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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恒听到许负的名字,眼神一凝,说道:“此人就是当rì为母后算命之人?他当rì说,母后有生天子之命,如此说来,此人果然有鬼神不测之机,不过······”他看着邓通,淡淡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许负的?莫不是因为当rì许负为母后算命之时你也在场?”
邓通心中微凛,但是却小心回答道:“陛下说笑了,许负为太后算命之事,已经过去三十年有余,那时候还没有奴婢呢!”刘恒笑了笑,并不言语。邓通续道:“奴婢之所以知道许负,是因为许负也曾为奴婢看过相。”刘恒眉头一皱,问道:“有这等事?!”
邓通点了点头,道:“那时还是吕后当朝,奴婢只是宫中小小的太监,又一次跟人出去采办宫中之物,遇到一个敝袍褐衣的老人,说奴婢命相奇特。奴婢当时闲来无事,就让他看了一下,他说奴婢面相太过清秀,本来是没有什么富贵,可是因为眉间有一颗小痣,必遇贵人,一生富贵,但是······”刘恒正听他说着,他却突然沉默,便问道:“但是什么?”邓通道:“奴婢也不知道,他只是说到这里,就摇头走了。”刘恒冷笑道:“难道他以为跟你还有再见的可能,或者说他为你看相只是为了接近朕?哼,若果真如此,朕倒要见识一下,此人是不是真的有如此神机······”他说着,转头看着邓通,说道:“邓通,你去将此人请来,朕要见他。”
邓通微微一迟疑,道:“只是,听闻他从来都是游荡天下,居无定所······”他说着,看着刘恒脸sè不太对,终于还是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低声道:“诺!”刘恒随即转头看了看窗外,心道:“他若是果真为了见我,何用你去找他?他会自己找来的······说起来,他数十年前为母后看相,难道果然知道我今rì的地位?人世间果然有此奇人异士?”想到此处,他忽然皱眉,眼神也瞬间变得有些凌厉。
邓通虽说是接了刘恒的话,但是要真的想找到许负还真的是一件难事,眼看着过去半个月的光景,但是许负还是没有一点踪影,而刘恒却接连多rì被噩梦惊醒,到后来刘恒就不再让妃嫔侍寝,免得让她们看到自己梦魇的情境。刘恒问过邓通多次,但许负仍旧神龙见首不见尾,无处可寻,邓通也只能徒唤奈何而已。刘恒经过多次的梦魇,身子更加不好,每rì眼神昏暗,整个人也是恍恍惚惚的。薄太后过来看了,却也是束手无策。刘恒虽然身子抱恙,但是却一直处理政事,丝毫没有懈怠的意思。
这rì他正在宣室迷迷糊糊的看着奏章,忽然被一阵快速而来的脚步声惊醒,他皱眉正要呵斥,却见邓通奔了进来,口中叫道:“陛下大喜,奴婢幸不辱命,将许负带来了!”刘恒心中大喜,但随即皱眉说道:“你不是说许负行踪不定,那你是如何找到他的?”邓通啊了一声,道:“回陛下,并非是奴婢找到的他,而是他突然来找奴婢,奴婢这才将他带来未央宫。”刘恒闻言冷笑一声,随即又肃容说道:“宣他进来。”邓通行了一礼,回身趋了出去。刘恒当即正襟危坐,看着殿门处。
过不多时,邓通和一个老人走进殿中。刘恒凝目看了过去,只见那老人敝袍褐衣,眉目低垂,分明就是一个寻常的老人而已。但刘恒既然已经知道他是许负,如何敢轻视他?细心查看之下,却发觉许负眼睛虽然浑浊,但是眼神中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清冷之意。刘恒心中一凛,许负已经走到他身前十步远的地方。刘恒饶有兴致地看着许负,想看看这位旁人口中说的奇人到底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许负站定,抬眼看了看上首端坐的刘恒,微微颔首,说道:“陛下,老朽有礼了!”刘恒微微皱眉,一旁的邓通面sè一变,他知道刘恒最在意的便是礼节,如今许负只是颔首为礼,如此倨傲,只怕他心中早就已经不满。邓通有心想提醒许负,但许负是奇人异士,难免高傲一些,自己更加不能提醒他,正在担心之际,却听刘恒开口说话,但是语气中已经带了一丝的冷意:“老先生虽然身在江湖,但是朕在朝中也往往听闻你的事情,不过,朕心中有一些疑问,想要问问老先生。”许负浑浊的眼睛眨了一下,淡然道:“不知陛下有何疑问,老朽若是知道,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恒看着许负,缓缓说道:“朕听闻你曾为太后看过相,说她会生出天子,此事果然是真的?”许负颔首道:“不错······”刘恒盯着他,冷然道:“你如何知道太后会生出天子,难道你知晓往古来今之事?”许负笑了笑,道:“老朽不过是凡夫俗子,如何能够知道天机?”刘恒皱眉,他看到许负这个样子,那是断然不会告诉自己的,转眼瞥见邓通,又道:“邓通当rì在长安不过是一个奴婢,你如何知道他以后大富大贵?还是你知晓太后内里的谋略,同样知晓了邓通的身份,所以接近他?你的目的就是通过邓通来见朕,就是为了今rì之事?!”
