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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夜阑人静,十斗坪内外气氛凝重。wWw.放眼苍穹混沌,云蔼沉厚,天地间仿佛灌满了冰冷的铅汁,芸芸众生忍顺苟且,只在其中默然挣扎……然而这压抑闷窒的静谧里,好像正蕴蓄着某种可怕的力量,郁积闷躁,犹如地底火流,一旦爆发便势不可挡!直可毁天灭地,将那浑浊的乾坤化为烈火炼狱……
紫元宗穿过寂静的街巷来到了济世堂门前。站在台阶下举目仰望,只见屋宇高峙,门柱房檐阴森森的好似魔牙鬼齿。他深深吸口气,束紧腰带,迈步登上台阶。
天上云黑月遁,平地阴风乍起,紫元宗面色微红,酒劲慢慢涌上来。恍惚间眼前又依稀出现多年前那一幕:眉山城里夜闯武府,那次是营救亲生妹妹,也是一切苦难的开始……往事如烟,前尘似梦,这时候都清清楚楚的浮现于脑海中,紫元宗停住脚步,心头热血激荡,暗道『既然和上次的情形差不多,那么我便仍然用救妹妹的老办法。嘿,常言上天有好生之德,倒是要看看,这一回,老天爷会不会再让我领受十年苦楚?!』想到此处,那股倔拗之气直冲胸臆,偏执的念头萦绕心田:前途虽然凶险,可他偏要尝试曾经失败的方式——就像扑向烈火的萤虫,明知前方是绝境死地,仍会毫无忌惮的飞去……
紫元宗转身走下台阶,绕着济世堂外的围墙行进。事有凑巧,正象当年的眉山武府,济世堂围墙东面也生着一棵大树,高大茂密,森森若盖。紫元宗走到树下,借着微弱的月光打量,蓦然回头眺望漆黑的天空,似乎又瞧见神秘的命运在云端冷笑……他毅然扭过头,轻吁口气,双手抓住树干,腰腿微微用力,便已窜上枝端,稳住身形定睛细看:树后是数栋青瓦房屋,往西连绵延伸,一直隐没在黑暗之中。
轻轻跃下树枝,沿着屋脊向前走出十几丈,前方亮光闪耀,已接近屋檐挂灯笼的地方。他躬腰抠住檐角楔头,两脚**木柱,悄无声息的滑到地面。阵阵夜风吹过,草叶沙沙作响,房子边是一片假山。紫元宗不知身在何处,周围楼阁鳞次栉比,门窗装饰精美,瞧这气派,料想已进入了『紫竹园』内。正寻思着先往何处探察,忽听脚步『簌簌』微响,有人向这边走近。紫元宗闪身躲到山石后,屏住呼吸侧耳聆听。
随着脚步渐近,只听有人低声谈话,一人道:『唉,想想也挺可怜的,眼看病势沉重,听说稀粥都难以咽下。如此不吃不喝,就算男子也经受不住,何况一个女子。』。
紫元宗闻言一懔,又听另一人道:『就是嘛,可是爹爹却将她关在屋子里,还派人严密监视,真是莫名其妙!女孩子家都病成那样,难道还怕她从床上爬起来上房揭瓦啊?』语音清脆,口齿伶俐,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声音。
紫元宗眉尖微颤,心道『朱秉正果然来了!说话的这人,却不是他女儿朱雀吗?』回想上次与朱秉正在太原相遇,并未见到朱雀相随左右。这次她出现在紫竹园内,想必九华派众弟子已到达十斗坪。
先前说话那人道:『师妹,刚才那些言语,咱们私下里叨叨也就罢了,切莫要传到师傅耳朵里,要不然……』。
朱雀应道:『怕什么?天要是塌下来,我权当作被子盖!』虽是戏谑之辞,但语气显得颇为焦躁。
那九华弟子道:『好,你要这样,我就不带你去了。师傅今日晌午才到此地,吩咐切忌外人打扰。这会儿我给他送茶水,倘若引你进去还这般口无遮拦的浑说,到时候定会连累我受罚呢。』。
朱雀沉默片刻,忽地嗲声道:『我的好师哥啊,你就领我去见爹爹吧。我知道你为人最好,往日里又潇洒又英俊,真是人见人爱哩!呃,要不然我爹想喝茶,那么多弟子都不叫,单单给你机会拍马屁?啧啧,难得我爹如此宠爱,你就是把天捅个大窟窿,他也不会责罚呢?』。
那弟子哭笑不得。朱雀越说越来劲,信口道:『再说我和爹是什么关系?父女情深呐!很有些日子没见面啦,他自然想我想得抓耳挠腮,今夜你趁机将我奉上,正好讨巧卖乖,我爹心里高兴,定会……』。
那弟子打断道:『少瞎掰两句罢,带你去便是,只求让我耳根子清净些。』。
两人说着话,走入游廊里去了。紫元宗疑心他们所说的『那女子』是无忧,当下远远的跟在后面。转了几个弯,周围微微响起水浪荡漾之声,只见游廊尽头华灯璀璨,两座楼阁兀然矗立在粼粼波光中。紫元宗举目观望,辨认出那楼阁正是『听雨轩』,寻思『此处别无其他房屋,朱秉正定然就在轩内。这人道术高深,心思缜密,我若靠得太近恐怕会被发现。』当即矮身躲进游廊拐角阴暗处,这地方背光顺风,紫元宗体内真气充沛,耳力也超乎寻常,可以清楚的听见楼中之人说话。
那九华弟子手捧茶盘走到门口,刚想推门入内,忽然屋里传来朱秉正的声音,道:『此事关乎九华道宗声誉,我已作出决断,就这么定了罢……』。
话没说完,有一人决然应道:『断不可如此!那福寿堂欺压良善,祸害百姓,多年来恶行累累,若是放任其肆意妄为,岂非姑息养奸?何况我黄天骄领衔大理寺参军,还吃着皇粮哩,怎能眼看着朝廷重犯逍遥法外?……还望师傅体察下情,将陆等云,司马斌等人犯交予官府,以免在下尸位旷职之嫌。』。
九华弟子听见屋里众人语气郑重,好像在谈论大事,不敢贸然闯进,朝身后连连摆手。朱雀无奈,只得屏气垂手候在门外。就听朱秉正来回走动几步,温言道:『天骄,我知道你素来勤勉,克尽职守。而此事你可想岔了,也没弄清福寿堂的来历,以至于弄出这许多误会。』。
黄天骄道:『在下愚顿,请师傅指点。』语气虽然恭敬,却并无半分卑屈之意。
朱秉正缓缓叹道:『唉,说来话长,历年天下大乱,战火纷纭,蝗灾频繁,大江南北难民何止百万。这些人上无片瓦遮风,下无立锥之地,只能逃荒乞讨为生。怎奈世态炎凉,多有欺凌弱小的恶霸歹徒。难民们无法自立自卫,于是结成帮派,互助互援,如此才渐渐有了“福寿堂”。』。
说到这里,朱秉正语调深长,似乎句句发自肺腑:『福寿堂内帮众虽多,大部分都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他们彼此相依为命,与世无争。但凡有些本事的也素以行侠仗义,扶弱济贫为先。天骄,你可去江湖上打听打听,除了官府衙门和财主老爷,谁不说福寿堂光明正大,讲义气守信用?这样的江湖帮派灭之有失天理,我们九华道宗当然会善加庇荫。』。
黄天骄轻声冷笑,道:『倒也义正词严,我看师傅您才想岔了吧。福寿堂里受苦受难的穷人是挺多,然而欺凌他们不是别人,正是福寿堂大大小小的头目。那些人自名为“身主”,专以残害无辜,逼良从恶过活。乞丐们从大街上讨来的钱粮物事,须得全部交给“身主”,否则必遭毒手加害。尤为可恨的是拐卖孩童——从贫瘠的山乡里诱拐幼年小童,或卖给大户人家,或教以弹唱杂技,然后走街串巷的卖艺乞讨。那些孩子饱受虐待,往往被故意折磨的不**样,以博取旁观者的同情和施舍,这叫扶弱济贫吗?福寿堂种种罪行罄竹难书!若不惩处,才当真没有天理了呢!』。
他越说越大声,一口气接着道:『远的不论,单说这紫竹园!陈希文区区一个乡里郎中,能有财力建造如此大园么?福寿堂里倘若都是行下仗义的英雄,为何这般贪图奢靡享乐?哼,说什么与世无争,行侠仗义?周围这些个金粉楼台,分明是“大身主”司马斌寻欢作乐的**窟,更是无数尸体血泪堆砌而成的白骨山!』。
一席话字字铮铮,真如裂金碎玉。朱秉正还未应答,忽另有一人断喝道:『天骄,三……三弟,你也太放肆了!怎么可以这么对师傅讲话?快些上前赔礼。』。
朱秉正摆摆手,笑道:『免了罢,成龙,应该好好劝劝你兄弟。唉,他年轻气盛,行事虽然鲁莽,可是言辞举止象极了死去的成虎,睹此思彼,实令我酸心结肠。』说罢又接连长叹,似乎十分感伤。
黄天骄道:『大哥,以往你常常告诫我们:生为大唐子民,须当殚精竭虑报效国家。数年戎马生涯,你随李总管的“振武营”南征北战,多少生死关头都没皱过眉头,怎地此时心软了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公文,愤然道:『瞧瞧,这是你伪造的大理寺文书,私自放走福寿堂人犯的证据!黄成龙黄大人,可叹你刚升为中州司马,就作出此等枉法之事,怎么对得起朝廷恩遇?怎么对的起那些战死的将士?又怎么对得起我黄家列祖列宗?』。
紫元宗听这几句话,心念微微一动,暗想:黄天骄口中的『大哥』,莫非就是『振武营』那个名叫黄成龙的军官?想当初在定襄城监狱里曾与他见过一面,此人心胸狭窄,冷酷无情,没料到竟是黄天骄的大哥。
楼里气氛肃然生冷,黄天骄仍在厉声质问。黄成龙愣了半晌,道:『这……这封文书你哪儿来的?』。
黄天骄道:『你常年出征打仗,公门里的事情可没有我熟路,这封遣送犯人的公文到了太原府录事手里,立即发现是假造的!那录事与我素有交情,这才将此文交于我。你说怎么办罢?』。
黄成龙强作镇定,道:『我是太原中州司马,堂堂六品官员,自有签发调令的权力。』。
黄天骄冷笑道:『你能调动的只是麾下兵马,谁准许你擅自遣放囚犯?如今福寿堂那些人跟九华道宗一起,从汾州黄家庄到了这里,念在死去二哥份上,我才没有报官。只请朱师傅与大哥三思而行,不要令我太为难。』。
朱秉正笑了笑,温言道:『你哥俩别再争论了,成龙私造官府文书一事,乃是我嘱托他办的。那也是从权之策,天骄切莫责怪兄长,以免伤了手足情分。』。
黄天骄沉默片刻,接着道:『大哥伪造文书之事以后再说,不过陆登云等人还是要交出来。我今日到此专为劝说两位。无论你们答应与否,众多逃犯肯定会尽数落网……嘿,实不相瞒,前几日我已报知平遥县衙,请折冲府调兵协助围捕逃犯,料想天明后官兵就会包围此处,两位看着办吧!』此话斩钉截铁,再无回旋余地。
屋外紫元宗默默点头,心想黄天骄秉节奉公,确是位耿直忠勇之士。转念又暗暗纳罕,寻思朱秉正道术奇高,城府极深,连他师傅柳朴山也没放在眼里,又怎会对一个年青职卑的下州参军如此客气?
