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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直走到日暮时分,方才走进山涧。此时阳光逐渐暗淡下来,涧边幽暗的树林沙沙作声。无忧想起出去一天不但没有带回粮食,反而将盘川首饰倾囊而尽,不禁有些怅然,寻思道『哥哥的双腿尚未恢复,我们的钱都花光了,以后没有吃的,却如何过活?』。
一念未几,心头隐隐响起一个声音『谁说以后没有吃的?咱们以后食物盈足,吃都吃不完呢!』语调沉厚,语气中尽是喜悦之意,正是紫元宗。无忧大喜,知道已进入『心语』的范围,当下向前急行,浮生草紧紧的跟在她后面。
走近岩洞,却见紫元宗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听闻脚步渐近,抬头笑着心道『你可回来了,今后咱们可不缺吃了的!』忽又看见她身后跟着个破衣烂衫的小男孩,不禁微微一愣。无忧心下歉然,轻轻的把扶着浮生草的肩膀,挨近元宗身前,暗道『为了救这个孩子,我把钱全花光了,你……你可别生气。』。
借着透过树林的微光,紫元宗仔细打量浮生草,忽地惊讶道『这不就是醉仙阁上那个小孩么?』。
无忧道:『是啊,就是他。我见他被人逼迫在街上乞讨,受尽欺凌虐待。便花钱为他赎了身。哎,说起来这孩子真可怜。』。
紫元宗缓缓点头,道『正该如此,我们以后可要好好对待他。』伸手去抚摸小男孩,浮生草头一偏躲开,后退半步缩在无忧身旁,眼光中全是戒惧之色。
紫元宗心头猛地一颤,登时目瞪口呆: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又冷又生硬,充满了不信任。十几年来,他不就是用这样的目光注视人世的么?此时浮生草霍地乍现在眼前,怔忡之下,紫元宗好象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
无忧轻柔的拍拍浮生草的肩头,温言道:『阿草,别害怕,元宗哥哥是最好的人,他是我的…』一时无法出口,忙岔开话头,心里问紫元宗道『你说咱们今后不缺粮食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听无忧发问,紫元宗回过神来,忙将心中思绪抛开,笑道『你过来看看。』拉着无忧坐在石头上往溪水里看去。只见水流凝滞,『叮当』乱响,无数的细碎冰块在水面翻涌。仔细一看,发现水中竟有几条大鱼,都有尺许长短,困在浆糊一般的冰水里挣扎扭动。
紫元宗见无忧满脸惊奇,笑着心道『哈哈,我还从未发现阴阳凤凰剑气能有如此威力呢。』说罢敛神聚气,右掌斜斜挥出,虚拍向丈外的水面。只听『咯咯』声响,那段水流眨眼间封冻成冰,硬邦邦亮晃晃有若镜面般光滑。上游的溪水遇到阻塞,从冰面上漫溢开来,又顺着地势流进对岸的草地里。
无忧冰雪聪明,当即拍手道:『好啊,我明白了,阴凰剑气将溪流冰冻,也会将水里的大鱼也困住。待到溪水慢慢将冰块消融,我们就可以下河捡鱼啦!』转念又想『但不知这样会不会消耗很多真气?』。
紫元宗暗笑道『尽管放心,也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真气越用越多,丝毫没有疲惫的感觉。』。
无忧笑颜如花,欢喜道:『那太好了!我瞧你的阴阳凤凰剑气好厉害,比罗浮掌门白善道强多了!今后吃喝不愁啦,在你腿脚恢复之前,哈哈,咱们就在山里作一对鱼鹰吧!』最后一句话刚脱口,立即知道说漏了嘴,不禁又羞又急,忙改口道:『不……不是,是三个人…三个渔夫…』究竟难圆其说,一时手足无措。
瞧着她羞不可抑的美态,紫元宗不觉神魂微漾,忽而想起一事,道『我见你洗头的时候没有梳妆的器物。就趁你离开的这段时间,用小刀削了一把竹梳子。虽然粗糙,但还将就能用。』说罢伸手入怀摸出一把竹梳,递给无忧,笑道『你使这梳子梳头吧,别再用手指篦头发了。』忽然看见无忧怔怔不语,神情恍然,似有泫然欲泣之态,不由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此时无忧内心中有如刀绞,但害怕紫元宗知道真相而伤心,又不敢露出半分悲色。忙接过梳子,笑道:『好啊,老是用手挠头发,那不成猴子抓痒痒了么?嘻嘻,我正想要把梳子呢!』但见那竹梳小巧轻便,齿条规整,倒也细致干净。无忧婉柔微笑,轻声道:『作的真好。』。
紫元宗与她心曲相通,虽见她喜笑颜开,暗中却隐约感觉到无忧心头寂寂无声,似在竭力隐藏心语。便定睛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噫?为何把帕子包在头上?那好象是我给你蒙面的那张布巾……』无忧暗怀苦衷,但又强忍悲凄,连想也不敢多想,连忙转开念头指着小溪道:『哎呀,光顾着说话,冰块都要融化了,还是先捉鱼吧!』当下收好竹梳,挽起裤脚走进溪水中。立时水荡波起,无忧抓起一条鱼抛到岸边,唤道:『阿草,你帮忙别让鱼跑掉了!』。
浮生草年纪虽小,对摸鱼捉虾倒十分在行,顺势将鱼扑按在地,再用荆草将鱼嘴横穿挂起。紫元宗连连叮嘱无忧当心滑倒——这么一闹腾,便将头巾一事抛开了。
是夜皓月当天。紫元宗用阳凤剑生起篝火。无忧把洗剥干净的鱼片放置在小石头上,围在火堆边烘烤。少时鱼香阵阵,无忧抹干净一块大青石,铺好树叶,再将鱼肉放在上面,又摆上数个采来的野果,周围用野花陪衬,将石头变成了一张花团锦簇的餐桌。紫元宗看的好笑,心想『真是多此一举。』。
