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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元宗心头第一念头就是『快逃!』可自己伤势未复,腿脚尚不灵便,又怎能带着无忧逃脱?
此时朱秉正满脸堆笑,道:『天骄,我也正要给你介绍两位贵客。』手指元宗、无忧两人,道:『这位英雄号为“追月”,义气豪勇,龙虎山庄一役救道宗诸派于存亡之间,可说是一位奇侠!而这位小姐仙姿绝世,身份尊贵,更是非同小可。再加上齐云派名宿张师伯。能得见如此嘉宾贵客,实乃你三世的造化啊。』。
黄天骄动容道:『三位果然不凡,请恕小子无状,有眼不识泰山,多有怠慢。』说着屈膝磕头赔罪。
张凌风笑道:『念你恭谨有加,免了吧。』。
紫元宗见黄天骄在他跟前下跪,便靠着身边的馆役,顺手将他搀扶起来。接触到黄天骄的双手时,忽感温腻柔滑,绵若无骨,不由一愣,暗想『这黄参军虽是武夫,手指却这般细嫩。』。
无忧多历惊险,此时渐渐冷静下来,心中问元宗道『怎么办?』。
紫元宗看了朱秉正一眼,心道『见机行事,寻机逃走。』。
无忧微微点头,应道『嗯,可有一样:咱们不能离得远了,否则心语术就会失效。那样就糟了』。
紫元宗毅然道『对!我们寸步不离,生死在一处,又有何惧。』。
无忧展颜浅笑,又恢复了怡然自若的神情,心道『我们不会死,要一起活着,一起快快乐乐的活着,永远永远!』紧紧握住紫元宗的手,似乎天地间没有力量能够分开。
黄天骄站起身来,道:『此处不是说话之所,各位请屈尊移驾,容小子奉茶以侍。』吩咐馆役下去准备夜筵,一面躬身为众人引路。
走进桃源厅堂,只见器物精美,陈设富丽,比之平常更加明洁堂皇。屋中央摆着几张短案,下铺牡丹团花褥垫,后列孔雀翎篁屏风。十几个九华弟子侍立两边,个个腰悬长剑,精神抖擞。
馆役将紫元宗扶至于西侧一张座子,无忧助他坐稳,自己斜依着他坐下。元宗扭头查看周遭情形,心道『朱秉正一定已经当上九华派掌门了。却不知他是如何从玄天洞出来的。』。
无忧道『是啊,也没瞧见青凤姑娘和朱雀小妹妹,但愿她们都平安无事。』。
黄天骄请众人入座,张凌风当仁不让,坐在正当中的首座上。朱秉与元宗相对,黄天骄坐了末位。一时百列果品,馆役捧来茶盘。上放着邢窑茶碗,里面是极品蒙顶石花,香馥轻浮,沁人心脾。张凌风端起来浅浅舐尝,舒了口长气,感叹道:『很多年没有喝到这样的好茶了。此次重返中原,真有两世为人之感。』。
朱秉正道:『张师伯隐居修炼多年,恰似潜龙在渊。如今功成出关,主持齐云派大小一应事体,正可光大门楣,而我道宗也将重振雄风,更胜往昔。』。
张凌风含笑不答。黄天骄不知底细,插言道:『师父,请恕天骄冒昧。小侄本不是道宗之人,但时常听我二哥谈起,说齐云道宗的掌门姓李。不知和张前辈是何关系……』。
张凌风听他提及李云舟,脸上微微变色。朱秉正咳嗽一声,摇头叹息,神色戚然。黄天骄道:『师父何故长叹,敢是小侄失言了么?』。
朱秉正皱眉道:『天骄,方才听你提到你二哥,不由令我心中刺痛,唉……』。
黄天骄吃了一惊,急问道:『我二哥怎么了?』。
朱秉正道:『你二哥,他被人害死了。』。
只听『当啷』一声碎响,黄天骄双手发颤,茶碗掉落在地,惊问道:『什么!?』。
朱秉正沉声道:『你二哥在柳林峰的八宗道会上,被人用“骨肉分离”的邪术,活生生的将骨骼从身体里扯出。』。
紫元宗一震,转脸与无忧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省悟,想道『黄天骄的二哥,正是九华弟子黄成虎!』。
紫元宗又想『黄天骄当面谈论齐云派的事,本来极难应答。朱秉正不露声色的就引开了话题,正可谓老奸巨猾。』。
黄天骄表情冷严,哑声道:『是谁杀了我二哥?』。
朱秉正道:『凶手说起来与我九华派渊源甚深,乃前任掌门之女,名叫李红莲。因误入魔道而沦为九华叛徒。在塞北荼毒生灵,专门修炼分人骨肉的邪术,因此得了名号为“白骨人魔”。你二哥为了维护玄门正气,与之力战不敌,被李红莲残害而死。』。
黄天骄低声念叨:『李红莲,“白骨人魔”……好,我记住了,待官府差事了结,我自会道塞北去找她报仇。』。
朱秉正冷笑道:『可惜你报不了仇了。』。
黄天骄道:『此话怎讲?』。
朱秉正道:『那李红莲摔落在万丈悬崖下,早已尸骨无存了。』。
黄天骄『哦——』了一声,语意中微有失意。
朱秉正微微一笑,道:『你不必失望,李红莲虽然死了,但听说她还留下两个弟子,一男一女……』顿了一顿,不冷不热的道『白骨人魔的两个弟子,如今尚留在人间。』说着嗔目一瞪,眼光凌厉如电,直向无忧射去。
无忧也正朝这边看过来,目光与朱秉正相触,便定睛与之对视,丝毫不露怯儒之意。她神态恬静,柔美中有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庄严。那双温柔的秀眸里,没有半点仇恨和冷漠,仿佛湛蓝温暖的天空。朱秉正的眼神凶狠冷酷,好象两枝离弦的利箭,锋芒虽可夺人心魄,却消融在这片广阔的蓝天里了。
紫元宗素知无忧性情,外表虽然温静柔顺,内心却坚韧不屈。此时看到她神情恬淡,悠然若兰。紫元宗心中暗叫『糟糕』,想要拉住她已来不及。只见无忧站起身来,镇静的向众人道:『李红莲的女弟子就是我。我师父她不是坏人。』又向黄天骄道:『黄将军,你二哥确是我师父杀死的。我虽没有亲眼看见,但我知道当时黄成虎正与师父对敌交手。师父杀死你兄长自然是错的。可她也不是滥杀无辜的恶魔。』。