黄成龙见话已至此,不禁恼羞成怒,喝道:『天骄,你想干什么?要是再胡来,你干脆别认我这个大哥了!』转而对朱秉正道:『愚弟一派胡言,师傅切莫过虑。想那折冲府乃军机要处,若没兵部文书,别说平遥县令,就算是太原府尹也无权调兵。愚弟信口雌黄,全是恐吓之辞。唉,这两年我离家太久,自家兄弟有失管教,失礼处还望师傅多多包涵。』。
黄天骄冷哼两声,默然无语。朱秉正道:『何须如此,所谓自见者不明,令弟少年得志,争强好胜之心是难免的。待过几年多了些磨砺,他自然会明白“曲则全”的道理。』说罢长吁口气,笑道:『说了大半夜,大家都有些口渴吧?还是品茗促谈,压压心头火气。』伸掌轻轻一拍,朝门外道:『还不快把茶水端上来?』。
那九华弟子闻声赶忙推门进屋,低头躬背走近茶几,将三个瓷盏放在几上,提着茶盘刚要退出去,忽听朱秉正道:『还有一个人呢?怎么不跟着进来?偷听了这么久,脚没站酸么?』此话无头无尾,紫元宗正感惊疑,却见朱雀垂手走入听雨轩内,低低的应道:『爹……是我。』。
朱秉正冷冷的道:『早知是你,为何不去歇息?』。
朱雀嚅嗫道:『我……我……』她原本伶牙俐齿,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谈笑自如,可是此刻话音发颤,竟似对父亲大有怯惧之意。
朱秉正脸色愈发难看,肃然道:『有什么话快说!谁堵着你的嘴吗?』。
朱雀定定神,鼓起勇气道:『爹爹,求……求求您,放了她罢。』。
朱秉正漠然道:『我料定你为此事而来,哼,想要求情么?』。
朱雀道:『不……不是求情。爹您想想,她一个女孩子家,病得沉重,哪里能够有力气逃跑?咱们九华派那么多弟子看着她。别说请郎中了,就是想要喝口水,也没人照应。如此下去恐怕会害死她的……』。
朱秉正打断道:『别说了!给我出去!』。
朱雀又怕又急,咬咬牙,横了心道:『爹!我也不求你放人,你,你将女儿我也关起来罢!只让她身边有个端茶倒水的人。』。
听到这里,紫元宗已是满腹疑窦,开初怀疑朱雀说的是无忧,转念细思,心里又隐约想起另外一个人。
这时黄天骄忽然插话道:『对了,若不是令爱说起,我还差点忘记。朱师傅,我因追查福寿堂众犯下落,曾经细细盘查过此间仆从。听他们说,有个身患重病的女子被九华派关押在内宅,请问可有此事?』。
朱秉正淡淡的道:『不错,只是此乃我道宗内部私务,与外人并无干系。』转而对朱雀喝道:『赖在这里则甚?快些给我出去!』。
朱雀还想再说,那九华弟子拽住她的袖口,低头便往后退,一面悄声急道:『快走吧,师妹,再争下去就得倒霉了。』两人拉扯着走出听雨轩。
朱秉正叹道:『道宗恩怨纠葛,江湖门派纷争,事情繁多难以处置。方才福寿堂那桩还未了结,偏又被小女搅扰了一回。小女顽劣成性,两位莫要介意。』。
黄天骄点点头,思量缉拿逃犯乃当务之急,便将“九华派囚禁病重女子”一事暂且放下,继续劝说朱秉正交出福寿堂众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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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和九华弟子回到游廊上。刚走出数步,朱雀道:『唉,我还是放心不下,说什么我都得去见她!』。
九华弟子道:『折腾半夜,早些歇息吧,没来由你还想见谁啊?』。
朱雀道:『我想见东厢房关着的那个人。』。
九华弟子一愣,道:『真是没办法,你要去自己去。深更半夜的,我可不想被师傅责罚。』打着呵欠摇头走远了。
夜风习习,吹得廊下水池里荷叶『簌簌』作响。朱雀裙带随风飘舞,望着黑漆漆的池塘,站在游廊里一动不动,……往日那活泼的身影此刻却显得娇小柔弱,竟而透出凄凉萧索的意味。她静静的出了会神,然后缓慢的往前走,渐渐走到廊中的岔口前,又站定脚步,忽然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转身朝东而去。紫元宗从藏匿处出来,悄悄的跟在她后面。
走下游廊,拐了几个弯,前方屋影憧憧,粱檐间灯火稀疏,周围景物都变得晦蒙幽暗。朱雀磕磕绊绊的走到东厢房。此处僻静寥落,地上树叶层层累积,显是平常很少有人光顾。朱雀加快脚步,不留神踩到树叶掩盖下的小土坑里,『扑通』一声身子朝前摔倒。厢房两侧转出几个人影,沉声喝道:『什么人?』。
朱雀爬起来,笑道:『师兄,是我啊!』。
五名九华弟子举着灯笼围拢过来,其中一人道:『哦,原来是小师妹,深夜到此何事?师傅有什么吩咐吗?』。
朱雀眼珠转动,点头笑道:『哗,你好聪明哦!正是爹爹吩咐我前来探视那人,你们快给我开门罢。』。
众九华弟子面面相觑,一起微微摇头,先前说话之人道:『师父早有严命,道宗弟子无论是谁都不能进入厢房,师妹请回去罢。』。
朱雀眨眨眼睛,道:『你们不是道宗弟子么?如何怎能随便进出?』。
九华弟子答道:『除了白天送饭,我们也不能入内,夜里更要严守此门。师傅说,房中拘禁之人关系道宗存亡,我们需当加意看守,绝不能疏忽闪失。师傅还说……』。
朱雀焦躁起来,道:『师傅师傅!你们就知道师傅,知道不知道我是他女儿?现在别把我当作九华弟子。听好了,我以九华掌门女儿的身份命令你们,快给打开屋门!』。
众人道:『师妹别闹了,那人与你非亲非故,何苦定要此时相见?待明日禀告师傅再说吧。』。
朱雀心急如焚,以往的机灵劲也没了,大声道:『少跟我来这套!里面关的什么人,你们睁着眼睛会看不见?就算不讲人情,一个女孩子病得那么沉重,连郎中也不让瞧,你们心肠真狠!』。
她心情激荡,话音带着哭腔,双手拉扯众弟子,叫道:『让开,让开,让我进去看看她。』众人赶忙齐齐拦住,七手八脚的把她往外推搡。
正在不可开交之际,忽然众人手中灯笼暗淡,阵阵劲风自阴暗处袭面扑来,地上落叶飞舞,尘土飚扬。眨眼间,一条黑影如旋风般骤然而至。就听一名九华弟子闷声惨叫,身子平平向后飞出,后背摔在厢房石阶上,竟像瓷器落地似的『哗啦』破碎,从前胸至肩胛裂开个大洞,伤口里全是鲜血冻结而成的冰凌。
那弟子神智迷糊,在石阶上滚来滚去呼喝呻吟。众人大吃一惊,为首者叫道:『有妖孽,快摆剑阵!』话音未落,来人再次疾速靠近。两名九华弟子撒开长剑,运使剑气分刺左右,另外两人后发先至,从中间突击对手。众弟子纵退有致,显然是演习熟练的九华派阵法。刹时电光忽闪,剑气交横,转瞬间剑锋离那黑影仅有尺余距离了。
眼见对方攻势峻急,那黑影赶忙向旁边躲闪,身法既粗疏又笨拙,仿佛初学剑法的幼童似的。他匆忙避开当胸刺来的长剑,不及提防另外一剑从右肋刺到。只见剑气凌厉,猛地在衣襟上穿了个窟窿,那人再无退避的余地,情急之下伸手抓住剑刃,左掌向前拍中九华弟子肩头。那弟子闷哼两声,放开剑柄趔趄着瘫倒于地。只见伤者左胸衣衫焦烂,赫然现出一个乌黑的掌印。众弟子中有熟知各派道术者,见状惊讶道:『以掌御剑,剑气刚猛火烈,阁下是齐云派的吗?还是罗浮派白师叔门下?』。
这黑影正是紫元宗。他一直偷偷躲在树后听众人交谈,待听朱雀说到『女孩子病得那么沉重,连郎中也不让瞧』的时候,忍不住现身而出,急欲进屋看看『那女孩子』到底是不是无忧。他空手抢夺利刃,掌心已被剑锋割伤,殷红的鲜血顺着手指滑落,『滴滴答答』的掉下来。四名弟子相互对视几眼,喝道:『若是道宗同门,就请速速离开,如若不然,休怪九华派得罪!』。
紫元宗神色漠然,迈开步子,只管径直走来。众弟子持剑散开,欲待再度上前围攻。忽然身后『咯吱』一声轻响,原来朱雀趁众人忙乱时推开厢房侧门,急不可耐的闪身入内。九华弟子齐声惊道:『师妹!小心啊,千万别轻举妄动!』。
朱雀毫不理会,只顾着往屋里闯。突然间厢房里铿锵之声大作,像是铁器在地面拖曳,紧跟着朱雀尖声惊叫,音调既刺耳又骇人,似乎遇见了什么可怕的物事。众九华弟子脸色陡变,一齐转身向厢房冲去。
刚踏进门槛,就听金风破空,眼前白光纵横,众弟子急忙舞动长剑护住各自要害。而那几道白光犹如插缝之针,闪电般穿透剑气直刺进去,击中前面两名九华弟子的胸膛。随即白光左右横掠,房内血肉横飞,两名弟子连惨叫都来不及便伏地毙命。另外一人吓得魂飞魄散,抛开宝剑转身逃窜,脚还没跨出门槛,白光已掠到背后。只听『嘶嘶』声响,背心衣服被撕开几道大口子,所幸肌肤上仅仅划出些许血痕,并未伤及筋骨。
那弟子侥幸逃生,愈加发力往外奔逃。刚跑出三五步忽又踉跄着倒在地上。只见他两颊发绿,双眼凸出,额头脖颈里青筋根根暴绽,挣扎着伸手叫道:『有毒……』,才挤出这两个字,口鼻中慢慢渗出绿色的黏液,抽搐几下,气绝身亡了。
紫元宗暗自讶异,寻思道『这人的死状好眼熟!……对了,当日玄天洞里被勾魂兽所伤的道宗弟子,不就是这个怪模样么?』转念又想『厢房内不知藏着什么怪物,朱雀尚在里面,须当赶快施救!』心里想着,疾步冲进厢房,果然面前数道白光急闪,两股凌厉的劲风扑面袭来。
紫元宗早有提防,沉肩曲肘,右臂霍然挥出,炽烈的『阳凤』剑气化为一片热浪,迎着来袭方向滚滚迫近。那白光触及剑气,忽地隐隐显出暗红色,同时屋里焦臭刺鼻,弥漫着焚烧骨骸的味道。紫元宗正感错愕,角落里响起阵阵哀嚎:『指甲……我的指甲……烧坏啦!』声音嘶哑而尖锐,活象戏台上老旦捏着嗓子拖腔卖调,静夜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紫元宗退后两步,睁大眼睛四下打量。房里摆设简单,仅有两条矮短的支肘杌子,几张蒲苇坐垫,墙角中暗沉沉的晦伏影动,依稀有个人影佝偻着蹲在地上。此时云淡风静,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屋里物事都笼罩上一层幽蓝色。那人慢慢从黑暗里爬出,头脸尚未显现,先露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爪。那惨白的指端十根指甲足有半尺长短,锋利似钩,阴森森的寒光闪烁。