无忧伸伸舌头作个鬼脸,耸耸鼻子道:『我喜欢。』无忧摆了三个圆石头在石桌边,与紫元宗相对坐下。浮生草蹑手蹑脚的挨过来,看无忧微笑着冲他点点头,方才畏畏缩缩的从石头上捡起一片鱼肉,转身蹲到一棵槐树下大口吃起来。无忧和紫元宗对视一眼,忙起身将他拉到石桌边。哪知刚一坐好,他又缩了下去,蜷着腿跪在地上,埋头拼命往嘴里塞鱼肉,不时侧头左右四顾,惊惶的样子好象害怕有谁来争抢食物似的。
无忧眉头微皱,正待再拉他过来。紫元宗按住她的手,摇摇头,心道『随他去吧。常受虐待的人都是这样,何况还是一个孩子,过些日子慢慢就会好的。』无忧犹豫了片刻,看看浮生草,再瞅瞅元宗,缓缓的点了点头。
吃完烤鱼,无忧拣了些青草铺在洞中。搀扶紫元宗进里面去歇息,自己和浮生草睡在靠近洞口处。紫元宗微感奇怪,暗想往日无忧总是睡在他身边,今晚为何离得那样远?似乎还略有生疏之意。
爱得越深,越怕别人看穿,哪怕旁边仅多了个懵懂小男孩,她也会觉得难为情。少女的这种心思真是莫测,非但她自己不明白,就算是心意相通的人也难以洞悉……
紫元宗心中略感忐忑,用『心语』询问无忧,可是无忧实在是累极了,含糊应了两句便沉沉入梦。此时霾云乍起,星遁月黑,夜色慢慢浓厚。紫元宗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感到心烦意乱。四周阴雾晦气逐渐弥漫,幽深的树林沉寂如坟墓,但沉寂不同于平静。黑暗中,好象有可怕的东西在悄悄的接近。
肃杀气氛越来越沉重了,到处都象是灌了铅液,动一动也费力。紫元宗莫名恐慌,猛地撑起半个身子朝洞口张望——什么也没有,一切安谧无声。他望了片刻,叹口气,摇摇头正要重新躺下去。突然间,他看见了那个浮生草。
此刻那小男孩正仰面躺在草垫上,纹丝不动,硬邦邦的象块石头。看模样是睡着了,可又象是死了。睡着和死去,对于他来说有时候就是一回事。这孩子总在生死间徘徊,白天为生存挣扎,夜里向死亡靠拢。长久的苦难令他愁苦万状,连睡觉也睁着眼睛望着天。这惨状隐含双重悲意:活着时目不交睫,死了就是死不瞑目。
紫元宗骇然变色。霎时他明白了,周围恐怖的氛围全来自浮生草身上。太多的痛苦郁结沉积在那孩子的心里,他那幼小身体都快装不下了。而黑暗是最好的诱因,痛苦往往趁机化作怨怒,使得呼吸也在散播刻骨的恨意!他在恨谁?恨所有的人,也许还包括他自己。这种情绪在沉默中积蓄已久,几乎快要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
这时候,由洞外射进一缕月光,照在浮生草惨白的小脸上。他仿佛得到了某种暗示,猛地颤动起来:眼前幻象丛生,都是以前倍受折磨的画面;耳畔怪声唧唧,有若厉鬼惨笑。突然,他记起了钱毒姑的话……
浮生草慢慢的爬起,影子在地上诡谲伸缩。他悄悄的挨到无忧身边,从怀里摸出一根寸余长的银针。微弱的月光下寒光忽闪,那正是钱毒姑交给他的毒针。
临别之际,钱毒姑曾在浮生草耳边叮嘱了几句,要他寻机用毒针暗害无忧。此时小男孩神昧智昏,满脑子都是那些狠毒的命令。屈从邪恶早已是他的习惯。加上那满腔的仇恨,使得浮生草有如咒语附身的木偶。即使再凶残的恶行,他也能坦然为之。
紫元宗呆呆的盯着浮生草,那孩子的神态令他震撼,内心深处的有种东西好象正随之缓缓苏醒。突然间,他看见浮生草神色紧张,握着一根怪针死死的盯住无忧。紫元宗猛地警醒,心中连连呼叫无忧。但无忧仍在睡梦中,又如何能听见他的心语?
危急时刻,紫元宗咬牙奋力站起,扶着岩壁走过去。可是已经太迟了,只见浮生草手臂陡然前伸,那根银针穿透衣服,深深扎进了无忧的身体中。紫元宗全身寒毛倒竖,只觉那根针好象刺在了他心口,急切间气血狂涌,合身朝前扑去,伸手想要抓住浮生草。哪知浮生草体小身轻,灵动异常,埋头扭腰躲过元宗,耸身跃出洞口,顺着小溪往山涧外飞奔而去。弱小的身影迅疾如电,就象受了惊吓仓惶逃窜的幼兽。
紫元宗随后紧追,才跑了两步,忽地想起『我怎么会走路了?』一念未落,腰腿间的气力蓦地消失,歪斜着俯倒在地。此时无忧早已醒转,循声走出洞口,见紫元宗倒在地上,忙将他扶起,问道:『怎么了?』又看看四周,惊疑道:『咦?阿草到哪里去了?』。
紫元宗定下神来,沿着溪流方向疾走数丈,极目眺望,却哪里还有浮生草的影子?无忧跟上来扶着紫元宗胳膊,惊喜道:『能走了?终于能走啦!嗯,算来也就是这两天,你的伤势该当痊愈了。』忽见紫元宗脸色惨然,直直的盯着她,无忧诧异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吗?』。
话音未落,紫元宗忽地上前半步,搂住她的纤腰,右手从她衣领中探了进去。无忧一愣,随即羞涩难禁,但觉浑身酸软无力,柔顺的依在元宗怀里,轻声含糊道:『呀,这……你……你。』。
紫元宗在她胸口摸索片刻,渐渐摸到左边锁骨肩窝处,那柔滑的肌肤里似有硬物扎手,便问道『你刚才……有没有觉察到有东西刺进你的肩膀?』。
无忧听他语调颤抖,抬起头来答道『没有什么啊,嗯,对了,刚才肩上麻了一下,定是被小虫子咬了一口。』。
紫元宗急问道『现在怎样?』。
无忧微笑道:『也没觉得怎样,这有甚要紧?瞧你急得一头的汗。』说着捻起袖子给他擦脸。
紫元宗木然呆立,心头惶惑慌乱。想起小时候曾听人说过,若是被蛇虫咬伤而不知疼痛,定然是创口中毒。方才无忧身受针刺竟然没有察觉,莫非浮生草的银针上也含有剧毒?
