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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应对

顾竹轩一身米白色绸缎长衫，外套暗纹的无袖马褂（马甲），浅灰色西裤，脚穿锃亮牛质皮鞋，典型一副民国富绅男子打扮。劳文丰一身浅蓝色阴丹士林布牌布料长衫，深灰色西裤，一副黑色布胶鞋。
两人站在门前客气握手致礼，相互打量对方着装。劳文丰毕竟是教会学校讲师，一副文人知识分子打扮也属正常。而在上海滩勇猛打杀仗义执言为标志的流氓大亨顾竹轩却是一副乡间地主富商打扮倒是有点令劳文丰意外，不过想一想《新上海滩》帮会大佬冯敬尧打扮也没什么惊讶的。

夜色深沉，顾宅大厅内灯火通明，流光异彩。大厅装饰豪华，中式流苏、西式落地窗、香樟木茶几、古铜色质朴留声机，中西合璧的和谐之美。

民国时期上海滩各种势力头面人物（张啸林除外）都有一个共同特点：爱好中国古典文化，喜欢结交文化名流。杜月笙有地位之后，摇身一变成为成功的社会名流。他用大把资金购买古典书籍，组织社会文化活动等。

顾竹轩亦不列外。这不，在宴席上顾竹轩与劳文丰开始闲聊些老家阜宁的话题，如民俗、方言、历代官宦名流、河山名川等，相同乡音让聊意更浓，转而大谈中西文化差异，从饮食到服装、从房屋筑造到内部装饰风格等。你还别小瞧了眼前的老大粗，以自己年轻刚开始认识西方文化而闹出不少笑话为蓝本，与中国传统文化粗略比较，顾竹轩说得妙语连珠啊。劳文丰毕竟经历那边信息爆炸时代，这些个中西文化比较早就熟知，随便拿出几个见解，也让顾竹轩不住赞许。宾主双方推杯换盏，其乐融融，仿佛一对深交多年的‘忘年交’老乡。被劳文丰强拉陪坐的刘三苟却一肚子难受，望着这一桌平时难以吃到的丰盛晚宴，想吃又不敢多吃，只能傻愣愣一脸陪笑，笑的脸颊肌肉酸痛。

晚宴结束后，顾竹轩拉着劳文丰手走进了书房，吩咐达叔不用伺候不准外人打扰。劳文丰心里明白，正题该上场了。

“劳先生，我现在碰到麻烦，我想请您为我做事！”经过二个小时晚宴预热，顾爷不用拐弯抹角，直奔主题了。

劳文丰还是被顾竹轩直白弄得惊讶，转念一想，不对呀。现如今顾竹轩四十多岁，事业正是辉煌顶峰时刻，他怎么说碰到麻烦啦？

“顾爷，承蒙达叔作保和顾爷收留，文丰感激不尽。不过恕文丰直言，文丰不想参与上海滩各帮派势力商会之间斗争，那种打打杀杀血雨腥风勾心斗角日子，不是文丰所推崇的。”既然你直接，那我也直言不讳了，直接拒绝了：“更何况晚辈刚在圣约翰大学做讲师，并不忧虑生存，能做好自己分内之事，能做好一名教书匠就心满意足了！”

“哈哈……”顾竹轩闻之，不由一愣，尔后不禁放声大笑起来，对着劳文丰竖起大拇指，笑道：“痛快！劳先生乃性情中人，在上海滩好久没人这么敢直接忤逆我的意愿了。”

劳文丰被顾竹轩的豪爽笑声弄得浑身发毛，讪讪一笑：“不是文丰不识抬举，不是文丰瞧不起那些做力巴的兄弟姐妹。文丰亦是穷苦人出身，大家出来无非混口饭吃罢了。在我们苏北老乡和大上海滩，谁不知道顾爷是响当当慷慨仗义的豪侠，扶助接济乡邻，好抱打不平，扶危济难。顾爷在上海滩是个金字招牌啊，若被顾爷看得上的人，在上海滩可是一夜成名的新秀啊！”

多年历练和威望养成了顾爷身上散发出一股强势压力，连微笑之时也会让别人感到威力。顾竹轩微微一笑：“劳先生，你多心了！帮我做事不是让你回去和兴车行，更不是码头搬工，肯定与你的技术相关。实话跟你说吧，我的大生轮船运输公司准备拓展客运业务，想向洋人购进一些客运车。经过上次道奇卡车教训，洋鬼子欺负老子身边没真正懂行懂技术的，全上海滩没几个即熟悉洋人汽车发展技术又值得信任之人啊，你就是我老顾人选。”

“顾爷，凭什么这么信任我？”

“劳先生，从我十六岁上海滩打拼至现在，别的本领没有，看人的本领还是挺准的！技术么不用说了，连洋鬼子都自叹不如。前段时间，法租界杜多邦先生跟我聊起你的事情，还喜滋滋在我面前炫耀，说谢谢和兴车行掌柜的，这老家伙挖人挖到老子家门口了！”

劳文丰内心暖暖地，还别说这洋鬼子对咱真不错：“那他为何举荐我到圣约翰大学做讲师？”