一时间厅堂里寂静无声,张凌风冷笑不语,紫元宗蓄势待变,朱秉正轻轻捻须,众人都以为黄天骄要向无忧发难,为他兄长报仇。哪知黄天骄望着无忧怔怔发呆,出了好一会神,然后摇头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二哥不是这位姑娘杀害的,那此事与她有何干系?别说她是白骨人魔的弟子,就算是亲生女儿,我也不会有分毫冒犯。黄天骄虽愚驽蠢钝,却还不至于胡乱迁怒他人。』说罢颓然坐倒,神色甚是萧冷。
这番话说的不甚响亮,但句句掷地有声。听的紫元宗暗挑拇指,心下赞道『好汉子!没想到这位黄参军竟如此光明磊落,胸怀坦荡。他二哥黄成虎如狼似虎,心狠手毒,与他却是截然不同。』。
无忧慢慢坐回紫元宗身边。朱秉正颔首微笑,抚掌道:『天骄,你宽仁大度,正是我辈中人。成虎虽遭惨死,但有你这样的兄弟,也可含笑九泉了。方才那些话欲试你曲直,果然正直不阿,没有令我失望。』。
黄天骄勉强笑道:『多谢师父教诲。敢问我兄长的灵柩现在何处?』。
朱秉正道:『此次我带领弟子入关,就是为了护送成虎的骨殖还乡,前几天已经送到了你家中。』。
黄天骄站起身拱手道:『有劳师父屈驾奔走。我们全家深感厚恩。』。
朱秉正手一摆道:『事有机缘,若非此番远赴中原,又怎能遇见几位高人。』。
张凌风忽然插话道:『朱秉正,福寿堂在太原城里到处找寻“追月大侠,此事是不是你指使的?你此行目的,大概不是单为一个死去的弟子送丧吧?』。
朱秉正泰然自若,随口应道:『张师伯有所不知,那福寿堂早年曾受师侄的恩惠,逢年过节常派人到九华北宗朝贺,自承受北宗管辖。因此多少与我有些瓜葛。』他说的详尽,却还是没有回答张凌风的问题。
黄天骄生性耿直,当即道:『福寿堂之众作奸犯科,已被天骄尽数捉拿。师父怎地和他们有瓜葛?』。
朱秉正笑道:『想必这中间有些误会,天骄你就把他们释放了吧。倘或真的有犯法之事,我一定劝诫他们以后安分守己。』。
黄天骄断然道:『恕小侄无礼,陆登云等人是朝廷重犯,不容走脱一个。此乃国家法度,天骄不敢领受尊命。』。
朱秉正轻哼了一声,道:『真能秉持法度么?那么国家的逃犯,你都是一见到就抓吗?』说着斜斜的瞟了元宗一眼,其意不言自明。
黄天骄看了看紫元宗额头上『建武营』三字,道:『小侄是大理寺下州参军,没有少卿大人的亲笔文书,岂可任意抓人?』。
朱秉正道:『原来如此,却也说得是。』。
张凌风道:『朱秉正,你别岔开言语。方才我问你为何要指派福寿堂找寻这哑巴,到底有何用意?此事根由还未回答我呢?』。
朱秉正默然片刻,忽道:『张师伯所问,师侄自当禀明。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更为要紧:师伯可知,这次伴随九华北宗同来中原的,都有哪些道宗门派?』。
张凌风问道:『什么?』。
朱秉正道:『和九华北宗结伴的还有齐云派、龙虎派,两派门人在八宗道会上元气大损,很多人都有伤在身。承我九华派多加照护,幸得一路平安无事,此刻都寓住在天骄家里——汾州黄家庄上。』。
说到这里,朱秉正淡淡微笑,道:『张师伯,你与齐云派李师兄虽有些过节,但毕竟叔侄情深。你们久别数年,眼下终有重逢团聚之机,就请张师伯与师侄同去汾州一趟,将其中恩怨泯然化解,不知师伯意下如何?』。
张凌风不答,神色忽喜忽悲,只管低着头想心事。黄天骄心头郁闷,也不言语。紫元宗见朱秉正或硬或软,只用几句话便将二人弹压住,暗中摇头道『此人词锋暗藏,句句都切中要害。却又显得坦荡凛然,毫无虚言令色,真可谓大奸若忠,似拙实巧。』。
当下无话,一直到晚上夜筵时,除了朱秉正谈笑风声,无忧神采自如,余人都是闷闷索然。少时筵毕,众人各自回房安歇。无忧照例和元宗同宿一屋。两人关上房门,便用心语交谈。
紫元宗坐在床边,皱眉心道『看来我们这次又卷进是非之中了。有朱秉正在旁边,无疑与虎同眠,咱们总要想个法子逃跑才好。』。
无忧道『是啊,刚才我进屋的时候,看见门廊中站着好几个九华弟子。不时朝这边窥探,想必是来监视我们的。』。
紫元宗愁容更甚,道『如此一来,真是插翅难逃了。偏巧我的腿脚无力,行走不便!哎!』心里烦乱,提起拳头就向腿上砸去。
无忧坐在他身边,连忙握住他的手,温言道:『别着急。张凌风不是说了吗?你的腿脚经络渐通,会在两月内恢复,我算着日子,大概就是这十几天里。』。
紫元宗点头,轻柔的抚摸她的头发,道『我死过很多次了,并不怕危险。我只是担心你……,我宁愿万死无生,也不愿你受到一点点伤害。』。
无忧把头埋进他怀里,低低的『嗯』了一声,轻轻扬起脸来,含泪笑道:『你不用担心啊,你没有瞧见张前辈处处回护我么?还有那位黄参军,他不原意伤害我,也是好人呢!』说着,就着紫元宗的胸口衣襟擦擦眼睛,接着笑道:『你只管放心,我命大福气大,到处都有人保护,嘻嘻。』。
紫元宗见她那玉雪可爱的模样,心下稍宽,道『嗯,但愿老天保佑。不过朱秉正指派“福寿堂”寻找我,却又不知所为何事。这人心机莫测,奸邪至极,所做作为令人难以猜度。』。
无忧虽然天真无邪,不会机巧作伪,但却是秀外慧中,冰雪聪明,当即道『这不难猜。我想朱秉正还念着翻天令呢!当日他在玄天洞里,看见我师父被翻天令烧伤,而你却毫发无损。他怕翻天令也会烧他,因此不敢亲自去拿。就想让你重返玄天洞,替他找回翻天令。』。
紫元宗恍然道『对啊,定是如此,我居然没想到……』话未说完,无忧轻声叹道『哎,咱们老别说这些烦心事了,好不好?』。
紫元宗点头应道『好……』却见无忧嘴角蕴笑,欲语又止,便问『怎么了?』。
无忧双睫低垂,微带羞涩,嘟着嘴巴悄声道:『唉……再过五天,人家就十六岁啦!』。
紫元宗一拍脑袋,笑道『好糊涂,我怎么把这么件大事忘记了!……你就要是大姑娘了。』轻轻捧起她的脸,只见清如秋月,艳似玉梅,一双水晶般的眼睛澄澈纯净。紫元宗心中霍然颤动,一缕淡淡的凄伤袅悠而生。只觉的浊世无常,人间险恶,往后不知还有多少磨难困苦,而这份娇嫩纯洁的美丽又怎么经受的了?
