旗猎猎招展,只见上面各自绣有『外府奉敕番上』『河北道骁骑都尉』『宿卫京畿禁』『钦封镇军大将军屈突』等等字样。紫元宗在唐营待了十几年,略知军中规程,一见眼前景象,惊疑不定,暗想『这些都是河北道折冲府军士,前往长安轮换卫戍的,怎会在这荒野里列阵?看样子像是要打仗。』。
确如紫元宗所料,墙外严阵以待的军队,正是奉命『番上』的折冲府府兵。
唐初军制,各地折冲府轮番入京守备,称为『番上』。此次河北道诸府奉了兵部敕令,起五千府兵往西进发,准备赶往京城换防。其中的统军大将名叫屈突诠,乃大唐开国名将屈突通次子。贞观二年屈突通病故,李世民感念其功勋高卓,遂命长子屈突寿袭父爵位,又拜屈突诠为镇军大将军,统领河北各折冲府。那屈突诠年近四旬,虽忠勇兼具,怎奈父兄威名昭著于世,倒使他总是随附骥尾,难有施展身手的机会。直到半年前皇帝委以重任,他手绾兵权,才得以抒展胸中抱负。志得意满之际,屈突诠深深感怀皇帝隆恩,旦夕思量的,就是如何竭诚尽瘁报效朝廷。
自接到兵部调派入京的文书后,屈突诠立即点起精兵,星夜兼程奔向西京。他一心尽忠,满怀热忱,部属们也深受感染,全军上下众志成城,竟把那千里跋涉只当作弹指一挥。五千将士风驰电掣,从翼州狂飚到太原,仅仅用了六天功夫。行军之速,连骑快马送邸报的铺兵都被远远抛在后面。太原府尹既惊且佩,连连称赞屈突将军治军有方,真是『不动如山,其疾如风』,挽留屈突诠稍歇几日,以便当地州府犒军劳师。
恰逢此时,忽有平遥县上呈官报,说是下州参军黄天骄追捕福寿堂逃犯,已探明众逃犯啸聚于十斗坪,因贼势大,且多是擅使妖术的亡命之徒,县内的衙役和乡勇无力缉捕,特请太原府尹调遣折冲府兵士助剿,情势紧急,望速速从事等语。太原府尹看了直皱眉头,心想若没有兵部的文书或皇帝诏命,谁能调动得了折冲府?可要是现写奏章请命朝廷派兵,定会延误时日,放跑贼人。府尹左右为难,只得恳请屈突诠帮忙。
屈突诠心里合计——以目前的行军速度,即使在途中耽搁十余日,也能如期到达长安,敌方不过是些土匪,天兵一到,还不得轧为齑粉么?保境安民原是军队本分,想来天子不会怪罪。更何况汾州黄孟寿与屈突家旧有交情,其子黄成龙,黄天骄效命朝廷,都是名震晋中的豪杰,彼方有事,援手相助原是理所应当的。屈突诠初次领兵,满心想要建功立威,当下再不多虑,即命部众整军开拔,直往平遥县而来。
行至半途,平遥县令派来向导引路。屈突诠详细询问地形,得知贼人盘踞的庄园外有片旷野,便命队伍前往该处。堪堪接近目的地,天色已是黎明时分,众军士衔草勒马,静悄悄的在紫竹园外摆开阵势,只待将军令下,立刻突袭进击,出其不意的端掉匪巢。
眼看天光渐明,屈突诠刚要下令出击,忽然军前校尉禀报,说是中州司马黄成龙有急事求见。屈突诠微感诧异,随即叫人领来相会。刚一照面,黄成龙立即滚鞍下马,伏地叩拜。屈突诠端坐在马背上,执鞭微笑道:『成龙世侄无须多礼,近闻令弟追捕逃犯,恰好我领兵过境,便特来相助剿匪。今日之会当先行公务,再叙私谊,你也随军效力吧。』。
黄成龙站起身,脸上神色惶急,近前拱手道:『大将军,且慢动兵,这……这都是误会,是误会……』。
屈突诠笑容登敛,问道:『你说什么?』。
黄成龙道:『愚弟办事糊涂,都是他胡乱瞎张罗……危言耸听……』他受朱秉正之托,连夜急赴平遥县,企图阻拦官府对付福寿堂,却没料想数千军士瞬间杀到。事出意外,黄成龙焦心似焚,欲待编造谎话引开官兵,一时又无从说起。
屈突诠皱眉道:『怎么了?令弟呈报悍匪啸聚州县,请调官军围歼,莫非所言并非实情?』。
黄成龙忙道:『不……不,这个……他……』支吾半晌,额头上已冒出冷汗。
正在张皇无措,忽然前军略微躁动,一名旅帅扭头叫道:『屈突将军,墙上有动静!』黄成龙手搭莲蓬,极目望去,只见一个男子伫立于墙头,背后似乎还背着个人。黄成龙曾在振武弓箭营当军官,目力绝佳,虽没辨认出那人的容貌,可一想起朱秉正的描述,立时省悟:墙头上满身血迹的男子,就是道宗到处搜寻的那个哑巴。他微一沉吟,计上心来,大声对屈突诠道:『对,对了,将军,是有贼人,墙上那汉子,就是愚弟请兵缉拿的悍匪!』。