想到这里,紫元宗愈发忧惧。舒臂将无忧横抱起来,往洞中急走。无忧莫名其妙,笑问道:『干嘛把我抱来抱去?』。
紫元宗神情严峻,心道『你睡着的时候,那个叫浮生草的小孩子用针扎你。』。
无忧奇道:『用针扎我?为什么啊?定是阿草跟我开玩笑,他人呢?』。
紫元宗将她放在地上,让她依着石头靠着,答道『那小子逃掉了,他无端伤你,显是心存歹意。』一面说,一面升起一堆篝火,再解开无忧的衣裳。
火光下看的分明,只见无忧肩窝下有一团茶杯大小的乌青,幽幽泛着绿色,在雪白的肌肤上赫然刺目。紫元宗大惊,暗道『果真有毒!』。
无忧也是一怔,看着那块乌青,心下疑惑『这是什么?』。
紫元宗脸色铁青,心道『那个小男孩用毒针刺了你。现在针头还陷在肉里,必须挖出来。』说罢摸出小刀子,放在火上燎烤。无忧看见刀光闪烁,忽然微现惧色,缩在元宗怀里,道:『……我……我有点怕疼。』。
紫元宗强颜笑了笑,心道『别怕,你就当又被虫子咬了一口。』。
左手紧紧搂住她的腰肢,将她的下巴搁在自己肩头,咬咬牙,右手握住刀子从乌青的中心处剜入……霎时鲜血涌出。无忧『啊』的叫了一声,咬住紫元宗的衣服强忍痛楚。
紫元宗割开个豁口,抛下刀子,捏住针尾往外一拔。无忧身子猛地一颤,立时昏晕过去。紫元宗拔出毒针,对着光亮仔细观看。就见针体细如蚊足,银灿灿的寸余长短。他小心的把毒针包裹在布巾中,转头俯身下去**创口里的毒血。吸一口,吐一口,慢慢黑血变成红色,才稍稍放心。
过了片刻,无忧逐渐醒转。紫元宗问道『觉得如何?』。
无忧睁开眼看看身上的血迹,勉强笑道:『虫子咬了我……好大一口。』。
紫元宗抓了把木灰敷在她肩上,再撕下一片衣服包扎伤口。布短血多,瞬间就浸透了布片。紫元宗愁眉道『须得赶快止血。』转眼看见无忧头上包的头巾,心想『这块布料倒也厚实,正好可以扎住血脉。』心里思量,伸手便取下了她的头巾。
无忧吃了一惊,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了。但见紫元宗目光怔忪,愣愣的盯着她的头顶,便淡淡一笑,道:『怎么了?』。
紫元宗轻轻抚摸她的头皮,心里颤抖道『头发,你……你的头发呢?』。
无忧微笑道:『头发剃掉啦,我想改个样儿给你瞧瞧。可好么?』。
紫元宗暗想无忧向来爱惜秀发,怎会忍心自剃光头?当下扶着她的双肩,眼睛血红如火,心中急问道『是谁?是谁干的?告诉我!』。
无忧叹口气,只得将断发救人的事情讲述一遍。说完后悠悠长叹,伸掌轻抚紫元宗的面颊,道:『头发没有了还可以再长出来,人死却不能复生。几根头发能就一个孩子的命,要是换成你,也会这样作的。』。
紫元宗惨然道『你为了救人剃掉头发,可是……可是那个孩子反而用毒针暗害你……』。
无忧赶忙道:『别怪阿草!那不是他的错!他不是有意伤害我的,定是有人逼迫他。哥哥,你答应我,千万别为难阿草,别为难他!』她神情惶然,语调颇为迫切,竟比刚才剜肉取毒还要紧张。
紫元宗忍住眼泪,艰难的点点头。无忧又道:『还有,若是今后再遇见那孩子,你一定设法相救,别再让人欺负他……阿草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紫元宗含泪心道『你尽管静心养伤,少想这些事情。你说的话,我都已牢牢的记在心里。』。
无忧舒了口气,展颜笑道:『嗯,那我就放心了。』说罢歪斜着偎在紫元宗怀里,忽感平地一股冷风吹来,寒意透入肌骨,不由得耸耸身子,娇怯的道:『我……我有点冷。』。
紫元宗黯然神伤,将她紧紧的搂在怀中,霍地扭头望向洞外天空。暮色苍茫,那挥之不去的厄运仿佛正躲在阴云里窥探。紫元宗瞠目而视,胸膛中怒潮激涌,内心深处狂喊道『老天!为何总是让好人受苦?』。
这呐喊似乎立即有了回应。只见天边白光闪耀,数道闪电穿破长空。突然『轰隆』一声巨雷炸响,震得山林簌簌发抖。刹那间大雨瓢泼,翻江倒海一般倾泻而下。狂风夹杂雨点,呼啸着席卷天地。山石,树木,鸟兽,各种生灵都笼罩在激荡的风雨中,犹如巨兽铁蹄下的蚂蚁虫豸,只能逆来顺受,默默战栗。无以名状的恐惧上达云霄,下及黄泉,万物任凭凄风惨雨肆虐,又有谁能左右天意?
雨打风吹,直到天明也未止歇。紫元宗抱着无忧坐了一夜,开始还听她心语细微,到后来渐渐悄无声息,料想她定是睡着了,谁知天亮后许久都不见无忧醒转。摇晃轻拍,她也只是微弱的『咿唔』两声。紫元宗心下慌乱,对着洞外亮光仔细查验她的伤势,却见肩头雪肤荧荧,伤口既不红肿也无青痕,看模样银针的毒性似已去除干净。
此时一阵疾风掠过洞口,无忧微微打个寒战,嘴里含糊道:『我冷……』。
紫元宗单手紧紧搂住她,又解下自己衣服裹在无忧身上。无意间右手触及到她的额头,只觉灼热滚烫有如火炭。紫元宗心里一沉,暗道『不好,她在发烧!』伤后发烧乃大凶之兆,紫元宗自是知晓,但无忧创口并无红肿异样,怎会忽然有伤势加重的迹象?
