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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之骄子

张凌风默不作声,眼望着远处静静流淌的汾水。.26dd.Cn此时水面上船舫穿梭,华灯如流,夜空下烟波烂灼,宛若银河天降一般。张凌风望了片刻,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低声叹口气道:『哎,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本是齐云派宿老,派中辈分最高,前任掌门韩廷坚也是我的师侄。想当年我们师兄弟号称“齐云五圣”,威名彪炳天下。只因我素喜逍遥散漫,常年云游在外,所以江湖上知道我的人不多。直到廷坚去世,传掌门与他儿子韩云舟,我才回到齐云派……』。
话未说完,无忧打断道:『齐云派的旧事,师傅也曾跟我讲过,我都知道,这些和“灵雏”有关系吗?』。

张凌风恍若不闻,端起桌子上的酒杯仰头而尽,自语似的说道:『……那年韩云舟十六岁,遇事不能决断,便由我这个师叔祖代理掌门之责。没过两个月,韩云舟突然改姓为李,唤作“李云舟”。我心里奇怪,怎么父丧未及三月却要改姓?派人暗查,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原来李云舟的生父乃是九华派掌门李元德,而他是早年过继到韩廷坚名下的假子!』。

说到这里,张凌风停住话头,又喝光一杯酒,忿然道:『螟蛉之子岂堪重任?这且不论,再说李云舟对九华派必恭必敬,每遇大事定先请示李元德,似大有归附之意。咱们齐云派怎能为九华派附庸?我禀性直率,不善婉言曲谏,当时就告诫李云舟自重身份,不要断送齐云派的基业。李云舟刚愎自用,反说我有觊觎之心,还勾结九华派欲铲除异己。我一怒之下便带领弟子出走辽东,因我与蓬莱仙宗有些渊源,想请蓬莱派为齐云派主持公道。嘿嘿,结果蓬莱仙宗没有找到,李云舟却带领齐云派高手追来了。他真是赶尽杀绝啊!数度交战,我的门人死伤殆尽,最后我被他们追杀到一片树林中,走头无路,只得举剑自尽。』。

说完这一大段话,张凌风杯盏不停,已经喝光了两壶酒,长舒一口气道:『李云舟亲眼见我自刎倒地,这才离去。嘿,也算命中定数,大限未到。我在树林里躺了整整两天,本来已气绝身亡。幸而一位天山派前辈云游路过,就将我救活过来。此人法力之高,简直到了神鬼莫测的地步。不但救了我的命,还传了我长生不死的妙法。我不知他真名,只知道他有个外号,叫做“一叶障目”……』。

无忧插言问道:『天山前辈所传的不死妙法,就是用血肉饲养“灵雏”?天山派是仙宗,怎么会有这样邪异的法术?』。

张凌风道:『也不尽然。世外仙宗三派,各有长生妙道。那昆仑派善于辟谷服气,法术最接近道宗的道术;蓬莱派精于孤修存思,其中弟子多在荒山深海里独自修炼;而天山派最擅长先天胎息,讲究移魂动魄,忘乎本性,与天地间各种生灵同呼吸、共性命。以至功法高深时,可以将自身生命寄存在花鸟鱼虫的体内。所谓“土木鱼虫,皆寓精魄。虚无不至,神无不通”,只要所寄魂的鱼虫不断生长繁衍,修道之人即能永生不灭。这些至理说来奥妙无穷,那天山前辈也并没有尽心传授于我。他讲功法的断断续续,我就学的一知半解。饲养灵雏,是我从天山仙法的道理中自创的法门,哎,殊不光明正大,非是仙宗正道。』。

紫元宗心里冷笑道『原来你也明白养蝗虫不是正道?倒还有三分自耻。』。

张凌风接着道:『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若不饲养灵雏求长生,一年之内我便会衰迈而亡。因此灵雏之法虽令我身受万般苦楚,却也是必须要修炼的。』说着叹息数声,大有无可奈何之慨。

无忧道:『依靠蝗虫繁衍来修炼长生。就是说,蝗虫越多,前辈的法力越高,生机越强,是这样吧?』。

张凌风点头道:『对,正是如此,春夏两季灵雏繁殖成群,于各处啃食草木,它们长大一点,我的法力增加一分。到了秋凉时分,灵雏再飞回到我身上产卵,周而复……』。

话未说完,无忧打断道:『前辈你做的不对!我听哥哥说,蝗虫是害人的东西,吃光庄稼,引来灾荒。你饲养它们得到长生,可是种田的农户们都得挨饿了。看着别人因你而受苦。前辈能心安吗?再说用血肉喂养灵雏,令你年年受苦,还用刀子割自己的肉……哎,想起来就恶心。如此长生不死,我看简直是生不如死呢!』。

张凌风横着眼打量她,道:『你这丫头,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我等修道之人?人最重要的自己活命。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吗?至于灵雏噬体的痛苦,我自会想出办法化解。』。

说到此处,他看无忧依旧不以为然,便站起身,指着朝楼下人群道:『世人奔忙碌碌,不正为了谋食求生,苟延性命吗?倘若能活到古稀,莫不引以为幸事。岂知“禄易得,寿难求”。秦皇汉武,虽富有四海,兀自炼丹服汞,只求或能延年续寿。到头来百计千方也难逃限尽。所谓“彭祖乃今以久特闻”,长寿之福,犹属难遇难得,而长生之妙,更令世人匪夷所思!又怎不值得我辈梦寐求索呢?』。

张凌风知道无忧读书不多,便文绉绉的说了这一大通,满以为能将这番邦小丫头折服,谁知无忧仅仅抿嘴一笑,表情轻松微带俏皮,道:『前辈一口气说了好多,我半句也没听懂。只是我见你活的这样辛苦,到底有什么意思趣味呢?能长生当然好,但要用刀子割肉,养虫害人,要我呀,那可说什么也做不到。』。

这时紫元宗早不耐烦,拉拉无忧的衣角,暗道『这人胡言乱语,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咱们走!』。

张凌风见无忧固执己见,欲待再发宏论阐述长生之理。无忧站起身来,微笑着伸个懒腰,道:『哎,不辩了,再说下去我要睡着了。好困啊,前辈,早些安歇罢!』说着扶着紫元宗回房。走了几步,到底是年少淘气,又回头耸耸鼻子,打趣问道:『前辈,你这样活着,开心吗?』嘻嘻一笑,生怕张凌风又缠着争辩,赶紧几步走进楼阁里去了。

张凌风泄气坐倒,半晌也不动弹,心里慢慢回响着无忧最后这几句话,忽然想起『我这样活着,开心吗?我为什么要活那么长?为什么?我为什么活着?我活着为了什么?』反复自问却没有答案。细细咀嚼回味无忧的那些话,心头渐感迷茫困惑,一时间竟痴想入魔,心动神摇,难以自胜。

当夜无事,紫元宗与无忧仍然同榻而眠。『桃源』中的馆人见惯风流韵事,自不在意。哪知二人一个懵懂无知,一个坦荡无邪,却并无半点世俗杂念绮欲。

第二天一大早。张凌风独自一人出去,至巳时方归。还带回大包小包许多物事,都摊开堆放在楼下厅堂里的案几上,又唤无忧下楼。无忧闻声出来一看,那包裹中是些金银首饰,裙袄袍带之类,件件精美华丽,珠光玉气,都是贵重不菲的上等衣饰。

张凌风道:『不管你们爱不爱奢侈,反正跟我在一起。就不能寒酸样,这些东西都是给你的买的,还有两件袍子是给那个哑巴的。拿去换上吧。』。

无忧问道:『哦,这些是奢侈之物么?那一定很贵。样子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张凌风一听,连忙改口道:『不贵,不贵。这些衣物便宜的很,一点也不贵!』。

无忧睁着眼睛,问道:『真的?』张凌风点点头,道:『当然真的!你当此地还是蛮荒野僻的塞外?这里是太原城,中原大都,满街人人都穿金戴银。绫罗绸缎更是寻常的紧,寻常的紧。』。

无忧笑道:『那好,那多谢前辈了。』抱起包裹朝楼上跑去。

拿回到屋中,紫元宗看了直摇头,心道『这么华贵的衣服,我穿不惯。就算强穿上了,也会浑身别扭不自在,我还是习惯现在这身装束。』他身上衣服是路过楼烦郡时,从一个客店伙计那里十个钱买的,麻布粗襟虽然简陋,却还结实干净。

无忧道:『你不喜欢,那我也不要。』把衣物都丢在桌子上。但女孩儿家天**美,无忧也不例外,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想『哎,要是那些好看的衣服穿在我身上,会是什么样子呢?』。

