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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以为“其患遂绝”他又来了。她也没问怎麼这些天没来。后来他有一次说:“那时候我想著真是不行也只好算了。”她彷彿有点诧异似的微笑。
又一次他说:“我想著你如果真是愚蠢的话那也就是不行了。”

在这以前他说过不止一次:“我看你很难。”是说她很难找到喜欢她的人。

九莉笑道:“我知道。”但是事实是她要他走。

在香港她有一次向比比说:“我怕未来。”

没说怕什麼但是比比也知道有点悲哀的微笑著说:“人生总得要去过的。”

之雍笑道:“我总是忍不住要对别人讲起你。那天问徐衡:‘你觉得盛小姐美不美?’”

是她在向璟家里见过的一个画家。“他说‘风度很好。’我很生气。”

她也只微笑。对海的探海灯搜索到她蓝色的光把她塑在临时的神龛里。

他送了她几本日本版画坐在她旁边一块看画册看完了又拉著她的手看。

她忽然注意到她孔雀蓝喇叭袖里的手腕十分瘦削。见他也在看不禁自卫的说:“其实我平常不是这麼瘦。”

他略怔了怔方道:“是为了我吗?”

她红了脸低下头去立刻想起旧小说里那句滥调:“怎么样也是抬不起头来有千斤重。”也是抬不起头来是真的还是在演戏?

他注视了她一会之后吻她。两隻孔雀蓝袍袖软弱的溜上他肩膀围在他颈项上。

“你彷彿很有经验。”

九莉笑道:“电影上看来的。”

这次与此后他都是像电影上一样只吻嘴唇。

他揽著她坐在他膝盖上脸贴著脸他的眼睛在她面颊旁边亮晶晶的像个钻石耳坠子。

“你的眼睛真好看。”

“‘三角眼。’”

不知道什麼人这样说他。她想是他的同学或是当教员的时候的同事。

寂静中听见别处无线电里的流行歌。在这时候听见那些郎呀妹的曲调两人都笑了起来。高楼上是没有的是下面街上的人家。但是连歌词的套语都有意味起来。偶而有两句清晰的。

“噯这流行歌也很好。”他也在听。

大都听不清楚她听著都像小时候二婶三姑常弹唱的一支英文歌:

“泛舟顺流而下

金色的梦之河

唱著个

恋歌。”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暸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麼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他望著她“明明美嚜怎麼说不美?”又道:“你就是笑不好。现在好了。”

不过笑得自然了点她想。

他三十九岁。“一般到了这年纪都有一种惰性了的。”他笑著说。

听他的口气他也畏难。但是当然他是说他不像别人有重新来过的决心。她也有点知道没有这天长地久的感觉她那金色的永生也不是那样。

他算鲁迅与许广平年龄的差别“他们只在一起九年。好像太少了点。”

又道:“不过许广平是他的学生鲁迅对她也还是当作一个值得爱护的青年。”他永远在分析他们的关係。又讲起汪精卫与陈璧君他们还是国民党同志的时候陈璧君有天晚上有事找他在他房子外面淋著雨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开门请她进去。

陈璧君的照片她看见过矮胖戴眼镜很丑。汪精卫她知道是美男子。

“我们这是对半无所谓追求。”见她笑著没说什麼又道:“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讨价还价似的她更笑了。

又有一次他又说:“太大胆了一般的男人会害怕的。”

“我是因为我不过是对你表示一点心意。我们根本没有前途不到哪里去。”但是她当时从来想不出话说。而且即使她会分辩这话也彷彿说得不是时候。小说整理布于以后他自然知道——不久以后。还能有多少时候?

她用指尖沿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勾划著仍旧是遥坐的时候的半侧面目光下视凝注的微笑却有一丝凄然。

“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你倒像有点悲哀。”她说。

他笑道:“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菓苹菓拿到手里还在抽噎。”

她知道他是说他一直想遇见像她这样的人。

“你像六朝的佛像。”她说。

“噯我也喜欢那种腰身细的佛像不知道从什麼时候起就都是大肚子弥勒佛了。”

那些石佛都是北朝的。他说过他祖先是羌人。

“秀男说她没看见我这样过。”

秀男是他姪女。“我这姪女一直跟著我替我管家对我非常好。看我生活不安定她为了帮我维持家用决定嫁给一个姓闻的木材商人也是我们同乡人很好。”

