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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暗流急涌

天色已晚,寒意渐浓,虽然雨停了,四处还是雾气弥漫。紫元宗抱着无忧公主,沿山路直奔十斗坪。此时他愤世嫉俗已至极点,内心反而平静,行走的也轻快许多。片刻间来到镇上,只见灯火稀疏,行人寥落。有些店家赶着天黑前开门做生意,因此街面上倒比白天显得热闹一些。
紫元宗走近街市,停步侧目睨视,望见身旁街边有几间青瓦房,檐下悬着红纸灯笼,门板半开半掩,里面似有人影晃动。他转身走向那房子,身影凝重,步伐沉稳,好像一尊缓缓移动的石像。少时来到门口,紫元宗的脚步没有丝毫凝滞,跨过木槛便径直入内,肩头直撞到门板上,只听『喀嚓』脆响,门闩应声断为两截。

此处原是一家客栈,这几天过往客商稀少,加上阴雨绵绵,因此生意格外冷清,店中伙计听到动静忙迎了出来,口中大声吆喝:『有客……』。

话音未落,他忽地愣住了:只见一个头发蓬乱的汉子迎面走过来,手臂里还横抱着一人——细细看去,却是个气息奄奄的少女,全身裹在蓑衣中,头上包着布巾,露出的半张脸蛋雪白如纸,但见眉目清丽绝伦,不似凡间人物,倒像画里工笔描绘的仙女模样。

那伙计瞧在眼中,如遭雷轰,怔怔的说不出话,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客……客官是要住店么?』。

紫元宗没有理会,仍朝里面走。伙计暗觉奇怪,跟上去道:『喂,你若是要住店,就随我往这边来。』说着伸手拉住他的袖子。紫元宗站定脚步,缓缓转过头,脸孔朝向伙计,眼睛盯着地面。他举止僵硬而怪异:身体凝然不动,眸子里已透出一股凛凛寒气。那伙计打个哆嗦,不知为何就觉双腿发软,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是想告诉你,客……客房在那边。』。

紫元宗往伙计所指的方向而去,穿过挂着布帘的木门,面前出现一道走廊,阴暗狭窄,两边各有几间小屋。他走进最近的那间,屋中一床一桌,没有别的客人住宿。紫元宗便将无忧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盖住她的身子,用手将她脸上的水珠拭干……他的动作轻柔沉缓,好像生怕弄痛了她,可是无忧双眸紧闭,呼吸频急,竟似没有半点知觉。

这时候那伙计跟了过来,靠着门往里探视。客栈掌柜也闻声而至,站在后面问道:『刚才何事吵闹?』。

伙计怔怔的没有答话,掌柜从他肩头看过去,霎时也愣住了。好半天,那伙计道:『这人好生古怪,满脸凶相,却带着个天仙似的女孩子,莫非是歹人……我看咱们还是报官吧。』。

掌柜摇摇头未置可否。他细细将紫元宗打量一番,目光又慢慢移到无忧脸上,忽然心神动荡,瞠目结舌,不觉间早已被无忧的美丽给震住了。这时候无忧从昏睡中醒转过来,双眼还没睁开,右手颤巍巍的伸出,低声呢喃道:『别……别走。』。

紫元宗握住她的手轻轻抚摩。无忧转头凝视他,竭力集中散乱的眼神,道:『哥哥,别……别走,别离开我。』。

紫元宗含泪用力的摇头。无忧看清他坚毅的神情,这才心满意足的长舒口气,抿着嘴浅浅微笑,那快乐的表情浮现在苍白的脸蛋上,真让人倍感心酸。

那掌柜目睹此景,只觉眼眶湿润,拉拉伙计的衣袖,低声道:『走吧。』。

伙计也正伤感,叹道:『唉,看样子是一对兄妹,恐怕是没钱住店的,如今生意本来就清淡,偏偏来了这么两位……能让他们住下么?』他言语里微带失望,但回头看掌柜时脸上却满是求允之色。

掌柜点点头道:『谁没有落魄倒霉的时候?济贫救弱也算积阴功,就让他们住下吧,食宿都不收钱。这两人颇具气度,定然有些来历的。特别是那女孩子,绝非寻常人家女子。嗯,我开这么多年的客栈,不会看走眼。』说着在伙计头上轻拍一记,道:『还愣着干嘛?快去灶上烧些热汤。』一面又朝屋里大声道:『两位客官你们尽可住着,别忧心房钱,但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店中伙计便是。』。

紫元宗恍若未闻,只是静静的注视着无忧。一整夜,他就这样坐着,全身都笼罩阴暗里,惟有眼光随着无忧病势起伏,显现出忽喜忽悲的神色。

翌日黎明,无忧忽然有些异样: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绯红,额头颈中冷汗淋淋,嘴里喃喃呓语,却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胡话。紫元宗想外出寻医,可无忧死死抓住他的手片刻也不松开。没奈何,紫元宗便用被子裹住她的身子,打算抱着她上街。

店中掌柜见状连忙摆手止住,劝道:『千万使不得!外面又开始下雨了,冷风飕飕的,这位姑娘病体虚弱,如何再经得起风寒?』。

紫元宗知道此话有理,不由得皱起眉头。掌柜道:『客官切莫心焦,既然你住在店里,我们自会帮忙的。』走出屋子呼唤伙计,命他到镇上去请大夫为无忧看病。

那伙计问道:『今日街面上到处都关着门,却叫我到哪里找郎中?』。

掌柜道:『西大街‘济世堂’陈希文先生常年坐诊,是方圆数百里鼎鼎有名的医生,太原许多有钱财主还巴巴的赶来找他哩,寻常求医的人更是多得很,他那里肯定开着的,你去看看。』。