心语无碍,她的心里话全被紫元宗听到。元宗便笑着心道『我不喜欢的东西,并不一定要妹妹也讨厌呀。你要看中,就去试试。这身回纥人的打扮惹人注目,早应该换换了。』。

无忧心里欢喜,点头答应一声,忙不迭的换衣打扮起来。她从未穿过汉人衣饰,因此颠三倒四的胡弄一气,以至于珠花当成耳环,璎珞用作头饰,凤钗横七竖八的满头乱插,衣袂东斜西歪的全身裹缠。

好不容易把所有东西都倒腾上身。无忧走到铜镜子前,转了几圈,感觉轻便自在,心头得意,旋身一扭,姿态妙曼无伦,对元宗笑道:『哥哥,你说这衣服好看吗?』。

却见紫元宗神色讶然,直愣愣的盯着她,心里念叨『嗯,好看,真好看!』原来无忧虽然衣着不整,但她原本天生丽质,布衣荆钗尚能倾国。华服绣衣就更添神韵了。但见锦带缠结而麝馥沉香,发髻散乱而翠黛云堆。袖歪能舞蝶,履斜可凌波,楚楚动人之处,难描难画。种种美态配上乱七八糟的服饰,反而有种新颖别致的风姿,直令她不若凡间美人,倒更象天上的神妃仙子。

无忧听紫元宗称赞,心中更加喜悦,微笑问道:『哪里好看?裙子还是腰带?』紫元宗呆呆答道『唔,都好看……妹妹真好看,真美……』。

无忧脸红了,微感羞涩,薄嗔道:『你这人,喂,我叫你说衣服呢……』。

忽然童心大起,猛地凑到元宗近前,相距寸余,鼻子碰到鼻子,睫毛触着睫毛。紫元宗坐在床边,被吓了一跳,问道『干嘛?』无忧心道『我好看呀,就给你看个够!』说着强忍住笑,一动不动的瞪着紫元宗的眼睛。

紫元宗鼻端甜香轻浮,眼前秋水澄澈,不觉间心神微漾,又被无她这股顽皮劲儿引得忍俊难禁,伸出手指轻轻点点她的鼻尖。两人相视而笑,脉脉无语。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顺着楼梯渐次而上,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叫道:『太原城里有哪家酒肆坊店敢与我们作对?偏你们“桃源”违拗如此,想是仗着官府的势,没把我们“福寿堂”放在眼里么?』。

另有一人连忙赔话:『岂敢,岂敢。贾三爷言重了,“赤眼蛟”贾腾江的名头谁人不知。非是我们成心得罪,实在是没有你要找的人。』说话的正是“桃源”的馆人。

“赤眼蛟”贾腾江冷笑道:『不对吧!是我们堂里的弟兄亲眼见到,两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子,三人一起住进“桃源”的!那小姑娘十五六岁上下,蒙着脸,回纥人打扮……』。

话没说完,馆人接口道:『桃源的规矩,历来是不容外人查究住客来历的,即便对官府也是如此。贾三爷,你们孟堂主与我们东家原本相熟,若是执意要搜查,可否请孟堂主事先知会我们东家一声?』。

贾腾江听他言语软中带硬,当即停步笑道:『哈哈,见外了不是?桃源主人黄老爷是我们堂主多年好友,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日到此仅是请贵馆帮点小忙,哪来的搜查的说法?既然不便,我改天再来。』。

那人干笑两声,转身下楼,又道:『那三人里,有一个脑袋上烙有“建武营”三字,很好认的。烦劳留意着些,倘有消息,还请相告,贾老三先谢过了,告辞!』说着『噔噔噔』连响,一路缘阶而去。

紫元宗、无忧二人在房里听了这番话,心中俱都惊疑不定。无忧道:『我去瞧瞧。』急推房门出去,梯上楼下寻看几遍,并无异常之人。再四下询问打听,桃源中几个馆人都微笑缄口,不肯多说。无忧无奈,只得走回到房中,问紫元宗道:『奇怪了,到底是谁在找咱们?你在太原有朋友么?』。

紫元宗摇摇头,沉吟片刻,心道『我从未来过太原,我父亲那些故旧早无来往了。那会是谁找我?难道是官府?但刚才那人的言语又不象衙门里的。对了,你师傅是七星教的**师,你又是突厥人的公主,会不会是七星教的教众在寻找你?』。

无忧咬着指甲,秀眉微颦,摇头道:『七星教松散的紧,每个部落都有各自的法师,很少能共同行动,南下中原更是不可能,再说,师傅常给我谈论天下道派,也从没听她提起过什么“福寿堂”!』。

正在寻思,张凌风由外面走进来,满面春风。说道方才出去,已经在对面酒肆『醉仙阁』设下酒案,相邀无忧元宗二人一同用餐,略备浊酒粗食,权当充饥果腹云云。

无忧笑道:『前辈你又来了。衣服的事情才了骗我,现今又说吃饭。嘻嘻,你说浊酒粗食,那肯定又是山珍海味。这回我可不上当啦!』看张凌风索然扫兴,便温言道:『前辈别生气,非是我们不领情,只因哥哥行动不便,伤势未复,如何能到外面随意走动呢?咱们还是在楼上用饭吧,前辈你说好不好?』。

无忧虽清丽绝世,但从无清高傲人之态,更不知『孤傲冷艳』为何物,拒绝别人时也是娓娓轻柔,细语如丝。张凌风听她言辞温婉,心头一暖,转颜笑道:『原来是为了他的伤势。这有何妨?我已叫酒肆伙计在门外相侯,抬也把他抬去了!哈哈,你若是担心他的伤势反复,也不要紧,等闲暇时我传他几套修炼心法,不但能康复神速,还能让他学得精深道术,天下少有人敌!』。

无忧大喜,道:『真的?』又回头看紫元宗,眼中满是求肯的意思。此时紫元宗心情大好,也不忍拂她兴致,当即首肯,含笑心道『太原是热闹地方,正该好好游玩一番。我陪着你。』。

无忧欢然拍手道:『太好了,那咱们现在就走吧!』张凌风忙止住道:『慢着!』迈步出去,片刻即回,手里拿着一件金线滚边披风,一领水青田纹斗篷,道:『你的容貌太过惊世骇俗,街巷中惹人注意。还是穿上长衣,遮住颜面的好。』将披风和斗篷都递给无忧。

无忧接了过来,翘起嘴巴嘟囔道:『又要蒙面,又要蒙面,真不知道我是那起丑样子,真的会惊吓别人吗?』一面系披风,一面转脸看着紫元宗,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紫元宗知道她不愿蒙面,先前也曾让她遮掩绝美容姿,以防坏人起心算计。但这时他意兴豪迈,胸臆畅达,只觉天塌下来也能保护无忧,暗想『怕什么?惹人注意又怎样?有人要看,就尽管看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便会保护无忧!难道紫元宗还不如斗篷、披风这些死物吗?』当即扶着床沿、案几慢慢挨过来,一把扯下无忧身上的披风,连同斗篷抛在地上,仰面微笑,神采朗然豪畅。

无忧与他心意相通,立时笑逐颜开,欢喜的飘飘欲飞。可忽然又不笑,深深看着元宗,长长的叹口气。这无声之语尽抒心中惬意,加上她那悠悠淡然的神情,恐怕连石头人也要为之倾倒了。

张凌风见状『嘿』了一声,暗道『枉我一身通天彻地的神通,竟被这小子抢了风头!哼,也怪,我到底怕什么?只要有我在身边,旁人还能动无忧一跟寒毛么?何必要遮遮掩掩,我也忒显胆小。』。

三人稍稍收拾,少时下楼,由两个伙计扶着元宗,一齐朝『醉仙阁』走来。一路上多少行人为无忧的美丽赞叹绝倒、失魂落魄,不必细言。且说那『醉仙阁』也是太原城中的名胜。始建于北齐,专以汾州『汾清』酒驰名天下。内设朱楹金榻,外衔碧水青山,富丽气派又兼景色悦目,向来为游人士子留连盘桓之所。

醉仙阁距桃源仅一箭之遥。紫元宗等人须臾即到。几个人站在门口观看,只见一座大楼阁矗立在面前,楼外树梢间斜插酒旗,上绣『杏花飘香』。檐下一道扁额,镶嵌『醉仙阁』三个金字。两边柱子挂着对联,道是。

