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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沉浮如梦

() 在我的世界里，我很久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也很久没有看到任何光芒。
我仿佛置身于黑暗，仿佛置身于一个深渊，使常人所无法触及。

我只当自己已经死了，然而我终究还是醒了。

我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只有花琴和我，我们在半山腰搭了一座属于我们的小屋。我和她一同修道，一同采药研药，治病救人。她冲我甜甜地微笑，灰白sè的头发在风中却是那么苍艳动人。

我浑身都疼，胸口一阵剧痛。我抿抿嘴唇，方觉口渴。我依稀望见桌上有水，我想伸手，那一切却遥不可及。

“呀呀，伯言，他醒了，快来快来！”我看见一个红衣少女从门前跳进来，手中竟提着我的古锭刀。我这才发现自己躺在都尉府自己的床上，可舞刀的却不是张鹿鸣。

“来了。”一个温文尔雅的淡绿sè长袍书生走了进来，朝那个红衣少女笑盈盈地说，“嗯，确实醒啦，多亏了郡主的悉心照料。”

我此时勉强从床上坐起，倚在墙上，望着他们二人年轻灿烂的笑容。

“你真的没事了？”红衣少女凑上前来，好奇地望着我。

她留着短发，发髻上攀着一个金sè的凤凰发钗，她的眼睛很明朗，清澈得似乎看不见一丝尘杂。

我微微点了点头，含笑。

“伯言，你去吩咐厨子端些热粥来。”红衣少女吩咐道。

那少年与她差不多年纪，隐约十七八岁的模样。男孩小脸，眉目晴朗俊秀，走起来仿佛能掠着一阵清风。我心中暗自赞叹，却无力说什么。

那少女捂着嘴咯咯一笑，随即坐到一旁，兀自倒了杯水，自顾自喝了起来。

“你可知道你睡了多久？”她柔声道。

“不记得了。”

“你可知自己伤在哪？为何会受伤？”

“不记得了。”我依旧这般回答。

“你可知自己是谁，这是何处？”少女瞪起眼睛。

“我是陈瑞，这里是都尉府。”

“哼。说的不错！”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你是负伤前就晕了过去。我听说了，你硬是接了那贼汉子二十多招。我当rì也只和他接了三招便双手酸痛，那贼汉子是蛮族，力气大的很。”

“那后来呢？”我微微一笑，继续问。

“喏！”少女指了指门外，那少年端着一碗热粥正走进门来，“我和陆伯言联手用绳索捆了他双脚，你大哥闻声赶到，一刀就把那贼汉子剁了。当即烧了寨子，连夜遣我和伯言将你送了回来，照料了整整三十天，你才醒！”

少女愈说愈激动，有些埋怨地撑起头望着我：“好不容易说服兄长让我和伯言去一次前线，还想立点功劳呢……居然连前线都没上，直接返乡了。”

“对不起。”我轻声道。

“好啦，郡主，我们不是破了山越贼寇的寨子么，为百姓除去一害也算得是大功一件了！”绿衫少年笑起来很温婉很柔美。

“好——啦！”红衣少女又咯咯一笑，提起了古锭刀，“不过倒是发现了这件宝物，大嫂只说将宝刀赠了英雄，却没想到大嫂竟然送给了你。”

“姑娘喜欢它？”我好奇地问。

“爱不释手！”红衣少女欣然。

“姑娘是？”

“孙坚之女，我大哥是孙策，二哥是孙权。”女孩没再说什么，放下古锭，起身将粥端到我身边，舀起一勺，缓缓吹了几下，递到我唇边，眼睛专注地盯着汤匙，生怕抖落了一点。

我勉强张开嘴，终于进了一些食物，这才忽然觉察到腹中空得让人难受。

喉咙忽然一阵剧痛，我侧脸轻微地咳嗽了起来。

少女接过少年递来的手帕，替我擦了擦胸前的衣襟，嘴角依然挂着微笑，却无奈地摇了摇头。

“伯言，你说他还要多久才能复原？”

“只怕还要大半个月。”

“那我们岂不是还要在这里折腾……”她忽然止住了抱怨，转身微蹙着眉又给我喂粥。

“对不起，给两位添麻烦了。”

“无妨，无妨。”绿衫少年缓缓道，“既然你也醒了，我去唤那位姐姐来见你。”

“恩？”

“当rì你救的女子啊！”红衣少女嘤嘤地笑着，却放下了粥碗，爽声道，“我去唤姐姐喂你，我手拙，喂不好。”