伙计瞅瞅门外雨雾弥漫,着实不想出去,嘟囔道:『非亲非故的,免了店钱也便罢了,还要跑上跑下,路又远,风又大,何苦来?』。

掌柜道:『少瞎说,快去快去。』。

那伙计心头憋气,回嘴道:『真是媚眼作给瞎子看,您老人家这般殷勤,可别人未必领情啊。你瞧瞧那小子,我前后服侍大半夜,连好话都没有半句。』。

掌柜微微沉吟,道:『我看这人多半是哑巴,他妹妹不断呼唤,也没见他出声答应啊。』。

伙计一愣,道:『哑巴又怎地?冷眉冷眼,倒像是别人欠了他八辈子债似的。再说那女孩子病势很凶,万一要死在店里,那……』。

掌柜打断话头,道:『呸,青天白日咒人,亏你说得出这种话。出门在外,妹子又病重,谁的脸色能好看?更有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替你老婆孩子积点阴德吧!』。

伙计见他说了重话,当下不敢再争辩,只得撑伞冒着大雨出门寻医。掌柜自去厨房熬些热粥给无忧喝。这一番前后忙活,紫元宗却并没有半点感激的意思。他的心思尽在无忧身上,加之满腹忧愤,对别人的帮助也就熟视无睹了。

约莫午时,伙计回到店中,满脸都是颓丧之色。掌柜问道:『怎地去了这么久?陈先生呢?请到了么?』。

伙计窝了一肚子气,闷声应道:『请个鸟,什么狗屁先生,医金还没说,挂个号先要两百钱。』。

掌柜微一踌躇,道:『钱是小事,救人要紧,你跟陈先生说我店里有位小姐病重垂危,急需救治。千万请他辛苦一趟,诊金药钱都算在咱们客栈的账上。』。

伙计道:『这些话何须你交代?我早把嘴皮子都磨破了!可恨那陈希文专营势利,只给财主乡绅诊治。没钱的穷人哪能跨进他的门槛?济世堂还养了几个膀大腰圆的打手,专门收拾那些付不起医金的病人。我刚进济世堂,那堂中管帐先生见我没带现钱,便命打手们一顿棍棒把我撵了出来。你瞧,这胳膊上挨了两下,现在还肿着呢。』。

掌柜眉头紧皱,道:『好,你等着,我跟你同去。』。

伙计摆手道:『你去也没用,济世堂的药价贵得离谱,象店里这位姑娘的重病,若没四贯足钱,休想请得动那陈希文。』。

掌柜吃了一惊,问道:『要那么多钱?』。

伙计道:『是啊,四贯钱,店里几个月的赚头,要是全给那位姑娘治病,我们怎么办?』掌柜叹口气低头无语,眉宇间流露出迟疑之色。

就在这时客房门嘎然而开,紫元宗从里面走进店堂。刚才掌柜和伙计的对话他都听在耳中,恰逢此刻无忧又昏睡过去,他便径直走到近前,眼睛直直的盯着二人。那伙计甚是机灵,低声对掌柜道:『干脆叫客官自己去济世堂请医生,看他这副落魄样子,说不定陈希文天良发现,分文不取便给他妹妹治病呢。』。

掌柜知道断无此理,但是真要拿出四贯钱又有些为难。伙计见掌柜犹豫,怕他忽发善心乱施银钱,急忙对紫元宗道:『客官,你妹子睡着了吧?趁这功夫去寻郎中如何?看你是外乡人,我来给你带路,可好?』。

紫元宗点点头。掌柜道:『可是……』。

伙计截住话头,道:『客官都答应了,咱们也就别多事了吧。』说着轻拉紫元宗的衣袖,道:『给姑娘治病要紧,客官快跟我来。』当下不容掌柜再说,拿起雨伞,递给紫元宗一张油布,牵着他便夺门而去。

两人走上大街,转弯抹角行了许久,终于来到一座气派轩然的屋宇前。只见铜门青阶,石狮分立,门柱上挂着红漆木牌,上镌着两句话,道是『妙手回春华佗复生即如此;慈心济世神农降世也这般』,文辞粗通,但矫情造作,自吹自擂之意实在令人掩鼻。中间挂着横额『济世正堂』,门内六个彪形大汉手持镔铁哨棒,相对站立,看那模样不像药店,倒有几分官府衙门的意思。

紫元宗看得真切,知道这便是『济世堂』,当即迈步就往门口走。伙计赶紧拉住,道:『且慢,客官休要鲁莽,正门岂是容我等进出的?济世堂的病患早被分成三六九等。瞧瞧,那边角落里的偏门,里面才是咱们穷人的地方啊。』。

紫元宗面无表情的听完,随即微微摆动胳膊挣脱开伙计,依旧朝正门而去。伙计大惊,想要阻拦已然来不及。台阶上诸人森然罗列,忽见一个衣着破烂的男子直愣愣的闯过来,当即喝道:『什么人?』。

伙计赶忙猫着腰疾步上前,满脸堆笑道:『哎,各位兄弟切莫见怪,这人是……』话未说完,便有人斥道:『谁是你兄弟?』。

伙计改口笑道:『各位大爷……』又有人道:『少罗嗦,这里也是穷鬼乱闯的?若不快滚,叫你尝尝镔铁棒的滋味。』正当众人吵闹之际,紫元宗仍未停步。站在最里面的大汉见状忙赶上去,厉声喝道:『站着!』说着伸出左手抓住紫元宗肩膀,嘴里骂道:『狗东西,你往哪儿钻?』抬起右脚就踹,正踢在紫元宗的大腿上。

紫元宗站定脚步,没有回头,身形凝然如铸。那汉子微感诧异,攥紧他的肩头衣服,右手抡起铁棒便朝他后脑狠狠打去。忽然紫元宗张开左掌,猛地将大汉左手按住,跟着右肘向上反抬。就听『喀嚓』脆响,那大汉前臂应声齐齐而断,创口白霜凝结,骨骼凸显,却不见有半点鲜血涌出。

四周众人目睹此状都惊呆了,那汉子举着断臂愣愣的不知所措,忽然间紫元宗腾越而起,半空中拧身旋转,抬腿一脚踢中大汉胸口,跟着借力又转身朝前,依旧向正堂里面走去。却见那大汉象块沙包似的飞出数丈,『蓬』的一声摔在门外台阶之下,胸口皮肉焦烂,脸色白若缟帛,鼻子里渐渐的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儿了。