紫元宗恍然省悟『方才杀人的白光,想必就是这双长爪。』刚想到此节,那人已爬到近前,盘腿而坐,抖索着将手指举到脸前,颤声道:『指甲……指甲烧坏了。』样子显得十分伤心痛惜。
他举动迟缓,手腕脚踝处『当啷当啷』微有铿锵之音。紫元宗定睛细辨,发现此人四肢都拴着粗长的铁链,链端牢牢镶嵌在墙头——这装置令他虽可活动手脚,却无法走出房门,就像禁锢囚犯的刑具一般。
朱雀进屋后便躲到案桌下,目睹九华派众弟子惨遭杀戮,早骇得魂不附体。此刻周围安静下来,她惊魂稍定,趁着没人注意的功夫,猫着腰偷偷的向门口蹩去。眼看就要溜出厢房,没留神膝盖碰到半掩的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紫元宗猛地惊觉,回手拉住她的臂膀。朱雀尖声哭叫道:『哎呀,饶……饶命啊,妖怪老兄,妖怪大叔……我也是小妖怪,咱……咱们是同类,别吃我啊。』摇着头胡说乱嚷,身子左右扭动挣扎。
紫元宗连连摆手,意思叫她切莫吵闹。过了片刻,朱雀发觉对方并无恶意,也不像吃人的鬼怪,这才慢慢定下心神,疑惑道:『你……你是谁?』。
紫元宗拉着她靠近窗户,微微侧身让月光照在脸上。朱雀凝神端详,只见几缕发丝随风飘洒,轻拂着苍白清瘦的面颊,眉若刀削,目似剑裁,棱角分明的眉宇间透出冷漠深沉的神情。朱雀张大嘴巴,吃惊道:『我……我认得你!是……对了,你是定襄城里那个哑巴大哥!哎呀,哎呀。』。
紫元宗点点头,竖起手指贴近嘴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朱雀会意,压低嗓子道:『你怎会在这儿?唉,瞧我这慌劲,连你是哑巴都给忘记了。』脸上兴奋之色随即消逝,皱起眉头道:『你还是快逃走吧,听说我爹正派人到处找你,若是被他发现就糟糕了。』。
紫元宗轻轻摇头,指了指墙角里那个怪人。朱雀顺着他手指瞧去,愈发惶恐,道:『那是妖怪!方才把活人生生撕裂,就跟撕烤鸡似的,我亲眼见到……』正说着,怪人蠕蠕而动,又向这边爬来,嘴里低低哀叹:『唉,没了指甲,我挖不了地洞,白天太阳光照在身上,痛啊,痒啊,叫我往哪儿藏身啊?』。
朱雀连连后退,慌道:『别……别冲着我来,妖怪伯伯,啊,不,妖怪爷爷,你喜欢留长指甲是么?留指甲好啊,可以抓痒痒还能掏耳朵,没事挖洞玩也好玩,你想怎么都成,千万别再过来啦!』。
她絮絮叨叨的信口开河,只盼『妖怪爷爷』转身爬开,谁知那怪人充耳不闻,仍旧径直爬近跟前。朱雀大叫着闪身躲避不迭。紫元宗将她拉到背后,走上两步,伸开手臂挡在那人身前。
一见紫元宗,那怪人手脚并用,惊恐万状的急速退却,直缩回墙角中才贴壁坐起,战栗着道:『烧坏我的指甲,就是你!你用的是“阴阳凤凰剑气”,比白善道还厉害!』。
朱雀闻言大奇,一时忘记恐惧,问道:『咦,你认识罗浮派的白掌门?奇怪,莫非罗浮派跟妖怪有牵连?』。
就在这时,厢房里间忽然有人轻声唤道:『外面说话的,是雀儿么?』话音柔弱含糊,恍若少女半梦半醒之间发出的呓语。
朱雀脸色大变,目光里泪水盈然,颤声回答:『是我!我……我来看你了,你……的病好些了么?』里屋的女子低低应道:『嗯……』,随后便再无动静。
紫元宗怦然心动,暗想『没错,是她,果真是她!可是,她怎会被九华派幽禁在此处?』。
朱雀听了里屋的应答,登时泫然欲泣,再也也顾不得害怕那怪人,飞身跑过去推开房门,叫道:『我来了!』紫元宗紧随在后,两人走进里间小屋。
只见屋里灯光昏黄摇曳,浮尘游丝飘旋,显然很久没有清理打扫。屋角边有个小土炕,上面斜斜的卧着个少女,面向墙壁背朝外,一头零乱的长发盘曲粘结,垂在满是污垢的被子上。朱雀见状大恸,扑到炕沿边放声哭喊:『凤姐姐啊,你受苦了,我来迟了啊!』。
哭声里,那少女艰难的翻过身来。忽亮忽暗的光亮下,只见柳眉淡淡如烟,凤目盈盈似水,正是九华女弟子柳青凤。不过病容凋零,已没了昔日飒爽落拓的神采。她撩开腮边的发丝,摸摸朱雀的头,勉然而笑道:『雀儿,哭什么?什么来迟了?我还没死呢,你就哭啊?』。
朱雀强自止住呜咽,扯着炕边被子抹抹眼睛,破涕笑道:『姐姐说的是,现在号丧忒早了些,我且留着泪水儿以后慢慢哭。』。
青凤忍俊不禁,用手指点点她的鼻尖,叹道:『小鬼头就爱瞎说,唉,知道你想逗我开心,其实你能到这来,我已经很高兴了……』话没说完,又埋下头,扇肝抖肺的一阵大咳,惨白的脸庞泛起浅浅绯红色。
朱雀伸手给她轻轻拍背,咬牙强忍酸楚,含笑道:『凤姐姐的病好些了吧?瞧你脸色,比先前红润许多……』断断续续说这几句,已然气哽声咽,几乎又要落下泪珠。
柳青凤喘息片刻,用手肘撑着炕沿支起上身,道:『我脑子昏昏沉沉的,记不清事,住在此屋中怕有半个月了吧?除了门外那五名北宗的弟子,平日再没人来看顾。雀儿,实话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这里是什么所在?』。
朱雀低下头,微现愧色,道:『我……我跟着爹爹在黄家庄住着,一个月前,爹吩咐我们先走,我便跟着众师兄,还有道宗其他弟子,一起来到此地。这里叫什么十斗坪,是个市镇,地方虽小,竟有这么个大园子,咱们便住在园中。嗯,爹说了,不许我们擅自离开园门半步。你进园子的时候,一直昏迷不醒,所以不知道这些经过。可……可是我爹,他选了几个道术高强的弟子监守你,怕你逃走,严防旁人探视。他……还禁止我们谈论你,更不许再称呼你“师姑”……』。
青凤微微一笑,道:『意料之中,他如果放过我,那才奇怪呢。可是雀儿,你今日怎能前来探望?你爹有话要你捎带么?』。
朱雀摇头道:『非也,我是硬闯进屋的,方才外面打的天翻地覆,姐姐难道没听见?』。
柳青凤笑道:『什么“飞也,走也”,眼下什么时候了,还耍嘴皮子?小滑头真是顽性难改。』。
她虽欣喜却怕再犯病,不敢纵情谈笑,只淡然戏谑两句,又愁眉叹道:『唉,自从回到中原,我患上这咳喘症后,便日夜昏昏沉睡。适才想是没醒过来,外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等朱雀回答,青凤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惊讶道:『不对!外面五名北宗弟子道术颇高,而且还有……还有……单凭雀儿你一人之力,怎能孤身硬闯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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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凤语气急迫,扶住朱雀肩头仔细端详,问道:『你没事吧?没有受伤?没有中毒吧?』。
朱雀心念一动,问道:『凤姐姐,你知道外屋有个妖怪么?专门用毒爪伤人,那几个师兄就是让它活活抓死的。』。
青凤低声惊叹,游目四移,颇有踌躇之色,好半晌才道:『那……那不是妖怪……那是……』。
话没说完,忽然瞅见屋角暗处站着个男子,阴沉沉的面容模糊。柳青凤惊疑道:『谁?谁在哪儿?为何不出声?』。
她病中目力迷离,加之心情激荡,神智更是恍惚,当下奋力坐起,出神的望着那男子,颤声道:『没错,我早该想到,是你!定是你保护雀儿,她才免遭伤害,可是,观云,观云啊,你如何现在才来看我?』她语调忧伤,神情凄楚,抖抖索索的朝那男子伸出了双臂。
朱雀赶忙扶住她,凑到耳边道:『凤姐姐,你瞧仔细些,他不是程师兄。』。
柳青凤一怔,尚未回过神,那男子慢慢从阴影里走出,默默的站定在炕前。
朱雀道:『看清了吧?这人你认识,当初定襄城里你还曾救过他的命呢!』。
青凤竭力凝聚眼神,端详了好半天,散乱的目光逐渐移到在紫元宗额间那个烙印上,缓缓的道:『啊,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哑囚犯。八宗道会上为了救我,舍身挡住白善道的阴阳凤凰剑。唉,当时,观云没有这样的勇气呢……你的名字叫“追月”,对吗?』。
紫元宗摇摇头,环顾四周,看见炕头上放着一个盛水的粗瓷碗,便将手指伸进去蘸了蘸,在炕沿边写下『紫元宗』三个字。
柳青凤低声念叨:『紫……紫元宗?这是你的真名?』。
紫元宗点头默认,静静的注视着青凤,眼睛里闪动着温蔼的光芒。却见柳青凤垂下眼帘,黯然叹道:『唉,观云到底没有来。我也真傻,他如今是九华派掌门的大弟子,怎敢违背师命,私自探视本派弃徒。』。
朱雀道:『你千万别这么想,程师兄绝不是那样的人。这些日子我爹命他面壁思过,指派弟子严密看管,也无法出门半步呢。』。
青凤眉头微颤,神情忽喜忽悲,道:『真的么?原来如此……他身体怎样?吃的还好吗?平日里你能见到他吗?』。
正问着,忽然外屋传来阵阵呜咽声,幽怨凄怆,有如鬼泣枭啼。朱雀骇然失色,道:『那妖怪又在哭了!』。
柳青凤道:『妖怪?』。
朱雀道:『是啊,刚才它杀死看门的几个师兄,后来被哑巴紫大哥用剑气烧坏爪子才老实点。这会儿想是缓过劲,又要妖性大发了吧?』。
紫元宗心知那怪人毒爪厉害,恐其进屋暴起逞凶,当即转身想出去结果了它。柳青凤看他面带杀气,忙道:『紫大哥,等等,切莫伤害那人。』。
朱雀道:『咦,为什么?姐姐你认识这妖怪?』。
柳青凤低声道:『他不是妖怪。』。
朱雀追问道:『那是谁?姐姐认得他么?』。
青凤幽幽叹口气,答道:『他……他是我爹。』。
两人闻言大吃一惊。朱雀更是瞠目结舌,半晌才道:『师祖?是柳朴……』。
青凤点头道:『对,正是柳……柳朴山,我叫“爹”叫惯了,难以改口。』。
紫元宗转头往外看去,只见那人蹲在窗户下,举着手掌哀哀轻唤:『我的指甲,我的指甲啊……』月光洒在他头发上,缕缕丝丝好似霜染蒿草,颌下的胡须已荡然无存,面颊上的皱纹亦然平复,皮肤光溜溜的,呈现出苍白透明的颜色。那模样怪异而可怕,除了五官依稀如旧,谁还认得出这便是当日威风八面的九华掌门?
