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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娣在德国无线电台找了个事做国语新闻报告员每天晚上拿著一盏小油灯在灯火管制的街道上走去上工。玫瑰红的灯罩上累累的都是颗粒免得玻璃滑容易失手打碎但是沦陷后马路失修许多坑穴水潭子黑暗中有时候一脚踹进去灯还是砸了摸黑回来摇摇头只说一声“喝!”旗袍上罩一件藏青嗶嘰大棉袍代替大衣是她的夜行衣防身服。她学骑车屡次跌破了膝盖也没学会。以前学开车也开得不好波兰籍汽车夫总坐在旁边等著跟她换座位。
“我不中用。二婶裹脚还会滑雪我就害怕怕趺断腿。”
有个二o年间走红的文人汤孤騖又出来办杂誌九莉去投稿。楚娣悄悄的笑道:“二婶那时候想逃婚写信给汤孤騖。”
“后来怎麼样?”九莉忍不住问。“见了面没有?”
“没见面。不知道有没有回信不记得了。”又道:“汤孤騖倒是很清秀的我看见过照片。后来结了婚把他太太也捧得不得了作的诗讲他们‘除却离家总并头’我们都笑死了。”
那时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九莉猜想汤孤騖收到信一定是当作无聊的读者冒充女性甚至於是同人跟他开玩笑所以没回信。
汤孤騖来信说稿子採用了楚娣便笑道:“几时请他来吃茶。”
九莉觉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对汤孤騖有点好奇她不便反对只得写了张便条去他随即打电话来约定时间来吃茶点。
汤孤騖大概还像他当年瘦长穿长袍清瘦的脸不过头秃了戴著个薄黑壳子假髮。
他当然意会到请客是要他捧场他又并不激赏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没多少话说。
九莉解释她母亲不在上海便用下频略指了指墙上掛的一张大照片笑道:“这是我母亲。”
椭圆彫花金边镜框里蕊秋头髮已经烫了但还是民初的前刘海蓬蓬鬆鬆直罩到眉毛上。汤孤騖注视了一下显然印象很深。那是他的时代。
“哦这是老太太。”他说。
九莉觉得请他来不但是多餘的地方也太逼仄分明是个卧室就这麼一问房又不大。一张小圆桌上挤满了茶具三人几乎促膝围坐不大像样。楚娣却毫不介意她能屈能伸看得开。无债一身轻有一次提起“那时候欠二婶的钱。”
九莉笑道:“我知道。二婶告诉我的。”
楚娣显然很感到意外十分不快。那是她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也是为了表大爷的事筹钱做股票一时周转不过来本来预备暂时挪一挪的”她声音低了一低“就蚀掉了后来也都还了她了。我那时候还有三条弄堂没卖掉——也都抵押过不止一次。卖了就把二婶的钱还了她。”
“哦。二婶到香港来的时候我也猜著是钱还了她。”
楚娣默然了一会又道:“你那时候听见了觉得怎麼样?”
九莉笑道:“我不觉得什麼。”
她不信。“怎麼会不觉得什麼?”
“我想著三姑一定有个什麼理由。”
楚娣顿了顿显然不明白难道蕊秋没告诉她是为了绪哥哥?
