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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rì巳时,未央宫宣室。
这一rì早朝之后,刘恒让大部分朝臣都退朝,只留下了几个重臣。此时的宣室却显得有些肃穆。刘恒看着殿上站着的刘章和刘兴居兄弟,眼眸微动,随手将圣旨交到了邓通的手上。邓通接了过来,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朱虚侯刘章于诸吕作乱中,为保刘氏社稷,身先士卒,诛斩首恶,立有大功;东牟侯刘兴居为朕除宫,深慰朕心。今特封朱虚侯刘章为城阳王,食邑二千户,金千金;东牟侯刘兴居加封济北王,食邑二千户,金千斤。钦此!”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臣刘章接旨!”一旁兴居虽然心中气愤,却也压抑着自己的怒气,说道:“东牟侯臣刘兴居接旨!”
殿上刘恒自然看出了我们兄弟二人的抵触之意,但却没有说什么。薄夫人说过,只要刘章肯在大臣面前接旨,其余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刘恒看着一旁的左右丞相,还有刚刚班师回朝的太尉灌婴,微微笑了一下。灌婴看了看我,见我没有什么反应,心道:“君侯莫不是以为老夫也背叛了他?······”他转头看了看一旁站立着面无表情的陈平、周勃两个人,心道:“当初我三人和君侯商议除去吕氏之时,谁能料想到这个场景!老夫虽然没有什么过错,但若是当初执意留在长安,让周勃前去荥阳,也许就不会害得君侯如此了······”想到此处,他叹了口气。
刘恒看着我,见我没有什么反应,笑了一下,说道:“如今朝廷百废待兴,自然要栋梁之才佐政,贾谊听封!”贾谊闻言出列,说道:“臣廷尉正监贾谊在!”刘恒微微颔首,说道:“贾谊身负皇恩,不辱使命,特擢为博士!”贾谊还未谢恩,右丞相周勃出列说道:“陛下,此子如此年少,恐怕是没有什么才学,只不过长了个花花架子而已,如此之人,陛下怎么能够任用?!”
刘恒笑了一下,说道:“贾卿虽然年少,但已经是在廷尉手下任用多时。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朕也顾不上许多了······陈丞相以为如何?”陈平出列拱手说道:“朝臣都是为陛下办事,陛下自然可以任用贤才,臣并无异议!”刘恒点头笑道:“好!此事就此说定。”
周勃见状,只得恨恨然退了回去。灌婴本来一直都在看着我,偶然一回头,看了受到刘恒封赏的贾谊一眼,微微一愕,想起这个面孔似乎是在哪里见过,想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般,心道:“原来这个小子是当初和君侯在一起的人······怎么他如今在为陛下做事?难道······”一时想着其中因由,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次朝议本来是没有多少事情,刘恒见朝臣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便宣布退朝。我转身而去,在一众躬身退后的朝臣中甚是扎眼,但朝臣只做未见。我和兴居走出宣室,还未走出多远,只见邓通似笑非笑地走过来说道:“朱虚侯······哦,城阳王,太后和陛下请你去永寿宫!”我冷笑一下,对刘兴居说道:“兴居,你先回去!”兴居点了点头,皱眉示意我自己小心,便转身去了。
我跟着邓通来到永寿宫,见薄太后和刘恒都在,连窦氏竟然也在里面,微微一愕,随即坦然。薄夫人见我站在那里,只是拱手行礼,微笑说道:“城阳王请坐吧!”我在刘恒下首跪坐了下来,转头看着薄太后,说道:“今rì刘章已经是城阳王,不知何rì能够离开长安?”薄太后笑道:“你肯对陛下俯首,哀家真的没有想到······”
我眉头一皱,冷笑道:“本侯肯接受册封,乃是不想再跟长安中的人再做纠缠,并非如薄夫人所说。本侯如今只有城阳一城的封地,纵然是有异心,也不能怎么样,你们大可放心!”刘恒听我这么说,眉头皱了一下。
薄太后看着刘恒的面sè,笑道:“你如此坦言相告,哀家自然是可以安心了。至于你离开长安之事······”她看着我,却并不往下说。对面的窦氏抬眼看了看我,随即又垂下了眼睑。上首的魏文心看着窦氏,眉头蹙了起来。薄太后见我面sè不变,终于说道:“你若是想离开,也无人敢阻拦你。”窦氏终于松了口气,抬眼见我面sè并无欣喜之意,神sè不禁一僵。魏文心眉头蹙得更深,一时眼光只在我和窦氏之间徘徊。
薄太后却是神sè温和,我眉头皱起,语气冷淡地说道:“你······你准备如何处置齐王?”薄太后看着我,良久才说道:“原来城阳王和哀家想到一起去了。”我却心中一痛,想起贾谊对我说那番话。他已经提醒我,朝廷必然会对付诸侯王,而首当其冲的正是齐王。我本来想着自己在长安一rì,就还有一rì的用途,薄太后既然肯放我回去,那自然是已经想好了怎么对付王兄的办法。