紫元宗越看越心惊,暗想『柳朴山道术已失,何时炼成毒爪的?他容貌大变,莫非是修炼的结果?』。
朱雀咋舌摇头,道:『我看不像师祖,瞧他那脸蛋白白亮亮比小孩子**还光滑,再说胡子也没半根,哪里会是师祖……』话音未落,那怪人忽然放声痛哭,双手抓住头发使劲拉拽,断发如破絮般团团从指间掉落,眨眼间便露出巴掌大一块头皮,青瘆瘆的十分刺眼。朱雀背心发麻,心惊胆战的唤道:『喂,别扯自己的头发啦!你不疼吗?』。
柳青凤苦笑着摇头,道:『随他去吧,每天他都会惨叫呼痛,只有拔扯毛发时好像才感觉轻松些,那胡须也是这般硬生生拔光的。每当日间阳光照晒,没有毛发的皮肤流出黄水。近几日他拼命挖掘地洞藏身,是为了躲避太阳光。只是他失却真气,又如何炼成毒爪的,就令人难以索解了。』。
紫元宗听了此话,转脸再瞧向柳朴山,霎时心头灵光忽闪,暗道『是了!惧怕阳光,遍体无毛,惯以毒爪伤人。这种怪物我曾见过数次,莫非……』。
恰好朱雀也想到此节,惊道:『勾魂兽!玄天洞里的勾魂兽!姐姐,你说得真像那种怪物。』。
柳青凤道:『正是如此,我住进此屋之前,他便关在这里,开始还能谈吐自如,十天前却渐渐神智混乱,身形蜷曲,指甲变长,模样也越变越古怪。我观察许久,发觉他的行为外貌,日渐与勾魂兽相仿……可为什么会这样?我却想不出原因。』。
紫元宗心里暗道『以前曾听张凌风讲过:勾魂兽是修道者因贪婪怨忿,郁结在心而变成的魔兽。柳朴山半生专营谋取翻天令,到头来却失掉了掌门宝座。欲壑难平,加之满腔愤懑,料想因此慢慢变成了勾魂兽。』沉吟半晌,只觉此事太过离奇,自己的猜测未免牵强。
这时候朱雀又问:『我爹爹知道这件事情么?』。
柳青凤道:『恐怕你爹知道。自从出现种种异状后,门外看守的几个九华弟子毫不惊奇,好像事先早有预料。朱师兄老谋深算,恐怕他与这件怪事有关系。』。
三人揣测良久,逐渐想到此事多半是朱秉正从中作祟,但他到底有何用意却是无从知晓。正议论间,柳朴山越哭越响,尖利的声音传出厢房,在漆黑的夜空里飘散回荡。柳青凤皱眉道:『此处虽然偏僻,如此吵闹也会惊动周围的人。雀儿,你赶快走吧,不然被你爹发现就糟了。』。
朱雀笑道:『没事,大家都当我是无关紧要的小滑头,我爹更从没把我放在心上,就算发现也不会怎样。只是……』忽地怔怔的注视紫元宗,脸上乍现惊惶之色,道:『哎呀呀!好糊涂!我怎么忘记了!我爹正命人四处搜寻元宗大哥,你今晚到这里来不是自投罗网么?』。
青凤问道:『你爹找紫大哥干什么?』。
朱雀道:『我哪里知道?最近听师兄们谈起,说我爹指使叫什么“福寿堂”的江湖帮派到处搜寻,务必要找到紫大哥。唉,肯定没好事!紫大哥,你也忒淘气了,没来由半夜三更跑到这里,好玩么?快些逃跑吧,赶快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嗯,只是千万别学师祖挖地洞藏身,再说你也没那么长的指甲……』。
她说话又快又多,颠三倒四,语气里满是慌乱急迫之意。紫元宗神色平静,转头凝视着黑沉沉的夜空,就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似的。他这次夜闯紫竹园,原本也没打算活着出去,此时身处危境,更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沉思中,耳听朱雀在旁催促不休,紫元宗眉头轻扬,挨近炕前伸指从粗碗里蘸了点水,手指挥洒,在炕沿写了三个字——『一起走』。
朱雀连连点头,喜道:『对,咱们一起走!困在这里闷的发慌,还不如趁早溜之大吉,凤姐姐也需到外面找郎中看病。』。
青凤苦笑道:『谈何容易?眼下我浑身无力,坐卧尚且艰难,又如何能奔跑逃遁?何况屋外道宗弟子甚多,想要逃走必要与之周旋。万一我中途犯病定会坏事的。你们别管我,还是赶紧离开此地吧!』。
朱雀明白青凤说的是实情,又不忍就此弃她而去,低头坐到炕边,嘀咕道:『听姐姐这么说,我也不想走了。再说,我那么多铜钱放在屋里难以携带,要是就这样白白丢弃,我还心疼哩,唉,算了吧。』话音渐次低落,目光也黯淡下来。
紫元宗见两人犹豫,心里寻思『柳朴山那阵怪叫数十丈外都能听见,九华派和福寿堂的人转眼即至,留在此处凶多吉少,别说营救无忧,只怕马上便要陷落于朱秉正手中。』。
一想到无忧,紫元宗登时心如火焚,再无所顾忌,伸手扯掉被子,抓住柳青凤左手,想强行她抱出去。此举突兀而生硬,青凤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惊道:『紫大哥……你……』双手乱舞,身子左右扭动,挣扎间岔了气息,含胸低头一阵大咳。
紫元宗见她病容憔悴,不禁心感恻然,手下迟缓了些。趁着这功夫,柳青凤右指虚抓,无意中拉住他胸口衣襟,只听『咝』的轻响,衣服上的搭扣被扯脱几个,跟着荧光闪烁,一个鸽蛋大小的物事从紫元宗怀里滚了出来,掉到炕沿上滴溜溜乱转。
三人脸上同时变色,朱雀叫道:『什么东西?好像珍珠……可是,哪儿有这么大的珠子?』。
青凤神情惊疑,高声道:『这是麒麟丹!你从何处得来?』略微思索,心里已然明了,道:『我记起来了,是那个容貌极美的小姑娘给你的吧?她是我娘的弟子,想必是我娘将麒麟丹传给她的。』谈及李红莲,柳青凤一阵心酸,不觉间泪水朦胧,模糊了双眼。
紫元宗知道麒麟丹原是青凤之物,捡起宝物放到她手里。青凤摇头,黯然道:『物是人非,那个争强好胜的柳青凤随风消逝,永远不会再炼道术了。唉,这宝物与我无关,你收着很相宜……』刚说到这里,忽地目光怔忪,愣愣的瞧着紫元宗出神。
朱雀奇怪,问道:『凤姐姐,你怎么了?』。
青凤连咳数声,强压激荡的心情,道:『方才,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朱秉正到处搜寻紫大哥,肯定是为了得到这颗麒麟丹!此乃九华派至宝,玄天洞各派混战时,被紫大哥他们带走,朱师兄自然竭力追索。』。
紫元宗半信半疑,暗道『妹妹曾说过,朱秉正想让我重返塞北,替他取得天雷剑,而柳姑娘却说是为了麒麟丹。咦,那朱秉正心思诡谲,难以揣度,谁知道他找我想干什么?』。
朱雀皱眉咬指,忧心忡忡的道:『如果是真的那就糟了。咱们九华派人多势众,再加上那个福寿堂,元宗大哥怎么能逃脱?我看干脆把麒麟丹交给我爹吧,有道是“舍得肉骨头,免得被狼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保住性命方是上策。』。
青凤道:『千万不能如此,紫大哥若是交出麒麟丹,反而容易遭到毒手。』。
朱雀瞪眼道:『为什么?』。
历经数次剧变,柳青凤的心计较先前缜密许多,对朱秉正的性情也比朱雀更加了解。她不愿当着朱雀的面,直言朱秉正心狠手辣,只淡淡一笑,道:『紫大哥非但不能失却麒麟丹,而且还要将此物藏于体内,运行周天放在丹田里,方可保得性命周全。』这回连紫元宗也茫然了,盯着青凤发楞,满眼尽是疑惑之色。
柳青凤沉吟道:『昔年我遍阅道书,懂得了静养道胎元神的要旨。其中坐功打磨内丹是修炼关键,若是丹成贯通周天,内丹则与修炼者血脉相连,人在丹存,人死丹灭。今日紫大哥身处险地,无论能否逃脱,都须将麒麟丹蕴藏于丹田中。如此一来,这宝物与他的生死互为依托,若自身受害,麒麟丹也会随之湮灭。紫大哥既便失手被擒,朱师兄投鼠忌器,必定不愿伤及他的性命。』。
朱雀大喜,道:『好主意!至少能保命,不过打通周天挺麻烦的,姐姐有好办法么?』。
青凤微笑道:『方才你说紫大哥身怀剑气,他又没带着宝剑,料想早就已经打通周天了。眼下只需运行真气,流转任督诸**,再将麒麟丹存于玄关之内,心息相依,绵绵若无,自然与血肉交汇融合。此后只要自己不倒行真气,逆运周天,任凭谁也无法从他身上取出麒麟丹。』。
紫元宗听二人议论,句句都是为自己的安危所虑,心下自是感激,指着麒麟丹连连摆手。青凤知他心意,道:『别再推让了。当日此物害我甚苦,如今却对紫大哥大有益处,想来其中必有缘法。唉,你曾在八宗道会上舍命救我,今天就权当是柳青凤报恩罢!』。
她病中软弱,心志尚坚,言辞里**些许往昔的豪气。紫元宗猛听见这个『救』字,忽地想起无忧,心道『若是自身难保,还怎么营救妹妹?朱秉正贪图麒麟丹确是实情,眼下正有要挟他的法子,我还犹豫什么?』从青凤手里接过麒麟丹,依她所言含入口中。然后柳青凤传授运使真气的要诀。紫元宗自学会『七通剑』以来,已能自如的驱动真气。此刻又经青凤详加指点,转瞬间便将麒麟丹安放于丹田里了。
安排妥当,朱雀长出口气,拍手笑道:『这下可好玩啊,我爹他也没辙了,紫大哥一定能够平安逃脱,过两天他再回来看咱们。哎,闹腾大半夜好累,我们大家伙儿都散了吧。』。
紫元宗回手指了指伏在外屋地上的尸体,目光沉静而笃定。柳青凤心有所感,叹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北宗弟子被杀,朱师兄定然追究,今夜之事恐怕难以善罢,我……唉,死亦何惧?我心灰意冷,只想一个人待在这里,紫大哥你独自逃生去吧。』说罢默然垂首,轻轻阖上双眼,惨淡的脸色了无生气。
朱雀出了会神,忽然说道:『凤姐姐,干脆你们一块逃!眼看你病得越来越重,难道真的就这么困在这儿?嗯,就算不怕我爹,难道你就不想出去看看程师兄?』。