许负闻言,笑了一下,说道:“陛下为何会这么说?”刘恒冷笑道:“邓通身份低微,你难道是闲来无事,所以为他看相的?”许负点头道:“陛下好眼光······老朽为邓通相面,确有私心。”刘恒哦了一声,道:“什么私心?”
许负眼中露出追忆之sè,慢慢说道:“老朽本是农人,一心躬耕,rìrì高歌《击壤》,以为一生就如此过去,谁料天道不测,妻儿相继离世,老朽悲痛之余,也有离世之心。但幸而被一个儒生劝阻,他在老朽家中住了五rì,每rì只是诵经读典,离去之时,因为心中惭愧,所以赠老朽一本《周易》,算是回报。老朽闲来无事,所以看了几页。书中有易理图案,可能老朽果然有天分,竟然略窥门径。后来老朽多方求教私塾先生,得以通读此书,自此得窥天道。相人之道,看起来高深莫测,其实却有迹象可循。而老朽自此后观人,大略知道其人一生遭遇。”
他叹息一声,续道:“虽然同是为人,但每个人的遭遇不同,便会有不同的命格。有人一声大起大落,起伏跌宕,有的人却是平平淡淡,碌碌无为,并无任何出彩之处。世间之人,平淡者多,但真正出彩之人却极少······而所谓领袖群伦者,因为地位太高,一举一动皆是受人瞩目,自然境遇不同。老朽所乐于去看的,便是这一类人。”刘恒看着许负,微微皱眉,道:“如此说来,朕也是你乐于去见之人了?”许负颔首,说道:“当rì老朽偶遇薄姬,她于战火纷乱之际仍然沉稳端庄,天生贵气,rì后自然并非池中之物。老朽既然知道薄姬,一切之事都顺理成章。邓通当rì在长安,老朽忽然想起素未谋面的陛下,所以才来了兴致为他看相,如此便有了今rì之事。”
刘恒听着他说的这些,一时只觉难以置信,良久之后,他才点头说道:“原来如此,朕知道了······只是朕有些好奇,你为邓通看相之时还有什么话没有说?”许负眉头一皱,看着刘恒,似乎想从他面上看出什么,但是如今刘恒已经三十余岁,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沉不住气,他的面sè一片淡然。许负思忖片刻,说道:“回陛下,邓通面相太过秀美,本来是没有什么富贵之气,但若是能遇到贵人,自然可以附骥尾而富贵,但他最终是会饥饿而死!”刘恒看了看邓通,见他微微有些局促,便笑道:“老先生果然以为是这样吗?”许负缓缓点头。
站在一旁的邓通已经满头都是冷汗,刘恒和许负的言语他全部都听在耳中,他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刘恒问他后来的时运,便是要试探许负的深浅。邓通知道自己是奴婢,自己的富贵荣华全都是刘恒给的,若是许负说自己会一生富贵平安,那刘恒眨眼间就可以降罪于自己,或许马上就会杀了自己。而许负说自己rì后会有厄运,便减免了自己的当下之灾。他心中自然感激许负,但是同样为他捏了一把汗。
刘恒盯着许负看了一会儿,忽然哈哈笑道:“老先生,你这是在跟朕设下一个缓兵之计吗?就算如此,你口中说的邓通的结局也不可能出现······”他大袖一挥,高声说道:“你要知道,他的富贵是朕给的,朕要他富贵一生,难道他还会贫困饥饿而死?当真是笑话!”他冷笑一声,随即对着邓通说道:“邓通,西南蜀地新近开挖一座铜山,你本是蜀人,rì后朕将此山赐给你,允你可以自行铸币,保你一声富贵。朕倒要看看,你富甲天下之后,还怎么饥饿而死!”邓通忙跪下道:“谢陛下赏赐!”但他虽然口中这么说,心中仍旧嘀咕:“许负说我会饿死,这会不会也是真的?”一时心中忐忑,对于刘恒的赏赐倒不是那么上心了。
刘恒说完之后,冷笑地看着许负,许负神sè却始终都是淡然的,缓缓说道:“陛下,无人能知道明rì会发生什么事情,老朽的对错与否,后来人自然能够看到。”刘恒笑了一下,道:“老先生既然将自己说得神乎其神,但你可知道朕为何要找你来此处?”许负白眉一皱,说道:“当是为了青玲玉璧之事。”刘恒笑道:“老先生说错了,朕这一个月来,总是无法安眠,而且每rì都会做噩梦,朕怀疑此事和鬼魅有关,先生说什么青玲玉璧,怕是错了!”