屈突诠望了两眼,摇头道:『不是说贼人势大么?怎地只看见一个人?』。
黄成龙道:『是只有这一个贼人,愚弟夸大其词,因此我才特意赶来,向将军禀明实情。』。
屈突诠脸现怒容,愠道:『五千兵卒对付一人?开什么玩笑?府兵调派乃朝廷军机大事,竟然被你们两兄弟视为儿戏!』。
黄成龙见他变色,心下着忙,信口瞎编道:『将军可别小看此贼,这家伙……他会妖术,是了,他仗着妖术杀害许多衙役乡勇,四方乡里都知道这事,十斗坪的乡绅,里正们也早就呈报县里,怎么?平遥县令没跟您提及么?』。
屈突诠听他言词凿凿,恍然记起在太原时,确曾听说十斗坪凶徒伤人的传闻。刚要详加查问,突然围墙那边一声巨响,只见尘扬蔽日,土石横飞,五六丈长的围墙轰然坍塌,跟着那男子腾空而起,又轻飘飘的落到高高堆起的瓦砾上。这一起一落足有十几丈,身影飞升飘忽,有如腾云驾雾。屈突诠见状愣住了,喃喃道:『咦,此人当真古怪……就算站在发石机上,也绝不能跳这么高……』。
这时围墙里面,张凌风正连声呼喝:『大伙儿上啊,那小子受了伤,快支撑不住了!』。
刚才他稍微缓过点劲,真元渐复,忽见紫元宗已站上围墙,立感惊怒交集,暗暗叫苦『糟糕,巽风剑就在哑巴身上,他就这么逃了,以后怎么找得到?……巽风剑啊,风雷水火,四把神剑它排首位,嘿,好宝贝,可让我找寻了大半辈子啦!』一想起自己的半世心血,毕生所愿,身上刹时凭生无穷精力。张凌风瞪眼凝神,将体内真气全部聚集于右掌,奋然一挥臂,『掌心雷』化为闪亮的光团,向围墙疾速飞去。
紫元宗觉察身后劲风犀利,当下手腕圈转,施放出旋风与之相抗。这一次张凌风拼尽全力,掌心雷用到极致,真比得上九天霹雳。一时间风雷相激,厚达三尺的高墙被震得砖石横飞。紫元宗趁着风势跃到空中,以免余震波及无忧。他心里记挂着无忧安危,已不再象刚才那样失魂落魄了。
围墙之外,屈突诠却已看的嚼舌咬唇。黄成龙察言观色,趁机说道:『您瞧见了吧?这人妖术厉害,绝非寻常匪类,难怪平遥县大惊小怪,乡勇和衙役,哪儿是此贼的对手?』。
屈突诠半信半疑,颔首道:『唔,果真有些蹊跷,先将此人拿住再说。』挥手下令,道『遣一队骁骑过去,将那人擒来!』身边中军校尉舞动旗帜,五十名骑兵抽刀出鞘,取下弓箭,策马冲出阵列朝墙边飞驰。
紫元宗眼前烟尘弥漫,沉闷的马蹄传入耳中,隐约感到强大的气势迎头迫近。惊疑之际,忽然劲风袭面,他急忙伸手去抓,只觉掌心凉飕飕的,定睛一看,手里握着的竟是一枝雕翎羽箭。紫元宗心猛地往下一沉,霍然惊觉『这些官兵,也是来与我为敌的……』。
一念未几,数十匹战马已驰到近前。只见甲胄闪烁,刀光刺眼,腾腾杀气跃然冲天。当先跑到的是名都尉,戟指高呼道:『兀那汉子,你……』。
就在这当口,紫元宗搅动双臂,气流绕着肘部从掌缘发出,瞬间化作强劲的旋风。随着手臂开阖,两股旋风合为飓风,呼啸向前狂卷飙扬。那都尉正撞在风头上,话才说了一半,已经连人带马飞入青天。后面十余骑同样未能幸免,纷纷被刮上半空,好似走马灯似的滴溜溜乱转。
剩下的骑兵心寒胆战,拨转马头想要驰回本队。紫元宗挥动手臂加催风力,只见沙土激旋,木折石崩,直吹得方圆数十丈内昏天黑地。那些兵士本已跑出好远,马匹忽然四蹄腾空,竟又硬生生向后倒退,像被无形的大手生拉活拽,刹时卷入风中,再也看不清人影,只剩惨叫和嘶鸣交织回荡在天上。
此番景象令人惊心动魄,连紫元宗也愣住了。这呼风术他愈渐纯熟,却万没料到居然有这等威力。他思绪弛懈,真气登敛,那风来得快去得也快。顷刻间烟消尘散,地面上『噼里啪啦』掉下一堆堆东西,有旌旗碎片,有断剑破甲,还有血肉模糊的尸骸残肢……
五十名骑兵,连同他们的战马,竟无一幸存!