他却不知道,原来钱毒姑的毒针名为『三绝膏肓』。其炼制之法是:先用剧毒矿物炼烧银针,待针体烧红后再放进毒血里淬火。那毒血取自患瘟疫而死的人体内,其中蕴含着各种致病的疠气。因此被毒针刺中者不但会中毒,还会染上恶疾——『毒绝,疾绝,气绝』是为三绝。等到毒物进体,病入膏肓之时,恐怕大罗金仙也难以救治了。
紫元宗以为余毒未尽,又汲了些溪水给无忧清洗伤口。可是没见退热,反而全身都开始发烫。无忧却不停的叫冷,一个劲的寒战哆嗦。紫元宗束手无策,只得将她抱在怀中。堪堪挨到中午,那雨愈发下的大了。无忧神智稍稍清醒,睁开眼望着紫元宗,淡淡一笑,心道『我……我大概受凉了,不碍事。唉,其实生点小病也挺好的,可以整天窝在你怀里。』说着往紫元宗怀中缩缩身子。
紫元宗倍增感伤,安慰道『你别担心,等雨一停我就带你去瞧郎中。』。
无忧心道『我真的没事啊。小小风……风寒而已……对了,我有点饿呢!想是因为饿才没精打采的,其实我哪来什么病?嘻嘻。』。
紫元宗精神一振,心道『好,我马上去给你弄些吃的。』当即放下无忧,也不顾风雨滂沱,径直跑到小溪边,挥掌朝水面发力拍击。
此刻紫元宗经脉通畅,阴阳剑气充盈体内,依着『七通剑法』的路子凌空发出,劲力自然非同小可。溪流中的鱼虾遭到重击,纷纷被震死震晕,都翻白漂浮在水面上。他捞了一条两尺长的大鱼,用刀子洗剥干净,这才转身回至洞中。
无忧见他衣衫尽湿,不由微嗔道:『你真是的,这么大的雨还往外跑。若是你也病倒了,我可怎么办?』。
紫元宗微笑心道『只要你快些好起来,这点雨算甚么?想当初在建武营,哪怕下冰雹也得照样干活呢!』心中对答,在地上拾掇些干柴,再用『阳凤剑』点燃,叉上鱼肉烧烤起来。
须臾鱼熟,紫元宗撕下少许肉丝凑到无忧唇边。无忧还未张嘴,忽觉一股腥膻之气直冲鼻端,登时胃里翻腾,酸水直往上涌。紫元宗见她眉头微皱,忧心道『怎么?吃不下吗?』。
无忧笑了笑,道:『好香呀,以后天天喂我吃东西吧。』说罢一口含住鱼肉,嚼也不嚼便囫囵吞了下去,一面道:『真好吃……』话未说完,忽地『哇』的一声喷了出来,接着搜肝刮肠得埋头大呕,最后连清水都吐出来,方才慢慢止歇。
无忧喘息良久,颤巍巍的抬起头,脸上却并无哀苦之色,仍浅笑道:『……我……我……』。
紫元宗轻抚她的脊背,心中难受,强颜笑着心道『看起来鱼肉不合你的口味,我再去另找些吃的。』。
无忧微微颔首,再无力答话,侧过脸又沉沉昏睡过去。此刻已过午时,洞外仍是瓢泼大雨,紫元宗心中渐渐焦急起来,暗想『不知妹妹中的是什么毒,若要去看大夫,外面风寒刺骨她却怎么受得了?但要是坐守此处,连可食之物也没有,又有何用?』思前想后,将无忧轻轻放在青石上,再寻些干草给她盖住身子。洞内冷光簇簇,别有一种清幽凄凉的气氛。紫元宗默默的注视着无忧苍白的脸蛋,目光柔沉忧郁……忽地,他毅然转身,再不回头多瞧一眼,迈步走进那茫茫雨雾之中。
出得洞来,紫元宗冒雨疾行,转眼走出山谷,又行片刻,前方隐约看见几缕袅袅炊烟。紫元宗顺着泥泞的小路向那方向而去,两边房屋渐次鳞栉,不觉间已来到了十斗坪。他停住脚步,举目四下里张望。这时候周围烟斜雾横,街市里分外冷清。偶尔几个行人走过,远远望见紫元宗披头散发,有如鬼魅般立在风雨中,当下都侧目转身,唯恐避之不及。半天过去,四周静僻的好似荒郊坟场一样,只是那雨越发下得紧了。
紫元宗伫立良久,心下渐感茫然:本想先找郎中为无忧疗伤,但此刻大街上人迹寥落,各处店铺全已歇业关门,哪里有地方可去?何况他又是个哑巴,如何能够求医问药?倘若耽搁太久,无忧独自在洞里昏睡,万一伤势加重,又有谁来照顾她?越想越烦乱,他昂头呆呆的仰望天际,却见那苍穹里铅云密布,黯淡无光,而前方烟障凄迷,好像也无路可行。恍惚中,远处似乎又隐隐传来无忧柔弱的呼唤声『哥哥……』……一瞬间,紫元宗忽觉神倦力衰,脚下酸软,只想随便倒在地上死去算了……然而,他又猛地扬起头,咬着牙,迎着冰凉的雨水向前大步疾走。
转过几个拐角,路面渐渐变得狭窄,街沿皆是青石板铺就,每隔几步就有半尺高的小石狮,那是寻常百姓人家门前祈福镇邪之物。紫元宗神智恍惚,晃晃荡荡的朝前踉跄而行,没留神踢到一墩石狮子,『扑通』一声摔在石板上,登时手脚又冷又痛,仿佛针刺刀割似的。他霍地惊觉,抬起脸环顾四周。
恰在这时,耳畔传来『吱呀』两声,街边一道门板翕开半扇,从里面飘出阵阵热油香气,象是烤肉之类所发出的。紫元宗精神大振,睁圆双眼向门内探视,炯炯的目光透过乱发,犹如荆棘里闪动的两颗火星。
这是一家专卖熟食的肉铺,往常都是清早便开始做买卖。今日天气恶劣,街市冷清,已是下午时分仍未开张,但要是时候耽搁过久,作好的熟肉又会坏掉。店主人没奈何,只得顶着风雨打开店铺。哪知还没迈出门槛,忽见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躺在门口。店主人正没好气,当下喃喃骂道:『晦气,真晦气,难怪今天生意难作,原来有这么个丧门星睡在这儿,呸……』说着朝紫元宗吐口唾沫,皱起眉毛连连摇头。
