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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浮生草

两人慢慢向前,一路上无忧尽捡好吃的谈论,什么山珍海味,美酒琼浆,说得紫元宗不住吞津服气,精力愈发旺盛。收藏*~网而无忧频咽饥唾,脸上欢笑自如,却越来越饥饿虚弱了。到后来全凭心里的欣喜和毅力,才硬支撑着没有倒下去。
停停歇歇,沿路荒芜凄凉。直走至第二天黄昏,登上一座山岚,两边树木稀疏,才稍有葱茏之色。又走一会,山坡后隐隐出现房屋的影子。两人思量前面就是十斗坪了,远望见炊烟袅袅,似乎那地方没有遭到蝗虫的荼毒。紫元宗见状喜道『好啊!终于有人烟了!咱们走快点还能赶上宿头。』忽见无忧眼神怔怔,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向旁边歪倒。紫元宗忙揽住她的腰肢慢慢坐下,急问『怎么了?』。

无忧低着头深吸了几口气,微笑道:『我真没用……』。

紫元宗知她已饿的支持不住,便想抱着她行走,但劲力到了腰间就再也不能往下,双腿象灌了铅似的沉重,勉强挪几步就没劲了。紫元宗暗自发愁,心头急躁道『哎,我才是没用,也不知怎么回事?老是走不得路?』。

无忧稍微清醒一些,心道『你别着急,你全身的真气都手臂的经络中。双腿血脉不通,自然恢复的慢。我没事的,咱们上路吧。』努力挣扎着站直身体。紫元宗连忙扶住她,举目望了望,心道『要到有人家地方还要七八里呢!似这般如何行走?不如在此处歇息一晚,明早再说。』。

无忧实在太累了,轻轻点点头。半依半扶,与紫元宗离开大路朝山坡下慢慢挨去。

翻过一道石坎,面前是一个小小的山涧。溪水从幽暗处流出,淌在石头间叮叮咚咚的十分好听。顺着小溪溯源而上,溪岸草木繁茂,树梢低垂,蔓藤在青苔间爬行,枝叶在微风中招展。蕨须,衡芜,杜兰,忍冬,牵牛,细竹,夹杂着黄的红的野花,一簇簇交织散乱,生意盎然。清绝静谧中扑面而来阵阵芳香,引得数只白色的蝴蝶漫舞盘旋,好象有了生命的雪花。无忧见此美景,精神一振,拍手笑道:『好美啊!跟梦里的仙境一样!』。

两人又行数十步,山涧逐渐狭窄,岩石间露出一个丈余见方的山洞。走进去也有三五丈深浅。无忧不顾地上潮湿,脚一软,倒卧在洞中一块光溜溜的大石头上,长长的出口气,心满意足的叹道:『哎,不想动啦!咱们就住在这里吧。又清静又舒适,比太原城里的桃源客馆还要好呢。』。

紫元宗见她高兴,心下也感欣然,单手撑着山岩奋力挪到小溪边。在地上寻到半截空竹筒,汲了一筒水,回到洞中招呼无忧喝水解渴。却见她睫毛低垂,娇息频频,竟已沉沉睡去。紫元宗坐在石上,轻轻扶她坐起,斜放竹筒凑到她嘴边,轻柔的将清凉的溪水倾在干涸的嘴唇间。

无忧兀自不醒,枕着元宗的臂弯,就在睡梦里喝了两口。然后紫元宗轻舒手臂,让她平躺睡下,又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忽然无忧低低的叹口气,闭着眼睛含糊呢喃道:『阿妈…』。

紫元宗一愣,只见无忧睡容宁静,眼角却微有泪影,又轻声低唤了一声:『妈……』语调柔和悠长,似乎蕴含深情,又象微带伤感,楚楚娇怯的样子叫人心酸。紫元宗心头一颤,登感柔肠寸断,黯然神伤难以自禁,暗暗低叹道『无忧……无忧……你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忧愁么?』。

就这么捱过一夜。第二天清晨无忧醒来又恢复了些许体力。两人商议以后的行止,无忧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这山涧,只道:『这地方清幽安静,又有花草,可比客栈好多了。咱们今后就把这里当家一样住下来吧!』说到『家』这个字,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忙岔开道:『你就呆在洞里,我去十斗坪买些粮食。虽然吞津术能稍解饥饿,毕竟不是长久之法。』从头上抽下一枝珠钗,笑道:『这还是太原城里买的,也许能换三五贯钱。行囊中尚有几件首饰,咱们可不缺盘川。』。

