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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秦狗剩》

() 深秋，雁山一片枯黄，不时有风呼啸而过，让光秃秃的树枝哗哗作响。李亭长坐在村口的石墩上，手里拿着旱烟，不时吞云吐雾。今年的收成还不错，可落到亭民手中的粮食也没有多少。县吏来时说，乌桓人造反了，已经打到了右北平郡。朝廷征兵讨伐，虽然不从我们辽东征召，但撩动的百姓需要提供军粮。就这样，又拉走了1成的口粮。好在老天爷怜悯，今年是个丰年，亭民手中粮食勉强能撑过这个冬季。至于明年开chūn，守着雁山还怕没吃的。去山上挖点野菜，下几个套子，运气好还能套到野兔、野雉（野鸡）什么的。实在不行，也可以去黄老爷的田庄帮佣，虽没有工钱，可好歹能落个吃食不是？
黄老爷的田庄是今年初刚建的，那叫一个气派。整个庄子，占地约有十几亩，院墙都是用上好的黄土混了糯米汁，再一层次夯实，2丈多高的城墙，约有1尺多厚。院中光护卫就有十几号人，再加上家丁、奴仆，统共四五十号人，跟着鞍前马后。听村里帮忙修庄子的王泥匠说，庄子里除了人住的20多间房子，还有2间圈舍，1间养着4、5头豕（猪），1间饲着几十只雉，还有一间马厩，住着2匹好马和3头青牛、1头驴。据王泥匠说，狗曰的，庄子里的马比人都jīng贵，专门配了3个马夫轮流照料。一天喂三次不说，半夜马夫还要起来给它为夜食。顿顿都是jīng料加了鸡蛋拌着上好的黑豆，时不时还要给它沐浴，带它出去溜溜。跟伺候亲爹似的，狗曰的，就是人也没见过吃得这么好。

李亭长想着，用烟枪在早已破烂的鞋帮上磕了嗑，嘴里嘟囔了一句“狗曰的！”黄老爷的田庄是怎么来的，大伙都知道。亭民幸幸苦苦开垦的荒地，全成了黄老爷家的田，黄老爷私自占地建庄，县老爷屁都没放一个。就连平时吆五喝六的县尉，见了黄老爷都得点头哈腰的，跟见了亲爹似的。据说，黄老爷家和辽东属国国相有旧。至于什么关系，大伙都不知道。后来，庄子的张管事一次醉酒无意中透露说，黄老爷的大女儿嫁给了国相府上的亲信刘管事为妾。

“呸！自己女儿嫁给一个家奴为妾，还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什么玩意儿。”李亭长朝地上淬了口痰。可和管事毕竟是国相亲信，属国国相又是属国国公的亲信官吏。不管怎么样，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就算现在辽东属国国公再没权利，也不是一个小小县长可以得罪的，毕竟是皇家的人。

李亭长这样想着，吧嗒、吧嗒的抽起了旱烟。这时，自山上下来了一个人。那人约有7尺高，长得极为壮实，长着一张娃娃脸，嘴上有几丝绒毛，身上裹着一张兽皮粗制的衣服，背上背着个竹制的背篓。待走到李亭长面前时，那人向坐在石墩上的李亭长作了个长揖，咧开嘴笑了下，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

“是小五啊，你阿爷最近可好。”

“好着呢！前几天还拿着扫帚追着我跑了半里地。”

“呵呵，那就好。咋的，你又来看你媳妇？”李亭长打趣地说道。

“嘿嘿！”少年挠挠头，红着脸不好意思的笑道。

“放心，二丫又跑不了，再过几年等到及笄的年纪，不早晚是你媳妇儿，着什么急啊！”李亭长故意逗他说道。

“嘿嘿······”少年腼腆的笑着。

“哦对了，我爹说您老一到yīn冷天，腿寒的毛病就会发作，让我给您带了坛药酒驱驱寒。”少年说着，从背后的背篓中取出了了一坛酒。

“那可不成，我可不能白拿你们的东西，这年月谁都不容易。”李亭长摆摆手，脸上有点不高兴。

“也没多少破费，都是自家酿的酒，材料也是从山上采的野果和草药。我爹说了，人要知恩。当初我家从城里搬到这来，要是没您老和村里人帮衬着早就饿死了。再说了，上个月您老还接济了我家半袋棒子面不是？”少年硬将手中的药酒塞了过去，顺带还加了一只野雉。