许负捋须问道:“陛下说此事与鬼魅有关,不知陛下是受何人的鬼魅侵扰?陛下乃是天子,寻常鬼魅如何能近身?”刘恒冷笑道:“老先生不知道朕口中说的这个鬼魅是谁吗?”许负坦然道:“老朽不知。”刘恒看着许负,眼睛眯缝起来,随即淡然道:“那个人是刘章,往年的朱虚侯,城阳景王。”许负看着他面上不易察觉的一丝戾气,微微叹了口气,道:“原来是他。”刘恒紧盯着许负,等着他说话。
许负深吸了口气,随即道:“老朽往年曾经与朱虚侯有过一面之缘,也知道他手中有一块青玲玉璧。朱虚侯虽然离世,但是玉璧还在,如今玉璧无人可以倚仗,是以成了无主的魂魄。况且它是在这未央宫中,只怕早已经沾染了妖戾之气,它出来侵扰陛下,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刘恒连连冷笑,说道:“荒谬!玉璧乃是死物,如何能够害朕?老先生这番话是无稽之谈吧!”许负笑了笑,想了一下,问道:“不知这玉璧现在在何处?”
刘恒微微一皱眉,邓通会意,说道:“当rì皇后是将它放在了高帝庙中,这些年一直没有人动它,应该还在高帝庙中。”许负点头道:“既然如此,请陛下随老朽去高帝庙一行,如何?”刘恒微一踟蹰,慢慢站了起来。邓通连忙跑出宣室去安排御辇。
高帝庙中。
刘恒看着眼前昏暗的高帝庙,似乎当rì的一幕又重现在眼前,他冷哼一声,抬脚走进了高帝庙,邓通紧随其后,许负随即也走了进去。
刘恒在高祖画像前站定,淡淡说道:“邓通,去将那块玉璧拿出来,朕倒要看看它有什么稀奇之处!”邓通诺了一声,转过左边,躬身伏低身子,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子,手中已经多了两块青郁郁的玉璧。刘恒瞥了一眼,见玉璧上还有干了之后凝结的血迹,但是已经变成了黑sè,尤其是玉璧断裂的地方,碧油油的有些吓人。邓通双手捧着玉璧,但手却不自禁地颤抖,脸也别到一边,只觉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仿佛是冥冥之中有人在烛火照不到的黑暗中看着自己一样。
许负却是盯着那块断作两截的玉璧,眉头皱了起来,随即轻轻叹息一声,低声说道:“你本是昆仑山奇石,如今却为人捐弃世间,受尘垢蒙蔽。恍惚二十余年,你难道还没有看清世事?”玉璧在他手中,已然泛出清冷的光,沉静一如往常。刘恒听许负这样跟玉璧讲话,突然觉得十分可笑,忍不住冷笑道:“先生这是在跟玉璧说话吗?玉璧乃是死物,难道你真的以为这玉璧里面有刘章的魂魄?!”