紫元宗摇头心道『你独自出去我不放心,何况咱们相隔数里就不能再以心语相通,要是你有个闪失怎么办?再说就算买了粮食,你身体虚弱没有力气,一个人又怎能拿回来?』。

无忧抿嘴一笑,挺起腰肢,心道『我不是小孩子啦。几个时辰眨眼就过去了。你别担心。若是我搬不动就再买一头骡子。其实平常我都是扶着你走路,怎说我没有力气呢?你身子还未恢复,还是在洞里静养的好。』。

紫元宗思忖片刻,点头道『那好,我腿脚不便,和你一起也只会碍事。世道险恶,你要当心点。』。

无忧答应一声,起身向洞外走了几步,又转头望着紫元宗,眼里忽有依依不舍之意,歪头想了想,恍然道:『啊!我忘了一件事情,头发没梳,脸没有洗,这丑模样可别把别人吓坏了。』说罢走到小溪边,蹲下身解开头发,用手掬水清洗梳理。

紫元宗知道她舍不得离开,想在自己身边多呆片刻。当下撑着挪移到洞口向外望去,只见无忧秀发如丝,流云飞瀑般随风飘洒。周围流水叮咚,晨曦朦胧,树叶尖上的露珠微微颤抖。紫元宗心神俱醉,一时将愁苦忧烦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无忧挽好头发,看着水中的倒影呆呆出了会神。忽然俏皮的耸耸鼻子,缓缓站起身,飘悠悠的转了半个圈子,姿态妙曼之极,含睇浅笑,径直走到元宗身前,凝眸静静注视着他。那淡雅清新的温柔神态足以让石头人也魄醉神迷。

紫元宗伸手抚摸她的脸蛋,眉宇间荡漾着陶醉的光彩,喃喃心道『妹妹,你真好看……』无忧俏笑嫣然,天真而又深情的问:『真的?我真的很美吗?』。

紫元宗点点头,心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么?真的,那瞎道士说你远比西子美丽,我觉得他说的很对哩!』。

世上还有什么语言能比紫元宗的称赞更美妙动听呢?无忧满心欣喜,登时风采焕发,姿容愈加动人。紫元宗忽地想起了一件事,随即撕下一大片衣襟围住无忧的脸,严严实实的包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心道『你容貌美丽,独自走在人群里必定引人注目。你要知道照护自己,不要抛头露面,不要多管闲事,早去早回……』。

无忧顺从的点点头,又笑道:『知道啦,我长得这么美,以后就只给你一个人看好不好?嘻嘻!』说罢拿了行囊转身而去,再不回头,婀娜的倩影飘逸洒落,不一会便消失在山涧深处。

紫元宗逐渐听不到她的心语,知道无忧已然走远。心头忽而空荡荡的若有所失,想找些活干来打发时间。游目四顾,猛然看见那段空竹筒,又摸到腰间的随身小刀,心念一动,想到无忧用手梳理头发时候的情形,暗道『她的头发那么好看,要是有一把梳子就好了……』。

这时候无忧已经走出山涧,翻过土坎登上山坡,迎着晨风站在高处。放眼一望,只觉神清气爽,胸臆舒畅。当下顺着山坡向十斗坪走去,一路上怡然自在,欢快的口哨声随风飘荡。

直走到午时,无忧才来到十斗坪。这里市井热闹,贩夫农人熙攘往来,原来这天正值逢场赶集。无忧裹在人群里过街穿巷,偶然听到路边『叮当』作响,定睛细看,却是一家打制铜器的铜匠铺。

无忧不知底细,以为此处可以买卖首饰。于是取出那根珠钗进去询问。那店主正盯着四五个徒弟干活,忽闻有人要卖首饰,接过来一看。他倒是个行家,识得这珠钗出自太原城中名家之手,当即问无忧要卖多少钱。

无忧虽然久居深宫,但这些日子也学得一些世情道理。她眨眨眼睛,想起刚才在市集里见到商贩讨价还价的情形,便摇头不说珠钗价钱,偏要店主先出价。那铜铺店主看不出无忧的身份,犹豫片刻收下珠钗,又从里间拿出四贯铜钱。本来还想算计一番,可一看到无忧那双澄澈秀美的大眼睛,店主心神一荡,不知怎么回事就把铜钱全给了她。

无忧得了铜钱,躬身说了声『多谢』,迈步走到大街上。她不懂『财不外露』的道理,只把铜钱挂在肩头,一路坦然而去。走至街口,看见一个卖白面羊肉馍的摊子,便花了十五个铜钱买了五个馍。四个收入行囊留给紫元宗,一个捏在手中,走到僻静无人处,取下蒙在脸上的布片低头吃了起来。