九莉到他上海的住宅去看过他一次见到秀男俏丽白净的方圆脸微鬈的长头髮披在背上穿著件二蓝布罩袍看上去至多二十几岁。那位闻先生刚巧也在有点窘似的偏著身子鞠了一躬穿著西装三十几岁脸上有点麻麻癩癩的实在配不上她。

“她爱她叔叔。”九莉心里想。

他讲他给一个朋友信上说:“‘我跟盛九莉小姐恋爱了。’”顿了顿末了有点抗声说。

她没说什麼心里却十分高兴。她也恨不得要人知道。而且这是宣传。

她的腿倒不瘦袜子上端露出的一块更白腻。

他抚摸著这块腿。“这样好的人可以让我这样亲近。”

微风中棕櫚叶的手指。沙滩上的潮水一道蜿蜒的白线往上爬又往后退几乎是静止的。她要它永远继续下去让她在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会。

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麼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著绒布的警棍。看过的两本**上也没有而且一时也联繫不起来。应当立刻笑著跳起来不予理会。但是还没想到这一著已经不打了。她也没马上从他膝盖上溜下来那太明显。

那天后来她告诉他:“向璟写了封信给我骂你叫我当心你。”她笑著说。

之雍略顿了顿方道:“向璟这人还不错他对我也很了解说我这样手无寸金的人还能有点作为不容易。他说他不行了。”

他不相信她!她简直不能相信。她有什麼动机会对他说向璟的坏话?还是表示有人关心她抬高自己的身份?她根本没想通但是也模糊的意识到之雍迷信他自己影响人的能力不相信谁会背叛他。他对他的朋友都是佔有性的一个也不肯放弃。

信就在书桌抽屉里先讚美了她那篇“小杰作”然后叫她当心“这社会上有吃人的魔鬼。”当然没指名说他但是文姬也已经在说“现在外面都说你跟邵之雍非常接近。”

她没拿给他看她最怕使人觉得窘何况是他儘管她这是过虑。也许她也是不愿正视他在这一点上有点疯狂。

结果她找楚娣帮她写回了向璟一封客气而不著边际的信。

之雍回南京去了来信说他照常看朋友下棋在清凉山上散步但是“一切都不对了。……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迸跳的鱼你又想抓住牠又嫌腥气。”

她不怎麼喜欢这比喻也许朦朧的联想到那隻赶苍蝇的老虎尾巴。

但是他这封长信写得很得体她拿给楚娣看免得以为他们有什麼。

楚娣笑道:“你也该有封情书了。”

“我真喜欢红绿灯。”过街的时候她向比比说。

“带回去插在头髮上吧。”比比说。

之雍再来上海她向他说“我喜欢上海。有时候马路边上乾净得随时可以坐下来。”

之雍笑道:“唔。其实不是这样的。”

为什麼不是?他说“有些高房子给人一种威胁”不也是同样的主观?

“你倒是不给人自卑感。”他有次说。

他撳铃她去开门他笑道:“我每次来总觉得门里有个人。”听他的语气彷彿有个女体附在门背后连门都软化了。她不大喜欢这样想。

“你们这里佈置得非常好”他说。“我去过好些讲究的地方都不及这里。”

她笑道:“这都是我母亲跟三姑跟我不相干。”

他稍稍吃了一惊道:“你喜欢什麼样的呢?”

深紫的洞窟她想。任何浓烈的顏色她都喜欢但是没看见过有深紫的墙除非是个舞厅。要个没有回忆的顏色回忆总有点悲哀。

她只带笑轻声说了声“跟别的地方都两样。”

他有点担心似的没问下去。

她觉得了也有点轻微的反感下意识的想著“已经预备找房子了?”

他说他还是最怀念他第一个妻子死在乡下的。他们是旧式婚姻只相过一次亲。

“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我要跟你确定。”他把脸埋在她肩上说。

她不懂不离婚怎麼结婚?她不想跟他提离婚的事而且没有钱根本办不到。同时他这话也有点刺耳也许她也有点戚觉到他所谓结婚是另一回事。

说过两遍她毫无反应有一天之雍便道:“我们的事听其自然好不好?”