九莉因又笑道:“也是因为从前晚上在洋台上乘凉听三姑跟绪哥哥讲话我非常喜欢听觉得三个人在一起有种气氛非常好。”
“哦?”楚娣似乎不大记得了但是十分喜悦。默然片刻又道:“就只有一次二哥哥见了面不理我——还不是听见了绪哥哥的事——我很hurt。他刚到上海来的时候我非常帮他的忙。”
她跟著九莉叫“二哥哥”是她唯一赏识的一个堂姪大学毕业后从天津带著少奶奶出来在上海找了个小事做著家里有钱但是不靠家里。少奶奶是家里给娶的耳朵有点聋。楚娣说过:“现在这些年青人正相反家里的钱是要的家里给娶的老婆可以不要。”
九莉跟她弟弟到他们那里去过一次。九林常去那封“家门之玷”的信就是写给二哥哥的。他们夫妇俩住著一层楼面两间房相当大冷冷清清摆著两件敝旧的傢俱。两人都是典型的北方人二哥哥高个子有红似白的长脸玳瑁边眼镜够得上做张恨水小说的男主角;二嫂也是长脸矮而不娇小。她殷勤招待有点慌乱。九莉已经留了个神说话大声点也不便太高声还是需要他传话他显然很窘冷冷的不大高兴的神气。九莉觉得他们很惨没有小家庭例有的一种喜气。
她看过《真善美》杂誌上连载的曾虚白的小说《鲁男子》里面云凤与表姪恋爱也不知是堂姪——只看见两段没说清楚——有**关係。男的被族长捉到祠堂里去打板子女的僱了顶轿子赶去挺身相救主角鲁男子怕她会吃亏。虽然那是民初的事宗法社会的影响至今也还在再加上楚娣不像云凤与对方年龄相仿。九莉从来没问起绪哥哥的岁数因为三姑对这一点一定敏感。但是他进大学很晚毕业大概有二十六七岁了也许还不止。他是那种乾薑瘪枣看不出年纪的人。
二哥哥也甚至於联想到他自己——也是小辈楚娣对他也非常热心帮忙。连帮忙都像是别有用心的了。他又有个有缺陷的太太。
楚娣沉默了下来九莉也想不出话来替她排遣便打岔道:“表大妈后来到底知道不知道表大爷死了?”
“他们没告诉她。”
沉默了一会楚娣又道:“表大妈跟表大爷的事其实不能怪他。是她哥哥硬挟掗他的。他刚死了太太她哥哥跟他在书房里连说了两天两夜。他们本来是老亲。表大妈那时候当然没这麼胖都说她长得‘喜相’。他那时候就是个三姨奶奶。娶填房别的姨奶奶都打了就带著三姨奶奶去上任是在北京任上过门的。表大妈说她做新娘子时候‘三姨奶奶磕头我要还礼两边搀亲的硬扳住了不让弯腰噯!’”学著她悄悄说笑的口吻。“娘家早就嘱咐了跟来的人。
“三姨奶奶到新房来陪大奶奶说话。北边那房子有两溜窗户上头的一溜只能半开用根红木棍子支著。天热大奶奶叫开窗子刚巧旁边没人就叫三姨奶奶把窗户棍子拿来。三姨奶奶当时没说什麼一出了新房一路哭回去说大奶奶把她当成佣人。大爷气得从此不进新房。陪房都说她们小姐脾气太好了这时候刚过来就这样将来这日子怎麼过?嗾使她闹於是大闹了一场。也不知怎麼说是新娘子力气大把墙都推倒了。大概那衙门房子老本来快塌了。”
九莉在表大妈的照相簿上看见过一张三姨***照片晚清装束两端尖削的鹅蛋脸异常妖艷苗条。
“大爷一直不理她。后来还是三姨奶奶做贤人劝著大爷对她好了点他们出去看戏吃馆子也带她去。这是她一辈子的黄金时代。她哥哥到北京来打电话去电话装在三姨***院子里。叫大奶奶听电话问‘东屋大奶奶还是西屋大奶奶?’她哥哥气得马上跑了去打了大爷一个嘴巴子。
“大爷就把她送回上海去了。以后回上海来也不在家里住。只有一次他病了住在小公馆里老太太不放心搬回来养病叫大奶奶服侍他。回来住了几个月表大妈就想她能有个孩子就好了后来对人说:‘素小姐就住在隔壁房里她爸爸不好意思的。’怪到素姐姐身上素姐姐都气死了。”
素姐姐是前头太太生的。
“绪哥哥是三姨***丫头生的”楚娣说“生了下来三姨奶奶就把她卖到外埠去了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孩子留下来自己带所以绪哥哥恨她。
“表大妈还跟她好得很。现在她还常来来了就住在表大妈那里头髮秃了戴个薄片子假头髮壳子。头一秃大爷就不理她了。绪哥哥还对他爸爸哭。他叫她妈还以为他是她生的。大爷对他说:‘你不要傻。你不是她养的。’他这才知道了。
“她隔些时就到上海来一趟从来见不到大爷。表大妈反正是给她几声‘太太太太’一叫就又跟她好得很还说‘人家这时候倒霉了——’也不想想她从前跟大爷在外头说得她多难听:‘胖子要得很哩!’