紫元宗早已周天圆通,阴阳剑气流转于经络之中,此刻依着齐云派『七通剑』招式发出,虽比真正的『阴阳凤凰剑』逊色,但却也是威力十足。众人从未见识过此等异术,登时一个个目瞪口呆,好半晌才齐声发喊,道:『有贼!快抓住他!』随着这阵喧嚣,堂内又跑出二十几个汉子,手里握着棍棒气势汹汹的围了过来。紫元宗无动于衷,只顾举目找寻济世堂看病问诊的所在。

这时候众打手已蜂拥而至,当先一人挥棒当头打来,紫元宗微微侧身。棒子贴着肩膀落下,正砸中堂内一个防火用的青瓷大缸,就听『哗啦』一声,瓷缸破裂,水花四溅。那大汉打了个空,脚步虚浮合身便朝前扑去。

紫元宗左掌霍然疾出,迎着来势结结实实的拍在对方胸口。那大汉七窍流血,当即气绝而亡,前胸被阳凤剑疾刺穿过,连后背的衣襟也燃烧起来。紫元宗略不停手,右掌同时微微箕张,潜运『阴凰剑气』,前臂忽地划了个圈子。只见地面上的积水陡然冻结,连同半空中的水珠都化为锋利的冰凌,随着紫元宗挥动的手臂急速飞向堂内众人。刹那间白光忽闪,血肉乱溅,打手们死伤倾轧,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紫元宗站在众人中间,游目斜睨,忽而回头向门口的伙计使了个眼色,意思叫他快跟上来。那伙计早吓傻了,想要转身逃开,却不知为何双腿不听使唤,竟真的迈步跟在紫元宗身后。两人穿过大堂顺着石子甬道走进庭院,周围那些等待就医的病人,打理药铺的店伴,纷纷惊惶失措的奔逃躲避。转眼两人来到甬道尽头,面前出现一道用以隔音的汉白玉雕龙影壁,壁上篆刻三个大字『紫竹园』。

紫元宗转过影壁,又沿着长长的回廊拐弯抹角的转了许久,心下不禁疑惑:这地方好似财主私宅花园,哪里象郎中看病的所在?正想着,忽见四周绿柳成荫,碧水环抱,远处屋影憧憧,眼前一座池塘,层层荡漾的水波里开满了荷花。池塘中矗立着青瓦小榭,榭前修竹为桥,结萝为栏,雕花木门上悬有一道扁额,篆着『听雨轩』,显得既素雅又精致。只是楼台亭榭之间水雾迷离,山石花草之中晦明变幻,有种难以名状的妖氛鬼气。

紫元宗暗暗戒备,轻手轻脚的走上竹桥,忽听见榭内有人说话道:『钱毒姑,作人需知足,你算算,这些年从我这里拿走多少东西?如今又要我偷窃别人家的婴孩,咦,奇怪了,你要那些未满月的婴孩作什么?』又听一个老女人的声音答道:『哼,亏你还有脸说。不错,这两年我在济世堂取用病鬼的尸体,虽说也有百八十具,可这些东西对你有何用?若非我帮你料理死人,恐怕济世堂早就尸臭熏天了。』。

先前说话那人冷笑道:『打量我不知道么?你收集尸体,用死人的血液制炼毒物,暗地里不知已害了多少性命。这回偷取婴孩,只怕又想干那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吧?』。

钱毒姑道:『少跟我来这套。陈希文,你开这个济世堂,仗着两分医术媚富欺贫,昧心钱赚的还少么?嘿嘿,现在倒跟我装好人?哼,若不是大身主赏识器重,将紫竹园建在你这鸟窝里,你能有今天?实话告诉你,搜寻婴孩之事,乃是堂主他老人家的意思,连大身主都得恭敬从命,你一个微不足道的跑腿的,趁早别多罗嗦!』。

听了这几句,陈希文半天无语,继而泄气道:『帮忙是可以,只是……以往帮你盗取病人尸体,十斗坪街头巷尾已经早有议论。这回要偷盗那么多婴孩,若是被人知道,我便无法在此地立足了。』。

钱毒姑道:『你医术高明,处事却迂腐——有大身主撑腰谁还能把你怎么样?再说你在此坐堂问诊,正是得其所便:倘若有身怀六甲的妇人求医,你便可用药将胎儿催生,再告知事主生下的是死胎;或者有患病幼儿上门,你就用麻药麻痹病儿,放出话说其已染上瘟疫而死,尸体不能见人,暗地里再将幼儿藏匿……如此数次,何愁大事不成?到时候堂主论功行赏,可要记得是我给你出谋划策哦。』说着吃吃而笑,声调既猥琐又阴森。

听到此处,紫元宗放慢了脚步,眉头渐渐皱紧。那陈希文又道:『既然是大身主的意思,我也只好照办。唉……大身主现在何处?修养紫竹园耗费多少银钱,原是给他老人家消遣散心的,可是一年到头也没见大身主来住过几天。』。

钱毒姑笑道:『嘿嘿,才说你迂腐,马上就开始卖乖了。可惜大身主听不见你这番话,这些年他事务繁忙,而且最近……』话音忽地低沉下来,悄声道:『告诉你,可别乱传扬——最近大身主在太原失了手,让人折断了脊梁骨,又被官兵捉住。虽说后来脱险逃出,可至今还瘫在床上动弹不得呢!』。

陈希文骇异道:『有这种事?哪个衙门的官差,竟敢……竟敢太岁头上动土?』他口气虽硬,言语间已流露出畏惧之意。

钱毒姑冷冷的道:『你怕什么?区区几个官兵能怎样?听着,再过两天大身主便要回紫竹园养伤……』。

陈希文吃惊道:『真的?』。

钱毒姑道:『骗你作甚?此次除了大身主,一同前来的还有陆堂主,热赫姆长老等头面人物。这还罢了,另有许多位神通广大的仙师驾临。嘿嘿,那些仙师道术高强,个个都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你能有幸见到他们,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造化。』。

陈希文良久无语。钱毒姑又道:『早则几日,迟则半月,陆堂主他们就要来到此地。你快将各处房屋收拾整齐,好好准备迎接。』顿了一顿,接着道:『婴孩之事也千万抓紧办,切莫耽搁迟延……还有,方才所说绝不能泄漏半点风声。我从后门出去了,你好自为之罢。』说完只听脚步促响,房门『吱呀』开合,然后屋内便再无声息。

紫元宗门外窃听多时,不禁心下疑窦丛生:那钱毒姑所说的『陆堂主』,似乎就是当日太原『醉仙阁』中那个陆登云,可是『福寿堂』被黄天骄一网打尽,怎会忽然又出现在十斗坪?钱毒姑要陈希文窃取病人的婴孩,听来手段卑劣,但到底有何企图?至于『道术高强的仙师』,又指得是何许人物?