许负抬眼看着一旁的刘恒,捋须问道:“不然,陛下以为如何?”刘恒皱着眉头,却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许负淡然一笑,道:“天地万物,皆是生而有灵。青玲玉璧产于昆仑山,更是秉承天地灵气。刘章自从周岁就将它带在身边,长此以往,玉养人,人养玉,玉璧便有了刘章的秉xìng,这有什么奇怪的······”刘恒看着静静躺在他手上的青玲玉璧,皱眉道:“有这等事?”许负只是嘴角一牵,却没有说话。
刘恒看着他故作神秘的脸,皱起了眉头,缓缓开口说道:“如先生所说,朕这两个月来都是刘章的魂魄在暗中作祟,不知先生要如何解救?”许负沉默一下,随即环视昏暗的高帝庙,皱眉道:“老夫会施法将刘章散在未央宫中的不平之气收服,将他的执念封印在青玲玉璧里······只是此法太过凶险,老夫也不知道有几分胜算。”刘恒面sè一变,道:“先生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但朕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许负看着刘恒,慢慢点头,随即道:“请陛下派遣八八六十四名甲士环住高帝庙四周,片刻不能离开。刘章魂魄暴戾,有这些甲士,当能和刘章在气势上争胜。至于陛下,只需在高帝庙外等候便是,老夫会在夜半子时施法,一个时辰当能降服厉鬼。到时候,若是陛下见到此玉璧合而为一,便是大功告成,自此就能高枕无忧了。”刘恒听着他说的这些,不禁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半信半疑地问道:“当真如此?”许负捋须颔首。
刘恒斟酌良久,终于还是说道:“邓通,你带先生去沐浴净身,再按先生的吩咐,调御林军六十四名甲士,听侯调遣。”邓通躬身说道:“诺!”
夜sè如墨,缓缓占尽了整个未央宫。虽然每一处宫殿都是灯火通明的样子,但是夜sè静的诡异,静的有些怕人。整个未央宫的人,似乎都知道今晚的大事一样,战战栗栗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敢稍动,仿佛在这个沉默的未央宫里,真的存在那些根源于人想象之中的魂魄一样。
刘恒站在高帝庙外,看着眼前静穆的高帝庙。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些感慨来,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往常疏忽的问题。如今自己已经当了十二年的皇帝,但是十二年里,自己来过高帝庙几次?他rì常专心于政事,也从来都没有留意,薄太后来过这里几次?
刘邦驾崩之时,刘恒还只是一个孩子,对于那时候的事情已经没有多大的记忆了,而且当rì刘邦和薄夫人为了免除吕雉的猜忌很少见面,所以刘恒对刘邦其实并没有多少记忆,他反而对刘邦驾崩之后,薄夫人带着他rì夜兼程赶往代地的记忆很是深刻。这些年来,他也从来对未央宫里的高帝庙有所留意,仿佛自己跟他并没有多少关系,而对于高帝庙中悬挂着的刘邦年轻时候的画像更是感觉陌生。
刘恒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轻轻哼了一声,问道:“邓通,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一旁的邓通却是一直在留意着时辰,闻言忙道:“回陛下,已经亥时三刻,离子时只有一刻时间了。”刘恒哼了一声,冷笑道:“许负说他能降服刘章的魂魄,朕倒要看看,他能闹出多大的动静!”邓通微微低头,没有说话。对于许负,邓通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基本上是他说什么,必然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说自己能够将刘章的魂魄重新封印在玉璧里,虽然这种事情的确匪夷所思,但他二话不说也会相信。
时间一刻一刻地流逝,刘恒虽然嘴上言语不屑,但是临此境地,也不禁有些紧张,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高帝庙的殿门,似乎想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景象。但是夜风冷冷,子时虽然过去,但是高帝庙中却丝毫没有其他的动静。刘恒不禁皱起了眉头,嘴唇紧抿,却是没有说什么。邓通却微微有些紧张,心中一紧张,自然有些疑神疑鬼,仿佛觉得前面站着的甲士分明便是刘章的面容,但是眼神一凝,却又显然不是。
他正在心中感叹自己胡思乱想,却听一旁的刘恒冷然道:“许负在搞什么鬼?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邓通啊了一声,道:“这个······这些方术之人的事情,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先生既然已经这样说了,陛下就耐心等候一个时辰,到时候自然见分晓了。”刘恒沉默了一下,转头看着邓通,淡淡说道:“朕听闻这些齐人异士都有飞天遁地之能,你说,许负已经接连五个时辰没有什么动静了,他是不是已经不在高帝庙中了?”邓通一愣,苦笑道:“不······不会吧?”刘恒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邓通想着刘恒方才说的这些话,心中也是暗自嘀咕,心道:“许负乃是我引见给陛下的,若是他真的潜逃的话,那······”想到此处,他不禁心中一紧,心道:“许负以我后来之事跟陛下打赌,难道我的惨淡结局便是因为许负?!”这么一想,心中更是惊疑不定。他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久,却听前面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抬头一看,不禁呆了。
高帝庙的殿门高六丈,宽四丈,虽然全是木制,但平rì打开殿门需要四个甲士全力推动,方能打开,但是如今殿门却缓缓在众人面前打开,刘恒随即看到了许负的身影,而看到许负之后,却更加让人觉得惊异,殿门还在慢慢开启,但是许负只是站在当中,双手甚至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没有接触到殿门,但笨重的殿门就这样诡异地慢慢开启,直到完全打开。
邓通看到许负的身影,不禁舒了口气,他看到这一幕,却没有觉得有什么,许负本来就是能人异士,旁人办不到的事情放在他的身上,就算自己不知道,那也只能当是理所当然。只见许负抬脚走出了高帝庙,缓缓走下台阶,走到了刘恒的身前。
刘恒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许负,方才天幕上的乌云沉沉也全部散尽,露出清冷的月光。月光照在许负身上,更为他增添了一丝神秘,似乎这个时候,许负的身上才显出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刘恒垂下眼帘,看着许负的手。但许负身着宽袍大袖,双手都隐在大袖之内,他微微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复又抬眼看着许负,问道:“先生,如何?”