青凤本来神色寂然,而朱雀最后这句话就像雷鸣电闪,直震得心头砰砰乱跳。她苍白的双颊淡淡泛红,睁开眼睛,目光飘忽不定,喃喃道:『我……观云……』。
朱雀接口道:『对啊!你和观云,心里都牵挂对方,一天到晚想得死去活来的,偏这般瞻前顾后。嘿,真是自己折磨自己。凤姐姐,往日你敢作敢为,多么爽利,怎么关键时候倒婆婆妈妈起来?』一席话说得柳青凤心潮激荡,病体也像忽然轻松许多,撑着炕沿坐直身子。朱雀趁机搂住她的左臂,道:『凤姐姐,你连死都不怕,还怕走出此屋见程师兄吗?来,现在我们就去看他,你走不动我扶你!』。
柳青凤情绪激动,双唇轻轻颤抖,虚弱的身体竟然生出力气,按着朱雀的肩膀挪动腿脚,嘴里念叨:『是了,就算要死,也得……也得死在他的身边。』。
紫元宗赶忙挽住她的右臂,和朱雀左右两边扶持,架着青凤下了床,缓缓向厢房门口走去。经过柳朴山身前时,柳青凤忍不住回头注视,眼光里隐含着同情和哀伤。那柳朴山兀自埋头抠土刨坑,间或放声长嚎,含糊的哭叫着:『我的指甲……指甲啊……』。
三人离开厢房,慢慢来到回廊上。这紫竹园内部极为深阔,花园树林,池塘假山样样俱全,前后方圆足有十多顷之宽,周围筑以高达三丈的砖墙,外面看去竟如城垣一般。福寿堂大身主司马多年来压榨盘剥,暴敛钱财,又不敢在太原等大城里招摇靡费,便假借『名医』陈希文的招牌,修建了这紫竹园。铺金洒银,广纳美色,权当作满足奢欲的**窟。左近官府尽已被他买通,因此紫竹园所占土地虽比整个十斗坪还大,衙门中却并无一人过问,寻常百姓知道园子主人极有势力,谈论时也都讳莫如深。此时紫元宗他们行走园中,但见四周屋影重叠,亭台纷错,若非朱雀稍能辨识方向,恐怕三人早已迷失去路了。
长廊斗折迂回,每隔四五丈,屋檐下便挂着个灯笼。朱雀一面走,一面嘀咕道:『这园子古怪的紧,又大又深,前后左右都是楼台房屋。幸好前些天我仔细逛了几圈,只记得程师兄所住的地方。嗯,瞧见右面那丛花树了么?转过去就能看到他的屋子了。』。
柳青凤闻言精神大振,甩开紫元宗和朱雀的手臂,晃晃悠悠的朝前疾步而去。朱雀忙赶上前搀扶,笑道:『别着急,程师兄飞不了……』。
××××××××××××××××××。
就在这时,紫元宗忽然伸手拉住两人。朱雀愕然,道:『怎么了?』。
紫元宗面色郑重,侧着脸像是在倾听什么。他耳力敏锐,加上此刻体内真气充沛,远处的微小动静也能察觉。柳青凤明白此节,忙问道:『听见什么?』话音未落,耳边隐隐传来脚步声,向着这边渐次靠近。
青凤微微变色,道:『那里有人,咱们快躲到树后。』三人相互搀挽着跨出长廊,弯腰屈腿蹲进矮树丛,这地方阴暗浓郁,尽可藏匿身影。
约莫小半盏茶的功夫,脚步声愈发清晰,忽地一个声音拖着腔调回响在长廊里:『天干物燥,小心烛火……』。
这时节正值雨季,何来『天干』之理?此话显是喊顺了口的套词。三人对视一眼,朱雀悄声道:『是打更的,待会若是被发现,引来了九华派的人,咱们就大喊“别阻拦我们,麒麟丹在这儿”,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才说着,灯光下出现来者身影,粗布衣裳,步履蹒跚,果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年更夫。只见他缓缓走近,仰头望了望月色,忽而叫道:『寅时亮更啦!』右手轻挥小槌,『帮』的一声敲在左手握着的横木上,接着连击三下。
青凤和朱雀见状都长吁口气,静静的只等更夫走远。而紫元宗却是浑身颤抖,胸中热血激涌。那『帮帮』的敲更声传入耳中,好像大铁锤一下下猛击胸口,更夫口中喊叫的『寅时』二字,更似是落在头顶的焦雷。他仔细听去,四周却又寂如坟茔,惟有自己『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息。
朱雀察觉异样,问道:『紫大哥,你怎……』话没说完,突然哑然失色,眼里透出骇异的目光——只见紫元宗咬牙瞪目,额头青筋条条鼓胀,一半脸赤红似血;另一半碧蓝如靛,那怪相仿佛山魈割面沥血,说不出的狰狞可怕。这时柳青凤也过头来,一见之下大惊失色。她熟知修炼道术的法门,发觉紫元宗的异状象极了修道者走火入魔的情形:阴阳相冲,雌雄相悖,周身气血时静时沸,脸色阴晴各半。这本是修炼紧要关头的凶险之相,怎会忽然间出现在紫元宗身上?
青凤勉强稳定心神,伸掌轻轻按住他背后的『神道』**,凑近耳边道:『舌顶天堂,凝神吸气,意存脑后玉枕,渐次而下……』她语气沉缓顿挫,说的都是吐纳调息之法。
紫元宗耳目昏蒙,浑身骨骼奇痒难搔,体内两道气流盘旋纠葛:一股从会阴起始,至中极,气海,玉堂,直冲唇下承泉,阴寒彻骨又绵长柔韧;另一股自长强生发,由命门经中枢,最后凝聚于颌内龈交**,炽热刚猛且粗壮宏博。两股气息冷热迥异,都淤塞在头部萦绕。就像是江河里的洪水奔腾激涌,遇到堤岸陡然退潮折返,继而蓄势,再次冲击阻碍。周而复始,循环往来,两股怪气从上流到下,又从下冲到上,找不到出口发泄出来。直令紫元宗如堕十八层地狱,只觉纵然身受千般酷刑,也不似如此苦楚。
柳青凤手掌由轻到重,不断的给紫元宗按摩**道。那『神道**』居于督脉之中,是敛气定神的紧要所在,如果能稍加拿捏,应该能将混乱的内息慢慢平息。可是紫元宗丝毫未觉轻松,胸膛反而闷胀欲爆,脑袋好像也越来越膨大,伸手摸去,安然如常。情急之下张口狂呼,虽然没有半点声音,咽喉里却隐隐奔突脉动,似乎什么东西快要破体飞去。
随着时间推移,种种古怪而痛苦的感觉愈发强烈。紫元宗逐渐失去理智,屈指抓扯胸口衣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忽而扭头转向朱雀,血红的眼睛凸出眼眶,直愣愣的瞪着她。朱雀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起来,双手死命抓住柳青凤的胳膊。青凤神倦力衰,轻声唤了句『雀儿,你别慌,别闹,可能是他身体里的麒麟丹……』话音越来越低,眼前昏黑,就此晕倒过去,手掌也脱离了紫元宗背心的『神道**』。
刹那间,那两股气流摆脱来自『神道**』的外力,同时直冲向上。紫元宗耳目鼓胀,下盘轻忽,双腿微一用力,身体猛地腾跃飞起。这一下势道迅猛之极,紫元宗只听耳边风声呼呼,花丛,灯火,长廊,都在脚底下越变越小,而脑子里稍微清明了些,暗惊道『这么高?怕有十几丈!掉下去肯定摔死……』一念未几,身子又轻飘飘的慢慢坠落,转瞬双脚踏实地面,全身上下并未有任何损伤。
紫元宗惊魂稍定,寻思『咦,心口松泛了些,好像没刚才那么难受了……』突然间热血翻腾,那两股气流又从小腹急涌向头颈。他来不及细思,急忙蹲身再次纵跳,慌乱下脚跟向后一蹬,身子没有向上飞起,而是平平朝前掠去。霎时身如离弦之箭,冲出七八丈远,前面的树木,山石等物事迎面扑来。紫元宗既不能拐弯也收不住脚步,径直撞在一根粗大的廊柱上。忽地轰然大响,那柱子从中断裂,回廊随之塌陷小半截,砖木尘土纷起飙扬,雨点般四散坠落。
这时候,那更夫正走在前方不远处,猛听背后巨响如雷,回头一看,骇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的喊道:『谁?那里……是谁……』。
紫元宗伫立在烟尘中,体内翻腾的气血稍稍平复,然而舒缓的感觉倏忽即逝,胸口陡然又复沉重。经历几次变化,他隐约察觉到:每当自己发劲用力,或身体遭到冲击时,身体里那两股强烈的气流便会平静些。
心念甫动,紫元宗脚下又再发力,身形如风似电,直向游廊外的假山冲去。顷刻间人石相触,额头重重撞到一块磨盘大小的花岗岩上。但听『轰隆』声震耳,那石头粉乱麻碎,草叶石屑散落了一地。
紫元宗额角皮肤仅有些微红,除此全身安然无事。他晃晃脑袋,弯腰低头,霍地又撞向旁边的一棵柳树,碗口粗的树干猝然折断,枝条横斜,飞坠落地,声势甚是惊人。那更夫魂不附体,撒开腿一边奔逃,一边狂呼道:『快来人啦!闹鬼啦!有鬼啊!』。
紫元宗这番大闹惊天动地,既便更夫不呼喊,声响也已远远传了出去。朱雀暗暗叫苦,想要走出树丛相助,又怕昏倒的柳青凤有什么闪失,不由得左右为难,只得眼睁睁的看着紫元宗的背影隐没在假山之后。
过不多时,游廊远处脚步声急促,十余名九华弟子簇拥那更夫向这边走来。行至近处,那更夫抖战着不敢往前,指着满地碎石断枝,颤声道:『到……到了,刚才恶鬼就在这儿……我亲眼看见的,脑袋象脸盆,头发拖到膝盖,舌头血红血红的,爪子伸出,两下就把柱子都撅断了。瞧,还有那块大石头,怕没百十斤重么?也给一把捏成豆腐渣!』。
他嘴里絮叨叙说,慢慢向后退去。众弟子翻过栏杆,拨草掀石搜索多时,并未发现『恶鬼』的踪影。有人嘀咕道:『古怪的紧,柱子和石头不像人力毁坏,看情形,倒好似邪术所致。眼下我道宗各派齐聚于此,哪个邪魔竟胆敢上门捣乱?』。
众弟子听了点头,都道:『还是禀明师傅要紧。』议论间,忽然有个苍老嘶哑的话音道:『各位师兄不必多虑,适才小妹已报知师傅。这“恶鬼”的来历,小妹也尽皆知晓。』说话之人麻衣草鞋,形貌猥琐,正是福寿堂老乞婆钱毒姑。早先她约陈希文在十斗坪外议事,看见一个黑影往镇内急奔,隐约感到不妥。返回客栈打探情况,发现无忧公主和紫元宗踪影全无。随即手下乞丐报告说已将无忧公主掳走,而那个哑巴却是下落不明。