他凝神思索,心里模模糊糊似有所悟,却一时又想不明白。那伙计看他站着出神,便缩身在竹桥边的树荫里不敢吱声。过了良久,小榭里户枢『咯咯』微响,那陈希文推门走了出来。他低着头埋着脸,冷不防正撞在紫元宗身上。陈希文还以为是自家仆从,便皱眉道:『我叫尔等休要入内,你怎么……』话音未落,忽见眼前之人脸色阴沉,目光肃杀,也正冷冷的瞪着他。陈希文吃了一惊,愕然道:『你……你是何人!?』。

紫元宗尚在沉思,猛然被这声喝问惊醒,省悟道『我到此处原为寻医索药,没来由管什么闲事?福寿堂作恶多端,陈希文偷窃婴孩,却与我有何关系?』想到这里,脑海中又浮现出无忧哀哀娇怯的病容,紫元宗一时五内如焚,心里焦躁起来,当下不由分说,伸手抓住陈希文胸前衣襟,拖着就往外走。陈希文挣扎着大声喝骂,无奈身无缚鸡之力,纵然四肢乱挥乱打,却又怎能挣脱得开?

那伙计生怕紫元宗狂性大发,举手之间就把这位陈大夫结果了。他状着胆子蹩到近前,连声道:『慢来,慢来。』。

陈希文喘息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伙计陪笑道:『陈先生休要害怕,我是来升客栈的店小二,您看仔细,认出来没有?我们是请你出诊看病的,这位客官妹子害了急病,他求医心切,手脚便粗鲁了一点。』说罢抖索着轻拉紫元宗的胳膊,道:『客官,咱们有求于人家,还是客气些为好。』。

陈希文听得明白,当即板起脸骂道:『还不趁早给我松开?哼,有这般请医生的吗?』。

紫元宗微微冷笑,轻摆胳膊推开伙计,右手扔攥住陈希文,转身跨过竹桥径向大门口而去。陈希文大喊大叫,伙计小心赔话,三人拉拉扯扯走到大门口。此刻济世堂正堂上还躺着三四个半死的汉子,余者有的原地发呆,有的仓惶乱走,有些呼喝着要报官。忽然看见紫元宗重新出现,众人齐声大叫,登时作鸟兽散。

紫元宗毫不理会,挟持陈希文出了济世堂,穿街过巷直奔客栈。沿路乡里差役兵勇闻讯赶来,拿着棍棒枷锁捉拿肇事『凶徒』,可是无论呵斥还是恐吓,那『凶徒』仍旧面无惧色,充耳不闻。偶有数名官差挥棒围攻,却都被他不知用了什么妖术,或冰或烧,手法诡异毒辣,接连伤了十几个人。众官差既惊且怕,只得远远的跟在后面。

客栈伙计看过紫元宗发狠行凶,此时再见他杀人,还是心里发怵,而那陈希文已然唬得全身酸软,魂飞魄散了。

转眼来至客栈前,掌柜听闻外面喧嚣,忙出门察看,恰好撞见伙计迎面走到,刚想发问,却被他拉到角落里低声告知:『好家伙,掌柜你好眼力,咱们这位客官可真是非比寻常。』当下详细叙说前后经过,又笑道:『嘿嘿,说实话,刚才我差点吓得尿裤子。可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痛快——那帮狗奴才平日只知仗势欺人,今天终于遇到煞星对头,一个个也夹着尾巴屁滚尿流。哈哈,真是又解气又痛快!』。

掌柜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喝道:『痛快个鬼!惹出如此大祸,我们客栈也别想开下去了!』说着皱起眉头,沉吟道:『官府定会再来捉拿,要是此人拒捕,咱们是不是也会背上窝藏凶手的罪名?』。

伙计脸上还带着兴奋之色,闻言撇嘴道:『你老人家不是要仗义行善么?怎地这时候前怕狼后怕虎的?』。

掌柜瞪眼道:『事关生死,命都快没了你还说笑?』抬手在他头上一拍,道:『愣着干嘛?快进去照应着,切莫让那人又把陈大夫给伤了。我且出去看看,官差上门追究,还得想法子应付才好。』说完双眉紧锁,连连叹气,摇着头走出去了。

伙计依言走进里边客房,扶着房门往里探看。只见紫元宗肃然站在屋中,皱着眉头紧紧盯着陈希文,眼睛里隐含期望,却大有戒备之意。又见陈希文蹲在床边端详无忧,偶尔回头瞅瞅元宗,脸上一幅失魂落魄的表情,正不知是为无忧的绝世美貌而颠倒,还是被紫元宗的凛凛杀气所震慑。伙计心下暗暗好笑,踱进去道:『陈先生怎么不坐凳子上?哪有大夫蹲在地上看病的?床上躺的就是这位客官的妹子,劳驾给瞧瞧得了什么病。不过医金是没有的,您老要想少吃苦头,这回只能将就点了。』有紫元宗在旁边,伙计的胆气也壮实许多,面对平日趾高气扬的陈先生,这番数落也格外令人畅快。

陈希文苦着脸唯唯诺诺应了两句,稳定心神再次观察无忧的面色。看了半晌,又伸出两根手指搭在她的腕上,渐渐的嘴巴越张越大,似乎又惊讶又骇异,继而乍舌点头,眉宇间神色阴晴不定。紫元宗看到此状,心头反而感到一丝希望,暗想这医生果然懂些门道,大概也看出无忧伤势非比寻常。