这时候听薄太后这么说,我忍不住道:“难道刘氏宗亲不能够相安无事?!”薄太后看着我,突然嗤笑一声,说道:“刘章,你既然也知道其中的原因,为何还要问这么可笑的问题?你的惊天计谋,自然可以一蹴而就,如今哀家主政,便只会用哀家的计策。”刘恒听到薄太后说“哀家主政”的话,虽然极力隐忍,仍是鼻中哼了一声。
薄太后对这一切只做不见,我冷然说道:“你的计策,就是一刀一刀的将刘氏宗亲铲除?你这样做,比之当年的高后又仁慈多少?!”薄太后听到我言语中的斥责之意,冷笑说道:“哀家自然知道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可事实如此,由不得哀家不这么做!就算如今让你刘章坐在哀家的这个位置上,你也没有其他选择,齐王必须死,这事谁也无法改变!”我忍不住咳了一声,薄太后看着我,说道:“刘章,rì后这样的惨事还会有很多,你既然猜想得到,就一切顺其自然。若是还像当初那样逆天而行,便只能是自取灭亡!”我低头沉默,只觉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被人牢牢钳制的感觉。
薄太后仍是好整以暇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却是问道:“城阳王,你在长安可有什么未了之事?”我想了想,说道:“本侯想去······看看张太后!”薄太后看着我,淡然说道:“张太后寡居之身,不便有人探视。但你若是执意要去,哀家也不拦你,你自己想清楚。”
我听她提醒若是我去看张嫣,被有心人说了出去,对张嫣的清白声名有损,想到此处,我黯然说道:“本侯不去了。”薄太后点了点头,眼神中流露出赞许之意,笑了笑,说道:“文心,送城阳王回去!”魏文心诺了一声,我听薄太后这么说,也就站起身子,行了一礼,走出了永寿宫。
魏文心偷偷看着我的侧脸,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低头想着自己的心思,一时没有留意。魏文心秀眉一蹙,说道:“城阳王大才,如此便退出朝政,不是太可惜了么?”我转头看着这个温婉的女子,突然笑道:“姑娘的意思是,让我辅助刘恒?”魏文心脸sè顿时冷了下来,说道:“你在太后面前可以不管上下尊卑,在我面前却不能,陛下的名讳,也是你可以胡乱说的?”我冷笑道:“哈!没想到姑娘竟然比薄夫人还有权势,真是没看出来!”
魏文心听出了我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冷笑道:“刘章,我这才知道为什么陛下如此嫉恨你······似你这种视旁人如无物的xìng子,果然不是平常人能够忍受的,你今rì这一切,原本就是咎由自取!”我看着她,淡然道:“若是本侯没有记错的话,本侯好像没有得罪过姑娘吧!你也用不着慷他人之慨,这般指责本侯!”魏文心闻言大怒,一时粉脸涨得通红,斥道:“刘章,你不要如此目中无人!你莫要以为自己私下做过什么事情就无人知晓,你想要独善其身,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吧!哼······”
我看着她,微笑道:“本侯做事,从来都是光明正大,不似有人,专门暗箭伤人!姑娘不用送了,本侯认得路!”说着抬脚走了几步。魏文心见我不理会她言语中的恫吓之意,心中又是一阵急怒,厉声道:“刘章,你和窦氏之间的事情······”
我脚步一顿,她顿时得意,冷笑道:“你自己想想,若是陛下知道,他会怎么对窦氏,又会怎么恨你?哈哈······”我看着她眼角中的戾气,淡然说道:“本侯早就说过,朝政之事跟本侯再没有任何瓜葛,你何必将本侯再牵涉其中?你若不想未央宫从此多事的话,就将此事忘却。本侯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说着,我再不理她,大踏步去了。
魏文心看着我离去的背影,口中冷哼一声,跺脚转身离去。
走到宫门外,我坐上小石头驾着的马车,慢慢回到府中。下车之后,我想了想,对小石头说道:“小石头,你去告诉漱玉和枕香,咱们收拾行装,回转齐国。”小石头啊了一声,说道:“公子,这么说······你终于可以逃离这个龙潭虎穴了?”我笑了笑,点了点头,迈步走进府门。
我在庭院中徘徊,想着自己来到长安这四年里发生的事情,初来长安之时,高后赐婚,我在朝中意气风发。中间的曲曲折折也就算了,但是如今落得今rì这个满目萧瑟的境地,我不禁在想,这四年之中我究竟得到了什么?高后的赏识重用随着她的驾崩而瞬间消逝,大臣的拥戴也因为权力倾轧也转了方向,这样看来,我竟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但我随即看向后院的方向,微微苦笑,心道:“虽说秀娘如今不肯原谅我,但我现在觉得自己拥有的,也唯有她一人而已。程弋告诉我,名利不过是过眼烟云。我前生一心想要优游山水,只求适意,rì后只做一个浪荡的凡夫俗子就是了。”