『杯中日月小,几度春秋皆盈冲;醉里乾坤大,一任古今独风流』。

走进堂中,粉墙丹壁,几明器亮,梁上横悬一匾,墨书『高阳遗趣』四字,龙飞凤舞,却不知是哪位高人所写。

紫元宗几人边走边看,由阁中伙计引领,径直登上二楼。此处摆着三十多具案榻,客人席地而坐,比楼下更显的宽敞清净。

张凌风定下的酒案靠近窗户边,由此举目一望,那浩荡的汾水,绮丽的霞光,熙攘的行人,绕岸的青篱,一并尽收眼底。这种山水与塞外风光大异其趣,引得无忧贪看不止,唏嘘频频。

三人落座,酒菜慢慢摆满案几。而无忧兀自趴在窗口张望,半天也不回头。紫元宗暗笑道『还是公主呢,怎么比我这穷人还眼浅?快来吃饭吧!吃过饭再赏玩不迟。』拉拉她的裙带,心内连连轻唤。

无忧回转身坐下,脸现感佩之色,道:『汉人真是聪明,竟能想出这么多花样。咱们王宫里金银玉器不少,可远不及这里好玩有趣了。』说话时又见满桌的珍馐美肴,却一样也不认识。指着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张凌风一一解释,竹荪怎样作菜,鹅掌何以为羹,听得无忧抚掌点头,惊喜不已。

待说到酒杯里的『汾清』佳酿,无忧笑着摇头道:『酒便不用说了,就算再好,我也不会喝的,哎,夜叉师兄倒是喜欢,要是他在这里就好了。』一面说,一面用筷子夹起一小块鸡瓜,学着张凌风在跟前的小碟子里蘸了几下,直接放在嘴里,没等咀嚼两口,眉头早皱成一团,随即低头吐之不迭,连道:『好酸……好酸!』。

原来晋人食菜,多以醋浆佐味,而『醉仙阁』所备的更是上等清徐老醋,用时少许即可。初次尝试的人不知分量,往往被酸得倒牙。当下无忧两腮涩胀,满口生津,急忙寻找漱口的清水,慌乱中不及细辨,抓起紫元宗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那杯中全是酒水,她喝完楞了楞,猛地一把丢开酒杯,两手在嘴边连连扇动,闭着眼睛叫道:『辣!辣!好辣呀,呜……』。

紫元宗又好笑又疼惜,连忙给她舀一碗银耳汤。无忧小口喝了,方才缓过劲来。至此不敢乱动,乖乖的让元宗给她夹菜。过不多时,酒意渐渐涌上,无忧只觉眼热心跳,身软意怯,腰肢无力难以稳坐,禁不住斜身依偎在紫元宗怀里,腮红嫣然,弱息生香,大有娇娜不胜之态。

正在意阑尽兴的时候,忽然阁楼边有人叫道:『富——寿——两——全,富——寿——两——全啊!』声调嘶哑,微带哭腔,凄惨阴森令人刺耳惊心,直如夜半鬼啸一般。

众酒客愕然抬头看去,只见楼梯口蹒跚走来五个人,有老有小,尽皆衣衫褴褛。那老的年逾花甲,另外四人未到总角之龄。其中最的小是个小男孩,仅有四五岁模样,蓬头垢面,脖子里拴着根绳子,手中拿着两截竹筒,『邦邦邦』的敲个不住。

眼见这几人都是乞丐,众酒客忿然作色,纷纷拍案呵斥。酒阁伙计闻声过来,有人叫道:『这里怎会有乞丐出入?搅人兴致?你们“醉仙阁”是街边的酒摊茶铺么?』那伙计点头哈腰,软语赔笑,转头又换了一幅脸色,恶狠狠的对那几个乞丐喝道:『臭要饭的!这地方是你进来的么?快滚,快滚!』。

那老乞丐面带愁苦,对伙计的喝骂无动于衷,仍伸着手道:『富寿双全啊,老爷赏口饭吃吧,富寿双全……』。

伙计勃然大怒,道:『臭叫化!聋了吗?我瞧你是皮痒欠打了,待老爷赏几棍子,给你长长耳性!』弯腰从身边案几上拿起一根烤肉用的铁签,照老乞丐头上直挥而去。

老乞丐微微侧身,让过铁签,脚下轻轻一勾,正勾中伙计的足踝。只听『扑通』一声,那伙计收势不住,重重扑倒在地。老乞丐面无表情,惨声道:『老爷定是嫌我们样子难看扎眼,不肯施舍。也好,咱们就来耍些把戏,给众位老爷开开心吧!』说罢,伸手在怀里掏摸一阵,拿出的一样两尺长短的东西,绿油油的不停弯卷扭动。众人定睛细看,是一条指杯口粗细的青蛇。

老乞丐翻腕一抖,右手倒提蛇尾,左手两指捏着蛇颈,仰头张口,活生生的将蛇头送入嘴里。那青蛇笔直钻了进去,渐渐没入,最后只剩一小截尾巴挂在嘴边,犹尚左右乱摆。接着老乞丐右手拉住蛇尾,上下拖拉纵放,那条蛇就在他食道里滑进扯出,频繁数次。

众人眼见这一幕,各各掩面垂首不敢目睹,有几人当场呕吐出来。那酒阁伙计更是面无人色,连滚带爬的逃下楼去。老乞丐一手提着蛇尾,一手拉着那小男孩颈中绳子,仰着头依次从酒案间走过。身后几个小乞丐蜂拥而上,向众酒客高声乞讨,叫道:『大老爷,可怜可怜,行行好吧!』。

楼上众酒客哪里还坐的住?纷纷推案离席,仓皇而去。有走的慢的被小乞丐拉住,只得拿出几个铜钱。众乞丐也不拘多少,只要给钱就不再纠缠。但也有的酒客心肠硬,不为所动。那老乞丐便一直凑到面前,让人观看他喉咙上蠢蠢蠕动的一团,直到对方胆怯恶心,撑不住给了钱,这才作罢走开。

转眼间楼阁里的酒客所剩无几,惟有紫元宗三人还吃喝自若。众乞丐缓缓朝他们走来。无忧酒犹未醒,蜷在元宗怀里昏昏欲睡。朦胧中见有人手牵绳子走近,绳子一头似乎拴着活物,便指着咿唔含糊道:『哎,有人耍猴子吗?叫他们放了吧,多可怜啊!』。

紫元宗看惯了血腥残忍的场面,对那老乞丐的骇人异行并不在意,只觉得一群小乞丐着实可怜。于是待他们上前乞讨时,便从无忧头上拔下一枝凤钗,伸手递了过去。

几个小丐还未摸到凤钗,那老乞丐早一把夺过,塞进自己怀中,嘿嘿笑道:『好大方,出手就是金银。想来那位老爷也不会小气。』转过身挨到酒案另一端,朝着张凌风吞吐活蛇,又是一番鼓捣。

折腾了半天,却见张凌风毫无厌恶之色,反而笑眯眯的边吃边看,仿佛真在观赏戏法似的,不时笑道:『臭叫花子有一套,还有什么花样都耍出来吧。服侍的老爷高兴,说不定赏你两个鸡**。』弄了好一会,那老乞丐自己都要呕吐了,张凌风犹自微笑叫好。紫元宗见状暗暗摇头,盯着那老乞丐心想『你在张凌风眼前玩这唬人的把戏,实在是班门弄斧。若是他将饲养蝗虫的情形示之于众,还不知道要吓死多少人呢!』。

老乞丐脸色微变,好象也知道遇到了厉害角色,当下冷笑道:『这位老爷好定力,看来寻常把戏不入你的法眼,待小的再玩过!』说着一拉手中绳索,拴在绳圈里那个小男孩立时一个跟头栽倒在地。老乞丐曲臂挽绳,将他拖到酒案前,叫道:『给老爷们耍些新鲜玩意,倘或有点看头,还请赏几个小钱儿!』从腰里摸出一根两尺长的铁棒,递到那小男孩手中。

小男孩接过铁棒,双手各紧握棒子两端,平举在身前。接着臂膀缓缓下移,等到铁棒过膝,双脚从棒上跨过,两手抓着铁棒再从背后反转上举,直至肩胛。此举乍看并不出奇,但可怕的是,他一直正握着铁棒,手腕并未顺势翻转。他向上多举一分,其实就是将筋骨错扭一分,如此下去,痛苦至极自不待言,还极易筋断骨折,致使伤残。

片刻间,小男孩双臂反转已和后脑平齐,筋骨扭曲到极限,再也无力上移。此时走过来一个小乞丐,伸手抓住铁棒猛然一抬。就听『咯咯』微响,小男孩的肩头关节已然脱臼。但那小乞丐略不停手。那根铁棒又翻过小男孩头顶,又从胸前横下,渐渐接近膝盖……