热腾腾的白面和羊肉下肚,立时精神大振。少时吃完羊肉馍,无忧抹抹嘴巴,重新蒙上脸,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却又有些奇怪『以前在宫里也常吃羊肉啊?为何都不及今天的好吃呢?想必是中原人有特别的烹饪之法。』。

一面想,一面走,不觉来到一座石桥边,抬头看见前面布幌迎风招展,上写『十斗面米,公平无欺』八个字。无忧知道这是专卖粮食的米面铺子,心中暗暗欢喜,正要加快脚步,突然身边传来一个凄惶卑怯的声音:『小姐……买枝花吧!』。

无忧转头看去,只见身后站着两个孩子,都是骨瘦如柴,满面泥污,脑袋上青皮乍亮,半根头发也没有,身上东一溜西一缕的挂着几片破布,勉强算是衣服。那个矮一点的手里捏着一束野花,抖抖索索的叫唤:『……买花吧。』。

这是个小男孩的声音,又微弱又沙哑,单调平淡中包含了无尽的苦楚,看似在叫卖,实际是在呻吟『我冷啊!我饿呀……』正午的阳光照耀着他们,一点都不温暖。乌黑的面孔,惨白的眼睛透出肆无忌惮的目光。可怜而又可憎,一对鬼魂似的小生灵,活象冬天抖瑟在寒风里的两只小乌鸦。

无忧浑身一颤,登感一阵揪心,立即取出那四个羊肉馍分给他们。又举目张望,看哪里有卖衣服的店铺,打算再给两个孩子买几件衣衫。那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吃着肉馍。这时路边又走过一个手摇折扇的中年人,那个大点的男孩立时跟上前去乞讨,嘴里念叨『可怜可怜吧!』跟上去前后左右的纠缠不休。中年人皱起眉头,嘟囔道:『最近怎么了?叫化子跟蝗虫一样多。』大吼道:『滚开!』抬腿一脚将那小乞丐踢翻在地。

无忧见状急忙迈步,想要过去扶起小乞丐。那小男孩以为无忧要离开,慌忙两三下把羊肉馍塞进口中,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无忧的腿,含糊道:『小……姐,买朵花吧!』。

无忧道:『小兄弟,我不要花,我去给你买些吃的穿的,好么?』小男孩恍若不闻,哼哼卿卿的絮叨,只说因蝗灾逃难,家里没有吃的只好上街卖花云云,都是些乞丐乞讨时常用的套词。

那小乞丐早就是『身经百战』,挨了一脚根本不在乎,打了个滚翻身爬起,又追着中年人的背影去了。这边小男孩仍旧死死抱着无忧的腿不放,无论无忧说什么也不管,只是翻来覆去的哀求无忧买花。

两边行人走过,唯恐被小叫化纠缠上,尽皆侧目远远避开。无忧轻轻抚摸小男孩的光头,心下恻然,柔声道:『你要我买花么?好啊,你的花我都买下了!』说罢取下肩头的铜钱,正要解开穿在钱眼中的绳索,那小男孩忽地扬起头来,眼底露出一丝凶狠的光芒,仿佛饥饿的野兽看见了猎物,霍然伸出右手抓住铜钱,一把扯断穿钱绳索。只听『叮当』乱响,数百枚铜钱散落开掉在地上。

小男孩放开无忧,四肢着地趴着捡拾钱币。忽然间人声嘈杂,周围数丈远近的叫化子听到动静,都蜂拥过来哄抢铜钱。那小男孩急了,大声尖叫:『是我的,我的!』。

众乞丐争先恐后只顾抢钱,谁也不理会他。小男孩低低的吼叫一声,龇牙咧嘴的扑到身旁一个乞丐身上,又咬又抓又踢。那乞丐大怒,抓着他的脖子拎小鸡似的提起来,脸朝下猛地按在路边的水洼里。小男孩气闷窒息,双手双脚不住乱动乱踢。旁边众乞丐一面捡钱,一面嬉笑,就象在赏玩街边把戏。

无忧浑身颤抖,急叫道:『住手,快放开他!』但众乞丐正在兴头上,听到无忧的呼喝,愈发起劲哄笑的不亦乐乎。面对一张张狰狞丑陋的面孔,无忧反而定下心来,忽而想起对付勾魂兽的办法,立即取下剩余的铜钱,拉断绳索,转身尽力朝背后抛洒,叫道:『大家快去那边捡钱,那里更多!』。