夜去昼来。第二天一大早,朱秉正命黄天骄备马雇车,相邀张凌风同去黄家庄。张凌风正有此意,当即点头应允。紫元宗、无忧两人身不由己,自然也被『邀请』随行前往。黄天骄备好车马,又叫兵士从府衙提出陆登云等人犯,先行押解到黄家庄,自己陪同朱秉正随后而来。
诸事杂事忙了两天方才办好。到了第四天清晨,十几个仆从在前开路,朱秉正等人乘马在后,紫元宗和无忧坐一辆马车。众人一齐上路,出太原东门,沿着宁武官道,直奔汾州迤逦行去。
缓缓走了两天,已至汾州境内的平遥县。众人没有进城,就在城外京陵村中寻客栈住下,等待翌日再继续赶路。
此刻正是申时,斜阳煌煌,四月初夏天气已有些炎热。众人走出客栈,来到路边一处茶摊里,叫伙计摆开条凳桌子,搭上遮阳棚,慢慢喝茶乘凉。
坐了片刻,黄天骄起身回客栈查看马匹行李。朱秉正和张凌风有事相商,也找僻静处秘谈去了。茶摊上剩下元宗、无忧相对而坐。另有十几个九华弟子围坐在四面,不时朝两人看上几眼,显有监视之意。
四周一片安静,唯有几只黄莺在枝头啼叫。紫元宗略感气闷,而无忧性情明朗,从来不会将忧愁放在心头,见元宗皱眉,正要说笑两句逗他开怀。忽然顺着大路传来一阵歌声,语调古怪,莫名所谓,其中几句道是:。
……
世上可有不死药?
广寒宫深冷光照。
功名权禄难放手。
终究黄粱梦一觉。
世间可有姻缘好?
痴情男女鸳鸯套。
红绡帐里温柔多。
转眼荒冢寒鸦叫。
世外可有神仙道?
超脱生死灵光耀。
舍欲无求其中妙。
待我说来世人笑。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路对面一个破落道士,麻衣草履,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踉跄而来。走至近前停步站立,默默向着无忧点头,似乎在注目端详,又象在侧耳凝听。但见他双目翻白,眸?浑浊,却是个睁眼瞎的盲道士。众人不禁诧异,不知这瞎子在看什么。
那瞎道士盯着无忧『看』了半天,突然间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眼泪,只是直着脖子干嚎。众人见状笑了,都说这是个疯子。只有紫元宗暗自纳罕,心里问无忧道『此人好生古怪?但我听他方才歌中词义虽粗浅,却颇有些意味,倒不全是疯癫之语。』。
无忧还没答话,那道人忽地收住悲声,朝元宗笑道:『嘿嘿,你能听出我歌中的意味,看来还算有些宿慧。』。
此言一出,元宗、无忧都是大吃一惊。紫元宗是哑巴,数年不能和人交谈,心里话只有无忧能够知晓。可是他刚在心头默念,那道人立即随口应答,竟好象也能听见他的心语。此事突兀怪异,直惊的元宗瞠目结舌,一时难明其究。
瞎道士又道:『你虽有宿慧,可惜不识天理格物,终将一生受苦。』说着手指无忧,道『此女迷惑众生,害人害己,你整日守着她作什么?岂不是自讨苦吃?方才我便是为此而哭,你还不省悟?』。
无忧听了这话,眨眨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问:『老道长,你说谁会害人?难道是说我?』。
瞎道士嘿嘿笑答:『不是你是谁?人都说“红颜祸水,一笑倾国”。我看你姿容绝代,远胜西子、超乎王嫱。如此相貌不但会害了紫元宗,还会害无数人家破人亡呢!就称“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害人之物”,也不为过。』。
无忧又好气又好笑,涨红了脸。她不会骂人,只道:『你……你,你瞎说,我不会害人,更不会害他。』。
紫元宗在一旁呆呆出神,暗想『这人是谁?他怎知我的真名叫做“紫元宗”?!』。
一众九华弟子已笑得发软,纷纷道:『瞎子也能看相,今日咱们可开了眼界了!喂,那道士,你是真瞎还是装瞎?』。
瞎道士怪眼一翻,道:『当然真瞎,十足真瞎,如假包换!』忽而长叹口气,嘀咕道『眼前被一片树叶挡住啦,自然是睁眼瞎子。嘿嘿,一叶障目,一叶障目,倒也让我眼前清净,心中安乐……』。
紫元宗听到“一叶障目”四字,不由得心中微动,恍惚似在那里听过,可仔细思索又记不起来。
那瞎道士又絮絮叨叨的说些疯话,众人笑问:『既是真瞎,如何能看见别人长相?你扯谎也得有个谱。』。
瞎道士也笑道:『我虽看不见,但我却有几个小伙计帮忙,它们最喜七嘴八舌的争辩。刚才我听见它们正在谈论各位,因此得知详情。』。
众人闻言细看,却见道士孤身孑立于路中,前后再无旁人,哪里来的什么『小伙计』。道士笑道:『各位且不必疑惑,待老道给你们引见小伙计。』一面说,一面伸出右臂,轻轻横摆,口中低唤『来,来,来。』。
只见道路两边大树上枝叶晃动,接连飞下七八只黄莺。一只只停在道士手臂上,啼鸣婉转,此起彼伏。瞎道士左手指着小鸟,对众人道:『这些便是我的小伙计。』说罢扭头朝着黄莺,口里『唧唧嘎嘎』一阵鸟鸣,众鸟齐声应和,双方真象是在谈话对答一般。
众人面面相觑,心下吃惊,不约而同的想『难不成这道士懂得禽鸟之语?』。
无忧稚气未脱,还是女孩儿心性,见此情景不禁拍手,连连笑说有趣。道士说道:『你既喜欢,就给你玩玩吧。』卷舌呼哨,一只黄莺应声飞起,忽地落到无忧肩头。无忧撅唇轻吹口哨,也想逗弄黄莺。哪知这黄莺伸出短喙,轻轻触抵无忧的嘴唇。又收翅曲爪,缩身在她娇艳的脸蛋边来回磨蹭,低低『咿唔』婉啼,似大有依恋之态。无忧睁大眼睛,满脸惊奇,对紫元宗道:『哇!快看,这小鸟和我亲热呢!』。
道士叹道:『唉,连鸟雀也痴迷成这般模样,可见美色惑害众生,畜生也难逃其惑。』弹舌作声。那黄莺振翅而起,又飞到一个九华弟子头上,『唧唧』的叫个不住。
那九华弟子大感兴味,问瞎道士:『喂,兀那道士,你不是懂鸟语么?这鸟儿在叫些什么?』。
瞎道士回答:『它说你“生于辰时,幼无伦次,姊弟同床,**无耻。”』。
那弟子『啊』了一声,惊讶不已——原来他正是辰时出生,自幼在家常和表姐厮混,未到十四岁,已有男女之情。此事向来无人知晓,怎地忽从一个瞎道士口中说出?