周围一片死寂,静穆中透出风暴来临前的萧杀气氛。而这风暴,便是原野上五千兵士胸中的熊熊怒火。不知是冥冥中的暗示,还是屈突诠下达了命令,阵列里忽然吼声震天。众军斗志直冲霄汉,摆出面对强敌时的架势,一齐大喝:『杀!——』无数的长枪利剑举起,锋芒直指紫元宗。
惊涛骇浪般的喧嚣里,紫元宗微微摇晃,单腿跪在了瓦砾中。经过彻夜厮杀,至此他已精疲力竭,虽然真气仍充沛,可是右胸的伤口一直在流血,方才那次攻击几乎耗尽余力。紫元宗眼前昏黑,脑子阵阵眩晕,大有虚脱不支之感。
围墙里的众人见他摇摇欲倒,都壮着胆子重新聚拢过来,走两步又停住,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各自的眼里流露出疑惧的目光。张凌风瘫坐在地上,气急败坏的骂道:『真是些窝囊废!还道宗正派呢,中原大帮呢,连个受重伤的哑巴都害怕,日后在江湖上还有狗屁脸面!』。
这话犹如惊雷,震得众人面红耳赤——对手陷入绝境,行将败亡,还有什么可怕的?再回想起刚才狼狈逃窜的丑态,人人均感羞愧无地。而这羞恼转瞬化为激愤,众人圆睁怒目瞪着紫元宗,只等他一倒地,便冲上去将其碎尸万断,以雪前耻。
此时的形势,前方有枪林刀山,后面是凛凛杀机,紫元宗腹背受敌,如同站在濒临汪洋的火山之颠——进一步烈焰焚身,退一步坠落湍流。但他却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见,喘息着,嘴唇哆嗦,眼神迷乱,两只手抵住右膝,头向前探,仿佛在俯瞰万丈深渊。或许他还有一丝力气,还能作最后的挣扎,可他实在是太累太倦了,身体尚未倒下,神思已崩溃,魂魄似乎飘向幽冥鬼域了。
短暂的静默中,忽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至轻至柔,恍若从极远处飘来,其实就在心底回响!紫元宗浑身剧震,猛然觉醒,朝后半转过脸,心中大呼道『妹妹!原来你没有……真的没有……你好些了么?』狂喜与哀伤同时充满胸臆,他语无伦次,却也始终没冒出那个『死』字。
无忧挪动下巴,轻轻在他肩头蹭了蹭,勉强算是回答。随后她用力睁开双眸,象是眺望,目光游移散乱,又仿佛在览瞩虚空。蓦地,她眼中一亮,长长的睫毛颤抖起来。紫元宗察觉异样,暗问道『怎么了?』。
无忧侧过脸盯着瓦砾,呼吸频弱,微微挣扎了一下,略微显出急切之态。紫元宗不知就里,只得松开布带,半扶半抱的搀她坐到地上。无忧依着小半截残壁,眼角余光撇向旁边,集中全副神志,心语道『…….花……』。
紫元宗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碎石堆里有一朵茉莉,折断了花茎,掉落在尘埃里。无忧双唇微翕,还是没能出声说话,心头断断续续的道『要……花……』。
紫元宗忙将花枝拾起,放入她的掌心。无忧艰难的用手指捻着花茎,右肩战抖,欲举而无力。紫元宗瞧在眼中,又是一阵心酸,托住她的胳膊缓缓抬起,直至与她眼睛平齐。无忧平静下来,怔怔的凝望着花朵,脸上神情淡然,却又灵动柔美。清冷的晨风吹过,四周尘烟如帐,瓦砾中枯草寥落,透着难以描摹的萧索意味。
这一刻,万籁俱寂,人人震撼莫名。围墙内,原野上,天地间,万物都凝固了,惟有那朵茉莉在无忧指尖瑟瑟发抖,好像受尽了摧残,随时都会碎散,但洁白的花瓣映衬着那张洁白的脸蛋,却越发显得娇美妍丽。刹那间,人与花,融为一体,再也难分难辨。一点素白从废墟里逐渐扩散开,化为看不见的光环,慢慢笼罩了天穹和四野。而这圣洁的珥晕里似有星芒闪烁,温柔又温暖,那是微漾在无忧眼底晶莹泪花,也是灵魂深处幽暗的珍珠。
很少有人辨察到这些细微动静,甚至连无忧的模样也看不清,可谁都没有出声,心里模模糊糊的,既惊愕又感动,就像透过黑暗乍见到一缕烛光,比头顶的晴空艳阳更加明亮夺目。种种激荡的心绪无以言表,在人群里悄然相传。军士们忘却了杀戮,心静如水,浑然沉浸于清绝肃穆的氛围中。
紫元宗站起身,缓缓退后几步。面向成千的长矛利剑,背对充满杀气的眼神,他象个鬼魂般挺立着。此时再无逃生的希望,他反而勇气倍增,昂着头,已准备好遭受最后的重击。血红色的阳光下,只见乱石堆顶上的身影愈渐高大,遍体鳞伤,神情凄厉,抖抖索索而又凶态毕露,恰与旁边的少女形成强烈对比。