紫元宗以手撑地,缓慢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的走到近前。那店主人微感诧异,退后半步,问道:『干什么?』定睛细看此人,模样象是个乞丐,但双唇紧闭,眼神怔怔,眉宇间却毫无乞怜之色。店主人不知所措,呆呆愣在原地。紫元宗没有看他,眼睛望向店里的案桌,那上面堆满熟牛羊肉,正热腾腾的冒着白气。
见此情形,店主人似有所悟,试探问道:『你要买肉?』。
紫元宗纹丝不动,眼光片刻也没离开过那肉案。店主人心里疑惑,又问:『你有钱么?』这回紫元宗有了反应,慢慢转过脸来,木然的摇摇头。店主人道:『那你要干什么?』。
紫元宗又看看肉案,接着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店主人豁然明白,变色道:『好啊,搞了半天,原来是个想吃白食的!』说话之间额头青筋鼓起,心里已是怒气勃发。
其实这店主人也并非生性势利,平常若有乞丐上门讨钱,他还施舍几文。可是今天运乖时蹇,生意清淡已成定数,不料开门就撞见个形貌古怪的乞丐,而且乞讨之际泰然坦直,哪里有半分求肯之意?倒象是这肉铺欠了他的钱物,该当被他索要似的。店主人既惊且恼,当下喝道:『作死的泼贼,要饭还这么神气?快给我滚开,不然……』。
话还没说完,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道:『当家的,你跟谁拌嘴啊?小家小户的,成日价扯嗓子骂街,也不怕邻居们笑话。』。
店主人闷声道:『是个腌臜贼人,被雨浇昏了头,在门口捣乱。你只管待在里面,别瞎吱声。』。
女人听丈夫还嘴,也骂道:『青天白日的,哪里有什么贼人?想偷懒关门就明说,不作生意又怎的?凭我娘家带来的嫁妆,养活你个鸟汉子却有何难?』接着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店主人受了老婆抢白,愈发五内如焚,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转头圆睁双眼瞪视紫元宗,咬牙道:『臭要饭的,如何还不快滚?!』顺手抄起门板后的泔水桶,劈头盖面的朝紫元宗泼去。只见浊油横流,臭水四溅,紫元宗全身沾满泔水,头上脸上都是些菜叶,肉丝等污秽之物。
此情此景,恰似紫元宗在定襄城里的遭遇:同样的窘困,同样的欺辱,同样的世态炎凉,同样的天地难容……只是这次紫元宗不再怨天尤人,双眸中惟有冰凉的眼神。他表情漠然,抬脚跨过门槛,一步步的走到面前。
店主人暗吃一惊,回手摸到烧火用的铁钎,厉声道:『喂,你……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可就打你了!』。
紫元宗熟视无睹,仍旧愣愣的朝前逼近。店主人心神慌乱,脑中一懵,抡圆铁钎就朝紫元宗头上砸去。紫元宗并不躲闪,张开右掌一把握住铁钎,身子凝然如铸,直挺挺的立在原地。店主人左右摇晃那铁钎,却好似蜉蝣欲撼大树,哪里能动得了分毫?
相持片刻,突然店主人撒开手,猛地惊叫着向后急退,一面将双掌举到眼前,却见掌心皮肉焦黑,像是被烙铁烧灼过。再看紫元宗手里那根铁钎,早已烧得通体赤红,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锻铁。店主人目瞪口呆,一时竟忘记了恐惧。
紫元宗抛开铁钎,从店主身边擦肩而过,径直走到肉案边,撕下一大块垫桌子的油布,将桌上的烤肉熟食,米面糕饼等席卷一空。里间妇人听见动静,便问道:『当家的,大惊小怪的咋呼什么?你有话直说便是,用不着摔锅砸碗的撒气。』。
紫元宗心念一动,撇下油布包裹向里屋走去。店主人猛地回过神,霍地想起一事,惶然大叫:『孩儿他娘,快逃,快跑啊!』。
紫元宗掀起布帘闯进屋内,扭头四处观看,只见素壁青瓦,残灯如豆,除了屋角一架大铜床,一张带奁红木柜,再无显眼的家什。那床边坐个妇人,膝下蹲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猛可里发觉有陌生人进屋,这母女俩愕然瞠目,满脸都是惶恐之色。
静默片刻,那小女孩小嘴微扁,『哇』的哭出声来。妇人心寒胆战,颤抖着问道:『你……你……你是谁?』。
紫元宗毫不理会,只管埋头四下里搜寻。他走到红木柜子前,伸手扭断柜锁,抽出奁屉,只见装得都是些针线之类,再打开旁边的木箱,里面有两叠厚棉被。紫元宗将被褥卷作一团,又抬头找寻捆裹被子的绳索,忽见墙壁上挂着一件茅草蓑衣,当即上前取下和棉被裹在一起。
这时候,店主人战战兢兢的也蹩进里屋,见紫元宗除了翻箱倒柜的折腾,倒也并无其他暴行。店主人暗松了口气,提起嗓门大喊:『有贼啊,抢东西啦,快来抓贼啊!』。
那妇人听见丈夫呼喊,也霍然惊觉,跟着尖叫道:『救命啊,大白天有强盗啊!』两人惊惶的神态吓坏了女儿,那小女孩随之放声号哭,刹时店铺里轩然大乱,惊呼悲号透过门户,在幽邃的街巷深处隐约回荡。