那弟子红了脸,连说:『胡说八道。』。
众人见他神态尴尬,言辞含糊,就知那道士所言非假。众弟子更觉有趣好玩,纷纷也要让黄莺测算评说。瞎道士便驱遣小鸟,飞到众人的肩膀,头顶。一阵鸟鸣之后,道士讲述各人的生辰八字,往昔旧事,说的条理分明,丝毫不差。
无忧见紫元宗却在一边皱眉思索,想逗他开心,便叫道:『道长,你能不能叫你的“小伙计”,也来讲讲我哥哥的故事呀?』。
瞎道士点头,挥手一指,黄莺一齐跃起,向紫元宗飞来。刚挨近他的身前,众鸟忽然齐声惊叫,活象遇见毒蛇猛兽,翻身四散飞逃,箭一般的冲进了树荫深处,再没有一只敢露头出声。
瞎道士脸色微变,道:『寅时生人,果然寅时生人!身上还有这般凌厉的杀气,难道说……』话未讲完,扭身就走。众人莫名其妙,不知所谓。无忧高声问道:『道长,你是说他是寅时生人?是吗?』。
道士越走越快,不住念叨:『寅时生人,寅时生人,原来当真是他。』身影飘忽,转眼已在数丈之外。
那个『生于辰时』的九华弟子被揭穿丑事,一直耿耿于怀,这时见道士远走,心里陡然升起一把无明业火,怒道:『好道士,戏耍我等半天,难道就这么轻轻松松的溜了?』他学过飞腾术,当即潜运真气,施展『行云流水』随后追去。看着道士背影逐渐清晰,那弟子越觉憎恶可恨,飞身猛地将其扑倒在地,抽出腰间宝剑,朝道士腿上乱砍乱刺,口中骂道:『臭道士,臭瞎子,我瞧你以后还敢不敢张嘴乱说?』。
众人骇异,却见瞎道士早已无影无踪。而那九华弟子坐在地上,伸着腿脚,手中长剑不住往自己小腿上招呼,一剑剑砍的血肉横飞,口内兀自乱骂『臭道士!』几个弟子赶紧跑上前夺下他手中利剑。那弟子霍然清醒过来,却见小腿已砍的筋肉稀烂,当下抱着伤腿满地乱滚,大声惨叫不止。
无忧看着这血腥诡异的一幕,心头翻腾作呕,深吸几口气,方才慢慢定下神来。只听紫元宗疑惑道『那道士行止怪异,似乎也会道术,难道也是道宗的高手?』。
无忧摇头心道『他用的不是道术。恐怕连我师父也未曾见识过如此神通。嗯,他临走时说你是寅时生人……寅时生人。』轻轻咬着指甲,若有所思。
众弟子一阵慌乱,有几人跑去报信。不多时黄天骄、朱秉正和张凌风闻讯而至。众弟子讲明事情经过,直听得黄天骄惊愕咋舌,朱秉正眉头紧锁,连张凌风也神情紧张,连连追问那道士的相貌打扮,脸上忧色渐重。
朱秉正问道:『张师伯,你认识这个瞎道士么?』。
张凌风不答,鼻子里哼了一声。朱秉正明白其中定有隐情,便道:『看来这里有妖邪出没,张师伯,今夜可否与小侄在周围搜寻一番,查明情况?』。
张凌风点头,脸色郑重,道:『也好,不过我可提醒你,如有异状,不可轻举妄动,否则任凭你道术高强,也难逃横死。』。
朱秉正含笑道:『多谢师伯告诫。』黄天骄闻言大感好奇,请求一齐前往。朱秉正也首肯允准了。
用过夜饭,三人结束停当,顺道士去的方向追去。临走时,朱秉正暗命弟子好好监守紫元宗二人,不得令其走脱云云。
当晚月色朦朦,昏暗不明。九华众弟子守在客栈中,耳听伤者哀哀呻吟,心忆白天诡谲之事,人人心头惶惶不安。只觉四周静谧的暗夜里,隐藏着无数的阴魅妖气。悸罔中又想起『剑铃响,必有妖邪』这句话,众弟子睁大眼睛盯着手中长剑,唯恐剑上的剑铃作响。
如此挨到四更,众弟子紧张了大半夜,都感神倦力衰,哪里还记得朱秉正的吩咐,各自陆续回房歇息。无忧在房间里听到外面悄然无声,开门仔细观望一番,回身低声笑道:『嘻嘻,咱们的机会来了!』。
紫元宗尚在思索那瞎道士的话,茫然应道『怎么?』。
无忧抿嘴道:『呀!你不是说要逃走么?现在那些九华派弟子都睡觉去了。没人监视咱们,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紫元宗幡然省悟,曲指一弹额头,道『对!对,我怎地这般糊涂,只不过……』摸摸大腿道『腿脚使不上力,如何逃远?』。
无忧走上前,左手搂住紫元宗的腰,右手将他臂膀环绕在自己颈后,道:『没关系,马车就在院子里,我扶着你,用不了几步就能走到。』说着吃力的挺起腰,把紫元宗扶了起来。
两人蹑手蹑脚慢慢往门外挨去。无忧禀赋娇弱,力难负重,走了几步不禁细喘频频。
紫元宗见她辛苦,心疼道『你累了吗?歇一歇吧。』。
无忧笑道『不妨事啊!古时楚霸王力拔九鼎,今天无忧公主力举紫大侠,嘻嘻,也差不离。放心,我有的是力气。』。
紫元宗哭笑不得,摇头道『我服了你了,什么险恶的境地?还在说笑话。』。
无忧吐吐舌头,作个鬼脸,笑道『你不服不行。』。
两人心里说话,逐渐走到马车边。无忧把元宗扶进车厢坐好。再偷偷的去马厩里牵出一匹马,套上笼辔,挂上前辕。突厥人善能驾驭,无忧虽是公主,从小也与马匹打惯交道,做起这些事并不显生疏。
车马齐备,无忧悄悄打开后院大门,牵着马出了客栈。此时星光隐隐,她依稀辨认出朱秉正去的方向。当下反其道而行之,忽忽走出里许,这才坐到车上,挥鞭策马急驰而去。
走了两个时辰,天光渐亮。一轮朝阳冉冉升起。霎时灿灿煌熠,从云缝间透出万道霞光。紫元宗与无忧乍脱樊篱,心中都是欢喜无尽。但想到朱秉正等人还在附近,两人不敢大意,抖缰加鞭,马不停蹄的继续行进。
多走一程,离邪恶就远了一分。两人心情舒畅,只觉从未有此自由自在。但见前方天高地阔,云淡风清,此后两人携手遨游,永不分离——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么?他们想象不出,只感到幸福就象无边的汪洋,将一切都淹没了。
一路上无忧笑语盈盈,神采扬洒。安静时托腮抱膝,出神的凝望天空,娴雅的神态好似仙子望月。倘或偶有闷恹,她会吹起口哨解闷,优美的声音婉转悠扬,仿佛来自天际。和这样的少女在一起,就象春天始终伴随身边,到处都是花香,到处都是莺歌,温暖香?的气息让人无酒自醉。
可是『好景』不长,——越往前走,无忧越不爱说话,也渐渐的很少与元宗对视。偶然目光相触,她会低下头去,脸红到耳根子,羞赧的神色令紫元宗莫名其妙;偶尔秋波轻掠,眼底隐含脉脉的温情,又让紫元宗心乱神迷。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少女的羞态中早已包含着答案——不知不觉间,无忧已经十六岁了!