想到这里,我呼出一口气,笑了一下,走向后院。绕过屋角,果然看到那个我一心眷恋的身影。吕秀蹲在菜地里,正拿着铲子挖地,想来是要挖一个小窑,将过冬的菜蔬埋在里面,防止冻害。我慢慢走了过去,秀娘似乎听到我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我走到她身前,见她袖子挽起了一些,露出一段藕臂,她头发微微有些散乱,额头上已经有了一些汗水,垂下的头发被沾湿了,一绺一绺的在额前飘荡。我上前握住铲子,秀娘顿时铲不下去。她微微惊愕,看着我,又转过了头,放开了铲子,连连退了几步。
我不去看她,却是拿着铲子,自己挖了起来。吕秀见我身上还穿着朝觐的朝服,却在做农夫杂役在做的事情,一时惊愕,竟然忘了走。我细心地挖着,内心一阵喜乐,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似乎全然没有了一样。堪堪挖了两刻的光景,菜地里已经挖出一个足够大的菜窑。我放下铲子,将一旁堆着的菜蔬放进菜窑中。秀娘看了一会儿,慢慢走上前来,蹲下身子,一把一把地将菜蔬摆好交给我。
我微微一愣,心中突然一疼,我知道秀娘这样,已经是对我极好的了,我已经不敢再奢求其他。想到心痛之处,我几乎要落下泪来,连忙转过脸去,不敢看秀娘面上的神情。我们就这样默契地将菜蔬封存在菜窑里。过了一会儿,我突然觉得秀娘手指在我手上一碰,我抬眼看到她眼中的疑惑之sè,笑了一下,说道:“在齐国,要过冬的时候,我们也会这样将菜埋在土里,这样冬天还能有菜吃······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我问过枕香,是她告诉我的。”秀娘只是看着我,也不知道信不信。
我将一旁散落的土堆在菜窑上,秀娘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见菜窑要封好,我转头看着她,低声说道:“秀娘,跟我回齐国吧!······我带你离开这个伤心之地······”秀娘看着我眼中的疼惜之sè,眼眶一红。
我见她落泪,忍不住想要伸手,但看着自己满手的泥土,终于还是垂下来,继续说道:“如今的长安早已经不是从前的长安,我会在齐国好生照顾你······你,你跟我走吧!”秀娘身子一阵颤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我心中大喜,几乎忍不住要长啸一声,上前伸手将她揽在怀中。
秀娘靠着我的肩膀,忽然泪水止不住的汹涌而出。这才发现自己之前的冷漠原来如此脆弱,无论自己如何冷漠地说出恨眼前的这个人,可他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有着结发之缘的丈夫,恨也是无从恨起。她想起刘章所做的一切,不禁柔肠寸结,一时珠泪滚滚,不绝而下。
我轻轻拍着秀娘的后背,抱着她站了起来。秀娘退后一步,拉着我的手,我只能跟着她。两人来到水盆边,各自洗了手,又各自默然地走到前厅。小石头见我和秀娘并肩走了过来,忍不住心中大喜,却是收敛笑容迎了上来,说道:“公子,你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不过有些多······”我摇头说道:“有些东西,能扔就扔掉吧!只装一部《老子》和《南华经》,然后将我平rì的书信整理一下,装起来,带两套衣服就是了。”小石头哦了一声,转身又走去马车。秀娘看着侧院里停着的彩车,我知道她的心思,说道:“这是你当rì送我的马车,我准备让你坐着它回齐国。不过如今都已经这些年,它多半也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我昨rì已经将它修理了一下,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
秀娘安静地听着,我笑了笑,却见枕香和漱玉从侧厅走了过来。漱玉见我和秀娘站在一起,一呆之下,神sè黯然,但随即她抬起了头。两人走了过来,我问道:“你们的行装收拾好了没有?”枕香看着我,抓了抓脑袋,只是笑着。我看出了她笑容背后的愧sè,说道:“枕香,有什么事情你直说无妨!”枕香咬着嘴唇说道:“我······君侯,你不等······其他人了吗?”我愕然一下,问道:“还要等谁?”枕香忽然面sè微红,我还要再问,忽然衣袖被秀娘扯了一下,转身却见秀娘神sè淡然的样子,心知有异,便住口不提。
漱玉忽然说道:“君侯,你们启程先回去,我陪枕香妹妹留下,等秦卬将军。”我眼神一凝,说道:“秦卬要回长安?他为何不在王兄身边?”漱玉看着我,说道:“君侯之前不是也曾怀疑过奴婢是内间么?荥阳大战那段时间君侯都将信件交给奴婢处理,奴婢的确心中有私,为枕香妹妹传书给秦卬将军······君侯可怪罪奴婢?”