小男孩呼呼喘气,豆大汗珠从额头颗颗滴落,艰难的迈动双脚,竟第二次从铁棒上跨了过去!此刻他肩头筋肉扭结成团,自然生出一股向前的反力,将铁棒牢牢凝定在小腿处,连旁边的小乞丐也难以搬动。那老乞丐看的不耐,抬腿一脚踢开小乞丐,垂手抓住铁棒狠命往上提拉,一面狞笑道:『这叫“凤凰九转晒金翅”,棒子要接连翻转九次。老爷们觉得还中看么?』。

这一幕人间惨剧演到此处,直把紫元宗看的肝胆欲碎,目眦尽裂,急怒中忘记腿脚行动不便,双手一撑,想挺身站起。无忧在他怀里感到震动,微微睁开眼睛,朦胧中瞅见他咬牙切齿,怒气满面,正不知为何事生气。无忧轻轻的抚摸他面颊,柔婉问道『怎么了?什么事值得这样动气?瞧你急的满头都是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小男孩的惨相陡然跃入眼帘。一时间无忧心头『蓬蓬』狂跳,只觉一股凉意从头顶直贯而下,将那熏熏醉意都冲的一干二净。

老乞丐见两人变色,嘿嘿一笑,得意扬扬的道:『原来老爷们不是石头人呐,好,你们越动情,我们劲头越大,咱们再来过!』。

话音刚落,又大喝一声,伸足踩住小男孩的脚板,单手发力向上托起铁棒,这一上一下两股力道截然相反,立时将小男孩蜷曲的身体拉成一条直线,其形之怪异,好象活生生被人扯直的虾米。

无忧眼前一黑,几欲晕到,垂下眼睛摇摇头,脑中稍微清明了些,低声道:『住……住手!』。

老乞丐没听明白,以为无忧不敢观看,正在掩面伤感叹气,笑道:『小姐不看了?那多可惜啊,好看的还在后……』话未说完,无忧推开紫元宗,缓缓站起身,绕过酒案走上前来。

此时日当中天,阳光透过窗户,照的明堂熠熠生辉。无忧裙袂轻飘,披霞带彩,恍若来自云端天际。老乞丐被她容光所慑,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无忧走到小男孩身前,弯腰蹲下,握住那铁棒微微摇晃,试图将铁棒从他手中取出。岂料小男孩抓的甚紧,十根手指犹如生在棒子上一样。

无忧不忍强搬他指头,只轻轻抚摩他那扭曲变形的肩膀,嘴唇微颤,恻然问道:『疼吗?』就这两个字,一直从小孩的耳朵钻进心底,猛地将那干涸许久的泪泉打开了。小男孩怔怔的看着面前这个少女,恍惚记得是梦里见过的仙子。他脸上木然无色,没有半点苦痛的意思,但晶莹的泪珠已经夺目而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滚滚落下。这情形真惨,就象木头人在落泪——悲戚却不伤心,因为心已经死了。而无心人的眼泪,真可让有心人断魂。

『当啷』一声,铁棒掉在地上。小男孩嘴唇翕张,吃力的想说什么,但半天都没有说出来。看他口型,分明是一个『疼』字。

无忧眼里噙着泪花,咬着下唇,竭力不让泪水流下来。再用袖子擦掉小男孩的眼泪,柔声道:『好…好孩子,不哭!很快会好的。』她自幼信仰七星教,精通接骨之术。当下双手握住小男孩肩头,一放一托,将脱臼的肩骨还原。

小男孩不哭了,惊奇的睁大眼睛,似乎真的见到了仙女。无忧秀眉轻展,笑靥灿若桃李。一面擦拭小男孩的脏脸蛋,一面道:『对了,以后都不要哭,要象姐姐这样,常常的笑。』。

小男孩心有所感,试着想挤出个笑脸。正在这时,那老乞丐猛然一声断吼,声调惨厉好似饿鬼勾魂。小男孩一哆嗦,刚刚苏醒的天真童稚一下子被吓得无影无踪。他表情呆板,刹时又变成了『木头人』。无忧还想抚慰,忽然老乞丐连连喊叫,语音模糊不清,似在高声呼号喝令。那小男孩应声鼓腮运舌,『扑』的一口浓痰,正吐在无忧的脸上。

老乞丐笑道:『小姐要是可怜他,就多多的赏些银钱。假惺惺的眼泪水儿她可不稀罕,瞧,还喷了你一脸的口水。嘿嘿,不识抬举的小杂种,早该教训教训啦!』上前两步,俯身就去拖拽小男孩。

无忧一把将小男孩拉到身后,站直身体,神色沉静如水,问道:『你是谁?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老乞丐盯着她明艳无伦的容颜,不自禁的心头发虚,道:『他……他是我外孙!如何?』。

无忧点点头,道:『嗯,那好,以后你的外孙就和我们在一起了。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你只管放心就是!』她是公主之尊,说话虽然平和,但天生有种不容置辩的威仪。老乞丐暗暗狐疑,见她又不象说笑,当即冷哼道:『笑话!只有叫花子拐人,没听说过从花子手里夺人的!』。

无忧娥眉渐竖,微显怒色,但随即淡然宽容,神采又复明丽,道:『原来这孩子是你拐骗来的。难怪如此……哎,要是他真是你的亲生外孙,受到别人这般虐待折磨,你会不会心疼呢?』抬手指着另外几个小乞丐,道:『想必这些孩子也是你拐来的。难道他们就没有爹娘亲人?你忍心看着别人骨肉分离?』。

几句话问完,老乞丐无言以对,腹内万般咒骂,却不敢抬眼正视无忧的目光。低低咆哮一声,恶狠狠的道:『小叫花子有什么爹娘?我就是他们的亲爹亲娘!哼,废话少说,把人交出来!』躬身前扑,两手箕张,又去抓扯小男孩。

无忧横迈一步,遮挡在小男孩身前。老乞丐去势不改,仍朝前疾扑猛抓。眼看枯藤般的手爪就要触到无忧的衣裳。突然老乞丐感到一股狂风迎面吹来。其力道之猛,刮得他连翻筋斗,腾云驾雾似的朝后飞出。真是来的快去的更快,径直飞出七八丈远,重重撞在墙壁上,这才头下脚上的摔落于地。

只听『嘿嘿』一阵笑声,张凌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淡淡的道:『好呀,空中飞人。这把戏才叫新鲜嘛!』那群小乞丐齐声呼喝四散而逃。那小男孩也要跑开,无忧忙一把搂住,道:『嗯,别着急,你的伤还没有好呢。』轻柔的将他抱起,回到元宗身边。

老乞丐摔得七荤八素,良久才神志清醒,只觉浑身酸软有如抽筋汲髓。但他本是残忍凶悍的亡命之徒。当下咬牙撑起身子,抓起地上一根短铁棍,又朝无忧的方向冲了过来。

紫元宗心内一直怒火中烧,若不是腿脚难以行动,早就将老乞丐碎尸万段了。此刻见对方冲至近前,立即手指前探,便欲掐住老乞丐的脖子。岂料急切间体内的『阴阳剑气』再度激发,一招『阳凤剑』从指端凌厉射出,『哧』的一声好似劲矢破空。

那老乞丐倒还有几分本事,心里又存了戒备。眼角瞥见紫元宗手臂微抬,急忙后仰闪避。阳凤剑贴着他的面皮掠过,击中了酒阁的窗户,将窗框边的铜皮尽皆烧化,汇成铜水一滴滴流淌落地。老乞丐悚然变色,暗惊道『这不是寻常武功,却象传说的剑气。咦,剑术都是神仙才会的仙法,怎么这人也……』一念未了,忽感嘴角火热,肚中剧痛,猛可里想起一件事,不由吓得魂飞魄散。

原来他口里吞着那条青蛇,一直没有取出。那蛇是用药水炼过的,虽在人腹内,但凶性已除,不会暴起乱动。可是刚才剑气掠过之时也擦到了蛇尾巴,阳凤剑何等厉害!立刻把蛇烫的狂性大发,没命的在老乞丐肚子里乱窜狠咬。

老乞丐捧腹狂号,慌乱中不住纵跳奔走,冷不防一头猛撞在墙壁上,只听『蓬』的一声,登时头破血流。无忧看见他的凄状,心中不忍,又想上前施救。但刚站起身,被紫元宗一把拉住手腕,道『恶人自有恶报,你休要多事。』。