紫元宗找了半天,虽然得了几张棉被,但始终没有发现女人的衣物,心里渐渐焦躁起来,暗想『妹妹衣衫淡薄,又不住叫冷,如此阴湿的天气,没有几件更换的衣服怎么行?』不经意间,瞥见坐在床边的那妇人。紫元宗忽地一怔,转过身子,直着眼睛不住上下打量,目光在妇人全身游走,那模样有如猛兽瞄上了猎物。妇人被他看得心虚,拉紧衣襟蜷缩着战栗道:『干……干什么……』。
一语未了,紫元宗已大步走到妇人身前,左手将她按倒在床上,伸出右手去解她胸口衣扣。店主人见状大惊,一颗心似要从腔子里蹦出来,激怒之下胸中热血翻腾,奋然扑上前去,口中厉声道:『快住手!』同时右手五指箕张,便想要掐住紫元宗的脖子。
紫元宗没有回头,抬起右膝盖压住妇人,右手继续拉扯裙带,左掌翻转轻挥,猛地将店主人的手腕抓住。刹时就听『咯咯』微响,店主人只觉寒气攻心,全身如堕冰窖,定睛一看,就见右前臂白霜凝结,腕骨象碎瓷般寸寸断裂。此种冻伤非比寻常,须臾之间便穿肌透骨,而伤者皮肉麻痹竟至毫无知觉。店主人惊骇莫名,圆睁双眼呆呆瞪着紫元宗,活象是看见了妖魔显形。
眨眼之间,紫元宗已将妇人剥光,攥着她的衣服,暗想:『这几件衣裳厚实的紧,无忧穿上,或能稍祛风寒。』。
那妇人只剩一件肚兜蔽体,缩在床角瑟瑟战抖,脸上神情惊恐万状。过了片刻,却见紫元宗只顾裹卷衣物,别无半点亵狎之意,店主人夫妻面面相觑,心中七上八下。
紫元宗收拾好包裹,顺手又将床单扯出,无意间臂肘碰到那小女孩,登时将她撞到在地。那女童原本已吓呆了,此刻陡然惊觉,立即尖声哭叫,双手挥舞着呼喊母亲。她怀里衣兜中塞满了蜜枣和榛子,随着身体晃动,都『噼里啪啦』的掉到地上。
紫元宗闻声回头,心里一动,寻思道『她吃了鱼肉便呕吐,想必忌食荤腥,这些素食果品正与她相宜。』想到这里,一把抓住那小女孩,伸手将她衣兜里的果子掏出——不过区区十几个,紫元宗眉头微皱,又撕开小女孩衣袖裤子,仔细检视。
几番折腾,小女孩受尽惊吓,愈发哭得撕心裂胆。那妇人听到女童声调凄惨,再也顾不得其他,跳起来冲到紫元宗身前,一面抢夺女儿,一面又抓又咬,其状犹如发狂的野兽。
紫元宗右臂横摆,左掌轻送,那母女俩便似断线纸鸢一般摔入墙角。所幸女童跌在母亲怀里,倒没受伤。而那妇人脊背着地,全身筋骨欲碎,**上半身依墙坐着,立时便说不出话来了。店主人脸色凄然,跌跌撞撞扑过去,搂住妻子连连呼喊。
耳闻悲声,目睹惨景,紫元宗却毫无反应,只顾弯腰捡拾散落在地上的果子。他的动作缓慢而僵硬,似乎被什么东西暗中牵引着肢体。偶然一抬头,他的脸孔恰好正对床框,那框里镶嵌着一大块铜片,乃是寻常装饰之物,只是表面平滑如镜,光可鉴人,在昏黄的灯火映照下正灼灼闪亮。
刹那间,紫元宗愣住了,呆呆的站在铜片前,双眼越睁越大,胸膛里砰砰狂跳,莫可名状的恐惧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
只见铜片里清清楚楚映出一张脸孔:蓬头垢面,惨白如纸。那双眼睛清明澈亮,隐隐噙着泪水,仿佛柔弱的小孩子绝望无助的眼神;而嘴角下撇,眉梢微颤,满面都是狰狞笑意,又象是歹徒作恶得手后流露出的那种心满意足的凶相。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糅合在一起,显得那张脸说不出的怪异可怕。紫元宗周身微微战栗,豁然明白过来——那就是他自己的脸!
他不敢多看,硬生生将头扭开,将所掳之物缚于臂上,穿上蓑衣迈步走出里屋,再把外面桌上的油布包裹提在手中。此刻天色阴暗,风号雨泣,四周响动都被风雨声遮掩了。因此店内虽然吵闹,却并没有街坊邻居前来探究。
紫元宗跨出熟肉店铺,低着头向镇外而去。街巷里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看不到。但不知为何,紫元宗心里发虚,如芒在背,不觉间越走越快,偶尔还回头张望,脸上神情那样的惊惶,就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追来一样。
走了半个时辰,十斗坪已远远消失在视野中,紫元宗这才松口气,看着手里身上的物品,心里稍感欣然,暗想『有了这些东西,可让妹妹在山洞里调养几日,等到天色放晴时再去找郎中……只是不知她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想到此处,紫元宗又焦虑起来,当即提气向前跑去。沿路泥泞溜滑,崎岖难行,可是他却奔跑如箭,到后来几乎是足不沾地的凌空飞驰。眨眼间转过山坳,顺着小溪来到山洞前。紫元宗呼吸如常,毫无疲态,全身精力用之不竭。他暗暗惊异,却不知自己体内真气充沛,早已远超过寻常道宗弟子了。
紫元宗一面寻思,一面步入洞内,站定脚步举目环视,忽然间脸色大变,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只见青光幽幽,静如晨昏,洞里那块岩石上仅剩下些许碎草,哪里有无忧公主的影子?紫元宗赶忙放下包裹前后到处搜寻,可岩洞狭小,方圆数尺有何处能够隐匿?况且无忧毒伤在身,又能够走到哪里去?若是就在附近,为何紫元宗听不见她的心语?