人与兽有时别无二致,这招果然有效。众乞丐撇下小男孩,纷纷朝铜钱多的地方扑去。无忧赶紧上前几步,把倒伏在水洼里的小男孩抱起来。那小男孩约莫只有四五岁年纪,已被水呛的晕晕糊糊,满面的污泥都已洗净,露出一张煞白的小脸。无忧怜惜的拂去他腮旁的水珠……忽然之间,无忧愣住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呼吸,只觉气咽胸闷,瞬时眼泪就快要夺眶而出。

这小男孩她见过!——正是太原醉仙阁中被人残害的那个男童。只是头发没有了,鼻青眼肿,样子更加凄惨。无忧忍住眼泪,紧紧的搂着他,却感到仿佛正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麻雀。那小男孩感到身上温暖,察觉鼻端暗香浮动,于是双眼翕张悠悠醒转。盯着无忧看了半天,迷茫的目光中有一种孩童特有的好奇。

然而这点稚气转眼即逝,那双瞳仁里又透出怀疑,冷漠的目光。他受到的折磨和侮辱太多,年纪幼小,只学会了两种表情:蛮横暴躁的凶狠样和战战兢兢的可怜样。他泯灭了天真,什么人也不信,别人好心把他搂在怀里,他却以为自己是落入虎爪的羔羊,就要被生吞活剥——受尽欺凌的孩子眼里只有阴暗,真是人间至惨。

小男孩完全清醒了,扭动身体,忽然从无忧怀里挣扎出来。无忧吃了一惊,伸手去挽他的手臂。哪知这小东西跟泥鳅一样滑溜,躲开无忧,撒腿就跑,眨眼就消失在街道拐角。

遇到这种事情,要是别人也就罢了。但无忧绝不愿任由那孩子再受折磨,当下也站起身尾随而去。转过街口,面前是一条青石板的小巷。拐弯抹角走了小半个时辰,巷子越来越幽深,无忧心头也越来越疑惑,但觉周围的气氛越来越阴森沉重。

终于走到巷子尽头,此地狭窄背光,冷风飕飕,两旁是青痕斑驳的土墙。其中一边土石坍塌缺了半截,露出一个大洞。从里面传来阵阵嘈杂声,好象墙后是喧闹的街市。无忧心下好奇,贴着土墙,微微欠身,探头从土洞边朝里观瞧。

……她所见到的场景,只能用『人间地狱』四个字来形容。

只见墙那面有一大块空地。碎石烂瓦四散纷落,看模样是一座早已崩塌的破庙。到处都是灰尘,到处都是污垢。蛛网盘结,脏水四溢,瓦罐,布片,木板,各种破烂应有尽有,撒的跟满天星斗似的。虽然已到初夏时节,但石缝里乱草枯黄,仍旧萧瑟衰扬,散发出腐烂刺鼻的臭味。残破的砖石掺合黑糊糊的烂泥,形成许多堆土包。有几十个衣不覆体的男女正栖身在那上面。

这些人肮脏不堪,头上没有头发,浑身臭气熏天,太阳光照在身上也变得惨然苍白。趁着中午的暖乎劲儿,有些人在捉虱子,有些在呼呼大睡,还有些龇牙咧嘴,百无聊赖的做着鬼脸。一个破了相的男人正在身上点缀泥点,打算装扮成麻风病。另一个老头子往裹脚布里灌黄泥,看上去好象断腿已经溃烂,正渗透出黄脓水。还有一个女人往额头上粘贴风干的豆腐,假装成千疮百孔的痈疽。种种假扮的伤病十分逼真,专门骗取好心人的同情和施舍。

在这乌烟瘴气的巢群中间,横七竖八的堆砌着几块大青石,表面用木炭画着不堪入目的淫画。石间凹凸的棱角嶙峋阴冷,形成许多幽深莫测的缝隙,里面可能隐藏着骇人的虫豸,可怕的毒蛇,说不定还有幽灵恶魔。然而这些恶物都不算什么——和青石上方端坐的那个老太婆比起来,所有的妖怪都会相形见拙,自愧不如。

这个老婆子真可算是怪物中的极品:狰狞的母猪脸,丑恶的狗鼻子,血红的嘴唇下,百森森的獠牙寒光闪闪。头发蓬乱稀疏,污秽的头皮上满是癣癞,半人半妖的凶狠眼神从乱发缝里射出来,好象可以穿透人心。青石旁边有个女叫化子跪着为她捉虱子,间或被老婆子的目光一轮,浑身就是一哆嗦。