陈希文诊断良久,站起身背着手,在房内来回踱步。此时他又恢复了名医的派头,身姿倒有几分轩昂气势。紫元宗估量他在沉思病情,故而不敢轻易打扰。那伙计心热嘴快,忍不住问道:『陈先生,你闷头只管走什么?姑娘到底怎样了?你倒是说话啊。』。

陈希文站定脚步,恍然应道:『哦,哦,对,应该说说。』。

紫元宗和伙计屏息只待他开口。陈希文迟疑片刻,低声道:『这位小姐面色苍白,气短频弱,寸关尺三部脉象沉涩短促,当主血虚外感,阴寒时疫侵内所致。《难经》有云‘沉者阴也,涩者阴也,各以其经所在,名病逆顺也。’《灵枢》又有云‘病在阴者,是为血行亏缺,外邪入里……’』还没讲完,伙计粗声打断道:『喂,谁要你背医书?快说怎么医治,该吃些什么药吧?』。

陈希文道:『嗯,你拿笔墨纸砚,且让我开药方子。』。

伙计闻言出外,少时回来,拿了枝柜台上用的秃笔,又从账本上撕下半张黄纸,都摆在桌上。陈希文捻笔调墨写下一张药方,道:『小姐并无大碍,若依照此方服药,大约三五日便可痊愈。待我亲自回去抓药煎熬,再给小姐送来。』说罢转身就想抢出房门,可刚迈出半步,早被紫元宗抓住胳膊。

伙计看出蹊跷,笑道:『怎能劳动陈先生大驾?跑腿的事情还是交给我来作罢。』扯过那张黄纸,便欲去外面药店抓药。紫元宗伸臂拦住他,将他手里的药方拿过来,展在眼前一看,霎时脸色如罩寒霜,怒气渐渐涌上眉梢。

只见那药方上写着『桔梗陆钱,射干伍钱,蝉衣伍钱,姜虫伍钱,青蒿陆钱,别甲叁钱,牛夕叁钱,银花陆钱,甘草贰钱,以霜桑叶作引,和水煎服,每日壹剂,日服叁次。』。

紫元宗幼年常到峨眉山采集药材卖钱,对药理也略知一二。此刻见方子上尽是些解表之药,应付头热气虚等诸般小病还可以,但无忧眼下已然垂危,此等小方能有何用?

他料定陈希文并未真打算给无忧诊治,只想借故逃脱,登时心里怒火渐炽,『唰唰』将药方撕的粉碎,张开右掌揪住他的衣领。陈希文见他又要动粗,不禁吓得骨酥筋软,还没等元宗拳头落下,先扯开嗓子放声惨叫。伙计赶紧上前劝解,又不敢拉扯紫元宗,只是念叨:『客官你别着急,要打要杀都行,可千万别在屋子里动手,不然吵得病人难以安稳,却又怎生是好?』。

正说着,床里传出一声微弱的叹息,无忧从昏迷中悠悠醒转。她微微翻身,转过脸怔的盯着三人,迷糊道:『我……我在哪里?我怎么了?』。

紫元宗撇开陈希文走到床前,轻缓的将被角掖进她身下,心里柔声道『咱们在客栈里,你只管好好休息,什么也别多想。』。

无忧舒口气,喃喃问道:『客……栈?我们……哪儿来的钱住店?刚才,屋里为什么那么吵?』。

紫元宗稍微迟疑,道『这家客栈生意清淡的紧,掌柜看到有客光顾住店,哪里还会先问客人要店钱?我请了郎中为你诊病,方才他解说病情,因为嗓门粗声音大,这才吵醒了你。我且让他说话轻声些。』。

无忧嫣然微笑,心道『我没什么大病,何必劳师动众请郎中?再说,咱们也没有钱付诊金啊。』想到此节,她微愁色,随即又展颜笑道:『有了,还有那件宝贝,我怎么都忘记了呢?』说罢颤抖着在怀里摸索,再伸出手时,掌心一物玉润皎洁,璀璨生光。她抬起手掌道:『麒麟丹乃九华派至宝,可我不知……这东西究竟值不值钱。眼下也没办法,权且充当店钱和诊金罢。』话虽如此,心内毕竟没有把握,又低声自语道:『若是人家不要这东西,又怎么是好?还有,听那瞎道士说,哥哥你是寅时生人,此宝物正与你相宜,我本想……唉,算了,你麒麟丹交给人家罢,咱们虽穷,却也不能亏欠别人。』。

紫元宗知道,那麒麟丹是李红莲唯一的遗物,好像对自己也有莫大好处。无忧素来珍视,救浮生草时宁可被剃掉青丝长发,也不愿失却此物。此刻拿出麒麟丹,无异于剜心掏肺,可她没有顾及自己伤感,竟还先惦记着会不会亏欠他人……紫元宗心酸,接过麒麟丹揣进怀中,心道『这些琐事你且休管,等你病好后,我自然会酬谢店家和郎中的。』无忧点点头,长长的吸口气,合上眼又昏然睡去。

陈希文早看出无忧身份不俗,隐约听她说到『诊金,宝贝』,不由心念微动。却见紫元宗将那晶莹闪烁的物事收入怀中,霍地转身走近,目光沉肃严冷,似乎没有要给『诊金』的意思。

陈希文心下发虚,双脚一个劲哆嗦。伙计看他吓得厉害,摇头笑道:『我说陈先生,你还是收起小聪明,仔细开些好药罢。瞧这姑娘高热难退,寻常方剂如何管用?济世堂那么多好东西,难道怕她能吃光了么?』。

陈希文擦拭额头冷汗,定了定心神,坐下重写了一张药方,多加了『熊胆,羚茸,犀角』等物,都是些退热解毒的贵重药材。紫元宗看了未置可否。伙计拿了方子自去济世堂取药。那药店里伙计知道陈希文被扣押在来升客栈里,又见是他亲笔开的药方,急忙按方抓药,分文未敢收取。伙计回来后煎好端给无忧喝了。稍待片刻,无忧果然平静许多,紫元宗暗暗松了口气。