此情此景,犹如清澄明净的湖水映衬出野兽的倒影,令人从沉醉间陡然警觉。忽然,紫元宗跳下石堆顶,弯腰俯身抱起无忧,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毅然迈步向着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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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阵那边,黄成龙首先醒过神,转脸叫道:『屈突将军,快瞧啊,有动静了!得提防那人再用妖术伤人,快下令抓住他!』他心急着忙,忘记了身份,口气生硬无礼。
屈突诠并不在意,兀自喃喃自语道:『那女子……裹着个头巾,看衣衫,应该是个女孩儿吧?怎地如此……』一时找不到言词形容,摇摇头,断定道:『气度非凡,气度非凡,绝非寻常民间女子。』。
黄成龙急道:『将军,快发句话,别叫那贼人要逃掉!』。
屈突诠愣了愣,点头道:『对了,倒让我想起皇上的一道诏谕,这事么……』忽地打住话头,向身旁的部属一挥手,道:『拿下那两个人,记住,千万别伤及那个女孩儿!』。
将令转眼传至前军,两彪人马旋即出列,从两侧迅速包围过来。这次众军士留了意,队形稀松且分散,防止贼人再以『妖术』逞凶。紫元宗不管对方如何排阵,只朝人群密集处直冲过去。忽然迎面一名军校驰到,挺起铁槊刺向紫元宗腰间。
这军校记着『不能伤害女子』的命令,是以槊尖下沉数寸,让过了无忧的身子。紫元宗左手揽住无忧,腾出右手一把抓住槊杆,抖肩发力,将那军校直挑入半空,接着竖起铁槊挺举向上,槊柄『扑』的一声戳进军校前胸,又从后背穿出,鲜血从空中四散洒落,有几点溅到无忧的脸上,令她悚然惊抖,心道『怎……怎么了?有人在叫喊……』。
紫元宗抛去铁槊和死尸,飞身跃上马背,心里答道『没事,那是……是在唱戏,嗯,咱们已逃出紫竹园,路过一个村子,村里的人正在社戏……』。
他满脸是血,表情狰狞,心底却柔语相慰,虽说是撒谎,但以前曾背着无忧作了那么多恶事,此刻也不在乎这点哄骗了。无忧视线模糊,只觉周围人影乱晃,神志愈渐恍惚迷离,一念尚存,就是紧紧攥着手指间的那朵小花。
紫元宗与官兵杀作一团,而围墙内众人还在犹豫。那些福寿堂帮众面对成千官兵,更是心里发虚。张凌风斜靠着槐树断枝,怒喝道:『你们怕什么?快追啊!那哑巴身上带着要紧宝物,关乎道宗兴衰,绝不能让他逃走!』闻听此话,十余名九华弟子猛想起朱秉正的严命,当下提剑跃出围墙。其余道宗弟子原没将官兵放在眼里,见状都想『倘若眼下畏缩怯阵,日后更别想在九华派跟前抬头了。』也冲了出去。
福寿堂一众乌合,首领热赫姆更是莽夫,这些人无须号令,便乱纷纷的跟着蜂拥而上。霎时数百人狂呼乱叫,越过瓦砾堆奔向平原,声势倒也不小。
事起突变,一大群人冲了过来。众军士难辨敌友,不过折冲府官军训练有素,随着旌旗挥摆指引,一千步军持刀迎了上来,从侧面挡住众人。只见队列整肃,白刃森然,道宗与福寿堂众人奋勇向前,始终无法冲乱军阵,反倒被逼得连连退却,离紫元宗越来越远了。
这时候,策马出击的骑兵慢慢增多。军士们开始还忌惮紫元宗的『妖术』,过了半晌没见有异样,随即从四面八方聚拢而至。欲待围攻,可要擒住贼人而不伤害到『那女子』,却十分难办。众军士不敢轻易动手,只是纵马盘桓来去,将紫元宗层层包围起来。
紫元宗默默聚敛真气,等到周围的敌人蜂屯蚁聚,忽地展臂疾挥,立时狂风呼啸肆虐,上百名骑兵腾空飞起,好似落叶般旋转飘零。瞬间风住,满天盔甲,马匹,尸骸纷坠如雨,当场又砸伤许多兵士。
官兵们惊怒交集,纷纷嚷道『快退后!退后!』。
『放箭,用箭射!』。
又有人道『别射,不要伤到女的,找绊马索绊倒他!』。
混乱中,一名校尉大喝道:『马军退开,让步军靠前,使挠钩先把他勾倒!』官兵们惊魂稍定,依言驰开数丈。五百步军撇下道宗诸人,返身增援骑兵。
其实方才那次施法,紫元宗已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随后浑身筋骨欲散,几乎抓不住缰绳。**坐骑被狂风迷了眼,惊跳着狂奔乱踢。好几次兵士们的挠钩伸到近前,又让狂暴的惊马尽数踩断。与此同时,另一边步军数量减少,再难挡住道宗和福寿堂众人。阵列节节后退,渐渐退至紫元宗附近。如同湍急的河水遇到礁石,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道宗弟子,福寿堂帮众,折冲府官军,人人身不由己,都卷入这阵纷乱里,一圈圈的裹紧收拢。这是数千人对阵一人才会出现的场面,不但官兵们前所未见,道宗群弟子也无所适从,大家你推我挤,手中兵器冲着『漩涡』最里层乱刺猛戳。