看架势这老婆子正是这群乞丐的头目。此时正闲极生厌,嘟嘟囔囔的数落,痛骂世道,诅咒天地,正骂的起劲,忽然断喝道:『阿草呢?浮生草在哪里?臭小子还没有回来么?』。

一个柔弱的声音答道:『我……我在这里!』从土堆后慢慢爬出一个弱小的身影,畏怯的颤抖着,缓缓抬起头偷看老太婆。

无忧在墙外早已被眼前的丑物恶景惊呆了,此刻才猛醒过来——那个小身影正是她要找寻的小男孩。无忧按捺不动,心下寻思『原来这孩子的名字叫“浮生草”,不知他是那老婆婆的什么人?』。

『浮生草』哆哆嗦嗦的爬了半天,好容易来到老太婆脚下。老太婆又是大喝一声,有如晴天霹雳:『狗东西!站起来!』。

浮生草耸身一颤,立即飕地站直,活象提线木偶似的。老太婆厉声问道:『今日你出去得了多少钱?还要我问你才拿出来么?』。

浮生草怔怔不语,愁苦的双眸中噙着泪水。老太婆道:『大身主在太原醉仙阁被人折断了脊梁,才几天啊?你就敢趁机偷懒!哼,三天没有讨到一文钱,你说怎么办?』忽地嘴角一弯,笑得比哭还难看,道:『你过来!』。

看着这恰似野兽般的微笑,浮生草流露出绝望的神态,十根手指交叉着绞来绞去,一寸寸的挪了过去。等他挨近,那老太婆眼睛中凶光大现,猛然伸出手臂,一把将他的手腕抓住。枯爪般的手指凉冰冰得箍的生疼,浮生草魂飞魄散,慌乱之间失去了理智,尖叫着又抓又挣。老太婆没料到小孩子会反抗,不留神被他挣脱,手背上还被抓出两道血痕。

一时间周围静了下来,众乞丐心头惴惴,大气也不敢出。?老太婆冷冷的瞪着小男孩,慢慢把手掌举到嘴边,伸出舌头舔舐伤口上的血渍,平静中透出神情残酷可怕,正是猛兽扑食前的那种凶相。老太婆舔了一会,淡淡的道:『按照咱们福寿堂的规矩,若是忤逆身主,当该身受何等刑罚?』。

众乞丐见事不关己,老太婆也没有迁怒他人,都松了口气,纷纷出主意。有说断肢,有说砍头,有说剥皮,还有说把小男孩煮着吃了,种种酷刑不一而足。

老太婆摇摇头,缓缓道:『我钱毒姑自入堂以来,始终是一名小小的身主。多年间,我花费心思制成一种神针,名字叫做“三绝膏肓”。毒力比本堂“子午神针”还厉害数倍。要是献给堂主,定能因功提拔。嘿嘿,今天正好就用这小杂种试试我的神针吧!』说罢从怀中摸出一根一寸长的黑针,针尖映着阳光忽闪不定。

众叫化轰然叫好,七手八脚的将小男孩按到在地。浮生草早被自己刚才大胆的举动吓傻了,只知道抽抽嗒嗒的念叨:『身主,饶了我吧……饶了我!』直到此时方才知死期已至,不由得撕心裂肺的惨声怪叫。

老太婆钱毒姑站起身,狞笑道:『叫吧,使劲的叫!叫得越响,听着越受用!』扬扬手中毒针,朝小男孩走去。

就在这时,从土墙那边传来清婉的呼喝:『快放开她!』音调不高,平和温静,但隐隐有种威严之意。众乞丐微感诧异,不禁停住手脚回头循声看去。就见倩影婀娜,正是无忧眼见危急翩然而至。

钱毒姑上下打量端详,问道:『你是谁?』。

无忧不答,跨过乱石,缓慢的走进人群。那情势就如凤凰走入鸡群,清绝高贵不可为卑贱之辈所仰视。众乞丐气为之夺,身不由己的朝两边退开。无忧扶起小男孩,转头静静的盯着钱毒姑。钱毒姑猛一哆嗦,心头莫名其妙的发虚。不知为何,她不敢与这个蒙面少女对视。?钱毒姑定定神,又问道:『你是谁?』。

无忧道:『我是买花的人。这位小弟弟的花卖给了我,但他忘记了收钱。瞧!』从怀里摸出五六个铜钱,道『我是赶来送花钱的。』。?钱毒姑一愣,随即嘿嘿笑道:『浮生草这小子,真跟闷葫芦似的。要是早说明白了谁还会怪他。给我吧!』说着摊开手掌便欲接钱。哪知无忧手腕一转,却将铜钱塞进浮生草手中,淡淡的道:『花是这孩子卖给我的,钱自然是他的。』。