我摇头笑道:“原来如此······这等好事,我又怎么会怪罪你,我只是没想到,原来战火之外,竟然还有这等姻缘!哈哈哈哈······”枕香面sè一阵泛红。我想了想,说道:“既然秦兄会回来,我们等他便是。”漱玉蹙眉说道:“君侯不可!”
我面sè微微一变,漱玉说道:“君侯在长安,本来就如履薄冰,此次好不容易能够逃出生天,怎么能为这种小事耽搁?未央宫里忌惮君侯的大有人在,君侯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皱眉不语,漱玉见我犹豫不决,大声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君侯难道不知道么?”我点了点头,却是看着她。漱玉低头不看我,说道:“奴婢······奴婢陪着枕香妹妹!”我见小石头已经收拾好了行装,点头说道:“好,你们自己小心!”秀娘向漱玉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车。我牵过枣红马,小石头驾着马车,离开了侯府。
漱玉和枕香二人走到门口,看着我们离去的方向,默然无语。枕香看着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转过头来看着漱玉,问道:“姊姊,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你不是应该和君侯一起走的吗?”漱玉闻言一笑,眼中有瞬间的失神,说道:“是啊!我怎么突然想留下来了?······”枕香蹙起了眉头,漱玉接着一笑,“你没有看到吗?君侯和夫人在一起,我······我是傻了······”枕香看着她,伸手握住她的左手,漱玉回头看着她,笑了一下,枕香问道:“那······姊姊,咱们还跟着君侯回齐国吗?”漱玉眼神一阵惊愕,说道:“当然要回啊!齐国是咱们的故乡,如今就当是归家了······难道你不想回去?”
枕香连忙摇头,笑道:“我还以为姊姊你对君侯死心了,不愿再见他了呢!”漱玉轻轻笑了一下,说道:“怎么会······有时候,你明知道事情的结果不是自己想的,但还是会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她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些连自己都不明白的话,连忙又道:“我胡乱说的,你还是个小姑娘,不懂的······”枕香没有说话,但是看着笑容苦涩的漱玉,心道:“姊姊,你当真以为我不懂么?······”
两个女子在侯府门前站了许久。
深夜,朱虚侯府。
偌大的朱虚侯府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两个女子简单吃了些东西,就回房睡觉去了。漱玉闭上眼睛,但脑中反反复复地想着刘章和吕秀的身影,一时心中烦躁。身旁睡着的枕香却是鼻息细细。良久之后,她正迷迷糊糊地想要睡着,一旁的枕香忽然轻声说道:“姊姊,你睡了没有?”漱玉嗯了一声,道:“我睡着了······”枕香支起右臂,借着外面的月光看着漱玉光洁的面容,轻声笑道:“姊姊你骗人!你明明没有睡着······”漱玉仍旧是闭着眼睛,口中却说道:“你在想什么?怎么还没睡······”
枕香偷眼看了看房中灰暗的一切,心中有些害怕,说道:“姊姊······你不觉得······好像房里面有人吗?”漱玉呼出一口气,说道:“什么房里面有人,我看多半是你心里有人才是!”枕香面上一热,幸而屋里光线很暗,没有被她看到脸上的红晕,她努嘴说道:“姊姊,我不是说笑!”漱玉嗯了一声,说道:“好,我不笑就是了······”
枕香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说道:“姊姊,君侯走了,这么大的侯府好像不安全了,你说,会不会有人前来偷盗······或是什么······”漱玉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看到她身子的轮廓,说道:“你别乱想,侯府之中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应该不会······不会有人来了吧?”枕香听她说话也没有了底气,心中更加害怕。