紫元宗位于『漩涡』中心,逐渐感到四周压力紧迫,简直要透不过气来了。他伏在鞍上紧紧搂住无忧,那匹马连中数枪,后腿鲜血淋漓,无力纵跃奔驰,只是晃晃荡荡的原地打圈。
看着人潮纷至,紫元宗反倒坦然,暗想『照这么下去,没等刀剑加身,恐怕迟早也会被活活挤死。』脑中忽然冒出个念头,暗自诧异『奇怪,昏天黑地厮杀了整宿,怎么朱秉正没有露面?好像在场的九华弟子也不多……』此刻,远处的屈突诠同样满腹疑窦,寻思『这人是何来历?竟能抵挡那么多官兵?那些持刀拿剑的又是什么人?皇上命我统军番上,我却没来由在此地折损兵卒,日后如何向朝廷交代?』心中计较,再不理会黄成龙解释『道宗义士相助』,挥手只命撤军。
将令还没传达下去,忽然东面皮鼓号角连天震响,喊声鼎沸。原来是平遥县令闻讯折冲府大军剿匪,特意召集附近乡勇赶来助阵。这伙人手持板刀,多逾两千,毫无战场经验,望见前面有厮杀,立即喧闹着狂奔猛冲过来,遇到模样不像官兵的人便砍。顿时旷野里人吼马嘶,场面失控,令旗号角统统无效。
然而数千之众毕竟不是交战厮杀的敌对方,相互磕碰一阵后,都顺势向着人海中央围集。于是那『漩涡』越来越大,转眼化作无法抗拒的『飓风』,官兵,乡勇,道宗和福寿堂诸人,一股脑卷入其中。只见铁流纵横,刀剑叠交,层层裹紧挤压,好像一座由千军万马构成的巨大石磨,要将磨盘中心的『米粒』活活轧碎。
四面越来越局促,紫元宗接连踢踹马镫,**坐骑浑身伤痕累累,已然奄奄欲绝。此时忽然腰腹被镫子硌的生痛,那马猛地蹦跳两下,随即失蹄倒在地,口里吐着白沫猝然毙命。
紫元宗和无忧翻滚落鞍,被蜂拥而上的人潮淹没了……眼前一片漆黑,太阳,云彩,似乎突然黯淡失色,继而一缕暗红扩散开,慢慢把天地万物都染成赭赤。红雾里影影绰绰,好像有很多人靠拢过来……紫元宗睁大双眼,看不清周遭情形,耳畔回响着阵阵呼喝——『倒啦!那家伙倒地了!』。
『好啊,宰了这恶贼!』。
『别伤女的,将军有令,女的留活口!』。
『找绳子来绑住他们,女子留下,男的就地处决!』。
『正是,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这小子是个怪物。』……
紫元宗被七八只手摁在地上,腮帮贴着泥土,呼哧呼哧的喘气。一个军校疾走几步,凶神恶煞般站到跟前,忽地大喝一声,双手抡圆钢刀,照定紫元宗的脑门砍去。阳光洒在刀背上,映出一片雪亮。
紫元宗眼光斜睨,借着刀光,忽见无忧靠着死马坐在血泊里,身边几个兵士手持绳索,正粗暴的撕扯她的衣衫。紫元宗瞳孔倏然缩紧,毛发根根竖立,恍惚看到恶魔朝无忧伸出了爪子。激怒之际,他发现心底死寂沉沉的,丝毫察觉不到无忧的『心语』,不禁惶惑『她为何……难道她已经……』念头甫生,惊惧尤甚,脑袋狂乱摆动。这时刀锋劈了下来,『刷』的一声,擦着头皮削掉一大片头发。左右兵士以为『贼人』的颅盖被砍开,手下稍稍的松了点劲。
趁着众人稍有松懈,紫元宗奋力挣脱束缚,跳起来,猛地朝无忧的方向扑去。这一下出人意料,就像困兽冲出了牢笼,唬得众官兵目瞪口呆。
紫元宗埋头猛撞,立在无忧身边的兵士没回过神,当即被顶翻几个。他俯下身子抱住无忧,把她敞开的衣襟拉拢,遮住她**的肩头。无忧眼神散乱,气若游丝,左手兀自捏着那朵茉莉,右手指尖微颤,轻轻的在他掌心里挠了挠。紫元宗又悲又喜,眼泪夺眶涌出,顺着面颊滑落,心里狂呼道:『妹妹!你活着,还活着……』。
就在此时,背后喊杀声阵阵,七八个福寿堂帮众挤进圈子里。这伙亡命徒早红了眼,挥舞兵器胡乱劈刺,竟把官兵们逼退数步,瞬间冲到近前。紫元宗『呼』的站起身,左手拉住无忧右腕,反转右臂,向最近的敌人挥击,眼看指尖要戳中对方面颊,却没能发出半分剑气。那人吓了一大跳,急忙后跃。
紫元宗戳了个空,脚步虚浮,膝头酸软双腿跪到地上。这时候热赫姆从另一侧攻到,他脸上神情狂野可怖,手中铁杵舞的呼呼生风,径直朝无忧劈头盖脸的砸去。
紫元宗大惊失色,想要起身援救,可腰胯软软的象灌了铅,使不出丝毫力气。况且事发突然,就算紫元宗没有受伤虚脱,能够瞬间杀掉热赫姆,那铁杵来势迅猛,也照样会击中无忧的头顶……
生死关头,时光似乎陡然凝固,铁杵划过半空,划过紫元宗的眼帘,一点一点,离无忧的额头越来越近,两尺,半尺,三寸……
紫元宗早就放弃了求生之念,也曾想过各种各样的死法,可万万没料到的是,竟要亲眼目睹无忧惨死在自己面前。惊恐的双眼里,恍惚映出了无忧血肉模糊的身子,那真是梦魇般恐怖的幻象!