“不，姑娘，很贤淑。”我轻声道。

她冲我甜甜一笑，转身去拉少年的手：“伯言，我娘常说我不够贤淑。他是第一个夸我贤淑的人呢。”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出去。

我静静地倚着墙，耳畔传来金丝雀的鸣叫声，忽然一切又能变得安静，我的心，也渐渐能沉了下来。

不一会儿，眼睛红红的张鹿鸣悄然走了进来，已然是哭过了。

“陈大哥，对不起，我害了你。”她说着又哭了起来。

我摇了摇头，苦笑着。

“伯言，你说这世间，为何人越不在身边就越要思念，在身边却要离开，重逢了，见了却又要哭呢？”我依稀听见门庭外红衣少女的询问声。

“大概是喜极而泣吧！”

“若将来你也这样，我定会笑盈盈地来见你。”女孩银铃般的声音回荡在午后安静的回廊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张鹿鸣静静地喂我喝了粥，我不乏咳嗽，总觉得自己似乎是生病了，每次咳嗽胸口都会一阵剧痛，甚至要噙出泪来。

她静静地扶我躺倒，在床头又坐了一阵，似乎背身对我哭泣。

我心中一酸，暗想周围的人望见我莫不是摇头叹息就是哭泣，难道我已经病入膏肓，终于无法医治了么。

“你怎么了？”我暗问。

“陈大哥，我对不起你。害你受这么大的苦痛。我恨不得伤的是自己。”

“我这不好好的么。”我苦声一笑，却又觉得胸口一阵剧痛难当，眼前一黑顿时就感觉自己一口气要提不上来。我连喘了好几口气，方才平缓下来。

她又落下泪来，显得措手不及。

“我这是怎么了？”我一时竟然有些心慌。

“你体内有毒，毒气攻心，又沾了伤寒，如今毒已近五脏六腑。请来的大夫说病症太多，无从入手。”

“毒气？哪里来的毒气？怎么会中毒呢？”我心中暗惊，难道先前感觉自己眼前发黑，喉咙口一阵剧痛。

“大夫说是瘟疫。”张鹿鸣哭红了双眼。

我心中一惊，难道是当年与花琴下山救助灾民之时染了疾疫。

想到花琴，我忽然心里感到一阵轻松。

“终于能和她见面了。”我苦笑道。

“不，陈大哥，不会的。”她的声音渐渐在我耳畔消散。

“你们离我远点，不要感染了。”

“大夫说只要不接触到你的血，就不会感染这种症状。”

“嗯，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吧。”我摆了摆手，勉力压抑住喉咙中的刺激。

张鹿鸣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终于闭口，悄悄退了出去。

我将头埋在被子中，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我忽然觉得嘴角一阵咸涩。竟然一口淡淡的血丝从我嘴角涌现，染红了周围的被枕。

这一幕似乎于当年花琴床前一样，当年我去寻她，她的枕边也是斑斑血迹。

“师姐，当年你为何要赶我走。是为了让我躲这样的灾疫吗？是害怕将病症带给我吗？还是不忍我看到你这般惨状。”我苦笑着，却什么都不再去想。

面对死亡，终究所有人都要学着平静去面对。倒不是因为害怕和恐惧，而是因为更多的无奈和无能为力。

我静静地躺着，脑海中点点过往的岁月浮现在眼前。

我在滨海读书，我的那些同学，伙伴，我的家人，我的这一生，难道就要这样度过，在这个不知名的时代，甚至不会青史留名，甚至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我来自于未来。

“啊？”我听见门外有人惊呼，却是那红衣少女，“大夫，怎么回事？”

门前有个人影悄悄地望过来，惊慌地喊：“他咳血了，这间房不能进人了。血上有瘴气，任何人不要靠近。”

我静静地听着，安然地躺倒，嘴角咸涩的血一直顺着脸颊流淌，我望着窗外的光不断亮起又变暗，rì子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却真的再没有人进入这个房间。

过不多久我不病死也会饿死的吧，我暗自想着，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合眼，我便真的再没想睁开。

“伯言，这样好吗？”不知过了多久，我竟又听见那个红衣少女的声音。

“别怕，我们多用几层布裹住自己，就不会接触到血了。”然后是那个少年。

“陈瑞！”少女轻声地唤着，一连唤了好几声。

“不会已经？”她颤声问。

“陈瑞！”少年也唤了我几声，我醒着，却不想回答，也不愿意他们进来。

“怎么办？郡主，你怕吗？不然让伯言一个人进去好了，伯言见过死人，不怕。”少年柔声道。

“我……我有什么好怕的！”门被打开了，我侧目望见两个人的身影。

“咳咳。”一阵寒风吹进屋子，我又咳了几声，眼睛既然流出泪来。

“陈瑞，我们来看你了。”红衣少女摸着椅子坐下，“给你带了点吃的。”