此后数天陈希文便稽留在客栈中,出不得大门半步。偶尔走动,紫元宗定要严加约束,就连吃饭便溺客栈伙计也会紧紧监视。陈希文无可奈何,只盼有人前来搭救。但无论是济世堂打手,十斗坪乡丁,还是官差捕快,只要聚集到客栈门口就会被紫元宗驱散,若有抵挡抗阻者,轻则伤残,重则性命难保。于是数日之间,客栈门前常可看到几十个手持棍棒的大汉抱头鼠窜。大街两边百姓见怪不怪,都纷纷驻足评说,眼瞧着平常横行乡里的恶人们狼狈奔逃,大家心里感到说不出的痛快酣畅。

如此相持月余,镇上乡绅大户渐觉不安,联名写了呈状送至县衙。说道十斗坪不知从哪儿来了个外乡人,耳聋口哑,举止怪异,强行挟持济世堂郎中陈希文,更仗着妖法邪术伤害乡丁,至今已有数十人或死或残,恳请县令大老爷发签布告,多遣精兵捉拿凶徒,以免乡邻惨遭荼毒云云……

这十斗坪原属平遥县管辖。那县令看了状子,暗想十斗坪方圆百里住着**千百姓,两三百名乡兵,也算人多地广,怎么会奈何不了一个哑巴?便回函道『此事离奇,令人匪夷所思,乡里父老须当少安毋躁,容下官查明实情再以处置』等语。众乡绅急了,连忙又修书求告。就这么往复交涉,耽搁了许多时日,镇上再没有人敢去客栈捉拿『凶徒』。不知不觉间,紫元宗竟成了十斗坪横行无忌的人物。

然而无忧的病情却日渐沉重。早先还能以『熊胆,犀角』等药退热宁神,但那都是些虎狼猛药,虽可解暂时之危,到后来也无甚作用了。她每日昏睡不醒,渐渐的牙关紧闭,连稀粥之类的食物都无法吞咽。紫元宗既慌又急,目光变得愈发凶悍阴沉。陈希文心头惴惴,忙叫伙计到济世堂取些蜂蜜王浆,和着米汤拌匀给无忧灌下去,这才稍见缓解。

又过几天蜂蜜也灌不进去了。无忧气若游丝,连开口说话都变得十分困难。但她毫无消沉绝望之色,苍白的嘴唇边仍时时流露出淡淡的微笑,那种飘逸神态浮现于娇弱病容上,犹似雪白的梅花傲然绽放在风雪之中。眼底泪光晶莹,也像是阴蔼深处忽闪的晨星,虽然隐含光明,却又让人黯然神伤。

客栈掌柜和伙计都忍不住掉泪。陈希文见众人伤心,便状着胆子道:『医者治病,不能治命,生死自是前世注定,纵有灵丹妙药恐也难以回天。依我看……小姐最多就是七八日光景了,还是赶紧预备着纸钱,趁早烧些香蜡,免得她到那边受苦。』。

紫元宗知道无忧生机渺茫,但总还抱着些许希望,如今听了这话真象燎肝煽肺一般,心头无名业火腾腾往上直冒。本想拿陈希文出气,可要折磨这么个文弱卑懦的郎中,一时倒也难以下狠手。当下紫元宗稍抑悲恸,杀机渐起——他白天坐在客栈中,专等那些官兵乡勇前来骚扰时,痛快结果几个倒霉鬼的性命;晚间便守在无忧床前,不眠不休的端详她,虽是腹内柔肠百结,心里却还在思量着杀人泄愤。

可是四五日里客栈门口却冷冷清清,连寻常路人也见不到。偶尔几个人影鬼鬼祟祟的出没,却都是些衣衫破烂的乞丐。紫元宗开始没有在意,时间一长渐渐察觉蹊跷:那些乞丐既不乞讨,也不吵闹,只是站在阴暗处往客栈里窥视。一个个虽然满脸污垢,眼神却格外灵动。紫元宗心知其中有异,暗暗留心观察,又发现每当乞丐出现在客栈附近,陈希文都显得神色紧张,时不时还朝门外挤眉弄眼,似乎在和什么人传递暗号。

种种异象看在眼里,紫元宗心绪倒平静下来。他沉长思索,渐渐记起当日在紫竹园外听到的谈话——陈希文似与『福寿堂』颇有渊源。其人虽然势利卑下,但医术也算得上乘。无忧的病情几度恶化,可每当危急之时陈希文总能施药缓解。如此看来他显然并未倾力治疗,倒像是在故意拖延时日。紫元宗心怀疑窦,隐隐觉得此事与无忧性命攸关,于是强自按捺住焦躁,只待寻机探明其中原由。

这一日黄昏,客栈对面街道里又来了个乞丐,形貌怪异,举止诡谲。陈希文躲在客房门后,探头探脑的作眼色。紫元宗只作没看见,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掌柜和伙计多日劳累,用过晚饭也早早歇息了。片刻间店内寂然沉静,仅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桌边随风摇曳。

紫元宗纹丝不动的伏案酣睡,渐渐鼻息微响,似乎已然沉沉入梦。

约莫到了酉时,客房前的走廊内脚步悉簌,一个黑影蹑手蹑脚的穿过店堂,走到紫元宗身边时停下来……灯光里,只见那人衣袖微微颤抖,举步欲进又止。过了好半晌,紫元宗并无半分动静,那黑影这才悄悄蹩到门外。

与此同时,蹲在客栈外的乞丐起身向黑影迎去,欢然叫道:『陈先生,你可出来了……』。陈希文连忙摆手,回头看了看,低声道:『切莫喧哗,那个哑巴还在客栈里,难得他困倦松懈,咱们才有机会说话。』。

乞丐道:『身主有事想问,你赶快随我来。』。

陈希文道:『且慢,眼下无忧公主病势凶急,性命只在旦夕之间。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大身主交代?你有什么话就快说罢。』。

两人谈话之时,紫元宗已潜到隐蔽处偷听,忽闻陈希文口中说出『无忧公主』四字,心里登时砰砰直跳,暗想『陈希文是中原汉人,他如何知道无忧的身份!?』正感惊疑,又听那乞丐道:『这回要交代的事情很多,三言两语难以讲清,你还是跟我去见身主罢。』。