再天真单纯的女孩,也有情窦初开的一天。而十六岁,犹如一道门槛。女孩从这头跨到那头,一夜之间便能抖落满脸的稚气。换上动人心魄的妩媚表情。连她自己也是迷迷糊糊,无意中却已能让人为之情迷心醉.紫元宗这一辈子饱受凄苦,如今猛然陷入柔情蜜意的包围中,更何况无忧天生丽质,姿容举世无双,同样深深的爱恋他。因此紫元宗情丝愈发深入骨髓。他每天都沉浸在迷醉中,偶尔醒来,也是被无忧的艳丽所震慑,仿佛受了电轰雷击一般。
这感觉既难受又舒服,不象以前那种清凉的纯情,却多了些许热烈和渴望。恍恍惚惚中,紫元宗又发现一个显著的变化——无忧越来越关注自己的容貌了。有时路过小溪池塘,她会下车梳理头发,仔细的拭去脸上的微尘,然后呆呆的看着水里倒影发楞,为自己的美丽所陶醉,为自己的娇媚所倾倒。
所有的一切,都在短短几天之中忽然发生,如同花蕾瞬间绽放,让人在错愕之余,只能感叹天地造化的神奇了。
马车辚辚,行了数日。两个人昏头昏脑,不辨东西南北,绕着圈子走出好几百里。这一日行至一处地方,马匹忽然停住脚步,长声嘶鸣,才将他们从沉迷中惊醒过来。
两人坐到车前,举目四望,就见道路两边乱石嶙峋,野草凋零,一片荒芜冷落。数百个衣衫破烂的人手握镰刀棍棒,在石头间翻找着什么。一听见马嘶,都站直身体,怔怔的盯着马车。
无忧仔细打量,只见这些人有男有女,老幼不一。个个面黄肌瘦,头大身小,脸上颧骨凸出,眼眶深深凹陷,活象是一群挂着衣服的骷髅。
无忧心感害怕,轻轻往元宗身上靠去,心道『哥哥,他们是什么人啊?』。
紫元宗叹口气,答道『别怕,看样子这些人是受了灾荒的饥民,我小时候见得多了。』一语未了,那群人突然齐声大喊,潮水般的向马车拥了过来。
紫元宗吃了一惊,当即搂住无忧的纤腰,提神敛意,暗藏阴阳剑气于掌心。这些天他依照张凌风传授的法子运行周天,勤练七通剑,剑气运使越发纯熟,虽不算剑术高手,但已尽可保护无忧周全。
众饥民扑到近前,并不理会元宗二人,却猛地把那匹马掀翻在地,刀砍棍打,手扯嘴咬,活生生的将其撕成碎片。一时间血腥四溢,肠肚内脏流的遍地都是。那几百人蜂拥而上,纷纷争抢死马的血肉。有些人等不及,抓起还在冒白气的马肉就往嘴里塞。仅片刻功夫,一匹膘肥体壮的大马就已荡然无存,连鬃毛、骨头都被抢的一干二净。过不多时,饥民们陆续散去,只剩下几个老弱还在舔食地上的血迹。
马车失去支撑,斜斜向前倾倒。无忧勉力搀住紫元宗,慢慢得从车上走下。此时她脸色煞白,被前所未见的惨景吓坏了,扶着紫元宗坐到路边,深深的吸几口气,但觉胸口懑闷,翻涌欲呕。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呻吟声。无忧回头一看,发现石头堆里躺着一个老人,乱发苍苍,骨瘦如柴,睁着两只木然瞪着天空,嘴里吐着白沫,发出垂死者特有的含糊呢喃。
种种惨状真叫人不忍卒睹。但无忧外柔内韧,天性里有种异乎寻常的坚强,加之那颗悲天悯人的善心,登时便将恐惧感驱散。她毫不犹豫,也不等元宗说话,走上前去,轻柔的将老人的头枕在臂弯里,一面查看情况,一面轻声问道:『老人家,你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
紫元宗也慢慢挪蹭过来,看清老人的样子,心道『这是饿昏了,咱们车里还有些干粮,你快去拿来!』。
无忧答应一声,放下老人,转身去车里搜索一阵,拿出布褡裢和一个装水的葫芦,几步走回,对紫元宗道:『就这些,全部吃的都在这里。』。
说罢她蹲下身子,从褡裢里摸出一块白面干馍,用手细细掰开,一点点的塞进老人口中,间或倒些水在嘴里,助他吞咽。喂完一个馍,老人脸上泛起几丝淡淡血色。无忧欣然微笑,正想细细询问,忽感周围有些异样,抬头一看,发觉不知何时四下已围满饥民。个个翘首鹄立,满眼热望,死盯无忧手中的褡裢直咽唾沫。
无忧与紫元宗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同,立即打开褡裢,将干馍分给众饥民。这些人已是饿的狠了,见了食物抓起就啃。有几个人因为吞咽太急,被噎的伸脖子瞪眼,无忧为其抚胸拍背,连说:『别慌,别慌,慢慢吃。』。
转眼干馍食尽,众人不愿就走,纷纷蹲坐在四周,怔怔的望着无忧和紫元宗。神情中既有感激也有期待。这时那个老人渐渐醒转,叫了两声,摇摇晃晃的支起半个身子。