周围几个乞丐见状偷笑出声。钱毒姑大怒,恶狠狠的瞪着无忧。却见无忧牵着浮生草的手一转身,旁若无人径向土墙走去。钱毒姑喝道:『站住,你带他到哪里去?』。

无忧转过身,平静的问道:『你是孩子的亲人吗?』此话问的突兀,钱毒姑不及细思,张口道:『不……』没等她说完,无忧紧接着问道:『那么他的父母亲人是你故交朋友?』钱毒姑一时无从作答,茫然的摇摇头。

无忧道:『既然非亲非故,我带他到哪里去与你何干?』说罢拉着浮生草迈步又走。钱毒姑打个呼哨,众乞丐团团围上,挡在无忧身前。

无忧面不改色,环视众人道:『你们想做什么?』她在危急中的泰然神态,往往有种凛然肃穆的威仪。这镇定来自她心中的至善,好象乌云里的一缕阳光,虽然柔和,但却能劈开黑暗。众乞丐没见过这等临危不惧的少女,心中七上八下,一时都呆立不动。

钱毒姑也暗自疑惑。她混迹江湖多年,阅人无数,眼见这少女身姿绝美,气质高贵,暗料其定然身份不凡。又见她面对重围毫无惧色,似乎有所仗恃,莫非暗中附近还伏有帮手么?想到此处,钱毒姑心头咯噔一下,望望土墙外,暗踌躇道『福寿堂正被官府剿拿,听说堂主都被一个叫黄天骄的参将捉拿,如今是非常时期,定要万事小心。』眼珠转了几转,计上心来,当下满脸堆笑道:『想必是这位小姐想为浮生草赎身,也好啊!只要给足钱,我就让小东西跟你走!』。

无忧道:『赎身?赎什么身?』。

钱毒姑道:『浮生草是我从街边捡来养大的,这么些年吃了多少米粮,花了我多少银钱?现在你带他走,难道就此一笔勾销了?』。

无忧低头柔声问浮生草:『是真的么?』浮生草昏昏沌沌,还没从惊吓中缓过劲,茫然点头喃喃道:『身主……身主,饶了我。』。

钱毒姑大声道:『听见了么?我是他身主!是主人,这小子是我的奴仆!快快拿钱来赎他。』。

无忧眉头轻挑,牵着浮生草朝钱毒姑走来。她妙目澄澄,脚步均匀毫无犹豫,仿佛面前的恶人只是一团烟雾。钱毒姑吃了一惊,不禁后退半步,道:『怎么?』。

无忧走到近前,点头道:『好吧,我替孩子赎身!』。

钱毒姑松了口气,转念觉得奇怪:为何这么一个纤弱少女,却总会让她心惊肉跳。

无忧掏出怀里几十枚铜钱,取下头上的珠钗、又拿出行囊里几件金银首饰,问道:『够了吗?』这些首饰都是太原时张凌风给无忧买的,全是贵重之物。钱毒姑被珠光宝气照的眼花缭乱,心下大喜若狂,接过首饰,叫道:『不够!』周围众乞丐也是垂涎唏嘘,惊疑之下只觉恍在梦中。

无忧沉吟片刻,解开衣领。众人眼前一花,只见白玉无暇的肌肤上,挂着一串荧荧温润的珍珠。无忧解下珍珠递了过去,又问道:『够了么?』。

钱毒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一把抢过来。乐巅巅的狂叫:『不够,不够!还差得远!』说着龇开大嘴,猛吞馋唾。

无忧已是身无分文,但她依旧神色如常,坦然道:『我没有值钱的东西了……还有一颗“麒麟丹”,但却不能卖钱…………这样吧!余下的钱以后给你,就当我欠你的好了!』。

钱毒姑微微一怔,转念哈哈大笑:『好,好,好主意!放债我最喜欢。』。

无忧道:『那就行了,我们后会有期。』说着牵着浮生草转身欲走。

钱毒姑厉声喝道:『站住!』。

无忧回头平静地道:『还有何事?』。

钱毒姑冷笑道:『不懂规矩么?你既欠了我债,如何不留下些表记当作凭证?』。

无忧听说过买卖骡马的情形,问道:『你要什么凭证?要我立字据么?』。

钱毒姑道:『一张破纸值什么?咱们堂里的常例,定要留下身上物事才行。比如……』她表情凶煞,从牙逢了透出几个字,道:『比如留下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一只手指……』满以为那『阔小姐』定会吓的面无人色,哪知无忧没等她说完,决然道:『好!你拿刀来!我砍下一根手指给你!』。