钱毒姑狡诈多谋,思忖良久,想起紫元宗横行十斗坪那股亡命劲儿,料他必会去营救无忧。便撇开陈希文,来到紫竹园求见朱秉正,将前后事由一一禀告。朱秉正闻知找到无忧公主,连夸她办事得力。钱毒姑大喜,自告奋勇和九华弟子共同巡夜,要将漏网的『哑巴』一并擒获,以报九华掌门知遇之恩。朱秉正首肯答允。
子时过后,九华弟子们巡视园内各处。钱毒姑走在众人中间,回想当日朱秉正许诺收她为徒,心里喜不自禁。得意忘形之际,俨然以『九华弟子』自居。与众弟子搭话时,一口一个『小妹,师兄』的套近乎。众人看她满脸褶皱,秃头扎眼,居然自称『小妹』,都觉背心肉麻,几欲呕吐。钱毒姑得意洋洋的道:『大家且别大惊小怪,那所谓的“恶鬼”不过是个哑巴,师傅曾命我严加追索。如今胆敢夜闯紫竹园,真是自投罗网!嘿,那小子的几分旁门妖法,怎敌得过我九华派神妙道术?师兄们略展身手,再加上小妹从旁策应,还不是手到擒来么?嘿嘿。』。
众弟子瞅着她,一个个皱眉无语,脸上露出鄙夷之色。就在这时,东面隐约传来呼喝声:『什么人?夜扰三清派宿地,所为何事?』。
钱毒姑叫道:『哑巴定在那边!快擒住他见师傅!』。
众弟子急忙绕过假山向东奔去,穿越两丛梅林,跑了十来丈远。前方地势开阔,是块半亩大小的草甸。四周围遍种花卉灌木,草地间小径里萤火星罗,紫藤交织盘绕着红色的围墙,中间有道八角形大门,左右两边各悬四个灯笼,照亮门上一道扁额,上篆着『撷翠馆』三个字。此处景色幽敞而温郁,即使黑夜里也透出几分旖旎意味,正是司马斌赏玩美色,拥香怀玉受用温柔的所在。
然而此时,『撷翠馆』门前却人影攒动,青光忽闪,数名道宗弟子手持宝剑,乱纷纷的呼喝着:『哪里的妖孽?竟敢向三清道宗挑衅!』『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趁早滚得远远的,不然要你好看!』『尹师兄,张师弟,快去请师傅出来。』……
众人喊声虽响,都是色厉内荏。在他们前面草坪上,有一个身影正纵跳着奔突冲击,所过之处草石横飞,围墙也被撞塌小半截。
钱毒姑见此情形,回首叫道:『列位师兄,这乱冲乱撞的怪人,就是师傅到处搜寻的哑巴,咱们快拿住他交给师傅处置!』。
九华众弟子齐齐点头,拔剑冲了上去,相互呼喊道:『左右侧击,以九华剑阵困敌,其余道宗道友暂且散开躲避。』。
三清派众人眼看来了援兵,登感胆气粗壮。然而听了九华派弟子那几句话,心下却又不忿,各自都想『八宗道会一役,我们相助五台派争夺翻天令,结果铩羽而败。眼下迫不得已屈从于九华派,寄人篱下不说,还得靠他们保护,日后此事在江湖上传扬开,三清派真得颜面扫地了。』。
想到本门荣辱,三清派众弟子群情激奋,仗剑蜂拥而上,将紫元宗团团围在中央。紫元宗头晕脑胀,身形如飞,闪电般的往来奔突,片刻也不敢停住脚步——只要稍有凝滞,体内立时气血沸腾。他昏乱中难辨方向,径直朝着人群里冲去。九华弟子横列成排,运气念咒,纷纷抛出手中长剑。霎时剑气森然,交错着往前猛地飞出。
眼看数道剑气疾刺而至,紫元宗神智恍惚,哪里能够躲避得开?刹那间『噗噗』连响不绝,剑气全都刺中胸腹。就像飞石重重砸在了弹簧上,突然剑气转向折返,带着长剑往后疾速倒飞。其势道犹似强弩发矢,竟比来时还迅猛凌厉数倍。九华弟子猝不及防,只见红光四射,白刃破空,当场有五人被剑气刺穿胸膛,死者歪歪斜斜的倒伏在尘埃之中。
众弟子齐声惊叫,又见紫元宗如鬼魅般掠到近前,『蓬』地撞在草甸边的一棵槐树上,立时树折枝落,而他似乎意犹未尽,霍然张开双臂将半截树干抱住,只把腰一挺,那槐树连根而起。只见千百条茎须盘根错节,牵连着大大小小无数的土块泥石,其径竟达两仞有余。如此庞然**深埋地底,若无千斤神力,岂能撼动分毫!
道宗弟子们相对发愣,人人眼里露出畏惧的神色。紫元宗刚感到脑子清醒了一些,忽又闷胀欲裂。那胸腹间汹涌翻腾的气息,化为源源不绝的无穷劲力,周流全身,愈渐旺盛,好像不寻机发泄便会撑破身体。紫元宗抛掉树根,转身向围墙疾奔。两边三清弟子惊惶四散退避,唯恐祸及己身。慌乱间,『撷翠馆』门口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喝道:『尔等少安毋躁,且往东边截断其退路,待为师亲自降魔伏妖!』。
三清弟子闻听此话,精神为之一振,齐向大门躬身,应道:『谨遵师命!』。
说话的这个人,正是三清掌门蒋莫言。当初三清派在八宗道会上遭受重创,蒋莫言被『掌心雷』震伤。逃出玄天洞后,楚鹤龄眼见三清派元气大伤,已然势微力薄,于是撇下蒋莫言,带着本门弟子和白善道等党羽,飘然向西域而去。到头来反倒是朱秉示以交好之意,并还给蒋莫言治疗『掌心雷』的内伤,俨然是一幅既往不咎的豁达胸襟。
蒋莫言生性骑墙多变,干脆顺水推舟做人情,表示愿意拥戴九华派为道宗之首。后来朱秉正谈到接任九华派掌门,以及清理门户,处罚柳朴山等事,想邀请道宗各派到场作个见证。蒋莫言立即投桃报李,极力怂恿龙虎,齐云,崂山三派前往江南池州,参与主持九华派新掌门上任大典。那龙虎掌门张守平素无主见,崂山掌门无为道长性子谦和,相继都应允了。齐云派掌门李云舟少谋寡思,只想亲眼目睹杀父仇人柳朴山受罚,更无异议。就这样,道宗四派相随九华派离开了塞北。
可是辗转多日,朱秉正并没有南下,却召集散居各地的三百多名北宗弟子,浩浩荡荡往太原方向行去。龙虎,崂山两派随波逐流,齐云派李云舟只盯着仇人柳朴山,众人糊里糊涂跟着西行。惟有蒋莫言心存疑虑,思量九华北宗此番大举出动,多半另有阴谋。没过多久,朱秉正请他小酌谈心,席间引见一人,说是齐云派前辈张凌风,因当年闭关修炼而隐居山林,现今重出江湖,定会扬厉道宗声威,光大齐云派门楣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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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莫言听了这些话,便即恍然大悟,暗想张凌风与李云舟昔日争夺掌门之位,早已结下深仇大恨,如今他突然复出,岂肯轻易善罢甘休?齐云派内部定会掀起轩然大波。蒋莫言思忖再三,只觉朱秉正引出张凌风一举,隐隐有挑唆齐云派内斗的意思。推此及彼,只恐朱秉正心怀叵测,妄图削弱道宗各派实力,以便达到渔利吞并的目的。
蒋莫言越想越担忧,本打算率领门人返回江南道三清山,又怕朱秉正因此猜忌。权衡计较,只得隐忍屈从,跟随九华派从黄家庄来到十斗坪,被安排住在紫竹园的『撷翠馆』中。至此蒋莫言大有俎上鱼肉之感,平日里切切叮嘱弟子们小心谨慎,严防九华派突施暗算。
这一晚『撷翠馆』外大乱。蒋莫言杯弓蛇影,以为九华派趁黑夜偷袭,直到有弟子进来禀报,说有个怪人孤身上门挑衅。他莫名惊诧,出门观望,看见地上躺着几个九华弟子的尸首,才明白这并非是九华派夜袭,心里安定许多。当下指挥众弟子包围堵截,自己亲自擒拿这个狂妄的『邪魔』。
此刻夜风徐徐,吹得那『邪魔』乱发飘舞。蒋莫言飞身跃到近前,忽觉这人面孔十分眼熟,心念电转之间,猛地认出紫元宗,暗道『这人不就是八宗道会上,那个古怪的哑巴么……』。
忽见紫元宗弯下腰,伸臂抱住墙边一墩灯柱,劲力到处,石屑纷扬,硬生生的将柱座拔出地面。那灯柱丈二长短,基座是石雕,上半截乃青铜铸就,足有六七百斤的分量。紫元宗拔柱离地,只象捻根灯草似的毫不费力。
蒋莫言暗自吃惊,看他脸色忽红忽青,鼻息粗重沉缓,眼神散乱迷狂,继而寻思『此人印堂赤红如血,呼吸又粗又重,显是阴阳内息冲突,而且周身力大无匹,倒像是即将炼成内丹,大周天冲关紧要时的情形。道书有云“采身外真铅,以龙嫁虎,驱虎就龙,大丹既得,神剑成形”,又谓“成丹之际如深涧汲水,险象迭生。其时百脉俱震,气血上下任督,攒簇交感宫内,浑然湛然,如千千战鼓之鸣,万万雷霆之动。”……向来内丹威力越大,修炼期间便越加凶险,昔日我师傅功成圆满之时,也不过偶感心跳面热而已。可这哑巴异状如此激烈,莫非是大丹即成的先兆么?』。
这些推想说来话长,而在蒋莫言心里只是一闪之念。他身形飘忽,悄无声息的掠至跟前,手起指落,疾点紫元宗额间神庭**。此乃督脉末端,真气最弱之处。若被击中,便如船到中游折桨断缆,再无迂缓挣扎的余地。紫元宗神智昏乱,头晕眼花,恍惚中只觉劲风袭面,有东西朝眉间迅疾飞来,当即挥舞手中灯柱挡架。他力大无穷,动作若疯似癫,舞得那灯柱风车似的上下翻飞。
蒋莫言缩手侧身,躲开灯柱,臂膀轻轻向上舒展,左右双肋下白光缈缈萦绕,三清派的护身剑气赫然而生。紫元宗双手举柱横扫,劲势峻急,『呼呼』作响,直向蒋莫言腰间砸去。蒋莫言毫无惧色,喝道:『来得好!』,右手轻扬,反而露出腋下要害,跟着左手戟指直刺紫元宗头顶『百会**』。
众弟子见蒋莫言竟使出同归于尽的剑招,无不骇然失色。其实蒋莫言早有成算——三清道宗镇派道术为『妙常清音剑』,以真气传递妙音入耳,逐步化去妖邪的戾气,令其丧失斗志而不攻自败。可是激战之际,全神贯注尚且难免疏忽,哪还能分神对敌人讲话?因此三清派剑术着重防御,先求自保,再伺机以『妙音』取胜,剑术素以绵韧柔长著称于世。想当日蒋莫言凭着这护身剑气,与青城派周风烈的『破日神剑』都能纠缠多时。现在的对手不过是无名小卒,纵然神力惊人,又何足惧哉?他故意暴露要害,就是为了诱使紫元宗来攻,以护身剑气抵挡,然后趁机直取他的头顶要**。