许负神sè不变,缓缓抬起左手,只见他手上赫然拿着一块玉璧,通体青翠,淡淡清冷的月光照在玉璧上,似乎玉璧里的绿意在缓缓流动一样,动人心魄之外,微微显得有些诡异。刘恒细心查看之下,只见玉璧中间横着一丝血sè,痕迹正和从前玉璧断裂的地方一样。刘恒眼神一凝,问道:“先生,刘章的魂魄已经在这块断玉之中了吗?”许负点头,看着玉璧道:“陛下眼前所见,玉璧之中是否有绿丝在缓缓流动?那便是刘章的魂魄了······如今刘章被困在青玲玉璧当中,再也不能轻易出来害人,陛下至此之后,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刘恒面上却没有什么喜sè,一双眼睛只是注视着许负,缓缓说道:“先生的意思是,若玉璧损毁或是出了什么变故,刘章还会再出来?”许负有些惊讶地看着刘恒,随即点头笑道:“陛下果然聪明,便是这个道理了。如今刘章仅存的魂魄都被封印在玉璧里,不会再出来害人,陛下就算是将它rì夕带在身边都没有什么事情······”刘恒哼了一声,冷笑道:“朕会将它带在身边?!”
许负听他言语中的不屑之意,微微低头,却是没有再说什么。刘恒又扫了一眼玉璧,道:“邓通,你将这玉璧好生收藏起来。等到朕大限之期将至的时候,朕就将这玉璧摔碎,看能不能再见到刘章!”邓通听他言语中的冷意,浑身一个激灵,凛然道:“诺!”刘恒却是没有再理会他和许负,袍袖一甩,大踏步而去。
邓通微微愕然,随即看着许负,道:“陛下连着月余没有好生休息过了,这一番多亏了先生降妖除魔,为陛下解了后顾之忧。陛下这番心神懈怠之下,礼数若是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先生见谅!”许负颔首道:“老夫知道。”说着将玉璧递还过来。邓通伸手接了,却是恭声道:“奴婢送先生前去安歇!”许负没有说什么,邓通见他首肯,便当前带路。
邓通走了一会儿,忽听身后的许负淡然问道:“你是不是心中还有疑问想要问老夫?”邓通身子僵了一下,随即又迈步向前走,口中道:“这些俗事自然瞒不过先生的眼睛······先生先前说的奴婢的命格之事······是真的吗?”许负淡然道:“你以为是,那就是,你若不信,那也就不是了。”邓通蹙眉说道:“先前陛下曾跟奴婢提过,说先生说的魂魄之事,乃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果然是这样吗?”许负冷笑道:“陛下是知道其中的道理,但就算知道又如何?他若是果然不信,为何会被邪气所侵,以至于不能成寐?你若是不信老夫说的,方才又为何问自身命格?”邓通顿时哑口无言。
二人又这般沉默地走了一刻光景,邓通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道:“先生,奴婢自然是信先生所说的,先生说我会饿死,敢问先生有没有什么解救之法?”许负淡然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你若想避祸于无形,只怕很难。”邓通站定身子,看着许负,道:“先生要什么?只要是奴婢能力所及,先生要什么我都答应!”许负看着邓通,淡然说道:“老夫要你一身的富贵,你可愿意给老夫?”邓通一愕,面上神情大是古怪,似乎觉得眼前的许负不可理喻一样。
许负笑了一下,却是再也没有说什么。
此事便告一段落。但是自从许负在高帝庙中“封印魂魄”之后,刘恒果然是能够成眠,只是这月余的折腾,肝经、脾经、阳明胃经都受损,身子更是虚弱,后来经过御医的一番调理,他的身子才慢慢好转。但是经此一事,他似乎也看开了一些事情,对于平rì宠幸的慎夫人和尹姬也不再理会,只是一心关心朝政。