两女正在沉默之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枕香一声惊呼,紧紧抓着漱玉手臂,漱玉也是心中一跳,心道:“是谁?还有谁会来朱虚侯府?难道是秦将军?······可是这声音分明不止一人······”正想着,只听一个人压低声音说道:“大哥,咱们这样翻墙进来,要是被里面的人发现的话······我听人说朱虚侯治下严厉,只怕会杀了咱们!”另一个声音说道:“你胡说什么?他现在自身难保,而且我亲眼看到他巳时就已经出城,这里哪还有人······”漱玉只觉枕香在自己身侧微微颤抖,忙捂住她的嘴,害怕她惊骇之下发出声音,但听得那人说君侯已经出城,又暗自放心。
耳听得外面又传来几个声音,似乎有四五个人一样,枕香直吓得簌簌发抖。漱玉看着屋外,几个身影慢慢附在门窗纸上,又慢慢离去。漱玉松了口气,只觉后背一阵冷汗,枕香却是忍不住哼了一声,窗外一人惊道:“有人声······这府里还有人!”说话间已经来到门外。枕香看着门上模糊的身影,挣扎了几下,漱玉大急。正在此时,忽听有人“啊啊”几声,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打斗和叫喊声,门外一个清越的声音说道:“你等是何人?为何前来朱虚侯府?”
枕香一听这声音,忍不住想要欢呼。漱玉听是秦卬的声音,也放下心来,高声叫道:“门外可是秦将军?”秦卬微微一愕,说道:“漱玉姑娘!?······君侯在吗?”枕香欢呼一声,跳下床,两女本来就是和衣而睡,她点亮油灯,说道:“秦将军,你可回来了,方才真的好险!”秦卬没有答话,却是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先前的声音说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咱们都是街头的小混混,因见到这侯府无人居住,想着偷盗几件值钱的物什,想不到府中还有您这等高人······咱们可什么都没做,将军饶命啊!”余人也是一阵哀求。秦卬冷哼一声,说道:“你们当真大胆?朱虚侯何等人物,如今虎落平阳,竟然连你们这等小角sè也敢前来冒犯!”那人跪伏在地,磕头如捣蒜般,口中说道:“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秦卬jǐng觉地看了看四周,说道:“你们滚吧!”几人一听,有些愕然,随即狼奔豕突,作鸟兽散了。
秦卬看着这些狼狈的身影,冷笑了一声,随即对着房门说道:“听这些人说,君侯已经离开长安,怎么两位姑娘还在此处?”房中漱玉低声说道:“秦将军请进来说话吧······没有什么不方便的。”秦卬沉吟一声,推开房门,只见两女跪坐在厅里,枕香一双笑盈盈的眼睛盯着自己。他不禁心中一跳,不去看她,却是跪坐下来。
漱玉道:“秦将军书信中说会回来长安,妹妹一意要在此等你。我不放心妹妹一人,所以便陪着她。”秦卬哦了一声,虽然漱玉只是简单的两句话,他依然能够感受到枕香对自己的情深意重,想到此处,他忍不住转头看着枕香,枕香心中一阵羞赧,低下了头。
漱玉见二人如此情状,笑了一声,随即想到自己,忍不住一阵心酸,强颜说道:“太尉从荥阳班师,归来已经有几rì,怎么秦将军却这么迟?难道是路上有什么耽搁?”秦卬点头说道:“不错。我离开齐营的时候,虽然是换了便装,但归途之中被太尉的人马围住。后来我侥幸见到太尉的公子灌阿,这才得以逃脱牢狱之灾。灌阿本来是后军,所以回来得晚了······”他浓眉微皱,说道:“我回来之时,听说君侯已经离开,本来想直追过去,后来想着再看一眼侯府,所以回来。之后见到这几个混混,我本以为是朝廷派来的人,所以一直隐在暗中······只是没想到两位姑娘还在府里,天幸我回转了来,不然······”枕香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漱玉淡然道:“冥冥之中,果然是有天意······”
秦卬看着她淡淡哀愁的面容,开口问道:“长安变乱之后,君侯如今怎么样了?”漱玉淡然说道:“君侯身子虽然rì渐好转,但我总觉得他面sè不对,这个剑伤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好。而且他这段时rì都是心灰意懒的样子,只怕,只怕是心中伤痛更甚于身体上的伤······”秦卬默然,随即问道:“君侯是何时离开长安的?”枕香抢着说道:“今rì傍晚······是申时走的······”秦卬哦了一声,低头说道:“如此说来,君侯还没有走远,现在还来得及!”