“噯。”她有把握随时可以停止。这次他走了不会再来了。

他们在沙上拥抱著门框上站著一隻木彫的鸟。对掩著的黄褐色双扉与墙平齐上面又没有门楣之类怎麼有空地可以站一隻尺来高的鸟?但是她背对著门也知道它是立体的不是平面的画在墙上的。彫刻得非常原始也没加油漆是远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著她。她随时可以站起来走开。

十几年后她在纽约那天破例下午洗澡。在等打胎的来先洗个澡正如有些西方主妇在女佣来上工之前先忙著打扫一番。

急死了都已经四个月了。她在小说上看见说三个月已经不能打了危险。好容易找到的这人倒居然肯。

怀孕期间**较饱满在浴缸里一躺下来也还是平了下来。就像已经是个苍白失血的女尸在水中载沉载浮。

女人总是要把命拼上去的。

她穿上黑套头背心淡茶褐色斜纹布窄脚袴。汝狄只喜欢她穿长袴子与乡居的衣裙。已经扣不上钮扣挪过了但是比比说看不出来。

“生个小盛也好。”起初汝狄说也有点迟疑。

九莉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钱又有可靠的人带。”

门铃响她去开门。夏季分租的公寓主人出门度假去了地方相当大。一个矮墩墩平头整脸三十来岁的男子苍白深褐色头髮穿戴得十分齐整提著个公事皮包像个保险掮客一路进来一副戒备的神气。

“这里没人。”她说。那是他的条件之一。汝狄避出去了。

她领他进卧室在床上检验。他脱下上衣穿著短袖衬衫取出许多器皿洗手消毒。

原来是用药线。《歇浦潮》里也是“老娘的药线”。身死异域而死在民初上海收生婆的药线上时空远近的交叠太滑稽突梯了。

“万一打不下来怎麼办?”她著急的问。

“你寧愿我割切你?”他说。

她不作声。一向只听见说“刮子宫”总以为是极小的手术。听他说得像大切八块一样也觉得是恫吓但是这些事她实在模糊。

他临走她又说:“我就是怕打不下来不上不下卡在那里。四个月了。”

“不会的。”但是显然也在心里忖度了一下。“反正你不放心可以打电话。”

他给了个电话号码事后有什麼问题可以跟一个玛霞通电话她在一家最大的百货公司做事。九莉想著玛霞不见得是真名字(本书转载)也不见得是在家里等电话。

他走了。

没一会汝狄回来了去开碗橱把一隻劈柴斧放还原处。这裹有个壁炉冬天有暖气生火纯为情调。

“我没出去”他说“就在楼梯口听见电梯上来看见他进去。刚才我去看看他们这里有些什麼看见这把斧头就拿著想著你要是有个什麼我杀了这狗娘养的。”

这话她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凭他的身胚也有可信性。本来他也许与她十几岁影迷时代有关也在好莱坞混过好些年。

“我一直便宜。”他说。

也积不下钱来。打扑克谈笑间买下的房子又莫名其妙的卖了。他自己嗤笑道:“可笑的是都说‘汝狄在钱上好’”——剧情会议上总是推他写钱的事。

“我是个懦夫。”他说。他们离西部片的时代背景不太远有时候会动不动对打。

“ehavethedamnedestthingforeanetbsp;other(我们这麼好也真是怪事)。”他有点纳罕也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著说。

她也不相见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几年未见得会喜欢她更不会长久。

“我向来是hitandrun(闯了车祸就跑了)。”他说。

她可以感觉到腿上拖著根线头像炸弹的导线一样。几个鐘头后还没作给玛霞打了个电话这女店员听上去是个三十来岁胖胖的犹太裔女人显然就管安慰“握著她的手。”她也没再打去。

晚饭他到对过烤鸡店买了一隻她正肚子疼得翻江搅海还让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她不免有点反感但是难道要他握著她的手?