脸色煞白,颈项里青筋暴绽,如同被雷电击中的僵尸,紫元宗眼珠凸出,鼓起腮帮张开嘴,忽然冲着热赫姆嘶吼:『不啊!——』。
这声断喝,好似平地炸响惊雷,带着阙破天地的气势从他嘴里发出,震的热赫姆连人带铁杵腾空飞起,翻滚着向后摔去。随即声浪朝四方漾开,周围的人耳膜破裂,纷纷抱头鼠窜。十丈之内,惟有无忧仍安静的坐在原处。她的指尖勾着紫元宗的手掌,与他心灵相通,因此没有感应到吼声引起的巨大震荡。
众人四散逃至远处,方才战战兢兢的转过身,一个个魂飞魄散,谁也不敢往回再靠近半步。人群里露出一大片空地,紫元宗慢慢站起身,颤巍巍的立在空地中央,满脑子嗡嗡作响——『我……我叫出声了!刚才,那是我的声音?……对啊,那喊声又嘶哑又刺耳,绝对不是心语!绝不是!』心里这么想着,提气张口,试着亮开嗓门再喊叫一次。然而这回徒然使出全身力气,胀红了脖子,再无半分动静。
一瞬间,紫元宗遍体生寒,狂喜之情还未升起便烟消云散,内心中黯然忧伤,同时疑窦丛生『唉,定是我胡思乱想,耳朵打岔,其实我根本没有喊叫过,我仍旧是个哑巴…….可是,那些人,为何捂着耳朵惊惶逃窜?难道他们也听错了?』念及于此,他抬眼四顾,却见远近周围的人都半侧着身,神色紧张,翘首望向天边。平原上寂然沉静,没人再来理会紫元宗,连躺倒在地的热赫姆,也用胳膊撑起上半身,探头探脑的从人缝里往上窥视。
气氛陡然凝重,寂静里潜藏着阴森的杀机。紫元宗顺着众人目光看去,只见东南方天色昏暗,几朵黑色的烟雾正快速升腾,几乎就快把太阳遮住了!他暗自打了个突,心里惊异道『那是什么?』。
刚想到这里,那黑雾突然扩撒开,犹如大团墨汁掉进清澈的湖水中,阴沉沉的向四面八方蔓延。伴随黑影迅疾逼近地面,空中又传来一种怪音,起初微弱,继而清晰,『呜呜吱吱』的,似有千百万恶鬼正号泣着猛扑过来。
众人惊骇失措,呆若木鸡。有个乡勇最先喊了一声:『蝗妖,是吃人蝗妖,赶快逃命啊!』。
话音未落,云端微微翕开天光,那黑雾忽地分散撒下,犹如一道道黑色的闪电穿入人群,倏尔化为无数赤红色的小点,蹦窜扑腾,飞进袖口衣领中,钻入盔甲缝里,密密麻麻的爬满马脖子。刹时人惊马跳,惨叫声此起彼伏,整个旷野就像翻涌的汤锅,莫可名状的恐惧蒸腾而上,直达九霄天穹。
紫元宗尚未看明白,随之的反应便是立即弯腰俯身,张开双臂护住无忧。这时候,一名骁骑军士滚鞍落马,恰好摔在紫元宗面前。只见此人眼神惊怖,尚未断气,血肉模糊的脸颊上,正蠕动着十几只红色的蝗虫。紫元宗倒吸口凉气,暗想『不错,是张凌风的灵雏血蝗!定是他召来这邪物,意图对付我们,没料到畜类无知,不分青红皂白的见人就咬。』心念电闪,抓住那军士坐骑的马缰绳,单手抱起无忧,踩镫跨上鞍桥。
这几下动作又快又准确,敏捷如豹猫,却将身上的伤口扯裂了。紫元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几乎便要从马鞍上滚落。他自知失血过多,随时都会虚脱昏迷,当下努力睁大双眼,暗暗对自己说『别晕……千万不能倒下,再坚持片刻,就能逃出去,妹妹就能活下去,她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四面凄迷的雾气滚涌过来,瞬间笼罩住全身,紫元宗脑袋越来越沉,神志逐渐混乱。危急时刻,突然背后传来一阵彻骨剧痛,原来是两只血蝗咬住了肌肤。紫元宗脑袋一扬,心底猛吼道『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这地方!』奋然挥掌拍击,掌缘劲风凛凛,『阳凤剑气』炽烈的热浪滚滚漫卷,把身边数百只血蝗烧成灰烬。
有时候身处死地,某些人会爆发出超常的潜能。紫元宗奋战五个多时辰,重伤失血,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假使换作别人,恐怕早在绝望里颓然委顿了。然而多年来他历经苦难,磨练出不可思议的忍耐力。痛苦对他而言如同烈酒,辛辣难咽,却能激发他的胆气,能让他如癫似狂的追索,搏击,挣扎……直至粉身碎骨——沙漠里枯干的草木,有一点水气即可复苏;被烧焦身体的飞蛾,照样会奋力扑向灯火。紫元宗深陷绝境,临难之际反倒精神大振,仿佛垂危的人蓦然神光乍现,那是渴望了结的奇异**,既盼生又求死,无论那种结果都是解脱。
他抖缰摧马疾行,唯恐稍有滞缓。那匹马后臀被蝗虫咬的鲜血淋漓,无须驱策,已然悲嘶着奋蹄朝前狂奔。四周围群情恐慌,兵士们相互冲撞践踏,隐约听见帅旗处响起收军的号角声,乱纷纷的朝那个方向拥去。道宗弟子,福寿堂帮众,以及平遥县乡勇,都身不由己的裹进这股汹涌的洪流中。平原上蜂合豕突,数千之众只顾逃命,再没人想去捉拿那个『会使妖术的恶贼』。
紫元宗踹镫纵马,顶着人流的势头逆向飞驰。他早横了心,不管撞见什么东西,是人是马还是蝗虫群,提起手掌便狠命拍击,但见所经处血肉横飞,尸骸纷坠有如被狂风刮倒的蒿草,偶有受伤未死者,还没来得及站起身,瞬间又被成群的蝗虫吞没了。