漱玉听他这么说,眉头一蹙,尖锐地问道:“秦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抛下妹妹不管?”枕香一听,神sè一黯。她平rì便是泼辣的xìng子,这时见秦卬低头不语,忍不住站起身子,说道:“你果然这么无情无义,算我往rì错看你了!······”说着就往门外疾步而去。秦卬心中一阵纠结,但也站起身子,追了上去,抓住她手臂,枕香一阵挣扎,想要甩脱,但她哪里有秦卬力大,只能站住,但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漱玉见秦卬面有愧sè,知道他不好开口,便上前说道:“妹妹,秦卬将军也是乃是信人,他一心担忧君侯,也是他的信义······”秦卬突然说道:“我和你们一起走。”枕香一愕,抬眼看着他,随即低下头来。漱玉也是微微一愕,随即说道:“也是,这个时候,城门早就关了,你也不能出城,不如明晨我们一起赶路。”秦卬见枕香不再挣扎,防脱了她手臂,说道:“我明rì一早为姑娘准备车马······”
漱玉摇头道:“还是准备快马吧,我们已经耽搁了一夜,不能再耽搁了!”秦卬看着她柔柔怯怯的身子,迟疑道:“可快马颠簸,姑娘受得了吗?”漱玉摇头说道:“明rì你和妹妹共乘一骑,我自己一骑,咱们赶往长陵,说不定还能碰到君侯他们!”
秦卬一愣,问道:“长陵?”漱玉神sè一痛,说道:“不错,夫人自小生在长安,如今离开长安去齐国,自然是要去拜祭的。而且君侯虽在府中rìrì祷祝,如今离开长安,也该去太皇太后的陵墓去拜祭一番。”秦卬嗯了一声,见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便道:“两位姑娘就请安歇吧,我去隔壁,若是有什么事情也好照应。”漱玉嗯了一声,说得:“秦将军想的周全,多谢了!”秦卬点了点头,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漱玉站了一会儿,见枕香只是低头不语,便笑问道:“妹妹,你在想什么?如今秦将军在,不用担心了······”枕香蹙起了眉头,轻声问道:“姊姊,你说······他怎么都不对着我说话,只是看着姊姊你呢?难道他不喜欢我,喜欢姊姊!”漱玉笑着在她额头拍了一下,说道:“你又胡思乱想!秦将军虽然比你大些,但从前都是和将士混在一起,如今知道一个女子钟情于他,自然是手足无措了······你们自然一些就好。”枕香嗯了一声。
漱玉忽然一笑,伏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明rì你和秦将军共乘一骑,你们有好多情话可以说呢!”枕香啐了一口,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拉着漱玉小声说道:“姊姊,我知道你的心意,知道你······”她看到漱玉突然转变的神sè,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漱玉笑了一下,但眼中却尽是苦涩之意,心道:“君侯,不知道奴婢今生能否与你有这样的旖旎风光······只怕是没有吧······”她这般一想,心中一阵痛楚,一时也不禁惘然。
大汉长陵,乃是高祖刘邦和高后吕雉合葬的陵墓。长陵在雍州咸阳县东三十里,离长安城三十五里,那里有东西两座山,山东西长百二十步,高十三丈。刘邦和吕雉虽说是合葬,但却是夫妻一人葬在一座山中。两人隔了一百余步,相互守望。
我站在山前,看着相对而立的两座陵墓,忽然想起高后生前说的“结发”,以我这个后人的眼光来看,这两人xìng格极为不和,刘邦在后世中被称为无赖,但却很会御下,也有很重的心机,吕雉出身名门,算是大家闺秀,一人好动,一人喜静。到后来更是心有芥蒂,相互埋怨十年之久。但因为结发二字,吕雉终于还是念着夫妻的情分,以**主政,更是为大汉费尽心力。我如今面对着长陵,已经不想管大汉的天下会往哪个方向走去,只是想着这对怨侣,随即看着身旁的秀娘。