无忧听乞丐叫的惨痛,心里着急,轻轻挣开元宗的手,心道『先救人要紧!』。

张凌风见两人拉扯,已明就里,笑道:『臭叫化叫的好似杀猪一般,扰了我们的酒兴,确是该死。我打发了他吧!』。

无忧知他要动杀机,急叫道:『不行!不能杀人!』。

张凌风脸色陡变,沉声道:『哼!你以为我会事事都听你的?』话虽如此,见无忧秀容焦灼,又实在不愿违她心意。

正在委决难下,远处忽传来一阵木笛,曲调悠扬,渐次临近。三人闻声看去,窗外日头当顶,街市民居中炊烟袅袅。有一个人正踩着烟雾,飘飘荡荡朝醉仙阁方向飞来,半空中步履轻忽,好似闲庭信步,又如凌波踏浪。无忧略感诧异,沉吟道:『奇怪,这里有人会飞腾术?而且这身法好眼熟,象是在哪里见过。』。

张凌风坐回酒案边,笑道:『好啊,总算来了个能上得台面的。』若无其事的倒了一杯酒,送到唇边细品慢尝。

眨眼间来人从窗口飘进阁中,未等双脚落地,腰胯转动,上身陡然横俯,贴着地面平平掠出,其势有如鱼行浅水,一直滑行到老乞丐跟前才收势站直。无忧见状讶然道:『这是九华派的行云流水!』。

来人闻言大为惊奇,轻轻『咦』了一声,将木笛插在腰后,定睛打量无忧。一时目瞪口呆,魂飞天外,暗惊道『世上竟有如此绝色少女!惭愧!我自负风流半世,鉴花赏香无数,岂料今日才知什么叫作天香国色。』。

紫元宗三人也注目审视。就见来人四旬上下,白面无须,身穿一件青色茧绸短襟,干干净净,却打了大大小小的十几个补丁,头上戴着草帽,脚下穿着靴子。一身装扮不文不武,非农非商,看不出是何身份。

两边正在彼此揣度,那老乞丐又扯开嗓门呼痛。青衣人眉头一皱,走到老乞丐身边,查看几眼,霍地一掌拍在老乞丐背心。只听『扑』的一声促响。那条青蛇从老乞丐口中激射而出,笔直的飞到四五丈外的墙角里。

见此情形,无忧微微摇头。暗想『这一拍以内力逼出青蛇,而没有震伤那人的五脏,也算难得。只可惜这不是道术,仅为高强武功罢了。看来此人不是道宗的。』转念又想『只要能救人就是好法子,我又不是道宗高手,却一味查究人家用的是道术还是武功,岂不呆傻可笑?哎,难怪哥哥叫我傻丫头。』。

紫元宗觉察她的心语,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无忧不好意思,装作没看见,低头轻轻慰抚那个小女孩。

老乞丐乍脱危险,顾不得喘气,指着紫元宗他们对青衣人道:『大身主,这几个狗男女和我们“富寿堂”作对!须饶他们不得。』。

那青衣人尚未答话,张凌风先冷笑道:『咦,臭叫化怎的不耍把戏了?老爷还没有看够呢!』伸指虚点地上那条青蛇,道声『疾!』,青蛇猛然弹起,闪电一般冲向老乞丐。众人还没看清,那青蛇头颈朝前,尾巴在后,霍地又钻进老乞丐的口里。幸得老乞丐有几分急智,上下牙关一合,将尾梢咬住,这才避免再遭活蛇噬肠之苦。

青衣人脸色微变,叫道:『好手段!只是我富寿堂的人不容如此欺负,在下得罪了!』说着伸掌拍在老乞丐背脊上,青蛇又喷射出去。

张凌风哈哈一笑,道:『好玩!』戟指虚点,青蛇在空中一个转折,伸缩如电,再次向老乞丐面门迅疾飞来。这次青衣人留了意,当即踏上半步,双掌齐出,雄浑掌力排山倒海的迎上,将那青蛇阻在半空。

张凌风摇头道:『街边卖艺耍把戏的功夫,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说话时候,那条青蛇不断向青衣人一方移动。青衣人气喘如牛,眼冒金星,只觉似有一匹大山逼迫过来,直压得全身骨骼『格格』作响。他偷眼看张凌风,却并无甚异动,依然自斟自饮,神情恬然悠闲,不由喘息道:『这……这是什么妖法?』。

老乞丐见势头不妙,扭身向楼梯口逃去。张凌风道:『咦,臭叫花子,老爷还未打赏你怎么就走?快回来领赏!』曲指轻勾,那老乞丐身不由己倒退而行,接连几步退回原地,再一个转身,耳听张凌风道:『张嘴,赏你一口肉吃!』。

老乞丐两腮一紧,感觉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着下巴,强行拉开,跟着眼前青光骤闪,『刷』的一声,那条青蛇从口而入,整个儿滑进了肚子里。

所幸青蛇早被青衣人的掌力压死。饶是这样,老乞丐囫囵吞蛇,也被噎的两眼翻白,双腿发软,捧着肚子坐倒在地,只顾埋头干呕。

张凌风嘻嘻而笑,道:『这块肉又肥又鲜,吃下去保管三天不饿,臭叫化,你好口福。』转脸问无忧道:『你瞧臭叫化撑得那窘样,吐又吐不出。嘿嘿,有意思吧?好不好玩?』。

无忧摇头,道:『真恶心,不好玩。』。

此时那青衣人刚缓过气,走上前两步,盯着张凌风,目光中又惊又佩,恭敬问道:『如此仙法,绝非凡间武功,敢问仙师……』。

张凌风见无忧摇头,心下正不痛快,喝道:『罗里罗嗦,没听见小姐说你恶心吗?给我滚开!』张嘴喷出一口『混元真无气』。此乃仙宗法术,青衣人如何承受的了?当即惨然闷吼,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后飞去。

眼看青衣人就要狠狠的撞到墙壁上,忽然斜刺里伸出一条木棒,抵在他的腰间,似想助其稳定身形。无奈张凌风的『混元气』太过霸道,青衣人脊背虽有支撑,但头颈腿脚仍去势不减。登时『啪啪』两声微响,那青衣人的脊柱竟硬生生折成两截,身子瘫在地上,软绵绵的犹似腐土烂泥。

无忧娥眉含颦,轻轻摇头。正想过去查看伤者,楼梯口脚步声迭响,接连又走上来十几个人。都是破衣烂裳,手拄木杖,乞丐的打扮。为首是个中年人,身高体胖,太阳**深深凹进,显是身具高深武功。

这群人一上楼,立即四下散开,守住窗户、楼梯等出入要道。那中年人上前拾起地上的木棒,又仔细检视那青衣人的伤势,目光惊疑矍然,渐露惧色。两边又有人扶着老乞丐过来,对着中年人低声耳语几句。他微微点头,神情严峻,吩咐道:『好,我都知道了,先让他们在一旁歇着吧。』几个乞丐躬身领命,或搀或抱,将老乞丐和青衣人安置在阁楼角落里。

中年人正色敛容,往前两步,朝张凌风微一抱拳道:『在下陆登云,中原富寿堂正堂主事。请问阁下是何方高人,因何与我们作难。若是富寿堂有得罪之处,望请明示。』。

张凌风正眼也不瞧对方,冷笑道:『富寿堂?死猫烂鱼的乌合之众,你们祖师爷见了我也得磕头呢。什么狗屁堂主,就敢托大站着说话?』。

陆登云是堂主之尊,往常只有喝骂别人的。此刻被张凌风如此折辱,立时羞忿交集,正待反唇相讥,身后一个黑脸汉子拉拉他的袖子,在耳边轻声说了两句。陆登云微微变色,回头道:『此事当真?你看看仔细了么?』。

黑脸汉子道:『千真万确,头上有“建武营”三字,错不了!』。

无忧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恍然记起一事,对紫元宗心道『我想起来了,那人的就是在桃源里打听我们行踪的人,好象叫什么“赤眼蛟”贾腾江。』紫元宗一懔,细细看去。果见那黑脸汉子隆额彤眼,暴齿塌鼻,真如江海怪蛟一般。

这时陆登云又走上来,满脸堆笑,向紫元宗深作一揖,道:『原来这位就是“追月”大侠。小人仰慕已久。得知大侠驾临太原的消息,小人早已预备迎接。今日得见,真是万千之幸!』语词恭敬委婉,客套中竟还有几分谦卑。

紫元宗大吃一惊,与无忧瞠目对视,心道『追月是我在建武营的名字,这人是谁,怎么会知道?』。

无忧颔首沉吟道『嗯,难道他也是建武营的苦役?或者曾为唐营将官?曾受过哥哥的恩惠?』。

紫元宗摇头道『绝无此理。』?陆登云堆笑道:『小人糊涂,追月大侠仙言天语,从来不和我等凡夫俗子说话。不过大侠放心,但请贵趾在太原稍留数日,有什么吩咐,只需一个眼色,小人等自会依从的。』。