“这可不成，这可不成。要了你家的酒也就算了，咋还能要你孝敬丈人的东西。嗨，别跑啊，你这孩子···，慢点，别摔着！”李亭长还要推辞，少年早已撒腿向亭子跑去。

“是个好孩子。”李亭长想着，又叹了口气。

这户人家姓秦，就爷两二人，住在山里，是个猎户。当初搬来时，因为没粮食又不懂农事差点饿死，村里的人看着可怜，东拼一点西凑一点，从自家嚼谷中省下一点粮食，救活了爷两。老秦是个实在人，进山做了猎户后，没望了村人的恩德，打到了大的野兽，经常分给村里人，荒年时救活了不少人。老秦是个铁匠，平时还帮着村人打打农具，分文不收，搞的村人都不好意思找他帮忙。老秦为人实诚，他儿子秦小五也懂事，这爷两都是好人。可这年月，好人不易啊！李亭长叹了口气，拍拍身上的灰尘，哼着山歌朝自家走去。

“狗剩哥！”一个在自家院子里玩泥巴的十岁大的小男孩看见门口站着的人，高兴的跑了过去。

“狗蛋，王叔呢？”秦小五朝屋子里望了望，对跑过来小孩说道。

“俺阿爷出去了，姐！快出来！狗剩哥来看你了！”王狗蛋朝屋里嚷道。

“狗蛋，小声点，别嚷嚷。小五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从屋里走了出来。手指攥着灰白打着补丁的衣角，两颊一片嫣红，头发有些枯黄，身体有些瘦弱，明显的营养不良。

“嘿嘿，二丫。我爹让我给王叔带了些野味和酒。”秦小五看着面前的少女，傻傻的笑着。

“狗蛋，还不去叫阿爷回来，跟他说小五哥来看他了。”王二丫朝她的弟弟吩咐道。

“姐我这就去。”说完便跑得没影了。

“你慢点，小心磕着。”王二丫朝院外喊道。

秦小五把东西放下后，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王二丫就靠在他的身边。

“二丫，我阿爷说等开了chūn就上门来提亲。”

“嗯。”王二丫轻声应了一声，满脸通红，依偎在秦小五的肩旁。

“我阿爷还说······”

“嘘，别说话，小五哥。”王二丫打断了秦小五的话，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安静的睡了，嘴角充满幸福的微笑。秋天，小院子大树下，两个少年依偎在一起，夕阳在地上刻下两个幸福的影子······

“呀！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秦小五的声音吵醒了正在熟睡中的王二丫。

“等等，小五哥。”王二丫跑进屋里手中捧着两双草鞋，跑了出来。

“这是给你和秦大叔编的，你回去穿穿看，合不合脚。”王二丫腼腆地说道。

“二丫。”秦小五握着王二丫有些粗糙的小手，竟有些痴了，地上的两个影子越靠越近。

“嗯哼！是小五来啦。”一个中年农夫说道，眼中充满笑意。

“我还有事，先走了。”秦小五像是被抓住正在行窃的贼一样，落荒而逃。

“唉！小五哥······”

“咋的，丫头，这么快就舍不得自己男人了。”中年人笑着说道。

“阿爷······”王二丫涨红着脸跑进了屋里。

秦小五，小名叫秦狗剩，今年刚满12岁。据他阿爷说他家祖上也是了不得的人物。秦末朝时，项羽攻破咸阳，大肆屠杀老秦人。有一支赢氏族人便和一些老秦人逃到了塞外，改姓为秦，和胡人混居，最终成了秦胡。秦小五祖上便是秦胡一个小部落的首领，所以秦小五家都有胡人血统，他伯父便是黑发碧眼的模样。也是因为这，老秦家的男子个个长得高大雄健，便是只有12岁的秦小五，个子也有七尺高。

西汉时，霍骠骑北击匈奴，大军途经老秦家祖上居住的部落，顺带着就给剿了。秦小五的祖上战败被俘，没了法子，就带着部族从了霍骠骑北征大军。后来南征北讨，因功封为骑都尉，领着一部军队驻守在幽州边境。那时，燕国还是幽州的一个属国，老秦家的祖上便在燕国定居了，死后还被汉武帝追赠了一个将军的名号。

之后，老秦家的人一直生活在燕国，家里的男子也大多从了军，算得上是一个军功世家，在幽州也颇有名望。再后来，光武帝刘秀中兴大汉，老秦家站错了队，遭了殃。勋爵被夺了，家产也被收没了，那代的家祖也被贬为庶人，老秦家至此便没落了。好在光武帝刚登基为了稳定降臣，老秦家那代也只不过是个杂牌将军，并未受到太大牵连。自此，老秦家也江河rì下，一代不如一代，靠着打铁的手艺在城中混口饭吃。