秀娘如今是第一次前来高后的陵墓,想着这两三个月来发生的一切,忍不住啜泣起来。她与高后生前已经是祖孙之情,如今更是时变事变,天人永隔,前尘更是不堪回首。我们在山前遥遥拜祭,秀娘对着高后的陵墓跪了半个时辰。我微微皱眉,想着她小产才不过两个月,如今久跪,说不定对身子有损,便看了看小石头。小石头会意,上前低声说道:“夫人还请节哀,身子要紧!”秀娘身子一动,却再没有其他的动作。小石头回头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走上前去,伸手拉着她手臂,将她拉了起来。秀娘转过头看着我,眼眶中全是泪水,面上却看不出是悲是喜。我看着面前的高后陵墓,说道:“皇祖母,刘章今rì来拜祭您,之后就偕同秀娘回转齐国······”我看着身旁的秀娘,长声说道:“长安变乱也算是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隽永不变的东西。您和高祖皇帝一生误会,死后纵然冰释,也晚了太久。所谓帝王之业,虽然一时不可磨灭,但终究会被人忘记,就如同你们,如今也不过是两座孤坟,荒草凄凄,沉默相对。我不想就这样浪费今后的时光,昨rì之非已尽皆归于昨rì,秀娘,我只想与你携手并肩笑看风月。我在皇祖母的陵前起誓,rì后不会负你半分!若违此誓,教我天地不容!”我刚说完,秀娘已经抓住我的手,轻轻摆动。我转头看着她,她只是摇头。
我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当rì我在高帝庙中起誓,落得如今这个下场,皇祖母也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让我不可随意起誓。只要你能明白我的心意,无论如何我也心甘情愿!”秀娘口一张,刚要说话,突然想起自己的誓言,终究没有发出声音。我见状摇头说道:“秀娘,你不用如此,有你在我身边,就算你不同我言语,我也明白你的心意,我的心意你也能够明白!”秀娘看着我的眼睛,哽咽了几下,一时心中有喜有悲,扑在我的怀中。
我抱着她娇软的身子,也是叹息一声,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随即心中一动,看着眼前的长陵,心道:“高后,你在泉下应该知道我并非是真正的刘章,但我对秀娘之心天rì可鉴,希望你rì后护佑秀娘,让她每rì开怀······”
一旁的刘兴居和小石头见我和秀娘终于重归于好,心中也自高兴。刘兴居正笑着,突然听到从南边传来一阵轻微的马蹄声,他转头看去,只见两骑骏马飞奔而来。我也是心有所觉,望了过去。刘兴居面sè一变,说道:“二哥,会不会是刘恒食言,派人来刺杀?”我目力极好,已经看到来人的衣着,淡然说道:“是秦兄和漱玉、枕香他们,是他们来了!”两骑马转眼来到跟前,秦卬跳下马,拱手行礼,我见枕香和漱玉还都在马上,便道:“秦兄,扶两位姑娘下来吧!”秦卬面上一红,将枕香抱下了马。漱玉却是自己扶着马颈,跳了下来。
我看着眼前的众人,笑道:“好,你们都来了······只是······”我看着秦卬,续道,“秦兄在荥阳一战,已然天下扬名,我如今屈居弹丸之地,只怕养不起你这位大将军啊!”秦卬拱手为礼,说道:“君侯说笑了,末将就算在朝中chūn风得意,终究是心中不安。君侯从前说人之一生只求‘适意’二字,秦卬不才,愿附骥尾以求适意!”我双手虚扶,听他这么说,心中一阵感叹。
哪知道秦卬接着说道:“况且,枕香是君侯的侍女,末将有心凤求凰,但枕香已经跟末将说了,要一辈子服侍夫人,末将无奈,只能甘于平淡了······”我转头看着枕香,枕香早已经红晕满面。我笑了一下,随即看到她身旁的漱玉,淡然一笑,说道:“如此更好,等到了城阳,我为你们二人主婚······漱玉也该找个好人家了······”
我这话刚说出口,却觉得秀娘扯着我衣袖,漱玉已经是咬着唇皮说道:“奴婢不嫁!”我不禁愕然。小石头见几人有些尴尬,忙说道:“公子,咱们该启程了,这些琐事,等到了城阳再说不迟!”我唔唔几声,秀娘嗔了我一眼,走上前去,将漱玉拉到一旁。兴居看了看我,说道:“二哥,你何必说这样的话······”说着自去准备车马。我苦笑一声,想着此事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只得暂时放在一旁。
我又看了一眼长陵,突然见到一群飞鸟惊起,心中一动。上前几步,秦卬一直看着我,突然见我举动有异,凝神分辨之下,突然说道:“君侯小心,树后有人!”我站住身子,问道:“是离朱吗?”秦卬一愕,后面几人也是一阵愕然。过不多时,树枝慢慢分开,一脸落寞的离朱走了出来,站在我面前。我见他神情寂寥,一副落魄的样子,心中微有不忍,开口说道:“离朱,你若是无处可去,便跟着我们回去城阳吧!”