紫元宗心下暗道『他知道我是哑巴,看来并非错认了人。』。

张凌风也正奇怪,问道:『咦,哑巴不是叫紫元宗么?怎么又变成追月大侠?他那灰头土脸的模样,也象大侠?』。

陆登云尚未答话,那『赤眼蛟』贾腾江因恨张凌风无礼,便抢白道:『怎么不象?追月大侠神功盖世,威震江湖。比之某些狂妄之徒,可不知要强上多少倍!』陆登云连忙喝止。

张凌风毫不在意,哈哈大笑,对无忧道:『世人愚鲁真是随处可见。这蠢人信口开河,居然说哑巴神功盖世,哈哈……』。

无忧道:『他可不会神功,也不是大侠。』。

张凌风笑道:『谁说不是呢?』无忧嘴角微弯,眉梢轻挑,抿嘴道:『可他是我哥哥,心地最好,最英勇,是最好的人,谁也比不上他。』俏面含笑,怡然自得,纤细的腰肢微微挺直。正是那种女孩子得了便宜,又满足又得意的可人情态。

张凌风又妒又恼,不便对无忧发作,就欲迁怒旁人,转脸对贾腾江道:『好,你既说哑巴神功盖世,那就叫你见识见识他的神功!』伸掌在紫元宗背后一推。紫元宗登时跃腾而起,身不由己的朝贾腾江扑去。

贾腾江吓了一跳,眼见紫元宗来势迅疾,急忙扎马沉胯,抬臂想把他推往一边。忽听张凌风高声道:『引元过窍,意存曲池,左手离位。』紫元宗只觉丹田陡热,一股炽烈之气往上急窜,从心口冲向左手掌心。他惶然失措,耳听张凌风呼喝,自然而然想到曲池**。那股热气滞淤蓄积于手臂,接着『呼』的一声,从掌心激射而出,猛地击中贾腾江的肩头。

贾腾江闷哼半声向后仰倒。却见他肩窝到肩胛,早被元宗的剑气刺了个对穿,创口皮焦骨烂,黑糊糊犹似被火烧炮烙过,其状令人触目惊心。

陆登云展臂将贾腾江抱住,大叫道:『三弟!』。张凌风道:『好,阳凤剑气和齐云剑术结合,两者相得益彰,有意思,再来试试阴凰剑!』紫元宗脚不沾地,好象被人托举着,转而又飘移到陆登云近前。

无忧花容失色,放下怀里那个小男孩,伸手去拉张凌风的袖子,急道:『……别用法术伤人了,快停下!』。

张凌风道:『莫乱动!我在传授哑巴高深剑术呢!』。

无忧一愣,问道:『什么?』。

张凌风道:『哑巴徒虽有“阴阳凤凰剑”的剑气,却不懂施用之法。我正以真气引导,传他齐云派的“七通剑”,以后他勤加修习,必可炼成神妙剑术。嘿,我是为他好,你还不感谢我?』无忧稍稍心定,道:『可是也不用着伤人呀!你快收法吧,别让他和人厮打了!』。

张凌风摇头道:『不行,停不下来。我与他神明相合,正助他打通玄关呢!此刻收手,他必真气逆行,经脉断绝而亡。』。

无忧一听又慌了,道:『那你千万别停。可……可是,也不要再让伤人。』。

张凌风道:『这却难了。剑术不施展,怎么能打通玄关?是用那几个蠢人练剑,还是让你哥哥气乱而死。你自己说吧!』。

无忧道:『这……这……这个……』。

张凌风见她咬唇皱眉,左右为难,不禁心中大乐,暗想『你这小妮子也有被我降伏的时候,哈哈!』口中不住念诵剑诀:『怀玄抱真,水通为金;含精敛神,道通三光;积津腠理,入于筋骨;蕴阴以退,阳升而前,以通周天……』。

这『七通剑』贯通五行,融合阴阳,是齐云派的入门剑术。原本为开启玄关,导气入经之用,并无多大威力。但紫元宗的阴阳剑气在太阳、太阴诸**蕴积已久。此刻陡然疏通,其势即如江水决口一般汹涌难挡。不过齐云派剑术大多以掌御剑,浑厚沉凝,与阴阳凤凰剑大不相同。紫元宗外面是『七通剑』的御剑法门,内里却是阴阳剑气,二者不谐,生出的剑术也是希奇古怪,世所未有。

紫元宗身体悬空,耳里全是张凌风念诵剑诀的声音,心中依言思索。体内的剑气随着意念运行,可是每到手腕的时候,又无法聚合,就从掌心、虎口、指间胡乱发射出去。当下只见怪力纵横,去势方向无定,撞到四周的案几器物,不是着火,就是结冰,倒未曾伤及阁楼里的众丐。

陆登云一时不知所措,惶然道:『大侠此为何意?若……若有得罪处,请明言……』一语未了,紫元宗掌风扑面掩至。这陆登云有些本事,急忙顺势前扑卧地,仓促间势道太猛,压的怀里贾腾江狂声呼痛。剑气『飕』的一下,擦着陆登云头顶疾掠过去,霍地刺中旁边一名乞丐的膝盖。

这道剑气是『阴凰剑』,阴冷寒冽至极,当即将膝盖上下急速冻结。那乞丐尚未知觉,微一抬腿,『咯啦』一声,小腿竟象枯枝一般断裂开,掉到地上摔成无数块碎冰。

伤者狂呼乱叫,满地乱滚。陆登云再也无法忍耐,道:『大侠想要考较我等的本事么?也好,少不得献丑,还望大侠手下留情,多多指教!』放下贾腾江,回头喝道:『子午神针!合力齐发!』富寿堂众人应声退后,手牵手站成一排,一齐朝紫元宗瞪眼鼓腮,肚子里呱呱做声。

无忧看众丐怪异又滑稽的样子,疑惑道:『他们在做什么?』。

张凌风道:『嘿嘿,子午针?雕虫小技,不用担心,你瞧我让哑巴大发神威!』他口中说话,暗自施法。不管七通剑与阴阳剑气是否相合,也不管紫元宗死活,只一味引着他的真气通经过脉,直冲玄关。

陆登云站在众丐中间,霍然大喝:『出针!』张嘴吐出一口痰沫。余人相从而为,纷纷卷舌唾吐。一时间口水飞溅,半空中散开成一片雾气。只听水雾中『哧哧』作声,似有许多微小的物事暗藏在里面,铺天盖地的朝紫元宗飞去。

众乞丐施用的乃是一种化外邪术,名为『无影子午针』。人若修炼此术,须得在中午气血最旺时,将细如牛毛的带毒银针刺入血脉,再以咒语护住心肝,任由毒针随血液遍流全身。天长日久,毒针自然藏于体内,用的时只需运气喷出,便能伤人致命。其毒性猛烈且又无影无形,历来是江湖中谈之色变的厉害手段。

此时紫元宗体内真气欲沸,正到了打通周天的紧要关头。他脑中昏腾,只知随着张凌风的口诀动作。眼里还未看清周遭危势,身上的剑气已然生出感应。当下施展七通剑,运掌如轮,在身前平平划了个圆圈。那阳凤剑气泊然成面,形成一道炽烈的屏障,将『子午针』尽皆烧化,滴滴答答的四散坠落。

如此轻描淡写的就破了『子午针』,直把众乞丐惊骇的目瞪口呆。这时候紫元宗功行圆满,已将玄关开启。真气游走在太阴,太阳、丹田等处,井然平和。他气魂归窍,再不受张凌风控制,神志豁然清明,暗惊道『我在做什么?』一念未已,真气忽地烟消云散。他双腿经络未通,无力久站,又一交坐倒在地上。

无忧赶忙冲过去扶起他,急问道:『怎样?没事吧?』。

紫元宗怔怔的摇头,扶着她慢慢回到酒案边。张凌风笑道:『好,玄关一开,便有了法力。他的真气由外而来,如今道力虽浅,日后勤加修炼,仙道中不又多了个哑巴高手么?哈哈!小无忧,你如何感谢我?』。

无忧搀着元宗坐好,对张凌风道:『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了。』。

张凌风哼了一声,看她柔静恬美的神态,又不好说什么,只喃喃低声道:『该死的哑巴!捡了便宜,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此刻紫元宗兀自出神,还在回想方才施放剑气的神妙感觉。无意中摸到酒杯,不觉间阴凰剑从掌心射出,『咯』的一声将酒杯刺穿,杯中酒水瞬间都冻结成冰。紫元宗吓了一跳,举起手掌看了又看。只觉手上气息勃勃,随着心念游动自如,直似运臂使指一般灵便。