无忧怕他滑倒,赶忙扶住他的手臂。老人登感一团香气骤然而至,清雅有如幽兰沁芳,不觉精神一振,眨了眨昏花的老眼,朦胧中看见面前两个人影,便喘息道:『多谢二位客官相救……多谢……』。
无忧道:『不用谢,老人家,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人听她口音有异,道:『两位不是本地人吧?此地离龙泉郡不远,叫作曲阳乡,前面是文家集,再前面是十斗坪,朝南是石猴岭,往西就是回马河。如今这几处地方都正闹饥荒,两位还是绕道远去的好。』。
无忧疑惑道:『咦,我在定襄曾听说大唐强盛,百姓安康,家家丰衣足食。怎么一下子会有这么多人挨饿?』。
老人叹道:『莫要说姑娘感到奇怪,就是老朽在这里四十年,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天灾——前两年关中大旱,咱们这地方颗粒无收,本已极其贫瘠困苦。今年朝廷开恩,调拨皇粮赈济四乡,谁知二月间不知从哪里飞来了无数的蝗虫,铺天盖地,非但把官粮吃光,连待插的秧苗也一并啃尽。更稀奇的是,这些蝗虫不仅吃粮食,凶起来的时候连活人也要吃,真是天降妖孽,百姓遭殃啊。』。
无忧闻言,心里隐隐想起一件事,忽听紫紫元宗心道『是了!那些蝗虫定是那张凌风的“灵雏”!这里闹饥荒就是拜他所赐!』。
无忧秀眉微皱,轻轻的点了点头。
老人继续说道:『接连两三年的灾荒,如今又被蝗虫祸害,乡民们死的死,逃的逃。剩下来的度日如年,成天在荒地里找寻野菜,青草为生。一个个饿的人不人鬼不鬼。依老朽看来,不出三月,周围方圆七八百里的地面,就要成了无人烟的赤地了。』。
说到这里,他手指前方道:『顺路朝前二十里便是文家集,那里有客栈人家。二位身上带着盘川吧?可去买些吃食,再买两匹马代步,及早远远离开得好。我们这些人是有今天没明日的,不敢挽留客官。只求上天庇护善人,保佑你们一路平安无事。』。
接着众人纷纷开口谈论,述说各自的悲惨遭遇。这个说养不起孩子,曾将新生婴儿活活溺死;那个说熬不住饥饿,就去坟地里挖尸体吃死人肉。人受苦太久就会变得麻木。这些人表情呆滞,讲起惨事来娓娓侃侃,语气里有种令人窒息的平静。直听的紫元宗心如刀绞,无忧泫然欲泣。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众饥民躬身向两人道别,然后相扶相携,蹒跚着四散离去。无忧默默的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只觉寒气渐浓,透入肌骨,不由打个寒战,双手抖颤把衣服裹紧。
忽感背心一暖,转脸看去,原来是紫元宗搂住了她的肩头,眼里满是关切和爱怜,心道『我们走吧!』。
无忧心头温暖,眼眶湿润,道:『嗯……』。
紫元宗微微一笑,抬头眼望前方,道『走吧!』。
无忧咬着下唇点点头,侧着依靠在他肩膀上,内心无比安定宁静。此时紫元宗内伤渐愈,已能扶着无忧勉强移动双腿。于是两个人依偎着缓缓而行。身影逐渐隐没在厚重的黑暗中。
约莫走出七八里,夜色越来越浓。两人磕磕绊绊,在崎岖的道路上行走艰难。最后只得停下在路边石堆里歇息。四月的晋中大地,深夜里寒风凛凛,荒野外犹为寒冷。紫元宗紧紧的把无忧搂在怀中,潜运阳凤真气,怀抱里登时暖意融融。无忧把脸埋在他胸膛上,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次日天明,两人继续赶路。迎着阳光走了个两个多时辰,天色慢慢暗淡下来,四下里阴蔼乍起,昏黄的雾气遮掩得前方道路晦暗不明。紫元宗暗自疑虑,寻思道『此刻已是午时,怎么天色却象黄昏一般?』转头看无忧,见她神色倦怠,容颜憔悴,心头不禁疼惜,道『你扶着我走了半天,我身子又沉重,你累坏了吧?我们还是歇歇再走。』。
无忧勉然一笑,摸摸腰间那个葫芦,道:『好啊,咱们休息片刻。正好水已经不多了,等会我去找点水喝。』搀着紫元宗原地坐下。忽感身下硬硬的似有一物,拿起来一看,是一块陈旧的木牌,上面用黑漆写着五个字『文家集客栈』。
无忧见了点头道:『嗯,好象我们到了文家集了……』与紫元宗对视一眼,扭头四顾,就觉得四处昏暗惨淡,死寂无声,哪里有半点市集的热闹景象?