“来了就住在他们家亭子间里绪哥哥都恨死了!表大妈就是这种地方叫人寒心。我们跟大爷打官司她就吓死了不知道有多为难怕得罪了人说:‘可惜了儿的一门好亲戚。’”
九莉诧异道:“她这麼说?”
楚娣把头一摔。“可不是?她们这些人是这样说:‘有这麼一门好亲戚走走’看得很重。表大爷出了事表大妈到亲戚家去挨家磕头还怪绪哥哥不跟著去磕头告帮!!谁真帮了忙了?所以表大妈就是这样。”
九莉回来了觉得上海毕竟与香港不同简直不看见日本兵。都说“上海也还是那样。”
她带回来的土布花红柳绿也敢穿出去了都做了旗袍与简化的西式衫裙像把一幅名画穿在身上森森然快乐非凡不大管别人的反应。
“现在没电影看了”楚娣悵然笑著说。“我就喜欢那些喜剧说话俏皮好玩。”
尤其是罗莎琳·若素演的职业女性跟她更接近些九莉想。比比说:“这些人说话是真像这样的。”她也相信。是他们的文化传统所以差不多都会说两句。高级的打情骂俏与上海人所谓“吃豆腐”又有点不同“吃豆腐”只吃疯疯傻傻的“十三点”女人的豆腐带轻藐的成份。
楚娣又笑道:“在办公室里跟焦利说话就好玩。”
焦利跟她两个人一间房是个混血儿瘦长苍白黑头髮。九莉看见过他有点眼熟。九林如果顺理成章的长大成*人一切如愿大概就是这样自己开车结婚很早有职业没有前途——杂种人在洋行里的地位与楚娣相等又都不是科技人才两人都已经升得碰了顶了薪水就一个独身的女性来说是高薪了。
“那时候绪哥哥跟我不好我常常在办公室很晚才回来跟焦利**。我也害怕。”她笑容未敛末句突然声音一低滞重起来显然是说强姦。
九莉也有点知道下了班的办公室的空寂入夜的营业区大厦的荒凉。但是怎麼会想到这相当年青漂亮的同事会强姦她未免有点使人骇笑与心酸。
楚娣默然片刻又道:“绪哥哥就是跟维嫂嫂好这一点我实在生气。”
九莉愕然轻声道:“跟维嫂嫂好?”竺家二房的维嫂嫂是个美人维哥哥跟她倒也是一对有好几个孩子了。她尖下频一张“俏庞儿”额上有个小花尖颊上橙红的睏脂更衬出一双杏仁眼又黑又亮。只是太矮了些一向是个洋火盒式身材。惯常仿照南美歌星卡门麦软妲头顶上戴一朵粉荷色大绢花更容光照人。九莉小时候喜欢他们家的纯姐姐蕴姐姐其实长得都不及她但是不喜欢她也许因为她一口常熟官话特别刺耳称婆婆为“娘”念去声听著觉得这人假。
绪哥哥看他不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九莉十分反感觉得他太对不起三姑了。也是楚娣给了他自信心所以有这胆子偷香窃玉左右逢源起来。竺家这几房的子弟都照流行的风气晚婚只有维哥哥一个人娶了亲也是因为他不老实一二十岁的人就玩舞女只好早点给他娶少奶奶而且要娶个漂亮的好让他收心。到内地物色了一个江南佳丽也是他们亲戚家里既守旧又没钱应当会过日子。竺家自己到了丝字辈钱也已经给上一代用得差不多了尤其他们二房人多更拮据但是他婚后也不短出去玩。维嫂嫂要报復其实绪哥哥是最合逻辑的人选嫡堂小叔接近的机会多又貌不惊人不会引人注意而且相处的年数多了知道他谨慎守口如瓶绝对可靠。处在她的地位当然安全第一。在他这方面想必早就羡慕她了。他又不像维哥哥大少爷脾气她也许有眾人国士之感。
九莉这时候回想起来绪哥哥提起“嫂嫂”的时候这两个字也特别轻柔像他口中的爸爸一样。当然是向楚娣说的奇怪的是声调里毫无心虚的犯罪感。是那时候还没真怎麼样还是楚娣那时候还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他也仍旧坦然?