夜间她在浴室灯下看见抽水马桶里的男胎在她惊恐的眼睛里足有十吋长毕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与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血水成为新刨的木头的淡橙色。凹处凝聚的鲜血勾划出它的轮廓来线条分明一双环眼大得不合比例双睛突出抿著翅膀是从前站在门头上的木彫的鸟。

恐怖到极点的一剎那间她扳动机钮。以为冲不下去竟在波涛汹涌中消失了。

比比问起经过道:“到底打下来什麼没有?”告诉她还不信总疑心不过是想像白花了四百美元。

“我们这真是睁著眼睛走进去的从来没有疯狂。”之雍说。

也许他也觉得门头上有个什麼东西在监视著他们。

“明天有点事不来了。”他说。

她乘著週末去看比比。比比转学到她妹妹的大学里姐妹俩都人缘非常好但是上海对印度人的歧视比香港深因为没有英帝国的一层关係在里面。本地的印度人大都是异教不通婚同教的也寧可回家乡娶媳妇嫌此地的女孩子学坏了不够守旧。英美人又都进了集中营。她们家客室里掛著两个回教君主的大照片伊朗国王为了子嗣问题与埃及的御妹离婚后又添上伊朗国王的相片似乎视为择婿的对象。比比有一次向九莉解释照他们的标準法鲁克王不算胖——当然那时候也还没有后来那麼胖。

法鲁克后来娶的一个纳丽曼王后也是平民开罗一个店主的女儿但是究竟近水楼台不像战时上海那麼隔绝。九莉心里觉得奇怪但是回教的世界本来是神秘的。他们家后门口小天井里拴著一隻山羊预备节日自己屠宰割断咽喉。牠有小马大污暗潮湿的鬈毛像青种羊伸著头去吃厨房窗口菜篮里的菜。

这天刚巧无处可去没电影看实在是桩苦事。九莉忽然想起来那画家徐衡曾经把住址写给她叫她随时去看他的画问比比有没有兴趣便一同到徐家去看画。

徐家住得不远是弄堂房子从厨房后门进去宽大阴暗的客室里有十几幅没配画框的油画掛在墙上搁在地下倚著墙。徐衡领著她们走了一圈唯唯诺诺的很拘谨。也不过三十几岁的人家常却穿著一套古旧的墨绿西装彷彿还是从前有种唯美派才有的泛了色的地方更碧绿。

之雍忽然走了进来。九莉知道他跟徐衡很熟却再也没想到他刚巧也在这里。他有一次在她家里遇见过比比大家点头招呼房间里光线暗她也是偶然才瞥见他满面笑容却带著窘意。比比的中文够不上谈画只能说英文。九莉以为窘是因为言语不通怕他与徐衡有自卑感义不容辞的奋身投入缺口说个不停。尤其因为并不喜欢徐的画更不好意思看了就走巡视了两遍他又从内室搬出两张来大概他们只住底层两问。欣赏过了方才告辞主人与之雍送了她们出来。通往厨房的小穿堂里有一桌麻将进出都没来得及细看彷彿都是女太太们。

次日之雍来了方才知道他太太在那里打牌。

“偏你话那麼多嘰哩喳啦说个不完。”他笑著说。

她只笑著叫“真糟糕。”回想起来才记得迎面坐著的一个女人满面怒容。匆匆走过只看见彷彿个子很高年纪不大。

“她说:‘我难道比不上她吗?’”

他说过“我太太倒是都说漂亮的。”九莉看见过她一张户外拍的小照片的确照任何标準都是个美人较近长方脸颀长有曲线看上去气性很大在这里站在一棵芭蕉前面也沉著脸剔起一双画成拋物线的眉毛。她是秦淮河的歌女。他对自己说:“这次要娶个漂亮的。”她嫁他的时候才十五岁但是在一起几个月之后有了感情才有**关係的。

他讲起出狱的时候“这次我出来之后更爱她了她倒——噯对我冷淡起来了。”他笑道:“像要跟我讲条件似的呕!我很不高兴。”

昨天当场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当然他没提只说:“换了别人给她这麼一闹只有更接近我们还是一样。”

九莉偏拣昨天去穿件民初枣红大围巾缝成的长背心下襬垂著原有的绒线排总繐罩在孔雀蓝棉袍上触目异常。他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坏而且给他丢了脸。她不禁憮然。本来他们早该结束了。但是当然也不能给他太太一闹就散场太可笑。九莉对她完全坦然没什麼对不起她。并没有拿了她什麼因为他们的关係不同。

他还是坐到很晚才走。次日再来她端了茶来坐在他的沙椅旁边地毯上。

他有点诧异的说:“你其实很温柔。像日本女人。大概本来是烟视媚行的都给昇华昇掉了。”