这一rì,刘恒正在专心看着奏折,邓通上前轻声说道:“陛下,您该吃药了。”刘恒微微皱眉,说道:“朕已经吃了半个月,这几rì觉得身子已经大有好转,这药,朕看是不用吃了。”邓通低声道:“陛下的龙体乃是我大汉的重中之重,若是陛下有小恙,朝野之间难免议论纷纷,引发动荡,所以为了大汉朝的社稷,还请陛下三思。”刘恒看着一脸谦和的邓通,微笑道:“从前你跟随母后,也知道社稷民生的大道理,如今要用这些话来劝朕吗?这些rì子以来,你不分昼夜守在朕身边,对朕可说是尽心尽力,难道果真只是为了大汉朝的社稷?!”
邓通闻言不慌不忙地道:“陛下,奴婢这般也不过是尽了奴婢一个下人的本分而已,奴婢虽然愚钝,但也知道奴婢今时今rì的地位与富贵都是陛下所赐,奴婢焉敢有其他的心思,不过就是一心侍奉陛下而已。”刘恒点了点头,忽然冷笑道:“朕如今也只剩下你这一个知心人了,母后少来看朕,皇后如今怨恨朕,自然是不来的,就算来了,她如今目盲,也再也见不到朕······朕的至亲全都不理朕了······”邓通微微顿了一下,道:“陛下多虑了,太子殿下不是也每rì过来向陛下问安吗?太子殿下与陛下父子情深,那是怎么也不会变的。”
刘恒哼了一声,道:“太子如此行径,多半是皇后教唆,她虽然不理朕,但是太子却德行不失,朕就算想换掉太子也没有理由······皇后,你果然厉害!”邓通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着“疏不间亲”的道理,只能道:“陛下多虑了······”刘恒看着他,忽然问道:“邓通,你说着普天之下,谁对朕最好?”邓通一顿,想着自己肯定不能说是薄太后和窦氏,便避重就轻地道:“这普天之下,对陛下最好的自然是太子殿下了······”刘恒笑了一下,却是冷冷说道:“哼,他对朕是不是真心还未可知。这段时间,他虽然也曾过来问安,但是哪里及得上你侍奉在朕的身边如此有心?以朕看来,朕的儿子都不及你可心!”邓通苦笑道:“陛下言重了,奴婢不敢领功······”
刘恒抬眼看着束手而立的邓通,冷声道:“朕说你有大功,你便是有大功。你难道是怕和太子抢功?朕如今还活着,轮不到你去向他示好!”邓通咽了口唾沫,却是什么都不敢说了。刘恒淡淡地哼了一声,随即皱眉道:“许负已经走了吧?”邓通应了一声,道:“陛下可是觉得还有不妥之处?”刘恒甩手将竹简扔下,站起身子,说道:“朕这几rì思量着,青玲玉璧放在未央宫里,终究不好,但若是遗弃,难保没有他rì之祸,朕想将它交给一个人保管······”他转身看着邓通,道:“你说,这玉璧由谁保管好?”
邓通皱眉想了一下,但终究想不出什么人,便道:“陛下,不如由奴婢······”刘恒摇头,却是看着小几上的竹简,说道:“朕打算将它交给他。”邓通有些疑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长长的竹简上引首三个隶字分外清楚——《治安策》。他心中一动,抬头看着刘恒,刘恒却只是负手而立,淡然道:“邓通,你去拟旨,宣梁怀王太傅贾谊朝觐未央宫!”
三rì之后,刘恒没有等来贾谊,却听到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梁怀王坠马而死。梁怀王名刘辑,乃是刘恒最爱的少子,虽然年幼,但是爱好读书,而且聪明伶俐,年十余岁就封为梁怀王,因梁地近于关中,所以刘恒准他五年一朝。如今却突然得知他坠马而死,刘恒震惊之下,同样大怒,责问臣下。梁王使节言说梁王是在狩猎之中,因为骑术不好,被骏马颠下,摔断了气。刘恒无处发泄,忽然想起贾谊便是怀王的太傅,如今怀王身死,他还留在梁地有什么用?当即咬牙切齿地道:“快马将贾谊带来长安!”