少年提来了一盏油灯，安置在窗边，我于是看见了他们二人的脸庞。他们双手裹着厚厚的长袜，竟然也有好几层，却没有蒙面。

我微微一笑，他们依然天真年少，只是望见我时眼睛中流露出几分怯意。

“你怎么这般消瘦。我来喂你吃点干粮。”红衣少女隐约噙着点泪光，从桌上揉了一些面饼，揉碎了放到我唇边。

我感动得险些哭出声来。

少年轻轻顺着我的唇用湿布擦拭着，灯光下我隐约看见布上黑sè的斑迹，我知道那是凝固的血。

“你们不怕？咳咳……”我又咳了两声，几乎是气若游丝。

“啊，伯言，当心！”少女显然惊叫起来，少年的手上，沾到了黑sè的斑点。

“没事！”少年扯下右手的长袜，但见里面一层安然无恙。“这袜子我们出去便烧了罢！”

少女咯咯地笑了，又给我喂了点碎饼，听着外面传来阵阵鸡鸣，才勉强对我笑道：“我们该走啦，不能被那些大夫发现。”

我感激地望着他们，点了点头。

“那位姐姐已经去请最好的医生了，她说这个人一定能能治好你的病！”

“那不过是安慰……”

“不，她是认真的。”少女信誓旦旦地说。

“姐姐说她rì夜兼程，也要救回你一命！”少年点点头，“陈公子安心养伤，我们会来照顾你的，只是白天我们尚有功课，这些食物放在你枕边，你可以慢慢吃，不会有人敢进来的！”

“除了我们，我和伯言是未来东吴的大英雄！”少女自信满满，点点头。

两个人将食物和水放在我枕边，这才悄然关门走了出去，隐隐听见二人脚步声渐行渐远。我也终于安心地过了一夜。

我这样的病症，即便是名医华佗，也无法医治好吧！我忽然想起这一切也许是报应，当年师父曾问我是否一生愿意追随花琴行医济世，师父曾说过我若助纣为虐，化为厉鬼来取我首级。想必真是报应，我又苦苦一笑，我这一生做错了那么多事，多半顺由心意，不问是非。

这个世界本就如此不是么？天下是何人的天下？我去帮曹cāo？去帮刘备？还是现在留在东吴认太史慈做了结义大哥。大乔赠我古锭刀希望我能够为吴国效力，继承孙氏遗愿。然而我终究只是一介凡夫俗子，我能做的毕竟有限，只是我这些轻描淡写已然让我身负这样的不治之症，何况更多呢？

这一切，终究是逃不过问心，如果这样过我的一生，我又是问心有愧，还是问心无愧呢？

我几乎已经做好了一切告别的思想准备，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惊慌和失措，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哀婉和悲叹，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牵挂和思念。我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再见到那个我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女子了。

“陈瑞，陈瑞！”我听见门外女子的惊喜声呼喊着我，“他还活着吗？他还活着吗？”

“还有一口气。”侍从们回答。

“陈瑞，陈瑞！我带来了最好的医生，你不会出事了！”那是张鹿鸣的声音，我用侧眼往门前望去，却见她扑开我房间的大门，薄薄的晨雾中，一道清雅的光直直地照shè到我的床前。这是一道和煦而柔烈的光芒，这是一道希望的曙光，我依稀感觉到刺眼的阳光，微微眨了眨干裂的眼角。

“你看这是谁！”张鹿鸣侧身闪过，门前却多了个人。

一个人，一个女人。

一个身穿罩袍的女人。

虽然透着阳光，我却能看清楚她衣服的颜sè。

那是一个披着深黑sè罩袍的女人。

我的瞳孔瞬间放大，整个人几乎要跌落到床下。

她侧脸望着我，黑sè的长袍错落有致，深浅分明。

她清雅脱俗的容貌与一身清逸的装扮加在一起，像是个道姑的装扮。

我睁大眼睛望去，她清华脱俗的黑sè细眉微微挑起，双目清扬婉约，幽若秋水，泛着粼粼的水光，只这一眼，直直地看到了我的心里。

又一阵寒风吹进屋子，她摘下了头上的罩衫，那是熟悉的姿势，那是熟悉的面容，那是熟悉的，灰白sè长发……

我知道，自己不会死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