她总是像听惯了諛词一样的笑笑。

“昨天我走的时候这里那个看门的嫌晚了还要拿钥匙替我开门嘴里骂著脏话。我生了气打了他。”他仰著头吸了口香烟眼睛里有轻蔑的神气。“喝打得不轻呃一跤跌得老远。那麼大个子不中用我是因为练太极拳。其实我常给他们钱的尤其是那开电梯的。”

公寓的两个门警都是山东大汉不知道从什麼杂牌军队里退伍下来的黄卡其布制服夏天是英国式短袴躺在一张籐躺椅上拦著路突出两隻黄色膝盖。

开电梯的告诉楚娣:“那位先生个子不大力气倒大把看门的打得脸上青了一块这两天不好意思来上班。”

也不知怎麼自从之雍打了那门警九莉觉得对他不同了这才没有假想的成份了。

“我爱上了那邵先生他要想法子离婚。”她竟告诉比比拣她们一隻手弔在头上公共汽车的皮圈上的时候轻快的说不给她机会作。

比比也继续微笑不过是她那种露出三分恐惧的笑容。后来才气愤的说:“第一个突破你的防御的人你一点女性本能的手腕也没有!”随又笑道:“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给你省多少事。”

在九莉那里遇见之雍她当然还是有说有笑的满敷衍。他觉得她非常嫵媚。

“九莉的头髮梢上分开的可以撕成两根。”他忽然告诉她。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他在炫示他们的亲暱。比比显然觉得这话太不绅士派脸色变了但是随即岔了开去。那天他与比比一同走的。

有一天讲起她要钱出了名对稿费斤斤较量九莉告诉他“我总想多赚点钱我欠我母亲的债一定要还的。”她从前也提起过她母亲为她花了许多钱又抱怨。不过这次话一出口就奇窘因为他太太是歌女当然他曾经出钱替她“还债”。他听著一定耳熟像社会小说上的“条斧开出来了。”但是此一时彼一时明知他现在没钱她告诉他不过是因为她对钱的态度需要解释。

连之雍都有点变色但是随即微笑应了声“唔。”

他又回南京去了。初夏再来上海的时候拎著个箱子到她这里来她以为是从车站直接来的。大概信上不便说他来了才告诉她他要到华中去办报然后笑著把那隻廉价的中号布纹合板手提箱拖了过来放平了打开箱盖一箱子钞票。她知道一定来自他办报的经费也不看一笑便关了箱盖拖开立在室隅。

连换几个币制加上通货膨胀她对币值完全没数但是也知道儘管通货膨胀这是一大笔钱。

她把箱子拎去给楚娣看笑道:“邵之雍拿来给我还二婶的钱。”其实他并没有这样说。但是她这时候也没想到。

楚娣笑道:“他倒是会弄钱。”

九莉这才觉得有了藉口不用感到窘了也可以留他吃饭了。但是第二天晚上他在她们家吃了便饭之后她实在觉得不好意思打了个手巾把子来刚递了给他已经一侧身走了半回过头来一笑。

他望著她有点神往。但是她再回到客室的时候之雍笑道:“这毛巾这麼乾这麼烫怎麼擦脸?”

专供饭后用的小方块毛巾本来摺成三角形像两块三明治似的放在碟子上冷而湿。她猜著他习惯了热手巾把子要热才舒服毛孔开放所以拿去另绞了来。她用楚娣的浴室在过道另一端老远的拿来毛巾又小一定凉了所以把热水龙头开得特别烫又绞得特别紧手都烫疼了。

“我再去绞一把来。”

她再回来他说:“到洋台上去好不好?”

这洋台不小但是方方正正的又什麼傢俱都没有粗重的阔条水泥阑千筑得很高整个几何式。灯火管制的城市没什麼夜景黑暗的洋台上就是头上一片天空洞的紫黝黝微带铁銹气的天上高悬著大半个白月亮裹著一团清光。

“‘明明如月何时可擷?’在这里了!”他作势一把捉住她两人都笑了。他忘了手指上夹著香烟现他烫了她的手臂一下轻声笑著叫了声噯哟。

他吻她她像蜡烛上的火苗一阵风吹著往后一飘倒折过去。但是那热风也是烛燄热烘烘的贴上来。

“是真的吗?”她说。

“是真的两个人都是真的。”

他又差不多天天来。这一天下午秀男来找他九莉招呼过了马上走开了让他们说话。等她泡了茶来秀男没吃就走了。他们在最高的这层楼上站在洋台上看她出来她在街上还又别过身来微笑挥手。