到了他爷爷这辈，还是个铁匠。后来大将军梁冀初掌政权，恐群臣不服，这时匈奴人再度叛乱，正好给了梁冀一个立威的机会。他爷爷听到大将军梁冀要发兵击奴，便扔了打铁的锤子，从了军。他吗的！老子打了几十年的铁，早就受够了。他爷爷是这样想的，可到了军营却被分到了匠作营，还是打铁。他吗的！之后的几年，他爷爷一直在匠作营打铁，别说上阵杀敌了，就是活的匈奴人也没看见几个。rì子久了，他爷爷杀敌立功的心也就淡了，安安生生的为将士铸造兵器。

没成想，一个出人意料的机会来了。一次匈奴人突袭，汉军一时大意，不敌战败，他爷爷跟着大伙一起逃命。在路上碰到个受伤昏迷的汉军校尉，他爷爷背着他两天跑了数百里地，找到了主帅中军。校尉醒后，他爷爷就跟着他做了个亲兵队正。老秦家的武艺是祖传的，那是没的说。再加上他爷爷生得高大魁梧，打起仗来不要命，很快就外放做了屯长。到底是军功世家，他爷爷练兵也有一套，带着手下的一百个弟兄，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没几个月又升了军候。后来，他爷爷带着手下五百骑兵冲阵时，被人从马上打了下来。身上被砍了好几刀，一条腿也被战马踩烂了。亏了手下的亲兵舍命相救，才保住了一条xìng命。

伤好后，他爷爷领了一笔抚恤费，被军队赶了出来。还是他救过的校尉帮忙，给他谋了个昌黎县尉的空缺，至此他爷爷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在昌黎县落了户。老秦家的人有胡人的血统自然也有胡人的脾气，他爷爷向来豪爽，xìng格耿直，有他nǎinǎi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字，倔！在昌黎县做县尉时得罪了不少人，后来被人下了个套，把县长打了一顿。以下犯上，这还得了。他爷爷当即被扒了了官服，打了几十杖，下了狱。好在他爷爷虽然得罪了不少人，可待手下却是不错，也帮过不少人。县长不怕手底下人跟他明面上对着干，就怕他们阳奉yīn违，背地里出工不出力。经由手下人求情，加上老秦家赔了些钱，也就把他爷爷放了出来。

他爷爷出来后，家里的田产为了赎他出来全都变卖了，没得法子又做了自己的老本行，带着两个儿子打铁。几年下来，铁匠铺也越来也红火，rì子也过的好了一些。他的大儿子也成了家，生下了两个小孙孙，一家人其乐融融。后来，朝廷又征兵了。他对他大儿子说，功名但从马上取，他大儿子听了，扔了锻铁锤、撇下两个刚满月的孩子，去取功名了。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第二年，辽东瘟疫，两个孙子也死了，大儿媳改嫁了。秦小五的爷爷就带着秦小五的阿爷秦仲虎，老老实实的做起了铁匠，没过几年他爷爷和老nǎinǎi也死了。

秦仲虎有三个孩子，有一个是闺女，刚出生便夭折了。秦小五的大哥在家中排行第三，叫秦季。秦季是个孝顺孩子，所以官府征兵令一到他们家时，他便替父从军了。第二年，便传来了他的死讯。秦小五的娘悲伤过度没过多久也死了，只剩下三十多岁的秦仲虎和7、8岁的秦小五相依为命。也许是秦仲虎他阿爷得罪人太多了，那年夏天刚过，朝廷又要征兵，有人就想到了秦仲虎。照理说，今年秦仲虎的大儿子刚刚战死，县里可以酌情免征，可谁叫秦仲虎他阿爷生前得罪了太多人。所以秦仲虎又收到了一份征兵令，捧着那张征兵令秦仲虎望着还不懂事的秦小五，而后便变卖了家产，找他阿爷的旧友疏通关系。那人拍着胸脯保证，可之后就没了消息。眼瞅着，征兵的rì子就要到了，秦仲虎把家里的几件衣物一卷，拿上祖上传下的角弓，背着半袋口粮，带着秦小五连夜从城东一处坍塌的墙脚翻了出来，逃到了雁山中做起了猎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