十rì之后,贾谊得刘恒宣召,在宣室觐见皇帝。
已经快入不惑之年的刘恒,如今在贾谊的眼中没有了往rì初登大宝时候的意气风发,如今的刘恒rì渐沉稳,沉稳到已经有些衰朽颓败之气,刘恒自然是得知了刘辑的死讯,虽然皇帝皇子众多,但是刘恒平生只有四个儿子,窦氏两子,余下的妃子有两个孩子,如今梁王身死,这天下竟然一定是窦氏囊中之物,刘恒愤怒之余,却也只有无奈了。
端坐着的刘恒看着迈步走进来的时候,也忽然想感叹时光飞逝,当初那个洛阳贾生何等的风流年少,如今贾生三绺黑须,儒雅无比,只是一双眼神却沉静晦涩,如同已经看透了世事沧桑一样,那种晦涩的眼神让他突然想起了许负。想到许负,他心中的无名之火慢慢消退,心中忽然将自己儿子的死因归咎于宿命了。
贾谊上前行礼,依然和十余年前在长安时候的礼节一样,只是不同的是心境而已。十余年前,他在长安可谓是chūn风得意,也曾想过自己的一枪抱负,然而文帝只以和刘章相交之事便舍弃了自己,将他贬谪到了长沙王的封地。贾谊学贯古今,但怎么也不明白一切的因果在什么地方,也只有假托古人,自比于屈原,不被君王信任,这一番心境如今想来,贾谊仍旧不能释怀。
贾谊在宣室的殿中站定,正要行跪拜之礼,刘恒却摆手说道:“贾卿,今rì朕乃是私下召见你,这些繁文缛节能省就省去吧!”贾谊摇头道:“臣不敢!”随即仍旧是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刘恒见他执意如此,面sè一沉,随即又显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贾谊行礼之后,见御座台阶下摆放着一方竹席,正和上面的刘恒相对,便自行上前坐下,微微阖起双目,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刘恒见他这个样子,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贾卿,你心中对朕还有怨怼之意?”贾谊拱手说道:“臣不敢!”刘恒皱眉看着他,沉声道:“你在外漂泊十余年,只有八年前回来过一次,长沙王居于蛮夷之地,尚未开化,而且长沙卑湿,你是中原人,难免不便。你心中有怨怼,朕也能理解。”他说完这些,想了想又道:“这十余年的时间,朕也算明白了你的为人,如今也断然不再信你和刘章有什么勾结。你这十余年虽然是流落江湖,但是却心系庙堂,连上数十道奏折,要朕削藩,朕明白你的苦心,但此事须要从长计议,你可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贾谊抬头看着刘恒,道:“臣是大汉的臣子,不能眼见大汉社稷倾覆在即而不直言上书。臣已经尽了身为臣子的职责,至于臣的言语陛下采纳不采纳,乃是陛下的治国韬略。臣急于求功,陛下做事却沉稳老练,臣不及也!”刘恒随手将《治安策》拿了出来,淡然道:“你急于求功······哼,这倒是和他很像。这卷策论乃是你八年前进献,如今朕才拿出来,通篇看过之后,才发现你和他实在很像,连想法都一样!”贾谊眉头一皱,抬头看着刘恒,默然无语。
刘恒看着贾谊,眼中冷厉之意渐消,却是从案上拿出另一卷文书,说道:“这一份奏折是你四个月前的上书,你可还记得里面写了什么?‘今淮南地远者或数千里,越两诸侯,而县属于汉。其吏民徭役往来长安者,自悉而补,中道衣敝,钱用诸费称此,其苦属汉而yù得王至甚,逋逃而归诸侯者已不少矣,其势不可久’,你在奏折之中让朕留意梁地和淮南之地,可如今呢?”贾谊皱眉说道:“陛下,如今虽说梁王身死,但梁地并无动乱,若是遣一位皇子王梁地,自然可保无虞,陛下何虑之有?”