找寻半天还是没发现无忧踪迹,紫元宗惶急无措,茫然走出山洞,顺着小溪搜寻。却见四方雨雾凄迷,脚下蒿草如标,哪里才是正确的方向?紫元宗心里恍惚,忽然忘记自己是哑巴,张开嘴巴用力呼喊无忧。可怜此举徒劳无用——即使运足全身力气,又怎能发出半点声音?他继续失魂落魄的向前走,那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又逐渐迫近,连同身边的阴晦和黑雾,蓦地将他团团笼罩住了。他撒开步子拼命奔跑,那惊慌样子仿佛在逃避什么……只见山野苍茫,云气弥漫,一个孤单沉默的身影踽踽踉跄,这情形既凄凉又诡异,就好像鬼魂在地狱里徘徊。
他昏头昏脑的晃荡了许久,慢慢又兜回山洞附近,忽见前方草丛倒伏,浅浅的凹进一块,走近细看,草叶间露出一条青色的衣带,依稀是无忧之物。紫元宗心中狂跳,伸手扒开野草,发现一个娇纤身子卧在碎石上……正是无忧!她面朝下趴着一动也不动,看样子已然昏迷多时。紫元宗急忙屈膝半蹲伸臂相抱,却发觉触手冰凉,她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紫元宗忙解下蓑衣给无忧披上,抱起她向山洞走。刚迈出两步,只觉得手臂轻松毫不费力,似乎怀里空空得并无一物,微微凝思,忽地黯然神伤,暗道『自从逃离九华派,沿路颠沛流离,如今又被奸人所害,她受尽折磨,身子竟变得这般消瘦单薄……』。
一面想着,一面走进山洞,将无忧放在青石上,堆起树枝败叶,打算用『阳凤剑』点起篝火。但洞内太过潮湿,柴火虽可点着,却难以持久燃烧。紫元宗无奈,只得把无忧抱入怀中,再将『阳凤剑气』贯注筋脉,运转周天,片刻间白气蒸腾,身上逐渐散发出灼灼热气。
无忧感受到这阵温暖,身子微微一动,悠悠醒转过来……
她睁开双眼,怔怔的看着紫元宗,似乎神智尚未恢复。只见那雪白的脸蛋上沾着些许污泥,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双唇毫无血色,两颊瘦削黯淡,腮边还粘有几根枯草,而青色头皮沾满的水珠在阴暗处尤为刺眼。无论是谁,此种情状都可谓落魄狼狈,但是对于无忧来说,却别有一种令人心碎的凄柔之美。紫元宗压抑满腔悲怆,强颜微笑,心道『醒了么?觉得如何?』。
无忧眼神恍惚,无法答话,只是慢慢抬起手,颤巍巍的抚向紫元宗的面颊。紫元宗握住那只干枯纤瘦的手臂,心里道『还感觉冷吧?没事,我找了些御寒的东西。』伸手将包裹扯开,拉出条棉被来裹住无忧,又道『刚才出去收获不小,瞧,咱们有肉吃了,还是热的呢!』一面心语,一面把包裹里的熟肉取出,举到无忧眼前,微笑着心道『等这些吃完,我再出去寻找。你只管安心养伤,什么都不用放在心上。』。
这时无忧稍稍清醒了一点,也不看食物,只是伸臂环绕着紫元宗的脖颈,含糊道:『别……别走,别离开我……』。
紫元宗心里安慰她『没事的,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无忧攥住元宗的衣襟,把脸埋在他怀里,柔怯的重复着:『别走……别抛下我,我害怕。』。
紫元宗心道『别怕,等风雨稍停,我到镇上找个郎中来疗伤,妹妹你很快就能康复。』。
无忧连连摇头,断断续续的说:『……刚才我……我醒了,你不在了……抛下我啦……我很害怕,我爬出……我不知道该向哪儿去,我不停的喊,不停的爬,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答应我,以后别离开我,别走了。』。
听到这里,紫元宗只觉肝肠寸断,当下强抑满腔悲怆,紧紧把无忧搂住,心道『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我哪儿也不去,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无忧微微转过脸,长长舒了口气,苍白的脸庞泛起微笑,欣然道:『好啊』,接着娇俏的耸耸鼻子,道:『……饿了。』。
紫元宗心道『嗯,能感觉饥饿,想来伤势已有好转。』取出包裹中的熟肉,撕成细丝,右手扶起无忧,再将肉丝送至她唇边。却见她眉尖颤动,微微显出厄苦之色。紫元宗一愣,忽地想起她忌食荤腥,便笑道『我好糊涂,眼下你哪里能吃肉?』回手拿出包裹里的糕饼等素食,掰开捏碎,一点点的喂给无忧吃。那糕饼乃是小米和荞麦作成,咸涩粗粝。无忧含了些许在嘴里,却怎么也吞不下去。咽了半天,挣扎着道:『我渴……』。
紫元宗轻轻放开无忧,拿起葫芦转身出洞到小溪里汲水。此时风雨稍停,霁云漫卷,那溪中因雨后涨潮,水流湍急而浑浊。他伸手捧了些溪水,却见水里尽是黄沙和污泥,哪里能够饮用?正迟疑间,又听无忧在洞里轻声呼唤:『……你……你在哪儿?』。
紫元宗顾不得多想,用手指稍稍滤清沙土,匆忙汲了半葫芦浑水回到洞中,再扶起无忧,将葫芦口凑近她嘴边。无忧双唇干裂,正渴的厉害,此刻乍闻到清凉水气,当即噙着葫嘴,『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大半。那浑黄污浊的泥水,她竟喝得有如甘霖一般。紫元宗看得心酸。无忧喝完长舒了口气,嘴角边泛起俏丽的微笑,道:『刚才的糕饼真好吃,还……还有么?』。
紫元宗知道糕饼难以下咽,而无忧不过是在强颜轻松。他伤感之余忽地记起一事,忙伸手从怀里掏出些东西,心道『还好这里有几个大枣,新鲜的很,你尝尝怎样?』当下把一个枣子塞进她嘴里。那枣子乃晋东有名的土产,饱含汁水,酸甜适口,正是少女素常喜爱的零食。无忧启齿轻咬,片刻间面露喜色,惊讶道:『啊!这是柳林木枣,我在定襄也吃过,哪里来的?』。
紫元宗看无忧吃的香甜,正感欣然喜悦,忽听她这一问,登时眼前浮现出肉店里那小女孩哀哀哭泣的模样,耳边似又传来店主人夫妻的惊呼惨叫声。他心头一沉,脸上神色随之黯淡下来。