电光火石之间,灯柱『蓬』地砸中蒋莫言腰部,但见金蛇乱舞,火星飞溅,灯柱青铜部分被剑气震碎,残渣四散迸开,那情形就像生铁被大锤猛然锻打。蒋莫言眼冒金星,喉头微甜,被震得昏天黑地。他临敌经验丰富,知道越受挫越不能退缩,当下强撑住一口气,运指奋力朝前刺去。众人惊呼声中,蒋莫言左手食指不偏不倚,已戳在紫元宗『百会**』上。
这一击全力施为,蒋莫言指端剑气『嘶嘶』作响,劲道凌厉之甚,只怕铜头铁额也会化为齑粉。紫元宗头顶中剑,似乎霎时被震懵了。只见他脸色惨白,双臂缓缓下垂,两只脚就像被钉在地上。蒋莫言暗松了口气,想道『这人虽然怪力厉害,毕竟不懂剑术。方才他杀了九华弟子,这会儿我再亲手将其诛戮,正显出三清派援助九华派之意,令朱秉正莫想小觑我们。』念及于此,愈加催动真气,只待立毙紫元宗于指下。
可是过了许久,紫元宗仍旧直挺挺的站着,石雕泥塑一般。蒋莫言微感诧异,寻思『百会**乃人身命门,倘若受击,有死无生,怎地此人却若无其事?还是已经僵死了,只不过一时没有倒下而已?』疑惑间,睁大眼睛仔细打量。就见此时紫元宗浑身微颤,面色绯红,胸膛起伏呼哧喘气,恰似酒至酩酊后的醺醺醉态。蒋莫言霍然震惊,心念电转,寻思『看此人模样,好像正值修炼的紧要关头,全身真气护住了心脉,因此才能承受剑气的重击。』。
当即缩臂收势,想退后寻机再攻。谁知他不动则罢,食指刚一弯曲,忽然有股吸力自紫元宗百会**发出,将他的指端牢牢吸住。蒋莫言大惊,慌忙左右摇摆手掌,不料另外四指也粘在紫元宗头上。他使劲拉扯挣扎,纵然百般使力,却似蜻蜓摇撼石柱,休想挣开分毫。
众道宗弟子眼见紫元宗呆呆站立,蒋莫言按着他的顶门不住扭动,都以为掌门施展神妙道术,已将『邪魔』降伏。岂知此刻蒋莫言心里惶恐到了极点,想张口呼救,偏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情急失措,额头冒出冷汗,暗惊道『怎么回事?这哑巴炼的是什么内丹?居然能吸纳外来的剑气?』。
忽地记起八宗道会上的情形,心道『对了!当日白善道的“阴阳凤凰剑”曾数次击中哑巴,而此人性命无咎,莫非就是因为有内丹护体?……真是奇怪!修炼时真气由内而生,最忌外力侵入,如果内丹吸取外来剑气,岂非自寻死路?此理与道家法理完全违背,道宗和仙宗都绝没有这样的修炼方法!』。
他百思不得其解,转念猛省道『难道此人已经走火入魔!吸取体外剑气,只是他内息紊乱的一种症象?』刚想到这儿,忽觉胸腹热血急涌,真气在丹田中狂乱翻腾,暗叫道『哎呀不好!我手指和他百会**相连,气息也逐渐相通,如此下去,我也会随着他一齐走火入魔。』蒋莫言毕竟是道宗高手,虽惊而不乱,立刻调匀呼吸,单手掐诀,步罡踏斗,嘴里喃喃念诵道宗修炼真言。
紫元宗全身僵直,脚下生根,原本难以动弹半分。此时蒋莫言施展镇魂定神的道术,他心里渐感清明,双脚竟也随着缓缓移动。刹那间,踏踩节奏错落有致,与蒋莫言的步伐逐渐吻合。
蒋莫言所使道术,名为『三步五迹水火罡』,相传为古时大禹所创。施行时掐诀念咒,先举左足,右足殿后,以『丁』字状跨出五尺,是为『一步』;继而伸右足依样踏行,往复三次走出十五尺,乃称『一迹』。如此『五迹』之后,施法者的脚印成坎离之形。那时水火相济,阴阳调配,真气充沛而顺和,修炼时出现的魔障也会泯然消失。
这本修炼时静心敛性,安魂定神的道法,怎会在激斗当中使出?道宗众弟子瞧着蒋莫言,均感莫名其妙。这时候两人越转越快,倏忽往来,身影难以分辨。紫元宗纵跳数次,呼吸渐趋平缓,身体里散乱的气流缠绕交汇,一齐往头部涌动,运行虽慢,劲道沉厚。与此同时,他头顶百会**聚集的剑气盘旋蠢动,隐约有招引胸腹气息向上冲击的架势。此番情形,便如战旗在前方招摇舞动,千军万马在低处聚集会合,只待蓄势完毕,一鼓作气突破最后的关隘。
紫元宗体内剧变,蒋莫言同样内息激荡。他的食指紧粘紫元宗的百会**,经脉与之相通,自己竭力调匀真气的同时,无意中也帮助对方聚汇精炁,一路通关开窍。顷刻间,紫元宗就觉阵阵热浪从腰下直冲后脑,道道凉气由小腹径往咽喉,二处真炁沛然雄劲,经下颌绕兑端**,与头顶剑气遥相呼应。少时心神安宁,逐渐达到『物我两无』的混沌境界。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蒋莫言突然仰天一声清啸,停步肃然而立。原来『三步五迹水火罡』已经完成。他右手掐诀,左手自额前缓缓按下,引导真气汇拢至丹田,须臾神完气足,猛地想道『咦,我的手指什么时候挣开的?那哑巴怎样了?』抬头向紫元宗看去。
紫元宗静静的站立不动,身姿岳镇渊停,神色如痴如醉。头顶的剑气脱离百会**,转而向下,与上冲的两道气流交融汇合,同时手太阳,手太阴二脉中原有的『阴阳凤凰剑气』相应而动。数道真气合聚突进,霍地冲破咽喉处那股强大的阻力,经双眉绕耳后,聚于重楼。忽然间,紫元宗感觉顶门通彻,头上颅骨好像片片碎散开来。一道幽冷的月光从天际射下,从囱窍直透入心田,仿佛黑暗幽闭的屋子捅开个窗洞,光明遍洒其中,浊气污秽荡然消散。
一刹那,紫元宗心头一片空明,廉泉与承浆**间真气沉厚似海,波涛般朝上层层涌动,通过咽喉直达头顶,再从百会**豁然喷出,萦回流转,在天灵盖上盘旋蒸腾,汇成一团白色雾气。这雾气越来越大,凹凸变幻,渐渐化作一个四肢俱全的形体,仔细看去,竟依稀像是未满月的胎儿的模样!
蒋莫言目睹这奇景,随即惊诧万分,暗想『自古相传,炼成道胎之时,元神就会聚敛出窍,修道者借此飞升成仙。道宗数百年历代祖师,从未有人达此境界。仙宗弟子大多锻炼道胎,可是能将元神脱离躯体者,据说仅是寥寥几个高手而已。这哑巴真气化作胎形,凝聚于体外,不正是道胎出窍之相么?他怎么有如此高深的修为?』。
正狐疑猜测,又见那团白气漫卷收敛,倏尔缩入紫元宗眉间『神庭**』,瞬间消失无影,再不见半点余烟。紫元宗周身飘飘然有如鸿羽,舒畅快美的难以言传。至此,他体内的阴阳剑气,三清剑气,麒麟丹蕴含的九华真气,以及身上原有的那古怪『罡气』,都统统的融合为一体,泊泊然,浑浑然,有如汪洋里的海水一般无穷无尽。
紫元宗深深的吸口气,睁开了双眼。只见眸似朗星,精光灼灼,从人群里缓慢扫视而过。道宗众人包括蒋莫言,都不禁暗自发怵……最终,紫元宗的眼光停在了钱毒姑身上,神色陡然森冷,目光利如刀刃。钱毒姑察觉大难临头,一面转身飞奔逃窜,一面战战兢兢的喊道:『各位师兄,快……快挡住这家伙。』众人心生怯意,纷纷往两边让开。紫元宗面带杀机,迈开步子向她奔去。
听见钱毒姑的尖叫,蒋莫言霍然惊觉『这哑巴似乎知道脱胎成仙的妙法,却不能让他这么走脱了。』。
挥手喝命弟子:『擒下此人!』众弟子大声呼应,挺起长剑挡住紫元宗,剑尖寒光闪烁,齐齐指向他的胸膛。眼见前有阻挡,钱毒姑逃脱在即,紫元宗大急,丹田内微一提气,脚下使劲,身子陡然往前猛冲。道宗众弟子猝不及防,只觉眼中一花,那哑巴已如鬼魅幽魂般出现在跟前。
紫元宗万没料到自己身手竟这般快捷,竟似足不沾地的凌空滑行,他暗暗诧异『莫非此地土质怪异,比冰层还要滑溜?』念头刚起,忽见剑光簇合,已离胸前衣襟仅距寸余,暗叫道『不好,快撞到剑尖上了!得赶紧躲开……』身随意动,弯腰伏低躲避,同时右臂半圈,手掌向上挥出。
这一挥,本是仓惶时的自然反应。只是紫元宗惶急之下劲力倍增,手臂挥舞间真气激荡,只听『飕飕』呼啸之声响彻夜空,平地里忽然刮起一阵旋风。几名三清弟子长剑脱手,身体被怪风卷向半空,刹时飞进沉沉的夜色里,不知落到何处去了。站在稍远的道宗弟子目瞪口呆,惊疑道『这是什么妖法?』。
紫元宗只顾着躲闪,埋头从人丛中间疾速跃过。只见他头前脚后,身体平平掠去,宛如一片落叶被风轻轻送出,姿势自然洒脱,难以名状。蒋莫言瞧在眼里,失声道:『行云流水!这不是九华派的行云流水么?』可是细看去,紫元宗身影过处微尘不起,没有半点声息。这等飞腾身法神妙至极,却是道宗各派的道术所难以达成的。
就在众人疑惑的当口,紫元宗已经追上钱毒姑,手起掌落,轻轻按在她肩头。钱毒姑半身酸麻,大叫道:『救命啊!』。
喊声尖利刺耳,将蒋莫言从沉思里惊醒过来,抬头见紫元宗已在草甸边缘,生怕他就此逃走,忙喝道:『兀那哑巴,快给我站着!』运起三清派真气,『口蜜腹剑』由舌尖发出,直飘入紫元宗耳朵里面。
紫元宗闻听这声呼喝,心头一震,感觉蒋莫言紧跟在身后,暗想『这三清掌门来得好快!若是他从背后攻击,我却怎生抵挡?』当即聚气凝神,将『阴凰剑气』运到手臂上,扭身伸指疾刺,不料却刺了个空。紫元宗微微一怔,手上剑气并未消散,从指尖激射而出,直接向蒋莫言飞去。
剑气『嘶嘶』掠过夜空,蒋莫言猛吃一惊,脑中念头急转,想道『……是无射之射!』正要跃开躲避,早已来不及了。只听『嗤』的轻响,剑气刺穿右膀,登时手肘以下的血肉凝结成冰。蒋莫言额头冷汗如雨,咬牙忍住刺痛,寻思『的确是无射之射,天下剑术能凝聚真气化为无形之箭,从二十丈外凌空射敌,惟有九华派的无射之射!……可这剑气阴冷异常,又像是罗浮派的阴阳凤凰剑?而且,无射之射施放时,须得凝神念诀,双臂作弯弓搭箭的姿势。怎么这哑巴仅仅手指一点,轻描淡写的就使了出来?剑气还如此凌厉无比!莫非是九华派和罗浮派先世前辈显灵,都附体在此人身上?……他***,简直乱七八糟!』。