这条血路越走越艰难,越走越可怕。一张张惨淡的面孔从眼前掠过,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在耳边回响,紫元宗心神迷乱,只知运气,振臂,挥掌……一次次重复着,直到完全抬不起胳膊,最后连眼皮也无力撑开,他便合上双目,用仅存的意志挪动双臂,将无忧轻轻拥到胸前。而无忧静静的伏在马脖子上,全身一动不动,惟有那朵花叶零落的白色茉莉花,还在她手指间瑟瑟抖索。
尘土飙扬,那匹马照直前方驰去。后腿被蝗虫叮咬,痛楚驱使这可怜的牲口疯狂奔逃——冲出人群,穿越平原,跳跃沟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途经了多少路程,还是四蹄如飞,无休无止的往前狂奔……
太阳暖暖的照着头顶,又渐渐落到身后。叫喊,号角,冲撞厮杀,种种喧嚣都已远去。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马蹄敲打地面『得得』作响,犹如回荡在静夜里的单调而阴森的更漏。
忽地,蹄声嘎然而止。前面波光粼粼,有条大河挡住了去路,浑浊的河水『哗哗』流淌,岸边光秃秃的乱石嶙峋,看不到半根草木。
那马打着圈子徘徊片刻,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勇气,猛然跃入湍急的水流,奋力游到对岸,爬上河滩之后还要再跑,无奈力竭筋软,只奔出十余丈便失蹄栽倒。马匹肥壮的身躯激起阵阵尘埃,伴随着凄惶的嘶鸣,向四处飘荡。
紫元宗滚鞍摔到地上,挣扎着抬起脸,恍惚看见无忧伏在不远处,想站起来去搀扶她,可身体里空荡荡的,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他喘息数次,定了定神,转动眼珠打量周遭情形,发现两三丈外有道黄土短墙。残破寒酸,那是晋中平原上常见的物事,墙里面往往住着贫寒的庄户人家。
紫元宗刚看明白,那短墙里隐约传出话音,只听有人道:『老头子,门口什么动静?快去瞧瞧。』。
另一人答道:『哪里有啥动静?你耳朵打岔了吧?』。
先前那个人道:『没错,快听……是马叫,墙那边有匹马!』。
老头语气粗鲁,道:『你这老娘们专爱咋呼,村后三狗子说最近十斗坪闹贼,官兵正四处捉拿,没准儿是他们骑马路过呢,有啥大惊小怪的?』。
老婆婆挨了叱喝,半晌没搭腔,最终还是低声道:『十斗坪离咱们这儿,足有七八十里远,平常也没见什么官兵……』。
老头儿接过话头,叹道:『我说你省点精神吧,年成不好,蝗虫把庄稼糟蹋尽了,四方左近的人,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唯独咱们挨着这条回马河,夜里能捞点小鱼小螺蛳填肚子。唉,也是苦捱日子活受罪。这白天大日头晃晃的,你不趁功夫将歇将歇,还闹腾个什么劲儿?老撮鸟,你倒饿出精神来啦?得空把那个渔罾补一补,少他娘的多管闲事!』絮絮叨叨,就是不准老婆婆出门。紫元宗听着这对老年夫妻的对话,心中一阵阵的迷糊,眼皮沉重,渐渐的失去了知觉。
约莫过了三个时辰,斜阳偏西,余晖洒落河面,宛若千百条金蛇穿梭于波涛间。这时候正值涨潮,河水漫过滩涂,逐渐浸到矮墙附近。
紫元宗被清冷的水气惊醒,缓缓睁开双眼。他喘息良久,神志渐复,仍然没力气动弹。恍惚中,忽感面颊微凉,原来腮旁有个小水洼。他竭力挪动下巴,头埋进洼里,伸嘴噘唇,『咕嘟咕嘟』喝了十几口浑水,精神为之一振,双肘撑地支起上半身,艰难的爬到无忧身边。无忧脸冲下趴着,全无半点声息。紫元宗扳住她的腰肢,用力将身子翻转过来,再把耳朵贴在她的胸口,屏息凝听,只觉得心跳若有若无,似乎尚能察觉到一点余温。
那匹马早已停止嘶鸣,靠着矮墙『呼噜呼噜』的打响鼻。墙内那对老年夫妻又在议论,争辩是否要出门查看究竟。紫元宗厌倦尘世,听见有人说话,只想远远避开。他阖目静息片刻,积蓄了些许气力,随即用肩膀扛起无忧,咬牙站起身,踉踉跄跄的顺着河岸走去。
天色黯淡,灰色的雾气弥漫,四野一片苍茫,紫元宗吃力的向前走着,鞋子早不知哪里去了,他赤脚踩在尖利的石头上……日间风雷激荡,经历那样惨烈的厮杀,转瞬陷入这沉沉黑暗,他既茫然又安心。有阵功夫感到目眩,他便站定脚步,愕然朝身后张望,好像有什么东西跟在后面。暮蔼凄迷,看不清周遭情形。他定定神,稍微移动下肩头,以免顶痛无忧的胸腹,然后继续行进。
又过了一会,周围越发阴森了,紫元宗的目力渐渐适应黑暗。借着微弱的水光,他发现岸边黑影隐现,走近细看,原来是座小茅屋,残墙斑驳,四面漏风,一张土炕塌了半截,显然很久无人居住。紫元宗跨进屋里,将无忧放在土炕上,右手撑着炕缘,默默的喘气歇息。