无忧见状微感奇怪,问道:『怎么了?』察觉他内心的异样,无忧隐隐感到不妥。她原是冰雪聪明的人儿,此时神智也逐渐清醒,微一沉吟,便以心语问道『咱们不是没钱了么?怎地会有这么多吃食与衣物?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紫元宗窘了半晌,心道『我……我到了十斗坪,走得晕头转向,不留意摔倒在街边,恰好被一位店家看见。他……他是个乐善好施的好心人,见我缺吃少穿,就把他家里的旧衣物给我,还施舍了好些食物……』。
他这番话含糊其词,也不合情理。但是无忧对他笃爱情深,万料不到紫元宗在骗她,当下释然而笑,忽然一板脸,道:『好啊,哥哥,你错了吧?』。
紫元宗心头『咯噔』一下,脸色微变,心道『我……我错了?你……你如何知道?』。
无忧笑道:『是啊,以前你曾和我争辩,说世上坏人多好人少。现在如何?那店家与咱们素不相识,却有扶弱济贫的善心。你瞧,世上还是好人多吧?』说着吐吐舌头作个鬼脸,道:『嘻嘻,还是我说得没错……』忽见紫元宗神情惶惶,还以为他因理屈而尴尬,便柔声安慰道:『别皱着眉头啦,我也是逞一时嘴快。其实你说的也有道理,世事纷杂,我见识太少,自然难以分辨善恶。何况在我眼里……哪儿还有比哥哥更好,更善良的人呢?』。
无忧不善讨好奉承,前面的话虽有迁就之意,最后两句已是真情流露。可是紫元宗听在耳中,背上却象有一条鞭子在狠狠抽打,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不敢多想,害怕心语无碍,不经意间便会泄漏作恶之事,连忙岔开思绪,心道『且先别说闲话,你身上衣服湿透了,方才怕着凉不敢换。这时候身子缓和点了么?还是先换上干衣服吧。』。
他回头翻开包裹,取出抢来的那套女人衣裙,脸上表情尽量保持平静。无忧微微翻身,可挣扎几下却辗转不得,乃叹道:『我……没力气。』。
紫元宗心道『我来帮你换。』。
无忧脸色一红,稍微沉吟,含羞点点头,心道『好吧。』随即又阖上双眼,好像这样做,紫元宗就看不见她的身子似的。
紫元宗心乱如麻,匆匆脱下无忧身上的湿衣,再将干衣服给她穿上。他手忙脚乱,数次触摸到那柔软嫩滑的肌肤。无忧又窘又慌,一动不敢动,只是紧闭双眸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好容易换好衣服,她睁开眼睛,只见紫元宗目光游移,一幅神不守舍的样子。无忧料想他定是看见自己**的身体,才显得如此紧张窘迫,想要宽慰紫元宗又无从说起。一时间两人默默相对,脑中虽是各有思虑,心里却都是默然沉静。
过了一会,无忧微感困倦,慢慢闭上眼睛,歪着头依偎在紫元宗怀里昏然睡去。紫元宗呆呆的看着她:那美丽的容颜虽苍白如雪,却尤显素雅娇柔;细细的呼吸清香若兰,又象随时就会停止;而纤纤腰肢依旧妙曼,也像再无力支撑身体了……如此憔悴而娇美的病容,任谁见了也会心酸,但是无忧那种玉洁冰清的气质,却丝毫不曾被伤病所掩盖。就如同深渊里的一朵幽兰——周围越是阴寒污浊,她越发纯美动人。紫元宗想到这里,目光停留在无忧的衣裳上。那件抢来的衣服包裹着她的身子,不知为何显得那样刺眼,仿佛污泥沾染在洁白的花朵上一般……
紫元宗表情阴沉,内心里愧疚与伤感纠葛淤积,胸膛似乎快要炸裂开。他将无忧轻轻放在青石上,转身走到洞口,依着石壁眺望天际。只见云蔼昏曚,沉沉黯然,正不知光明在何处。紫元宗出神半晌,目光逐渐迷离,恍惚中似看见那小女孩哀哀哭泣,耳边又传来店主人夫妻的惨叫声……
然而,这一切忽地都消失了,心底隐约有个声音,正在阴森森的沉吟『行善只有恶报!做一个恶人又有何妨?我不害人,人要害我!我不想做个邪魔,其实说不定作个妖魔更痛快!』接着那声音反复喊叫,越来越尖利『作个妖魔更痛快,作个妖魔更痛快!……』。
紫元宗毛骨悚然,双手捂住耳朵,蹲下身子将头埋在膝盖间。良久,内心深处又回荡起一个清宛的女声『有时候,善恶的念头在人心里只是一闪而过。做好事?还是做坏事?往往还没等想明白,我们就已经做了……世上还是好人多,因为人心本来是善良的……』。
紫元宗记起这是无忧说过的话,心下稍觉平静,寻思道『她相信我,依恋我,可我不过是个卑微下作之辈。她说我是世上最善良的人,可我却拿偷来的东西给她吃,拿抢来的衣服给她穿。若是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她又会怎么想?她……不知道会怎样的难过。』。念及于此,真如万箭穿心,痛的肝肠都似要寸寸断裂一般。
恰在此时无忧的毒伤又发作了:她全身滚烫,瑟瑟战抖,嘴里喃喃的说些胡话:『唔,这……这熊掌真好吃,就是有点硬……快把……把我老人家的牙齿磕坏啦。』。
听到这几句,紫元宗猛地想起雁门关外那一幕:他曾向无忧许诺『妹妹,等我伤势好起来后,我再不要你吃苦,再不要你受一点点委屈!』此刻忆及这事,紫元宗登觉汗颜无地,暗暗骂道『紫元宗啊紫元宗,你算什么男子汉?当日你信誓旦旦,可如今呢?莫说是吃苦受委屈,就连常人难以忍受的侮辱,都让无忧尝尽了。她重伤在身,你正该竭力照护救治,还顾忌什么善恶好坏?你只念着那些虚假无用的道义,忍心看着无忧受苦?世人欺凌她,你竟能无动于衷。紫元宗啊,你的心肠被狗吃了么?!』。
渐渐的,紫元宗心头郁气烟消云散,那满腔疚悔和悲伤,都化作怒火在胸腹间熊熊燃烧。他俯身抱起无忧,将蓑衣覆在她身上,一面向洞外走,一面寻思『如果,连无忧都难以被世间所容,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善?朱秉正,柳朴山,武老爷,那些人作恶多端,却一个个活消遥自在,却为何偏要妹妹受尽苦难?世间丑陋无比,世人险恶无情,就算我抢他们,偷他们,杀他们,也不过以恶对恶,又何罪之有?……好,反正活不下去了,既然不给我们生路,那干脆大家都别活了!』。
他想着,走着,眼中隐含恨意,嘴角蕴蓄笑意。忽地仰头望天而立,心底爆发出疯狂凄厉的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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