福寿堂众人惊惶无措,一个个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方才定下神来。陆登云缓缓走上两步,强颜笑道:『追月大侠法力高深,我等凡夫俗子……』话没有说话,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咚咚』声,顺着楼梯轰然而上,犹若震槌擂鼓,又如滚雷穿云。紧接着墙角里两个乞丐猛地向两边摔去,象是被什么**撞飞一样。

只见一骑白马从楼道口跃然而出,马上御者锦带金冠,蜂腰猿臂,背插六把长刀,明晃晃夺人眼目。脸上柳眉如烟,肌肤胜雪,却是一位年及弱冠的俊美少年。

少年一挽马缰,左顾右盼。白马嘶鸣几声,不住的打圈盘旋。进退之间轻灵之极,竟丝毫没有碰到周围的物事。微风吹来,就见袂带漫卷,玉鬃猎猎。真是马如游龙人如凤,说不尽的飒爽英武。

少年遍视四周,朗声道:『谁叫陆登云?出来!』。

陆登云正没好气,听了这话更是恼火,拉下脸道:『哪来的兔崽子,敢在这里大呼小叫?』。

那少年神色漠漠,问道:『你是陆登云?』。

陆登云大声道:『正是老爷!如何?』。

少年点点头,道:『我是大理寺下州参军黄天骄。陆登云,你因纠结匪类,拐卖人口,在太原府作案数起,已是罪犯五刑。大理寺特命拘拿,今有海捕文书在此。你跟我走罢!』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朝陆登云晃了一晃。

陆登云微微一愣,忽咬牙道:『好啊,原来你就是黄天骄!福寿堂好几个身主被官府抓捕,听说正是你带人干的。哼,我正要找你算帐呢。你倒送上门来了。』。

黄天骄收好文书,道:『楼下都是官兵,你休想逃走。若是拘捕顽抗,那便罪加一等。』。

陆登云怒极反笑,道:『好,好,不知天高的小崽子。咱们倒是瞧瞧谁吃了谁!』回头瞄了元宗一眼,暗想『今日福寿堂的算是颜面扫地。倘若再被几个官兵欺负,日后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想到此处,大喝一声:『弟兄们上啊!别放过这小子!』楼中众丐都是福寿堂头面人物,当下齐声应和,将黄天骄团团围住。

张凌风坐在酒案后,抚掌笑道:『妙哉!好热闹的一出戏。今天咱们可真算来着了。』。

无忧叹口气,道:『我们走吧。』。

张凌风瞪眼道:『走什么?有我在还怕谁能伤了你吗?这些人没什么本事,连哑巴都能收拾他们。你尽管看热闹便是。』。

无忧摇头道:『我不喜欢看人厮打,我先和小妹妹回客馆去,咦,她人呢……』回身一看,那小女孩无影无踪,却不知何时偷偷的跑掉了。

那边福寿堂的众丐已经动手。当先一人腾身跃起,手执铁杵向黄天骄的坐骑疾刺。此人卷发隆鼻,体形魁梧,乃福寿堂副堂主热赫姆。他原是波斯人,因早年行商亏了本钱,流落中国。曾仗着一身特异的武功称霸于晋中黑道。后来被陆登云收伏,成为福寿堂里数一数二的高手。

黄天骄见铁杵来的凶猛,沉肩抖腕一扯马缰。那白马甚为骏异,顺势后胯微摆,轻轻巧巧的让过铁杵。热赫姆一击不中,当即拨转杵头,又横扫黄天骄腰腹。白马不等主人控驭,霍地人立起来,奋蹄向热赫姆面门踢去。

热赫姆的武功名为『风魔杵』,使时似颠若狂,迅疾如雷,极为霸道凶悍。白马铁蹄迎面骤至,他也不闪避,反朝前踏上半步,狂喝一声举杵上迎。蹄杵相触,就听『当』的巨响,犹如穿金裂石。白马被的铁杵劲力震的不能立足,『噔噔噔』连退数步,腿胯一弯便要软倒。

黄天骄在马上翻身后仰,似要滚鞍落马,岂料半途侧身一转,双手霍然拍在旁边一个乞丐肩上。这一下快若掣电破空,猛如苍鹰扑兔。那乞丐不及躲闪。白马后倒的力道全压上他的肩头。当即被压得七荤八素,怪叫着曲膝跪倒。

白马借力站稳。黄天骄勒住缰绳,气定神逸的道:『主犯是陆登云。余者若缚手就擒,或可从轻发落。要是能助我拿下陆登云,更能免罪立功。』。

陆登云大怒,向左右喝道:『好小子,这么狂?大家用“天罗地网”抓住他!』。

众丐齐声答应,各自从腰间解下数条长铁链,往空中抛去。同时伸手接住同伴抛出的链头,两边合力。登时链条穿梭,井然纵横。真如一张搜天罗网,直照黄天骄头顶罩下。

黄天骄凛然不惧,双腿一踹马镫。那白马长声嘶鸣,纵身跃上酒案。马蹄踏在案边,马身已凌空飞腾,其势之壮,仿佛苍龙入云一般。张凌风见状微微颔首,道声:『好!』。

可是白马上跃,正好在铁链笼罩之中,姿势虽俊,却似游鱼入罾,飞鸟投网,势必难逃铁链缚身。

眼看众丐就要得手。忽然黄天骄仰头展臂,反手在后腰一拍,叫道:『云阳!汉阳!赤阳,出战!』背后亮光急闪,三把长刀应声从肩头飞出,半空中刀柄相接。黄天骄运指轻点,三刀飞转如轮,『叮叮当当』一阵碎响。铁链被斩成无数小截,四散掉落下来。

众丐又惊又怒,齐声呼吼蜂拥而上。热赫姆恃勇当先,举起铁杵砸向黄天骄天灵盖。黄天骄轻舒猿臂,戟指疾挥,叫道:『横阳,锁阳,煊阳,出战!』背上另三把长刀斜飞而出,直刺热赫姆腰间。刀锋如电,眨眼已触及衣襟。热赫姆急忙沉肩横杵挡架。黄天骄拨转马头,翻腕一圈,使了个『黄龙撩云见青天式』,口中叫道:『赤阳!助战!』先前飞出的一把长刀忽地转向,从空中直掠下来,横斩热赫姆的脖颈。

热赫姆才架住三把长刀,忽又感觉耳边劲风急促,心下惶然大骇,不及细察,俯身便倒。『赤阳』长刀贴着顶皮飞出,『飕』的一声削去了他半边头发。黄天骄招手呼唤,那『赤阳』刀飞转而回,仍然插在背后。接着运臂作势,指点长刀向周围众丐攻去。一时间冷光闪闪,六把长刀轮番迭出,只在人堆里倏烁穿梭。斜阳照来,六刀似曲若直,灵动非常,矫矫然恍如活物一般。

无忧本来一直在四顾张望,寻找那小男孩,此时也被眼前的争斗震住了。注目看了黄天骄半晌,不由自语道:『这人的道术真高啊!』。

张凌风在一旁听见,扬眉问道:『哦,高在何处?』。

无忧道:『凌空御剑已属极难。他竟能凭空运使六把长刀,这般轻灵自如,恐怕连我师父也做不到。』。

张凌风笑道:『哈哈,你上当了。这姓黄的并非凌空使刀,而是用极细的金线系着刀柄,劈刺挥舞,都是他在拨动金线而已。』。

无忧、紫元宗闻言看去,果见黄天骄每出一刀,必定抖腕弹指,挥洒之间,指尖和刀柄处微光闪烁,当真是在用极细的金丝线牵引长刀。

无忧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但这位黄参军本事还是挺高的。他刀风虽猛,却没有伤人性命,定是心存仁慈不忍杀生。嗯,我瞧他不是坏人。』。

张凌风失笑道:『我瞧你眼里从来就没有坏人。他不伤人,是想将臭叫化们统统活捉。以博取更大的功劳,哪里是心怀仁念呢?』喝了口酒,接着道:『这黄天骄使的是“六阳刀”,分为“赤云横锁煊汉”六种刀法。暗藏“金木水火土”五行神功。此刀法本是从蓬莱仙宗的“六阳通天术”变化而来。若当真炼成,确实可以凌空御刀,威力无穷。』。

说到这里,张凌风冷笑数声,道:『可惜不知他从哪里偷学得来,又学得似是而非。只好用金线系刀滥竽充数。嘿嘿,遇到道术高手必会一败涂地,不过对付这帮子叫化还是绰绰有余。』。