就在这时,正午的阳光穿透雾气,洒下一片血红的光芒。浓雾渐渐散去,周围的景物清晰起来。霎时无忧和元宗骇然失色,心头突突乱跳不已。只见道路两旁房屋破败,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地面上白骨参差嶙嶙,无数的尸骸散落横陈,一具具扭曲变形,好象死前都遭受了巨大的痛苦。?看着这地狱般的恐怖场景,无忧手心发冷,紧紧抓住紫元宗胳膊,道:『这……这是什么地方啊?』。
紫元宗皱眉道『这里便是文家集,如此惨状……象是遭了战乱一般。可是,为何这些尸体都只剩下骨骼?竟比用刀子剔的还干净。』。
正在思忖,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呻吟声,定睛看去,见一处瓦砾稍稍凸起,缓慢的伸出血迹斑斑的一只手。紫元宗心道『还有一个活人!快过去看看!』。
无忧定定神,扶着元宗挨到近前坐好,蹲身扒开那堆碎瓦片,从里面露出一个衣衫破碎的男人。
这人四旬年纪,下半截埋在乱石里,胸口微微起伏。土灰色的脸上黯淡无光,深陷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天,面颊松弛,鼻孔挛缩,一幅半人半鬼的垂死模样。无忧用手微微抬起他的头,解下腰间葫芦,缓缓的喂他喝了几口水。那人剧烈的咳嗽几声,摇晃脑袋转过脸,半睁着一双昏蒙的眼睛,茫然注视着面前的两个人。
过了好半天,那人似恢复了些神智,喘了几口气,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无忧道:『大叔,我们是过路的,这里可是文家集?』。
那人叹道:『是啊,前天这里还是市集,可就在昨天……』说到这里,他死死的盯着满地的乱骨,眼神里闪动着狂迷震恐的光芒,大声道:『是蝗虫!什么都吃光了……粮食,衣服,家畜,连人也吃……都吃光了!』。
无忧抬头与紫元宗对视一眼,两人心下恍然省悟。紫元宗摇摇头,对无忧心道『你可看见了么?又是张凌风的邪术在害人,此人为了长生,纵使蝗虫残害生灵,和吃人恶魔的朱秉正有何分别?早就应该寻机杀了他!』。
无忧默默不语,望着紫元宗那布满杀气的眼神,轻轻叹息一声,柔静的神态里隐约露出一丝淡淡的忧色。
正在此时,远处响起沉闷的呼啸声,好象风云乍起,天空忽然一片灰白,地上的枯草微微抖瑟,阳光忽明忽暗,神秘而恐怖的气氛无处不在。猛然轰的一声,天边出现一团模糊的影子,说不清是什么形状,只是越变越大,最后弥漫开来,遮住了半边青天,恍若魔怪散布的妖雾。
那人突然高声尖叫道:『又来了!它们又来啦!』双眼鼓凸,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恐惧的样子难以描画。
无忧闻声走到高处举目张望,听见紫元宗在心里唤道『快过来,是那些吃人蝗虫!』。
无忧心里一沉,赶紧跑回紫元宗身边,问道:『怎么办?』转眼看见那半截埋在瓦砾里的人,心念一动,道:『我们掩藏在沙土碎石里吧!好象那位大叔就是这样躲过劫难的。』。
紫元宗刚要点头,哪知已经来不及了。就听四面啪啪急响,犹如陡然下了一场骤雨。瓦砾间老鼠乱窜,惊惶的吱吱嘶叫。片刻后,无数手指粗细的飞蝗铺天盖地而来,黑压压的阴惨惨的一大片,如同乌云一般笼罩了整个文家集。
紫元宗暗暗吃惊,心想张凌风的『灵雏』不过几百只,如何转眼就增加到成千上万之数?耳听周遭咯咯声绵绵不绝,那是蝗虫在啃咬一切东西:不管木材,砖石,甚至铁器,统统不放过。紫元宗心里发毛,低头看依偎在他怀里的无忧,也是满脸惊惧,一时不敢出大气,睁着美丽的眼睛呆呆发楞,似乎不能相信眼前的景象。
此时蝗虫已飞到近前,天上的蝗群急切想要降落,扑腾之间羽翅相互缠结,纷纷从半空里坠落,噼里啪啦跟下冰雹似的,兜头盖脸的朝紫元宗等人扑去。有几只落在无忧身上,张开巨颚隔着衣服就咬她的肌肤,痛的无忧大声惊叫。紫元宗急忙挥手一掠,心随意动,劲由心生,一招『阳凤剑』忽地使出,将那几只蝗虫烧焦。接着余力不减,朝四方荡漾开去,又烧死周围数十只蝗虫。
紫元宗一击得手,不及细想,左掌随即伸出,似曲似直地划了半个圆圈,蓄积『阴凰剑』剑气缓缓拍出,登时又有几百只蝗虫冻结成冰。他就这般左右手相接发出剑气,依着『七通剑』的剑术将剑气化作两道屏障,一冷一热罩护前后左右。四周的蝗虫虽多,但不是烧死就是冻僵,没有一只能挨近身前。
不多时,蝗虫越来越多,阳光暗淡下来,直至昏黑蒙蒙不见五指。嗡嗡的虫叫声好象凄风怒号,又似鬼魂哭泣。不时夹杂着一两声巨响,那是一些破房子被数量众多的蝗虫压垮,轰然坍塌的声响。紫元宗剑气激荡,体内真气越发旺盛,剑气荡漾的圈子越来越大,将埋在瓦砾里的那个汉子也笼罩住了。
但那人此刻已然惶然失神,眼望着蝗群无穷无尽,表情变的可怖极了。两颗眼珠没有半点生气,却发散出恐怖和灾难的反光。忽然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撑起身,从乱石里站起来向外跑去,嘴里发出似人非人的嚎叫。无忧见状大惊,急唤道:『快回来,快回来!』在紫元宗怀里挣扎几下,便欲起身去阻拦那人。
紫元宗心肠极硬,一把将无忧紧紧抱在怀里,单手舞动阳凤剑抵挡蝗群。黑暗中就听那人长呼惨叫,然后再不作声。微弱的阳光下,隐约可见那人血肉飞溅,眨眼数千只蝗虫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虫群间稍有缝隙露出,发出惨白的冷光,那是啃尽肌肤后显现的白骨。
目睹这番惨景,无忧心神震荡,全身微微颤抖。紫元宗一边轻轻抚摸她的脊背,一边振臂挥动,将阳凤剑舞得呼呼生风。但此时他单手舞剑,没有后续之劲,剑气构成的屏障有了空隙。几只蝗虫乘虚而入,狠狠的咬在他手臂上,立时鲜血渗出,顺着手臂点点滴下。
紫元宗尝尽苦难,这虫豸噬体的痛楚反而令他精神一振。当下双眉轻挑,唇边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左手紧紧抱住无忧,右手挟着阳凤剑,伸到面前密集的虫群里猛劈狂砍。剑气勃发到极处,凌空掠过一片片炽烈的火焰,烧的蝗虫狂舞乱飞,噼啪作声。但四处的蝗虫感受到阳凤剑热量,都一齐飞蛾扑火般朝元宗涌来,黑呼呼的好似浊流翻腾,令人悚目丧胆。