蒋莫言身为玄门宗师,竟在一招之间遭受重挫,加上对方道术稀奇古怪,一时方寸大乱。紫元宗看他沉吟出神,还以为蒋莫言正在蓄势运气,即将施展高深道术对付自己。他对这位三清掌门颇有忌惮,当下左掌抓牢钱毒姑,仍依照刚才的法子:意存丹田,神驰手太阳诸**,接着右食指轻点,一道炽热的『阳凤剑气』激飞射出。
自从紫元宗学得齐云派『七通剑法』,已粗通剑术,后经柳青凤授以道宗修炼要诀,那聚气运剑的法门更加圆熟。只是剑气怎会突然脱离身体,像箭矢一般飞出攻敌?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还道体内混乱的真气尚未平复,方才一击,不过是误打误撞而已。
然而蒋莫言心有余悸,早已留意戒备,眼见紫元宗手臂微抬,立即纵身跃起躲闪。他这招『清涟漾月』是本门绝学,与九华派『行云流水』,五台派『金风遁』并称为道宗三大飞腾术。施展时有如鸿渐雁逝,端得迅捷无影。但他还是慢了一步,身子刚腾空,小腿已被『阳凤剑气』刺中。只听蒋莫言长声惨叫,抱着膝盖倾倒尘埃,周围弥漫着阵阵血肉烧焦的臭味。
众弟子见紫元宗如此厉害,一个个吓得簌簌发抖,不知谁先喊道:『快去求援!』转身便逃。众人纷纷乱嚷『来人啊!九华派师兄,快快帮忙啊!』,登作鸟兽散。蒋莫言在地上滚了两滚,惊魂稍安,暗想『此人道行高深莫测,道术又与九华派相似。我且找朱秉正计较,看他如何应付。』咬着牙以手肘支起上半身,单腿跪地膝行,连爬带滚的隐没于沉沉夜色之中。
片刻间众人散尽,周围安静下来。紫元宗知道这番大闹惊动四方,道宗弟子和福寿堂帮众转眼即至,心下不禁焦急。转头瞅瞅钱毒姑,那老乞婆早已面无人色。紫元宗抓住她肩颈微微用力,就听『咯咯』声不绝,钱毒姑全身骨骼如炒豆子般乱响,双眼凸出,眉塌嘴歪,脸颊都变绿了。
眼看她就快断气,紫元宗暗自寻思『这老贼婆除了阴险诡诈之外,再无别的本事,掐死她如同掐死只蚂蚁。不过紫竹园又大又深,若想要找到无忧,还得让她带路。』转念又想『不妥!老贼婆狡猾,倘若跟我耍花招怎么办?情势紧迫,再耽搁片刻便会有道宗弟子赶到,到时别说救人,恐怕脱身逃跑都难。』想着抬头四顾,依稀听到远处脚步纷乱,正向这边奔来。
他沉吟思忖,手指力道便减弱几分。钱毒姑如获大赦,呻吟道:『憋……憋死我啦……』她张开嘴吐出舌头,瞪着眼睛使劲吸气,那模样恰如癞蛤蟆作势鸣叫,真是说不出的丑怪难看。紫元宗瞧在眼里,厌恶之感油然而生,想起这邪恶女人曾毒害无忧,令妹妹饱受病苦,登时怒火上冲,眼睛里隐约流露出杀气。
钱毒姑刚缓过点劲,忽见紫元宗目光阴沉,表情凶狠,立时又慌了神,忙哀求道:『哑……大哥,大侠……大爷,饶命啊!是九华派掌门要寻您,可跟老婆子无干啊。您老有好生之德,老太婆只是没入流的小角色……』眼看紫元宗没反应,钱毒姑更慌了,也亏得她有几分急智,忽转口道:『哎呀,我记起来了,您半夜三更驾临此处,定是为了寻找您那位女伴吧?无忧公主,是不是?我给你领路,对了,找到之后我立即让人放了她!』。
紫元宗心念微动,看着钱毒姑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知她言不由衷。当下微微冷笑,欲待用剑气结果了她,又想『妹妹命在垂危,就算马上能找到她,没有“三绝膏肓”的解药也是枉然。世上若有人知道解药下落的,只会是这钱毒姑……我不能开口讲话,没法问她索要,况且此人阴狠奸诈,即使给我解药,十有**也是假的。』忽而灵机一动,已有计较。
紫元宗原非愚笨之人,只是多年囚徒生涯蒙蔽了心智,令他性格变得冲动而执拗。后来大闹八宗道会,脱险龙虎山庄,经历数次大变后,心思慢慢细致。此时身处危境,反而愈发沉着,考虑的也更周全了。
钱毒姑看他脸色缓和,以为对方被自己谎言所惑,不禁窃喜。忽见紫元宗伸手入怀,从胸口衣襟里取出一物,伸到她眼前晃来晃去。月光下,这东西闪闪发亮,约莫寸余长短,像是根缝衣服的钢针。钱毒姑猛然认出,这正是自己精心炼制的『三绝膏肓针』,心里隐约猜出紫元宗的意思,当即魂飞魄散,扭身便想夺路逃跑。
紫元宗摁住她的肩头,手中毒针往下一戳,针尖扎进钱毒姑的后脖颈。钱毒姑耸身一震,扯开嗓门杀猪似的乱嚷:『救命啊!救人啦!我的娘啊!』。
紫元宗没料到她突然发狂,微感错愕,又记起无忧曾被毒针如此暗算,头发也是被这『老贼婆』剃光的,立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捻起毒针劈头盖脸的朝钱毒姑刺去。他盛怒之下举止癫狂,过了好半晌才猛省『先别戳死了她』,随即放开手,却不知已经扎了几十几百针了。
钱毒姑头颈脑门上全是针眼,面目肿得跟猪头似的。紫元宗一放手,她便软绵绵的瘫倒在地,没等别人下手取命,自己先死去了大半。紫元宗寻思『眼下老贼婆也中了毒,她定会取出解药给自己解毒。』伸腿踢了踢钱毒姑的腰间。钱毒姑喘息呻吟,只等引颈就戮,却发现紫元宗并没有动手。正觉诧异间,忽然下颌脖子痒麻难禁,有如无数的蚂蚁骨头里啃噬——那毒针的毒性开始发作了。
钱毒姑平生害人无数,却是首次尝到毒针刺体的滋味,吓得神智都迷糊了。她在地上挣扎数次,蜷身屈膝慢慢爬起,恍恍忽忽的向前晃荡,嘴里含糊念叨:『我……我要死啦……要死啦。』。
紫元宗紧随其后,心想『她似乎没把解药随身带着,且看看到底藏在何处。』回头张望草甸边的梅林,那后面隐隐传来呼喝声,显是三清派众人带着援兵,已快要接近『撷翠馆』了。
紫元宗皱起眉头,暗暗担忧『园里到处都是道宗和福寿堂的人,就算我能救出无忧,却如何逃出此地?柳姑娘和朱雀不知怎样,但愿老天开眼,保佑她们……嘿,该死的老天爷心肠最狠,从来都是喜恶厌善,何时庇佑过好人?』。
走了片刻,那钱毒姑脚步愈快,踉踉跄跄的接连摔了几交,爬起来继续朝前跑。紫元宗暗忖道『老贼婆神色恍惚,千万别忘记自己毒伤,只顾闷头乱闯乱撞。』却见钱毒姑趔趄着扑到围墙根下,右臂撑住墙砖斜身倚在壁上,呼哧喘息片刻,贴着墙壁继续疾步快走。紫元宗心生疑惑『老贼婆到底是去寻找解药,还是神智错乱,正在漫无目的的胡乱瞎跑?』。
一面寻思,一面紧跟钱毒姑。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前面道路愈渐狭窄,满地都是荒草和碎石。
紫元宗霍然警觉,暗想『照这么走下去,岂不是绕到了“撷翠馆”的后面?门口全是三清派的人,肯定有许多道宗弟子宿在馆内。钱毒姑引我到此,莫非另有诡计?』不由大起戒心,定睛注视钱毒姑的背影,忽见她身形微晃,消失无踪,就像猛地陷入了墙壁中一样。
紫元宗暗叫『糟了!果然暗藏机关!』飞身跃到近前,定睛细看,这才恍然——墙壁里有道三尺来宽的豁口,其后幽邃曲折,是一条僻静的小巷。钱毒姑走进了巷中,跌跌撞撞往里踅摸。紫元宗随后闪身入内,跟着她转了几个弯,两边墙壁慢慢伸展,小巷也渐有开阔之势。
又走几步,右边墙壁往里凹进。两人拐过墙角,面前出现一片空地,长宽约五六丈,月光掩映下树影婆娑,树后是几栋青砖小屋,看这模样,此地是『撷翠馆』内一处小小的庭院。
钱毒姑勉强挨近小屋,倚着门口的树木,再也没有力气上前叩门。此刻毒气运行到咽喉诸**,她不能开口出声,只喘息得数次,身体歪斜着软倒在地,就此再无声息。屋子里有人说话,道:『咦,外面什么动静,我出去看看。』。
紫元宗心头一凛,暗想『讲话的这个人,似乎是陈希文!』。
他耳力极佳,向来不会弄错,又听屋里另外一人应道:『给我回来!有什么好看的?』。
陈希文恭恭敬敬的答道:『是,大身主。』。
那人叹口气,接着道:『道宗占了我这紫竹园,肆行无忌,眼里哪还有旁人?刚才那些三清派弟子折腾半天,吵着抓什么“邪魔”,唉,他们要闹尽管闹去吧,我们管什么闲事?再说,只要有这小妮子在身边,我半步都不想走出此屋。』。
紫元宗皱眉思索,暗想这位『大身主』,必是那福寿堂头目司马斌,可他言语中的『小妮子』又是谁?莫非是……他悄悄的走近屋檐下,就听陈希文赔笑道:『大身主雅量高致,专意鉴赏美色,那些恃勇斗狠的纷争,自然没在您的意下。』。
司马斌笑道:『你少拍马屁,想当初……』话刚说到这里,忽然语气转急『咦,看,快看,这小妮子醒过来了!嘿,陈希文,真有你的,喂给她服下续命灵药,效力果然立竿见影!』。
他交口称赞,屋内又传出一个少女的声音道:『唔……我……我在哪儿?』语调柔弱宛转,清纯似水,令人闻之心动神摇。可是紫元宗听了,却象无数个焦雷接连在耳边炸响,瞠目结舌,继而狂喜难禁,屏住气息凑到近前,从门缝里朝里面窥视……
屋内烛光明亮,淡淡清香若有若无。房门对面有张矮脚长榻,上面躺着一个娇倩的身影,此刻刚好缓缓转过脸来,只见头缠披肩丝巾,身着素衫,肌肤若雪,青蛾如黛,略无妆饰的娇颜上虽微带病容,却透着天生的清雅气质。而一双秋水柔静的眸子里,时时流转出澄澈灵动的眼波,那是女孩儿稚气未脱的神态,再加上她美丽绝伦的容貌,真可当得『冰魄玉魂』四个字。
这个少女,正是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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