离朱猛然抬头看着我,随即眼中的炽烈之sè消失,他摇头说道:“不用······既然如今秦······秦将军已经到了君侯身边,君侯也算安全了,我也该走了。”我见他转身要走,忍不住高声说道:“你这番离去,不会是觉得自己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觉得尘世间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然后学着田横一样,挥剑抹脖子自刭吧!若果真如此,你离朱就是一个懦夫!”他突然停住脚步,冷厉的目光看着我。我哼了一声,说道:“你觉得你亏欠我的,就只凭着保护我两个月的功劳就可以抵偿吗?你可知道你当rì一剑,我失去了什么?!你欠我的还有很多,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决不会原谅你!”
离朱胸口起伏不已,只是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说道:“但你若是再为我办成一件事,我可以放你去死!”他神情凝重地看着我,良久之后才说道:“君侯还有何吩咐,末将拼死也为你办到!”我肃容说道:“琅琊王刘泽在长安变乱之际,背叛王兄,而且一力举荐刘恒为大汉皇帝,因为立此大功,所以被刘恒封为燕王。他早已经在月前就离开长安就国,此时大概已经在燕王宫享乐······哼,这等小人,留之无用,我要你刺杀他,你敢不敢?!”
离朱皱眉不语,我随即说道:“此事你若是有心,也很容易办。当初我让你和秦兄去监视赵王、代王和燕王,你早就在燕国有故交,当初的人手还在,你行事自然大有助益。而且刘泽本来就sè厉内荏,他心中害怕我会报仇,所以必定防范极严。你若是扮作我的模样,从容进城,他得到奏报,一定惊慌失措,那是他自乱阵脚,就是你刺杀他的大好时机!”说完,我看着离朱,等着他的回答。
离朱想了想,说道:“好!末将答应了!若是末将······罢了!”我冷笑说道:“你若是还想去拜祭田横将军,就自己去,他是大汉的敌人,我是不会去拜祭他的!”离朱闻言看着我,拱手说道:“君侯的苦心,末将心领了!多谢······”我看着他,皱眉说道:“还有一事······刘泽有一位夫人······”离朱皱眉说道:“就是那个蒙着面纱的?末将一并将她杀了就是!”我摇头说道:“你只需杀刘泽一人就是,至于她,就任她自生自灭吧!”离朱诺了一声,拱手说道:“君侯自己保重,离朱拜别了!”我听出他言语中的意思,不禁眼中一热。
秋草簌簌,寒风乍起。秦卬看着离朱远去的身影,不禁叹息一声,说道:“离朱可惜了······”我转头看着秦卬,笑道:“你跟他不同,不知道他心中什么东西最重要。战国时代有刺客,豫让为报智伯知己之恩,千方百计刺杀赵襄子,还有曹刿、聂政、荆轲等人,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所以名垂后世。离朱便是这样的人。我虽然以此事为难他,但他一心求死,这是谁也无可奈何之事。”
秦卬看着离朱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忽然问道:“君侯让离朱刺杀燕王,难道果真跟燕王有如此深的仇恨,还是君侯另有打算?”我笑看着他,问道:“你如今看事情的眼光不在我之下,这其中的道理你想不到吗?”
秦卬赧然一笑,随即说道:“君侯的意思是,燕国远离关中,若是再有刘泽这样的人为王,说不定天长rì久不服从朝廷,所以想代替朝廷削弱诸侯王?”我只是笑了笑,秦卬见我面sè,便知道自己说的不错,他挠挠头,说道:“末将只是没有想到,君侯的心胸豁达如此。君侯虽然表面跟陛下不合,但暗里还是在助他安定天下······”
我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么想,却将我想得未免太好了,我不过是为大汉的社稷,跟刘恒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既然如今不能一举解决诸侯王的问题,那就慢慢削藩就是。争权夺利那是刘氏子孙的事,可百姓何辜?我只不过是不想再看到生灵涂炭罢了!”我看着眼前壮阔的关中平原,叹了口气,随即朗声说道:“这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不用管是什么初衷什么目的。不过是顺手办了而已,何必多言!”
秦卬笑道:“君侯还这么说,明明是你说了这些,末将可没有说这么多······”我哈哈笑了起来,随即一甩衣袖,说道:“咱们该回家了!”秦卬眼中一阵热切之sè,见我已经走向马车,便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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