他想必也是借此摆脱楚娣。维嫂嫂显然也知道楚娣的事她叫起“表姑”来声音格外难听十分敌意。
“绪哥哥临走我跟他讲开了还是感情很好的朋友。不讲开心里总是不好受。”
九莉虽然不平也明白她是因为他们的事后来变丑恶了她要它有始有终还是个美好的东西不然在回忆里受不了。
楚娣又笑道:“他现在结婚了也是他们家的老亲一个三小姐。”她也是三小姐彷彿觉得这数目的巧合有命运性。“娇小玲瓏是个娇小姐惯得不得了处处要他照应她。现在他在天津做事跟著丈母娘过丈母娘也把他惯得不得了。”
沉默了一会楚娣又低声道:“他喜欢你。”似乎不经意的随口说了声。
九莉诧异到极点。喜欢她什麼?除非是羡慕她高?还是由於一种同情因为他们都是在父母的阴影的笼罩下长大的?从来没谁喜欢过她她当然想知道他是什麼时候说的怎麼会说的但是三姑说这话一定也已经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她不能再问了惟有诧笑。
她不喜欢他倒不光是为了维嫂嫂。她太不母性不能领略他那种苦儿流浪儿的楚楚可怜。也许有些地方他又与她太相近她不喜欢像她的人尤其是男人。
她读中学的时候兴纪念册人人有一本到处找人写不愿写的就写个“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训人家一句。她叫绪哥哥在她那本上画张画。他跟五爸爸学过国画但是她说:“随便画什麼除了国画。”她小时候家里请的老师有一个会画国画教她“只用赭色与花青两个顏色。”她心里想“那不是半瞎了吗?”学了两天就没学下去。她对色彩永远感到飢渴。
她只记得对他说过这麼句话他更从来不跟她说话当时笑著接过纪念册隔了些时交卷画了个舞蹈的金髮美人世纪末“新艺”派画风画中人却是鹅蛋脸两头尖头髮中分紧贴在头上倒像他的仇人三姨奶奶。
她三姑有了职业她又开始赚稿费之后两个德国房客搬走了一个多出一间房来。葱油饼也不吃了老秦妈也退休了。楚娣其实会做菜还在外国进过烹飪学校不过深恐套进“一回是情二回是例”就成了管家婆。但是现在也肯做两样简单的菜九莉只会煮饭担任买菜。这天晚上在月下去买蟹壳黄穿著件紧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长髮。烧饼摊上的山东人不免多看了她两眼摸不清是什麼路数。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
有天下午此比来了。新收回的客室L形很长。红砖壁炉。十一月稀薄的阳光从玻璃门射进来不够深入飞絮一样迷濛。
“有人在杂誌上写了篇批评说我好。是个汪政府的官。昨天编辑又来了封信说他关进监牢了。”她笑著告诉比比作为这时代的笑话。
起先女编辑文姬把那篇书评的清样寄来给她看文笔学鲁迅学得非常像。极薄的清样纸雪白加上校对的大字硃批像有一种线装书她有点捨不得寄回去。寄了去文姬又来了封信说:“邵君已经失去自由了。他倒是个硬汉也不要钱。”
九莉有点担忧书评不能表了——文姬没提也许没问题。一方面她在做白日梦要救邵之雍出来。
她鄙视年青人的梦。
结果是一个日军顾问荒木拿著手鎗衝进看守所才放出来的。此后到上海来的时候向文姬要了她的住址来看她穿著旧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国语说得有点像湖南话。像个职业志士。
楚娣第一次见面便笑道:“太太一块来了没有?”
九莉立刻笑了。中国人过了一个年纪全都有太太还用得著三姑提醒她?也提得太明显了点。之雍一面答应著也笑了。
去后楚娣道:“他的眼睛倒是非常亮。”
“你跟你三姑在一起的时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又很老练。”之雍说。
他天天来。她们家不兴房门整天开著像有些中国人家一样。尤其因为有个房客过道里门全关著在他就像住旅馆一样开著门会使他觉得像闯到别人家里。但是在客室里关著门一坐坐很久九莉实在觉得窘。楚娣只皱著眉半笑著轻声说了声:“天天来——!”