“她说‘你们像在天上。’”次日他告诉九莉。

“因为她爱他。”九莉心里想有点凄然。

浴佛节庙会附近几条街都摆满了摊子连高楼上都听得见嗡嗡的人声也更有一种初夏的气息。九莉下去买了两张平金綉花鞋面但是这里没什麼东西有泥土气不像香港的土布。

“你的衣服都像乡下小孩子。”他说。

依偎著她又想念他遥坐的半侧面忽道:“我好像只喜欢你某一个角度。”

之雍脸色动了一动因为她的确有时候忽然意兴阑珊起来。但是他眼睛里随即有轻蔑的神气俯身撳灭了香烟微笑道:“你十分爱我我也十分知道。”别过头来吻她像山的阴影黑下来的天直罩下来额前垂著一绺子头髮。

他讲几句话又心不在焉的别过头来吻她一下像隻小兽在溪边顾盼著时而低下头去啜口水。

砖红的窗帘被风吸在金色横条铁栅上一棱一棱是个扯满了的红帆。壁上一面大圆镜子像个月洞门。夕阳在镜子上照出两小条五彩的虹影。他们静静的望著它几乎有点恐惧。

他笑道:“没有人像这样一天到晚在一起的。”

又道:“‘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

“能这样抱著睡一晚上就好了光是抱著。”他说。

又道:“乡下有一种麂是一种很大的鹿头小。有一天被我捉到一隻力气很大差点给牠跑了。累极了抱著牠睡著了醒了牠已经跑了。”

虹影消失了。他们并排躺在沙上他在黄昏中久久望著她的眼睛。“忽然觉得你很像一个聊斋里的狐女。”

他告诉她他第一个妻子是因为想念他被一个狐狸精迷上了自以为天天梦见他所以得了癆病死的。

他真相信有狐狸精!九莉突然觉得整个的中原隔在他们之间远得使她心悸。

木彫的鸟仍旧站在门头上。

他回南京去了。

她写信给他说:“我真高兴有你太太在那里。”

她想起比比说的跟女朋友出去之后需要去找妓女的话。并不是她侮辱人反正他们现在仍旧是夫妇。她知道之雍没有极大的一笔赡养费他也决不肯让绯雯走的。

她不觉得他有什麼对不起绯雯。那麼美又刚过二十岁还怕没有出路?

她不妒忌过去的人或是将要成为过去的。

在同一封信里她又说:“我还是担心我们将来怎麼办。”

他回信说:“……至於我们的婚姻的确是麻烦。但是不愉快的事都让我来承担好了。昨天夜里她起来到餐室里开了橱倒酒喝。我去抢了下来她忽然怪笑起来又说:‘我的父亲哪!’”

九莉看了也悚然从来没去问那句话的意义。想必总是从十五岁起他在她心目中代替了她的亡父所以现在要向父亲诉说。

“现在都知道盛九莉是邵之雍的人了。”他信上说。

九林想必也听见了点风声来了一趟诧异得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但是看她们这里一切照常也看下出汁麼来。

他自从那年五爸爸去说项结果送他进了一家大学附中读了两年升入大学念了两年不想念下去想找事。没有兴趣九莉也不赞成念下去但是也无法帮他找事更不愿意向之雍开口。

“一个人要靠人帮总不行。”楚娣当著他说。

九莉对这话有点轻微的反感因为她弟弟天生是个混饭吃的人至少开始的时候没人拉他一把怎麼行?

他小时候有一次病重是楚娣连日熬夜隔两个鐘头数几滴药水给他吃。九莉也是听她自己说的。但是她这些年来硬起心肠自卫惯了不然就都靠上来了。

九莉给之雍信上说她梦见告诉她的老女佣关於他同时看见他在大太阳里微笑的脸不知道为什麼是深红色的脸刻满了约有一寸见方的卐字浮彫有两三分深阴影明晰。她觉得奇怪怎麼一直没注意到用指尖轻轻的抚摸著想著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点疼。

他信上说不知道为什麼刻著卐字。其实她有点知道是充军刺字卐字代表轴心国。

她写了诗:

“他的过去里没有我

寂寂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晒著太阳

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

我要一直跑进去

大喊‘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呀!’”

他没说但是显然不喜欢。他的过去有声有色不是那麼空虚在等著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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