虫尸与热血不断落到无忧身上。她心中惊惧渐去,抬头看着紫元宗冷酷的微笑,忽然间陡生出万般忧伤。轻轻抚摸他的面颊,但觉指端冰凉一片,似乎是一张石头雕成的面孔。无忧怦然心动,恍惚中回忆起被勾魂兽围攻的情形,紫元宗也是这种野兽一般的神情,也是这么冷漠的面对死亡,平静里竟隐含着某种期待。无忧凄伤不能自胜。她并不怕死,也没把险恶的危境放在心上。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害怕看到紫元宗那种表情,只觉那冷静后隐藏着某种东西,一种就沉睡已久,就要苏醒的可怕东西……
无忧扬起脸,眼眸中含着泪光,凄然道:『我们就要死了么?』。
紫元宗没有答言,内心早已一片迷狂,只知用身体遮挡住无忧,手中阳凤剑胡乱劈刺。蝗虫群蜂拥狂舞,不时趁虚扑咬,片刻间元宗手臂已是鲜血淋漓。紫元宗毫不在意,霍地眼露凶光,曲指成爪一把抓住两只蝗虫,猛然塞进嘴里,一扬脖子竟囫囵吞了下去。内心嘶哑狂吼,那咬牙切齿的狰狞模样活象是冬天里饱受饥寒的饿狼。
这时,无忧在他怀里微微撑起上半身,脸上愁容尽消,目光温柔沉静,周身似乎都笼罩在明艳的霞光里。这是无忧面临生死关头所特有的美态。她天生就有这本事:抛开忧愁烦恼,如同挥洒尘埃一般轻松自然,眨眼间就将愁苦置之脑后,剩下的只有恬美的微笑。此刻她伸出手臂,轻轻搂住紫元宗的脖子,就象一片白云拥抱着太阳。然后,她轻轻扬起脸,双唇颤抖着,宛如晨风里瑟瑟的花瓣,伴随着清香的呼吸,轻柔的吻住了元宗的嘴唇。
这一吻,两人同时浑身颤栗,象是冬眠的小虫被春风惊醒,既感幸福又觉害怕,心慌意乱间,忘记了身遭的一切。紫元宗晕晕乎乎,方才满眼的戾气都消散殆尽;无忧心神皆醉,娇艳的脸蛋越来越红。两人在昏暗里对视,蝗虫,死亡,瓦砾湿冷,腥风刺鼻,他们都浑然不觉,心中千言万语,却又空空荡荡……突然元宗清醒过来,暗道『不好!我们没有防备,岂不是束手待毙?这半天没有动静,难道我们都已被蝗虫咬死了,这会已在阴间了么?』。
想到这里,他猛地抬头观望,只觉阳光刺眼,白茫茫的看不清楚。再低头一瞧,无忧羞红的脸藏在他怀里,不敢看他的眼睛。紫元宗心头温暖,也觉得脸上发烧,心头乱跳。
突然耳畔响起一阵笑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一死百了,世间情爱恩仇都是蚀骨毒药,你们还没有尝尽其中苦头,岂能就这么死了?哈哈。』。
紫元宗与无忧都吃了一惊,坐直身子朝声音处望去。只见三丈外站着一个破衣烂衫的道士,双眼翻白,邋遢肮脏,正对着两人微微冷笑。
无忧拉了拉紫元宗的袖子,心道『这个人,不就是我们在平遥遇到的那个瞎道士吗?』紫元宗心头一震,定睛细看,忽然寒毛倒竖,飕飕凉意从头顶直贯脚底。只见漫天的蝗虫都已云集在道士身后,乌沉沉的堆积成一座四五丈高,长宽都看不到边的『虫山』,一阵风吹过,虫堆蠢蠢蠕动,如波浪般的此起彼伏。
无忧担心道士被蝗虫伤害,正要提醒他当心。忽见那道士转过身去,口中发出阵阵『嗡嗡』的低鸣,乍一听好象是虫豸鸣叫。登时虫群轰然作响,众蝗虫振翅发声,时歇时起,与道士的声音彼此应和,音韵节律无不恰如其分。
紫元宗心下疑惑,暗道『他在做什么?』。
无忧微微一愣,随即省悟道:『这人好奇怪!不过……对了,他不是能和小鸟交谈吗?难道……难道他又在和蝗虫说话?』。
一语未了,那道士喃喃叹道:『张凌风的灵雏血蝗一到中原,数量便增加极快。吃人害命无数,却也使很多人超脱俗世挣扎之苦!哼,人活着就是受罪,岂能这么轻易的得到解脱?待我收走灵雏,还浊世一个清静吧!』说完仰天清啸,扬首迈步前行。衣衫褴褛的模样透出一股轩昂的气势,刹那间好象变了一个人。
千万只蝗虫敛翅收声,跟在他后面跳跃而行。『虫山』缓缓移动,随着那道人的身影逐渐远去。一个时辰后道人和蝗虫都消失无踪,四周静悄悄的有如晨昏般安静。
无忧定定心神,撕下一片衣襟给元宗包好伤口,扶着他想站起身。还未站稳,两人眼前天旋地转,脚下轻飘飘的象踩在云里。原来他们自前一天中午起就再没有吃过一点东西。此刻乍脱险境,立即感到饥火难耐,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
两人重新坐下静静的休息片刻。待恢复了些许精神,无忧便到周围民居里去搜索一番。但见废墟遍布,碎砾如山,不要说食物,就是连根枯草都没有。
无忧走回到紫元宗身边,脸上神情照样怡然轻松。见紫元宗愁眉不展,便笑道:『要说吃的,咱们可不缺,这不就是么?』说着蹲身在地上捡起一只死蝗虫,道:『阳凤剑气烧蝗虫,这可是你的拿手好菜呀!不知味道怎样?』扯下虫腿放到嘴里轻轻咀嚼,那蝗虫已被烧成焦炭一般。
无忧勉强嚼了几下,口中又苦又涩,却淡淡一笑,道:『哎,味道还行,就是火候有点过了。』。
紫元宗心中凄然,伸手抚摸她肩头。撩起衣襟轻轻擦去她唇边的污渍,眼看着这张美丽清纯的面容,他怅然深叹,心情说不出来有多沉重。无忧与他的目光相触,一下想到方才两人亲吻的情形,不禁大为羞涩,急忙转头假装寻找可吃的虫尸。但见死蝗虫碎不成形,焦气冲鼻,实在难以作为食物。
她咽了两口唾沫,忽地想起一事,喜道:『有办法了!早年师父传授我九华道术,曾说起有一种叫“吞津术”的修炼法门。不用吃东西,光靠吞咽唾液就能颐养精神,炼到高深境地甚至能辟谷飞升呢!』当下念诵口诀,教紫元宗如何服气引津,如何『漱阳含霞』,直到『存精除秽』。
这『吞津术』确乃道家修炼辟谷的入门之法。意念存于丹田是为『龙池』,舌抵上齿是为『鹊桥』,引津入体,吞气敛神。就能不食五谷,增进修为。但此术虽妙,修习者体内必须先聚有真气,对没有真气的常人便毫无用处。紫元宗身怀『阴阳剑气』,眨眼功夫这『吞津术』就炼成了,当即精神奕奕,倦意一扫而光。而无忧早就失去了真气,陪着紫元宗炼了一会,不过是吞了几口唾沫而已。
无忧见紫元宗饥容消去,心里欢喜,真比面前忽然出现一桌盛宴还高兴。她一心都在元宗身上,早忘记自己的饥饿。当下扶起紫元宗继续赶路,离开了文家集这块死寂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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