刘恒看着他,淡然道:“你觉得立谁为梁王?”贾谊同样抬头看着刘恒,道:“代王刘武。”刘恒眼光一凝,道:“为何?”贾谊坦然道:“陛下百年之后,天下必然流于太子之手,太子与代王刘武乃是同母所生,兄弟之情非比其他诸侯王,梁地乃是天下膏腴之地,同样也是淮南进逼关中的必经之地,有代王为太子守国门,纵然天下大乱,大汉可保关中基业。”刘恒冷笑道:“你焉能知道他们兄弟不会反目成仇?”贾谊肃容说道:“因为皇后还在。”刘恒手蓦然攥紧,随即他笑了一下,缓缓将手放开。
刘恒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们都说淮南之地和吴地会反,朕也不知是真是假。吴王这些年对朝廷毕恭毕敬,往rì骄横跋扈之气减了不少,他果然会反?”贾谊道:“吴王一反常态,其中必然大有古怪。臣听闻吴王为表对朝廷忠心,命自己的太子留在长安,所为的不过是让朝廷对他放松jǐng惕而已。不过吴王就只有太子一个爱子,竟然也舍得让他留在长安,看来他所谋者大,非同小可。陛下不能不对他留意。”刘恒点了点头,突然问道:“那······淮南王呢?”贾谊身子一震,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刘恒看着贾谊,道:“淮南王刘喜,从前只是屈居在城阳一郡之地,如今他拥有淮南之地三十六城,而且淮南民风剽悍,加上刘章的余党对朕不满,你说,他们会不会先反,还是会联合吴王反了朝廷?”贾谊喘息着道:“臣亦不知,但臣想,淮南王如今年幼,而且是城阳景王唯一的子嗣,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同样不敢有什么异心······”刘恒摆手说道:“没有异心之说太过虚无缥缈,你如何能知道他们心中如何怨恨朕。朕同样怀疑他们,所以才让刘喜封在淮南之地,往rì他们是有异心但是没有实力,如今朕给他们实力,就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有反心了!”贾谊看着刘恒,愕然地说不出话来。
刘恒随手将他上书的奏折拿起,笑道:“说起来,还是你的奏折让朕有了这个想法。朕将刘喜封在淮南之地,若是他反了,朕自然可以从容除去心头大患,若他不反,淮南民风剽悍,他们rì子也不好过,平rì被那些豪杰欺辱,朕也乐得如此,若是刘喜果然有能力,能够安抚黎民,自然对朕的天下有好处。如此一箭三雕之计,朕何乐而不为?”贾谊听他这么说,这才恍然大悟。他从前一直都想不通为何刘恒会将刘喜封在淮南王的封地,当初刘章和刘长如同仇雠,刘喜如今做了刘长的位置,未尝不是刘恒对刘章的羞辱。而刘长的四个儿子得知做了自己父王王位的原来是仇人的儿子,只怕对刘喜已经恨之入骨,如此刘喜便是落入四面受敌之境。刘恒虽然说此事是一箭三雕,只怕其中的内情远远不止于此。
刘恒见贾谊沉默,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不过刘章遗下的人才倒是不少,刘喜初到淮南,局面并非他一个小儿能控制,半月之后,他身边如今多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倒是有些手段,不过一月光景,淮南之地晏安,那些豪杰之士走得走,留的留,这女人一手破坏了朕的安排,果然厉害!”贾谊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是哪个女子如此厉害,但是听到刘喜无恙,便放下心来,对这个神秘的女子也没有过问。
刘恒看着下面跪坐的贾谊,随即看着案上的青玲玉璧,缓缓开口说道:“贾卿,你是否还记得,八年之前,朕将你从长沙召回长安,也是在宣室中,朕问了你什么?”贾谊微微一愕,随即道:“陛下问臣,何谓鬼神之本。”刘恒笑道:“原来你都记得······朕也还记得那rì你说的,只是当rì你举古往今来诡秘之事,虽然朕听得入迷,但如今却更加惘然而已,所以朕还想再听听你说鬼神之本!”贾谊一阵迟疑。
刘恒咳了一声,面上一阵涨红,说道:“贾卿,你如今年过三十,十余年颠沛流离,心中自然对宿命有切身之感,就如同朕伤心爱子之死一般,也全将这些归于宿命······呵呵,宿命、鬼神,这些到底有什么关联?你学识渊博,能解开朕心中的疑惑吗?”贾谊听了,眼中登时也是一阵迷惘,过往之事如同历历在目一般,他面sè数变,坐直了身子,看着刘恒,缓缓说道:“如此,臣勉强为陛下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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