话一出口,众人都感吃惊,却见无忧眼中泪花微闪,轻轻抚摸浮生草的小光头,低声道:『这么个柔弱的孩子,成日受尽折磨屈辱。他不到五岁吧?要不是亲眼所见,说什么我也不信世上能有如此惨事……只要能让他不再受苦,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说罢微微一笑,宽仁和勇决同时流露在眼光里,众乞丐都感心头发颤。接着无忧淡然道:『请给我一把刀。刺眼睛、割耳朵、砍手指,为了这孩子,我都愿意。』。

周围鸦雀无声,众乞丐面面相觑,犹豫不决。钱毒姑心下狐疑:为何这气度不凡的小姐拼命要买浮生草?她盯着浮生草左瞧右瞅,实在想不通这又脏又丑的小东西居然是奇货?而且还如此的稀罕珍贵——竟能让人不惜自残肢体也想得到?疑惑中她又再次打量无忧,竭力猜度她的意图。但钱毒姑根本没有『同情、慈悲』此类念头。将心比心,她料定无忧此举暗藏玄机,说不定还是针对福寿堂的阴谋。

念及于次,钱毒姑心想绝不能依照无忧的话去做——她说割耳断指,就不能给她刀子。可是就这样放走她又于心不甘。钱毒姑笑道:『我们叫化子怎敢损伤富家小姐。』眼神忽闪,最后定在无忧的头发上。那取下簪钗的长发披散及肩,犹如黑色的绸缎般微微起伏。钱毒姑恶从胆边生,嘿嘿笑道:『但行里的规矩不能坏了!就请小姐留下头发作为凭据吧!』说着用手在额头上一比划,咧嘴阴惨惨的笑。

无忧微皱眉头,问道:『要我把把头发剪掉吗?』。

钱毒姑冷哼道:『不是剪掉,是剃光!寸草不留方见诚意!你瞧,我手下这些叫化子个个都是光头。若是有求于我钱毒姑,就得当面断发剃头!哼,我看着头发长的人就来气……』说到此处,想起自己秃顶癣癞,毛发稀疏,登时火冒三丈,大喝道:『剃头!剃光头发便让浮生草跟你走!』。

无忧眼神低垂,把长发顺到胸口,轻轻抚摩着……忽地抬起头,毅然而平静地道:『那好,咱们一言为定,你剃吧。』缓缓地坐到地上,望着天边再不说话。阳光照在她头上,身上,给这纤丽的姿容增添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庄严。钱毒姑东张西望,心怀鬼胎,寻找隐藏在暗处的少女的『帮手』,暗想『见到同伴遭受折辱,你们总该显身了。』然后朝众乞丐大喝道:『准备家伙,给她剃头!』。

众乞丐团团围拢。不多时走出一个老乞丐,右手握着一把剃刀,左手提着半瓦罐热水。叫化帮里时常接纳流民入伙。钱毒姑定要新人断发,因此剃头的家什也是常备的。

那老乞丐走到无忧的身后,放下瓦罐,伸出老茧横布的手掌托起头发。忽然老丐心中一震,只觉指尖轻柔冰凉,如烟如雾,满把青丝恍若黑色的流水,若有若无的从手指缝里悄然滑去,待得定神一看,手里空空如也。老乞丐讶然失色,寻思剃头无数竟从未见过如此秀发。愣了半晌,才将热水浇在无忧的头顶,再在分别挽成几缕。明晃晃的剃刀赫然闪亮,映着阳光缓慢落下。

无忧登感头皮微痛,发丝轻拂着脸蛋纷纷飘落。她静静的阖上眼帘,将就要涌出的泪水挡了回去,心中默默轻叹『哎,哥哥,你的无忧妹妹没有头发了,这下可不美了!』随即又想『算什么呢?头发能换一条命,还有别这更划算的买卖吗?』想到这里自感欣然,睁开眼睛,清澈的眼底竟露出浅浅笑意。

众乞丐默然无声的看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此时四周寂寂,清风徐徐,柔和的阳光遍洒在院落中,令污秽的场所似乎也反射出洁白的光芒。无忧一动不动,好象笼罩在这圣光中。众丐心神不宁,莫名的战栗——频于作恶的人瞻仰义举,常能唤醒深埋在心底的羞耻。这感觉就象是春天的雷声,可以令冬眠昏睡的兽类悚然震醒。

足足小半个时辰方才完事。那老乞丐已是浑身大汗,握着剃刀的手不住颤抖,只觉心力憔悴,几乎不能动弹。无忧转头问道:『剃好了么?』。

老乞丐出声不得,勉强点点头。无忧摸摸光光的头顶,微笑道:『谢谢你,剃的很好,一点也不疼。』站起身把地上散落的发丝收拢,递给钱毒姑,道:『你好好保存吧,以后我还钱的时候就以此为据。』说罢拉住浮生草的手,转身朝墙外走去。众乞丐面带敬畏之色,默默的往两边闪开。