陈希文沉吟多时,道:『也好,大身主待我恩重,交托之事定当尽力,只是无忧公主的病情颇有诡异,恐怕我也无能为力了。』说着长叹数声,随那乞丐向西走去。

紫元宗屏气凝神,只寻街角屋影里隐身匿行,悄无声息的跟在两人之后。走了几步忽然心头惊觉,寻思『我若远离客栈,无忧会不会有危险?如果这是调虎离山之计,那便怎生是好?』转念又想『陈希文言辞隐晦难明,但却流露出想治病救人的心思,看来对方没有加害无忧之意。何况我在客栈中守着她也无济于事。』打定主意,当下继续跟踪前面两人。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渐渐来到镇外僻静处。乞丐在一棵大槐树前站定脚步,回头对陈希文道:『到了。』话音刚落,阴暗角落里忽然响起『桀桀』怪笑声,只见一个伛偻的身影从树后转了出来,冷笑道:『陈希文,真有你的啊,大身主托付的事情没办成,这回看你怎么交代?』。

紫元宗缩身躲在乱石之后,听声音耳熟,略微思索,心里猛地省悟道『这人是钱毒姑!』。

陈希文神色镇定,沉声应道:『哼,只怕难以向大身主交代的人是你罢。』。

钱毒姑冷冷的道:『是么?』。

陈希文道:『钱毒姑,前几日你让人带口信给我,说道店里那位姑娘,便是大身主下令四处搜寻之人,叫什么无忧公主。这女子既如此重要,为何你又要用毒针害她?倘若她毒发身死,大身主追究下来,嘿嘿……』。

钱毒姑脸色微变,大声道:『你少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害她了?你亲眼见到的?』。

陈希文缓缓的道:『我虽未亲眼看见,但那女子血气沉降,脉象古怪,时而高热时而性寒,一日之内频发数病,这正是中了那‘三绝膏肓’的症状。钱毒姑,你用济世堂里病死者的尸体炼制此毒针,其中种种诡秘瞒得了别人,却瞒得住我么?』。

钱毒姑看看身边那个乞丐,心知无法掩饰真相,便笑道:『好个陈郎中,果然有些见识。确如你所言,无忧公主是中了‘三绝膏肓’之毒。可下手的却不是我钱毒姑,而是一个名叫‘浮生草’的小叫化子,我自会将这小子交给大身主发落。』。

听到此处,紫元宗恍然明白过来:浮生草以毒针暗害无忧,乃是受了钱毒姑的唆使。再一凝思,又记起无忧描述当日搭救浮生草,被剃光头发的种种情状——那个心狠手辣的老乞婆,不正是眼前这作恶多端的钱毒姑么?他越想越真切,胸膛中怒火熊熊,恨不得立即将钱毒姑碎尸万断。又听陈希文连连冷笑,说道:『多年以来你骑在我脖子上叱来喝去,现今终于也落下把柄了!违背大身主之命该当何罪?你推诿到一个小乞丐身上,便可逃脱责罚吗?』。

他顿了顿,接着道:『数日前,你派手下人偷偷来跟我传话,我便趁机打听大身主的意思,得知客栈里那个什么无忧公主,竟是大身主日夜思慕的女子!福寿堂各路人马正在到处寻找此女。如今她却被你所伤……嘿,你找小乞丐当替死鬼便能蒙混过关么?趁早交出‘三绝膏肓’的解药,让我治好无忧公主,或许我还能在大身主跟前为你说两句好话。』。

钱毒姑神情泰然,微微摇头叹道:『唉,陈希文,你既想讨好大身主,又想在福寿堂里扳倒我,这些心思我都明白。可惜你处心专营,只会耍耍小聪明而已。我且问你,整个事情的原委是怎样?无忧公主是何来历?福寿堂为何要兴师动众的找寻她?我劝你切莫乱开方子错下药,否则只有自己倒霉的!』几句话说的陈希文哑口无言,脸上露出犹豫之色。钱毒姑冷笑两声,道:『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实情吧,免得你再胡思乱想。』。

她来回走了两步,眯着眼望向天边,缓缓开口道:『无忧公主是突厥贵族,自定襄唐军大捷后流落中原。据说当今天子悬赏万金,诏告天下遍寻此女。两个月前,大身主在太原醉仙楼见到了无忧公主,当时便惊为天上仙子……哈哈,咱们这位司马大身主生性风流,平生最喜寻花猎艳,建造那‘紫竹园’也是为了藏纳姬妾所用。当日他虽在醉仙楼身负重伤,过后却念念不忘无忧公主,乃下令福寿堂大小头目各处搜索……』说到这里,陈希文插话道:『原来如此!那你正该将解药交出,治好无忧公主毒伤,将功折罪,说不定大身主还有封赏哩。』。

钱毒姑看了看他,眼中尽是鄙夷之色,斥道:『慌什么?要是我有解药,还找你来作甚?实话跟你讲,追索无忧公主的另有其人,司马斌跟那人比起来,只算得提鞋儿的小角色。』。

陈希文听她直呼『大身主』的名讳,口气无礼之极,不由得微微一愣,道:『你说什么?』。

钱毒姑道:『早先司马斌遣人传话,叫我率领座下弟子们找寻无忧公主。半月之前,我去汾州黄家庄复命,无意中听到陆堂主和一位前辈高人谈话,说起无忧公主的相貌来历,以及她身边那个身怀邪术的哑巴。我猛想到最近十斗坪发生的怪事:来升客栈那对奇异的少年男女——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无忧公主’就是客栈里那个女子!我连忙禀明陆堂主,他又引我去参拜那位前辈高人。嘿,这位前辈的身份果真非同小可,乃是九华道宗掌门,威震塞北的‘霹雳神拳’!』。

陈希文没听过九华派的名头,皱眉道:『什么霹雳神拳?九华道宗?与我们福寿堂有何干系?』。

钱毒姑道:『道宗是为天下玄门正统,而九华派又乃道宗之首。福寿堂虽人多势众,但若不是九华派的荫庇,焉能有今日的风光?』。

陈希文道:『那又怎样?你东拉西扯了半天,到底想说什么?』。

钱毒姑冷哼两声,道:『还未明白么?这无忧公主,便是九华道宗要找寻的人。九华掌门详细问过我,还特别谈及那个哑巴,最后细细嘱咐,说那哑巴是塞外邪魔,道宗弟子们正在全力缉拿。我们切不可打草惊蛇,务必先捉住无忧公主,那哑巴自然伏首就擒。嘿,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吧?与其将无忧公主交给司马斌,还不如献予九华掌门,他可是连陆堂主都得俯首帖耳的大人物啊!你不是想攀高枝么?这样的人不巴结,还想巴结谁?』。