几句话说完,众人都是一懔。黄天骄暗惊道『此人是谁?怎会知道我刀法底细?』那边陆登云也咬牙道:『福寿堂不能叫别人小看了,大家用子午针!』众丐霍地分开退后,齐齐站成一排,张口向黄天骄喷吐唾沫。

黄天骄正在出神,忽听风声骤近,飕飕不绝。忙定睛细看,就见一片淡淡水雾里银光微闪,似有无数细小的暗器扑面袭来。欲待招架,却已经来不及了。白马感知危急,仓惶人立起来,企图为主人遮挡。但那子午针密如沙尘,中者立毙,又怎生挡得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条银链似的水柱斜飞而起,在黄天骄面前化作一道水墙。灼灼阳光下,水墙忽地凝固冻结,竟变成一堵薄薄的冰墙。一阵『叮叮』微声响过,子午针尽皆钉在冰墙上,冰面立即泛起斑斑驳驳的小黑点。显然针尖都带着剧毒。

众人诧异,一齐转头向水柱来处看去。却见紫元宗坐在酒案边,手里提着个空酒坛,正怔怔发楞——原来是紫元宗见黄天正气凛然,心中早生钦佩之意。忽看情势危急,便泼洒酒浆冲掉子午针。此时他运使剑气已随心所欲,左掌轻挥,一招『阴凰剑』发出,将酒水冻结成冰。此举实属无心,以至于过了许久,紫元宗还未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黄天骄见机最快,趁着众丐瞠目发呆之际,叫道:『云阳!锁喉!』云阳刀应声飞起,就见刀光急闪,直奔陆登云咽喉而去。陆登云措不及防,只得睁着眼束手待毙。谁知刀锋刚触及到皮肤便陡然而止,一动不动的定在半空。丝丝凉气从刀尖透出,激起陆登云喉头上一片鸡皮疙瘩。

黄天骄喝道:『尔等快快束手就缚!否则休怪我刀下无情!』。

众丐眼看堂主被制,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黄天骄噘唇打了呼哨,从楼下跑上来数十个兵丁,手持钢刀将众人围住。黄天骄对陆登云道:『叫你的手下放下兵器,休要抵抗。』陆登云无奈,只得依命而为。众丐抛开铁链等物事,老老实实的任由兵丁绑缚。那热赫姆兀自挥舞铁杵顽抗,被黄天骄几下刀背敲中要害,瘫倒在地动弹不得,也被锁上了镣铐。

少时,兵丁将一干人犯锁紧铐牢,陆续押送下楼。黄天骄等人走尽,下马上前两步,朝紫元宗深深一揖,道:『若非这位英雄出手相助,黄天骄早死于非命。此恩定当图报,英雄请先受在下一拜!』。

紫元宗微笑着摇摇头。指指嘴巴,意思是不能说话。无忧代为答言道:『黄……黄将军?不知是不是这么称呼的。我哥哥不便说话,谢恩就不必啦。只求黄将军心怀仁念,善待那些人,不要虐戕他们。』。

直到此刻,黄天骄才看清无忧容颜,立时魄醉魂飞,惊疑不定,半天方静下心来。又见无忧雪肤樱唇,不类中原女子,便问道:『敢问这位姑娘,可为塞外人氏么?』无忧道:『是啊,我是突厥人……』话到一半,忽感紫元宗在轻扯她袖子,便将后半截话咽下去了。

黄天骄闻言面色微变,正待再问。张凌风早已不耐烦,道:『罗嗦半天,老爷们也乏了。黄天骄,若是想报恩,就叫你父亲亲自登门吧!』。

黄天骄道:『哦?这位英雄认识我父亲么?』张凌风不答,起身招呼伙计结帐,再命他去『桃源』叫几个馆役来服侍紫元宗回去。那伙计先前听得阁楼上打的地覆天翻,早吓得魂不附体,也不知念了几万句『阿弥陀佛』。如今见这群人要走,正是求之不得,当下欣然应命而去。

不多时,『桃源』两个馆役来到醉仙阁。上得阁楼,不去搀扶紫元宗,却先给黄天骄跪倒磕头,口称:『小人参见三公子。』。

黄天骄忙道:『何须多礼。』扶起两人,回头对元宗他们笑道:『不怕各位见笑,那桃源客馆是我家开的。在下因身在公门少有经管。今日有缘得遇贵客,真是幸甚至也!』。

张凌风笑道:『我名叫张凌风,和你老爹黄孟寿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他是太原巨豪,不料桃源也是你家的产业,哈哈,十几年不见,生意越做越大了啊!』。

黄天骄正色道:『尊驾与家父是故交?那么天骄该称一声张世伯才是。』。

张凌风一摆手,道:『罢了。』。

无忧听了二人对话,心里想道『原来桃源客馆是黄参军家开的,而张前辈有和他家有旧交。这事可真巧。』忽看紫元宗眉头紧皱,听他心道『我觉得此事蹊跷的紧:张凌风在山林藏身数年,这次因何远赴中原?福寿堂为何知道我得名字?张凌风为何频频挑衅福寿堂?这黄天骄是谁?张凌风和他爹又是什么关系?』。

紫元宗看着无忧,眼神郁郁『好多事情都很奇怪,背后都似有绝大的隐情。』。

无忧点点头,心道『是呀,这些事想多了我就觉得害怕,所以干脆不想了。我只知道一件事情。』轻轻握住元宗的手,『无论怎样,我不能和你分离。咱们的心语之术不能及远,要是和哥哥失散了,可叫我怎么办呢?』。

她神情平静,语意楚楚,紫元宗心潮翻涌,道『对,是死是活咱们都在一处,除此还有什么可怕的!』。

无忧眨眨眼睛,笑道『嗯,不过,你老是死呀活的,每次都说的我心惊肉跳。』。

这时候,那桃源馆役正在黄天骄耳边低语。黄天骄连连点头,面上渐露喜色,转头对张凌风三人笑道:『今天真乃吉日良辰,好事接踵。我二哥的师父远道而来,此时也暂寓在桃源客馆。这位师父是道行高深的高士,神仙一品的人物。如今机缘巧合,不知小侄可否为张世伯引见?』。

张凌风微微冷笑,道:『好啊,我也正想要见见这位“神仙一品”的高士呢!』黄天骄大喜,吩咐下人服侍元宗,他头前引路,领着三人下楼。

出了醉仙阁,门外站着三五十个官兵,看押着福寿堂一干人坐地。黄天骄先命众兵将人犯押送太原府尹衙门,再命两个腿脚麻利的兵士跑去桃源报信,叫人准备迎接。他自己卸下长刀,整冠捋带,牵着白马为紫元宗等开路。

不过片刻功夫,几人已行至桃源。只见客馆门口早已是仆役罗列,摆开了排场。一见黄天骄等人来到,众仆一齐蹈舞扬尘,跪倒伏地,高呼:『恭迎三公子!』。

紫元宗扶着两个馆役的肩头,眼见这场面,心里不痛快,暗道『唉,又是这套辱没人的?礼。人又不是牛马,怎么动辄令其四肢着地!如此不堪之态好看么?』。

无忧笑道『早先在宫里,宫女们见我就先跪拜。我也觉得厌烦,后来谁要下跪,我也立刻还礼,结果她们吓得都不敢乱拜了,嘻嘻。』。

然而两列仆役的中央,有几个人却没有拜倒,只是弯腰低头作揖,并且斜向黄天骄站立,似乎在向张凌风行礼。再仔细一看,这几人衣衫光鲜,饰佩华贵,当先一人身体微胖,文士打扮,更有不凡气度,绝非客馆里的下人仆役。

紫元宗心中砰砰狂跳,只感口干舌燥。微一愣神,又见无忧靠过来,紧紧攥着他的手,神情紧张,娇息频急。

几个人走近,黄天骄上前两步,朝那文士深施一礼,道:『小侄参见师父。』直腰又指着张凌风道:『恕小侄无礼,给师父引见一位张世伯,我父亲的旧友。』。

那文士笑道:『天骄,你却把辈分弄错了,也可真算是失礼之极。』又转向张凌风道:『张师伯,小孩子们不知深浅,多有得罪,您别放在心上。』说话之时,缓缓抬起头来。只见面目慈和,笑容可掬,不露半分峥嵘霸气。

刹那间,紫元宗脑中『嗡』的炸响,一颗心似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忽觉无忧小手颤抖,掌心里全是冷汗,也被惊骇的惶悚欲厥。

站在他们面前这个文士,正是九华派北宗掌门,『霹雳神拳』朱秉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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