钱毒姑早瞧得目瞪口呆,木呆呆的接过无忧的头发。眼见无忧要走,霍然清醒过来,叫道:『等一等!』。

无忧停住脚步,转头淡淡的道:『嗯?你还要什么吗?』。

众乞丐齐齐盯住钱毒姑,目光中隐含几许鄙夷。钱毒姑见状堆笑道:『老婆子说话算话,哪还敢多要?只是浮生草这孩子是自幼在老婆子身边,如今生生分离,自然有些舍不得。』说着塌眉拉脸作出一幅悲切的样子,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几步走到浮生草身前,一把将他揽进怀里,放声干嚎道:『孩子,千万要记得婆婆啊!』。

无忧心地纯洁,以已度人,以为钱毒姑当真跟小男孩依依不舍。岂料钱毒姑抱着浮生草,打算用毒针在他身上狠扎一针。忽又转念一想,一个更加毒辣的主意浮现脑海,当下将毒针偷偷塞进浮生草手里,在他耳边悄悄嘀咕。浮生草年幼无知,逆来顺受已成了他的习惯,听了『身主』的吩咐也不答话,只是茫然点头。

少时钱毒姑站直身体,长出口气,道:『好了,该嘱咐的都说完了。浮生草,以后这位小姐就是你的身主,你可得听话!』。

无忧不愿逗留,握住浮生草的手转身就走。几步来到土墙边,又转过头来环视众乞丐,沉静的眼神里满含怜悯与惆怅,忍不住轻叹一声,抱起浮生草跨过墙洞。然后拉着他头也不回的疾步而去。

穿过街巷,无忧带着浮生草循着原路往回走。她脚步盈盈,心情渐渐放松,象天上的白云悠然自由——一想到自己救了一个濒临死亡的孩子,无忧喜不自禁,失去头发的伤感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浮生草拉住她的手,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无忧。要去哪里?他不清楚,只知道这个蒙着脸的人就是新的『身主』。走过市镇里的骡马市时,小男孩忽然停住脚步,呆呆的盯着脚下。

无忧微觉诧异,低头问道:『怎么了?』。

浮生草弯腰拾起地上一截拴牛马的绳子,挽了绳圈套在脖子上,另一头塞进无忧手里,那意思是叫她象牵狗一样牵着自己。

无忧微微一颤,料想她以前定是常受这种虐待,当即解开绳子远远抛开,蹲下身子,柔声道:『绳子是用来拴牲畜的,我们是人,都是一样的人。』。

浮生草怔怔转头,似乎还想去捡那绳子,无忧轻轻扳过他的肩头。浮生草嚅嗫道:『身主……绳子……身主。』。

无忧黯然心伤,解开蒙在脸上的布巾,强颜微笑道:『再也没有什么身主了。嗯,看样子我大你十几岁,那以后你叫我姐姐,我叫你“阿草”好么?来,你叫我一声姐姐试试。』。

一瞬间,浮生草看清了无忧的容貌,木然的小脸蛋忽地微微变色。他认出无忧就是在醉仙阁中解救他的『仙女』!苦到极点的孩子乍见救星,有如寒夜里发现灯光,久已冷漠的眼睛闪动希望的光彩,吃力的道:『姐……姐!』。

无忧粲然而笑,点头道:『这就对了,阿草,咱们走吧,我带你去见元宗哥哥,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两人重新上路,浮生草目光盯在姐姐身上,片刻也没有离开。无忧被他瞧的发窘,摸摸头皮,笑道:『难怪你老看着我,这样子定然难看死了。』说着取出蒙面的布巾,仔细的包裹在头上,低头对浮生草道:『你是男孩子倒还好办,姐姐没有头发了,若是不把光头包好,走在大街上定会被人笑话的。』说到这里忽感自己私心颇重,讪讪的不好意思。牵着浮生草只管朝前走,片刻间走出十斗坪,渐渐远离喧嚣纷繁的人世,走进荒芜而清静的山野。

花香漫道,鸟语盈天,小虫在草间呢喃,午后的斜晖暖暖的照耀大地。无忧心摇神怡,忍不住吹起那首动人的哨曲。浮生草一直板着脸注视『姐姐』,幼小的心灵被摧残太甚,难以理会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和幸福。但此刻听见哨曲,他似霍地惊醒,回转头看了看背后的天空……

只见天色湛蓝,白云飘飘,神秘莫测的天命似乎正在朝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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