陈希文喃喃道:『此话当真?』。

钱毒姑道:『骗你作甚?只要将无忧公主交给九华掌门,那便是大功一件!以前要你搜寻婴孩,也是这位九华掌门的意思,前事尚未完成,这回正是你补过的机会。』。

陈希文愣了半晌,道:『好吧,我且再相信你一次。可是客栈里那个哑巴手段高强,整日守在无忧公主左右,我们如何能够得手?再说我既不懂武功也不会道术,能帮上什么忙?』。

钱毒姑道:『我先问你,无忧公主病势怎样?』。

陈希文摇头道:『没有解药,三日内凶多吉少。』。

钱毒姑点点头,沉声道:『若是我要你配些续命猛药,能否让她半个月内不死?』。

陈希文颔首沉吟,道:『济世堂里尚有四五根百年人参,倘若熬炼成浓汤给她灌服,大约还能延续十日。不过终究难逃一死,又有何用?』。

钱毒姑笑道:『我听那九华掌门话里的意思,似乎想以无忧公主为饵,胁迫哑巴为他办成一件要事。你若能保无忧公主数天性命,想来也就够了。』干笑两声,接着道『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先得到无忧公主。嗯,我叫人给你那些闷香呢?有没有用过?』。

陈希文低声答道:『我本想将闷香放在香蜡里,无奈哑巴看管甚紧,没有机会下手。』。

钱毒姑道『不妨事,方才我让阿三带你来这里的时候,已命手下潜入客栈左近偷偷燃放闷香。现在店内诸人定然已经昏迷,我们拿住哑巴和无忧公主,一起交给九华派发落罢。』。

陈希文道:『怎么,你下手了?那哑巴精气内敛,眸子中隐隐蕴藏英华,绝非等闲之辈。你的迷香管用么?万一有个闪失败了事怎么办?』。

钱毒姑眉飞色舞,道:『尽管放心罢,我那特制的‘软筋散’最是厉害无比,中者两个时辰不省人事。何况今日午时我得到消息:陆堂主,九华派以及道宗各位已然驾临十斗坪,正住在紫竹园里呢。此刻我们正该冒险行动,不然就再无立功的机会……嘿嘿,就在咱们说话的这功夫,我手下人多半已经得手,那无忧公主早送到紫竹园去啦,哈哈!』。

她越说越得意忘形,仰头怪笑道:『九华掌门向我许诺,如能抓住无忧公主便收我为九华派弟子。嘿嘿,真如能入得道宗门墙,莫说是大身主司马斌,就算堂主陆登云又怎样?以后学得神妙道术,那区区福寿堂岂在我眼里?』正笑着,忽听『飕飕』衣襟掠风声响,只见一个黑影从乱石堆后骤然跃出,风驰电掣一般向镇内狂飚而去。乞丐阿三揉揉眼睛,惊骇道:『那是什么?跑的那么快!』。

钱毒姑和陈希文大吃一惊,极目朝黑影去处张望,却见暮色沉沉,别无异状。两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是疑惑又茫然。

那黑影正是紫元宗。当他听到钱毒姑说施放迷香,设计绑架无忧等阴谋时,立时心内惶急如焚,顾不上多想转身便往回狂奔。转瞬之间跑回客栈,抬头只见店门大开,堂内寥然沉寂,到处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闷香气息。他急忙走进客房察看——床铺凌乱,空空如也,却哪里有无忧的影子?紫元宗强自稳定心神,再到店中各处细细搜寻,发现掌柜和伙计倒在店后院落里,身上伤痕累累,各被利刃戳了七八个血洞,早已气绝身亡。尸体旁散落半截包铁皮的木棍,那正是福寿堂乞丐们常用的防身之物。

目睹种种惨状,紫元宗惊惶渐去,怒火竟也慢慢平息,当下寻了把铲子在后院挖了两个大坑,将掌柜和伙计都掩埋了。冷风中伫立良久,他缓缓走回到店堂里,坐在凳子上托着腮帮静静沉思。此刻夜色如水,天边一轮明月皎洁如盘。青白的月光犹似深秋浓霜,迷迷蒙蒙的漫洒蒸蔚,天地清绝,万物抖瑟,惟有来升客栈里那个身影纹丝未动,仿佛徒具其形的石头人,但眸子里却隐隐闪烁着寒光,冷静又可怕,那是饱受苦难的眼神,也是一颗绝望疯狂而无所忌惮的灵魂。

玄夜风凉,紫元宗紧绷的心绪松弛下来,忽然觉得腹中饥饿。他起身找寻可食之物,忽见柜台后放着一个酒坛。当即提起来拍开封泥,口唇贴着坛缘慢慢吞咽酒浆。同时脑中细细思索,暗想那福寿堂是九华道宗管辖的江湖帮派,其中头目『大身主』司马斌,一定就是太原醉仙楼上被张凌风重伤那个中年人。他因垂涎无忧绝世姿容,便传令手下帮众全力搜寻。哪知九华掌门也在追索无忧……

凝神思量,紫元宗猛然省悟『朱秉正意图绑架无忧,无非是想胁迫我重返塞北柳林峰,为他取得‘天雷剑’,只是他怎么知道无忧的公主身份?』转念又寻思道『钱毒姑说已命人将无忧交给朱秉正,那现在无忧应该就在紫竹园内。九华派及道宗各派弟子好像也在那里,他们人多势众,我又如何周旋?……该吃的苦吃够了,不该受的罪也受够了!人世万恶,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嘿嘿,纵然龙潭虎**,也要拼他个鱼死网破!』。

心意已决,紫元宗随手扔掉酒坛,转身走出客栈大门,趁着浓浓夜色直奔济世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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