她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背著亮坐在斜对面的沙椅上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边上有稜。沉默了下来的时候用手去捻沙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线头带著一丝微笑目光下视像捧著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
“你脸上有神的光。”他突然有点纳罕的轻声说。
“我的皮肤油。”她笑著解释。
“是满面油光吗?”他也笑了。
他约她到向璟家里去一趟说向璟想见见她。向璟是战前的文人在沦陷区当然地位很高。之雍晚饭后骑著他儿子的单车来接她替她叫了部三轮车。清冷的冬夜路相当远。向璟住著个花园洋房方块乌木壁的大客厅里许多人是个没酒暍的鸡尾酒会。九莉戴著淡黄边眼镜鲜荔枝一样半透明的清水脸只搽著桃红唇膏半鬈的头髮蛛丝一样细而不黑无力的堆在肩上穿著件喇叭袖孔雀蓝寧绸棉袍整个看上去有点怪见了人也还是有点僵也不大有人跟她说话。
“其卖我还是你的表叔。”向璟告诉她。
他们本来亲戚特别多二婶三姑在国外总是说:“不要朝那边看!那边那人有点像我们的亲戚。”
向璟是还潮的留学生回国后穿长袍抽大烟但仍旧是个美男子希腊风的侧影。他太太是原有的家里给娶的这天没有出现。他早已不写东西了现在当然更有理由韜光养晦。
九莉想走找到了之雍他坐在沙上跟两个人说话。她第一次看见他眼睛里轻藐的神气很震动。
她崇拜他为什麼不能让他知道?等於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形式化得连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当然她没对他说什麼中世纪的话但是他后来信上也说“寻求圣杯”。
他走后一烟灰盘的烟蒂她都拣了起来收在一隻旧信封里。
她有两张相片给他看因为照相没戴眼镜她觉得是她的本来面目。有一张是文姬要登她的照片特为到对门一家德国摄影师西坡尔那里照的非常贵所以只印了一张。阴影里只露出一个脸看不见头髮像阮布然特的画。光线太暗杂誌上印得一片模糊因此原来的一张更独一无二他喜欢就送了给他。
“这是你的一面”他说另一张。“这张是整个的人。”
杂誌上虽然印得不清楚“我在看守所里看见也看得出你很高。”
他临走她顺手抽开书桌抽屉把装满了畑蒂的信封拿给他看。他笑了。
他每次问“打搅了你写东西吧?”她总是摇摇头笑笑。
他现她吃睡工作都在这间房里笑道:“你还是过的学生生活。”她也只微笑。
后来她说:“我不觉得穷是正常的。家里穷可以连吃隻水菓都成了道德问题。”
“你像我年青的时候一样。那时候我在邮局做事有人寄一本帖我看了非常好就留了下来。”
他爱过一个同乡的“四小姐”她要到日本留学本来可以一块去“要四百块钱——就是没有。”他笑著说。
“我看见她这两年的一张照片也没怎麼改变。穿著衬衫长袴子。”他说。
他没说她结了婚没有九莉也不忍问。她想大概一定早已结了婚了。
他除了讲些生平的小故事也有许多理论。她觉得理论除了能有确实证据的往往会有“愿望性质的思想”一厢情愿把事实归纳到一个框框里。他的作风态度有点像左派但是“不喜欢”共產党总是阴风惨惨的也受不了他们的纪律。在她觉得共產这观念其实也没有什麼近代思想的趋势本来是人人应当有饭吃有些事上如教育更是有多大胃口就拿多少。不过实践又是一回事。至於纪律全部自由二父给别人势必久假而不归。
“和平运动”的理论不便太实际也只好讲拗理。他理想化中国农村她觉得不过是怀旧也都不去注意听他。但是每天晚上他走后她累得抖整个的人淘虚了一样坐在三姑房里俯身向著小电炉抱著胳膊望著红红的火。楚娣也不大说话像大祸临头一样说话也悄声彷佛家里有病人。
九莉从来不留人吃饭因为要她三姑做菜。但是以作坐到七八点钟不留吃晚饭也成了一件窘事。再加上对楚娣的窘两下夹攻实在受不了她想秘密出门旅行一次打破这恶性循环。但是她有个老同学到常州去做女教员在火车站上似乎被日本兵打了个嘴巴子——她始终没说出口来。总是现在不是旅行的时候而且也没这闲钱。
有天晚上他临走她站起来送他出去他撳灭了烟蒂双手按在她手臂上笑道:“眼镜拿掉它好不好?”