云蔼微翕,一缕月光穿过屋顶破洞,洒在无忧脸上,朦朦胧胧,宛如幽蓝色的面纱。紫元宗瞩目端详,眼神宁和渐至沉醉——危险已然远去,两人都活着,还能奢望什么呢?此后藏踪匿形,和无忧远远避开人世,相依相伴,远离纷争和仇杀,一定再不会有痛苦和磨折了……人在悲苦中暂得残喘,就会产生种种美好的憧憬。紫元宗内心充满劫后余生的欣悦,嘴角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一瞬间意气焕发,连伤痛都忘记了。他直起腰板,转过身,打算出去找些水给无忧解渴。
就在这时,无忧睁开眼睛,嘴唇微启,唤道:『哥……哥……』。
紫元宗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眼中射出狂喜的光芒,扑到炕边,俯身握住她的手,暗叫道『你……你好过来了,太好了!你没事了?』。
无忧静静的凝视着他,目光温柔,忽而淡然一笑,轻声道:『我就要死了。』。
有些话,即使最顽强的人也承受不住。紫元宗双腿发软,一下子瘫坐到地上,脸上还强颜作笑,勉然心道『怎么……怎么会?你好好儿的,比刚才好的多。那会儿你晕过去,脉息全无,如今气色恢复,都能开口出声,你……』。
无忧竭力凝神,低声道:『听……听我讲完,我时候不多了……』。
只这一句,便让紫元宗如坠深渊,他愣愣的无所适从。只见无忧深深吸口气,凝望黑沉沉的苍穹,那神情既专注又迷离,青白的光彩闪现在额头,了无生气,而又分外的凄美……过了一会,她悠然讲道:『我是突厥公主,阿史那氏的子孙。好多好多年以前,族里的萨满长老就告诉我,突厥人身上流淌着狼神的血,要象狼一样凶猛,去征服大草原……我……我真喜欢草原啊,那些花儿啊,白色,红色,蓝的,好多……喏,看到了么?还有小鸟,黄鹂,天铃,夜莺,它们的叫声真好听……我喜欢草原,可不想去征服草原,花儿长在枝叶上,小鸟自由的飞翔,多好……想着这些,我就常常的笑,无论遇到怎样难过的事,都会笑,因此大家都叫我“无忧公主”。』。
她停住话头,拉紧紫元宗的手指,眼中泪光闪烁,接着道:『其实,我不想当公主,我更喜欢哥哥叫“无忧”,嗯,还有“妹妹”…….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是妹妹,是亲人,是朋友,还是……是妻子。啊,真不害臊,我说这话…….说就说了吧,反正以后再没机会了……我真想作你的妻子。哥哥,咱们一起回到草原,搭起帐篷,还要养好多牛羊,种很多很多美丽的花,我们在一起……』。
她苍白的脸色现出一丝绯红,眼神里透出奇异的灵光,但忽又住口,长叹一声,凄然笑道:『算啦……』。
紫元宗呆呆的听着,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无忧的脸颊呈现出灰白色,然而还是嫣然动人,她歇了口气,心道『今后,哥哥你一个人在世上……』忽觉此话伤感,忙又改口安慰:『你会伤心吧?还会掉泪,是吧?唉,别太伤心,其实每个人终究都会死……可是,要是能活着,那该有多好…….』。
垂危之路斗折蛇行,无忧的思绪也反复曲折,忽悲忽喜,最终忍住眼泪,代之以粲然微笑。继而,她将脸转向紫元宗,开始出神的凝视他,似乎想要把他的模样带往幽冥彼界,那目光百转千回,蕴含无尽柔情,只化为短短的嘱语:『哥哥,我要走了……你好好活下去,快乐的活在世上……我会安心的……』说到这里,她的气息愈渐微弱,慢慢阖上双眼,头朝旁边歪斜。紫元宗心头一紧,以为她已离去。可是突然,无忧又握紧他的手指,嘴唇微微翕张,道出的话音清婉而幽渺,仿佛正逐渐飘往远方:『那……那孩子……浮生草……一定要救救他……哥……救他……』。
说完这句,她松开了紫元宗的手,含着泪,溘然而逝,那朵小花从她指尖滑落,轻轻掉到地上。
紫元宗脑子里一片空白,既不惊惶,也不悲恸,好像没有魂魄的石头人,只是默默的凝望着无忧。暗夜沉沉,茅屋内外静若坟茔,清冷的月色不时穿透阴云,洒下缕缕凄瑟的寒光……不知过了多久,紫元宗忽然站起身,走到墙角,弯下腰,伸手猛抠地上泥土。他神色呆滞,动作疯狂,连指甲磨掉了还不停止。足足抠了大半个时辰,刨出一个长宽五尺的浅坑,大小正好可以埋下两具尸体。
他回转到炕前,轻柔的抱起无忧,蹑手蹑脚的挪步,象是害怕惊醒了她。缓缓走到坑边将无忧放到坑里,自己也躺在她的身旁。屋里静悄悄的,黑暗笼罩住了一切。紫元宗仰望天空,默默回忆前尘往事,只觉这一生虽然受尽苦楚,但能够与无忧倾心相知,最终两人同**长眠,也算是无所抱憾了。想到此节,紫元宗唇边浮现出凄楚的笑影,侧过身贴紧无忧,左手揽住她的腰,右掌霍地朝斜上方猛拍,一道剑气凌空飞出,正击中屋墙底部。
那堵墙『簌簌』摇晃,随即轰然坍塌,整片泥灰倾斜而落,向着地面的土坑盖下去……
注:大约到了贞观十年,唐朝军制才有『折冲府』称谓,之前称为『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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