她笑著摘下眼镜。他一吻她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觉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
九莉想道:“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但是一隻方方舌尖立刻伸到他嘴唇里一个干燥的软木塞因为话说多了口干。他马上觉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著放了手。
隔了一天他在外面吃了晚饭来有人请客。她泡了茶搁在他面前的时候闻得见酒气。谈了一会他坐到她旁边来。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昏黄的灯下她在沙靠背上别过头来微笑望著他。“你喝醉了。”
“我醉了也只有觉得好的东西更好憎恶的更憎恶。”他拿着她的手翻过来看掌心的纹路再看另一只手笑道:“这样无聊看起手相来了。”又道:“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你太太呢?”
他有没有略顿一顿?“我可以离婚。”
那该要多少钱?
“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她不便说等战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干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他微笑著没作声。
讲起在看守所里托看守替他买杂誌看她新写的东西他笑道:“我对看守宣传所以这看守也对我很好。”又道:“你这名字脂粉气很重也不像笔名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生的关係都要生。”
临走的时候他把她拦在门边一隻手臂撑在门上孜孜的微笑著久久望著她。他正面比较横宽有点女人气而且是个市井的泼辣的女人。她不去看他水远山遥的微笑望到几千里外也许还是那边城灯下。
他终於只说了声“你眉毛很高。”
他走后她带笑告诉楚娣:“邵之雍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说他可以离婚。”那麼许多鐘点单独相对实在需要有个交代。她不喜欢告诉人除非有必要对比比就什麼也没说。从前跟比比几乎无话不谈在香港也还给楚娣写过长信。但是自从写东西觉得无论说什麼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种信心总会有人懂。曾经沧海难为水更嫌自己说话言不达意什麼都不愿告诉人了。每次破例也从来得不到满足与安慰过后总是懊悔。
当下楚娣听了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人家求婚怎麼说。有一次绪哥哥说:‘你怎麼没结婚?’那时候躺在床上我没听清楚以为他说‘你怎麼不跟我结婚?’我说‘你没跟我说。’”转述的几句对白全用英文声口轻快仿彿是好莱坞喜剧的俏皮话但是下一句显然是自觉的反**:“他说‘不是我是说你怎麼没结婚。’”
九莉替他们俩窘死了但是三姑似乎并不怎麼介意绪哥哥也被他硬挺过去了。
轻鬆过了楚娣又道:“当然你知道在婚姻上你跟他情形不同。”
“我知道。”
次日之雍没来。一两个星期后楚娣怱道:“邵之雍好些天没来了。”
九莉笑道:“噯。”
马路上两行洋梧桐刚抽出叶子来每一棵高擎著一只嫩绿点子的碗。春寒冷得有些湿腻。她在路上走心情非常轻快。一件事圆满结束了——她希望也有点怅惘。
“龙马,抱抱”某女不知廉耻的伸出手臂,朝着旁边的少年伸去,某男一脸不愿,但还是双手一伸,把某女抱在怀中,某女露出邪邪的微笑,更加靠近某男。“呐,龙马,痛痛,呼呼”某女眨着灵动的大眼睛,望着远处正在打网球的某男,迈着腿往某男走去,某男一脸黑线,他刚刚打到兴头上说的,但看到某女大眼中充满了薄薄的雾气,抬起某女的手轻轻的吹起。“龙马,亲亲”某女继续发挥厚颜无耻的功力,某男一脸尴尬,刚想跑,这时,某女,一脸邪恶,拉着某男,轻轻的说,龙马害羞了,没事,我来主动就好了,说完,踮起脚尖,吻了上去,随即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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