“这是他的高明之处，你别小看这些洋人，杜多邦是个地地道道中国通。他举荐你去是有原因的：一是在上海你是刚到的外乡人，虽然认定了但还得观察一段时间；二是让你觉得欠他一个人情。他说你劳先生是我车行苦力巴人力车夫，生活肯定很窘迫，能够拒绝三百五十块银元，这不仅仅需要勇气而且是做人的志气，算是还了我老顾一个人情。”

狗日的洋人，本以为洋鬼子好心推荐！唉，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无缘无故的恨。杜多邦这老小子看人还真准，劳文丰打算稳定一段时间之后，好好感谢杜多邦！该死的人性弱点！

顾爷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劳文丰难以断了与他的联系。劳文丰内心盘算着：自己不能得罪顾竹轩太深，毕竟顾竹轩在上海滩有一定势力，连黄金荣都得礼让三分，自己还得在上海滩混嘞；加上苏北老乡，让老乡们知道他不给顾爷面子，到时候不好混啊。

怎么办，怎么办？劳文丰一边喝着茶一边转动脑筋想对策：在顾竹轩手下做事，到时候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怎么办，可是又不能得罪他太深。

劳文丰陡然间灵光一闪，想出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他抿了口香茗，微笑道：“顾爷这么礼贤下士的信任文丰，文丰再不识抬举那太不厚道了。不过文丰有个不情之请，恳请顾爷斟酌一二。”

顾竹轩见劳文丰被自己礼贤下士有所松动，大手一挥，大气地说道：“劳先生，只要顾某人能够办到就一定能办到。”

“文丰不能为您做事。若我答应您为您办事，那帮助我的杜多邦先生会怎么样想法呢?文丰技术顾问名义可以在机械技术方面协助您，甚至双方合作，共同发财！做法有三：一、文丰以技术顾问名义尽最大能力对顾爷名下所有公司机械设备订购、技术参数、性能等提供技术支援，但文丰不参与公司具体经营；二、文丰手下有十几个学生，他们物理机械知识丰富，天赋聪明，只是实践薄弱些，只要文丰好好调教，定能独挡一方。文丰想带着他们在顾爷名下公司实习一段时间。待他们能够出师后，能否留下来，那就看顾爷您的了；三、顾爷可以从您的弟子里面挑选些能有发展潜力好苗子，让文丰来带，文丰将全部技术本领全部交予他们，也为顾爷家业出一点力。”

顾竹轩沉默一会儿，内心默认技术顾问这个想法，虽然有点遗憾没能将劳文丰纳入自己麾下为公司效力。从拒绝接受三百五十块大洋到婉拒杜多邦诚恳的邀请，顾竹轩认为劳文丰是个有自己独特心理评判标准之人。一旦认定之事一般不会轻易改变，这点杜多邦和顾爷都看到了而且挺欣赏之，毕竟强扭的瓜不甜。顾竹轩认为像劳文丰这样‘留洋’高材生骨子里潜伏着文人清高的毛病。不过，劳文丰还比较仗义仁义，一方面为顾爷带来高素质人才，一方面为顾爷贮备技术人才。待顾竹轩认可后，劳文丰带着每个月350块银元顾问费满怀欣喜离开顾宅而去。

“老爷，我看劳文丰满脸喜色离开，咱们是不是上当了？这年头骗子太多啊！每月350块银元，这可不是小数目啊。”劳文丰一离开顾宅，达叔满肚子怪话。

顾竹轩笑眯眯地瞅着眼前这位忠心管家，虽然劳文丰是他‘引进’来的，大手一挥：“达叔啊，眼光放远的！你以为这350元是那么好拿么？我们大生运输公司这么多汽车卡车，若要洋鬼子技师来修，光修理服务费一次就二三百元，以后这些都可以交给劳文丰。咱们还可以请到免费技师，这可是连洋人都难请到人才啊，等我们的人出师之后再说。不过，这小子挺厚道的，本来我准备500元，他说开始只要350元。呵呵，有意思啊！”

“他是不是内心觉得心虚，技术没外面人传的那么邪乎吧！上次维修道奇卡车可能瞎猫碰到死耗子—撞上了，或者那个费力诺洋技师技术一般，才将劳文丰吹得那样邪乎。读书人嘛，没有的事都会说出花来！”达叔讪讪地说道：“到时候别耽误老爷的大业啊，这人可是我带进来的！”

顾竹轩觉得达叔有点道理，内心不安起来，若是被劳文丰这样嘴上无毛的人骗上了，那顾爷在上海滩可丢人丢大了。他看了看一脸真诚的达叔，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是费力诺与劳文丰合伙骗我，这个设局背后之人是杜多邦，这对他们没什么好处啊？我与杜多邦没什么利益冲突呀！”

“老爷呀，要是杜多邦、黄金荣、劳文丰三方联手呢？杜多邦是公共租界工部局法方董事，黄金荣势力在法租界。自黄金荣接受黄楚九的大世界游乐场以来，对咱们的天蟾大舞台抢了他的生意一直怀恨在心。老爷别忘了大世界经理唐嘉鹏是您的堂妹夫，那是何等看得起他，还不是倒向黄金荣怀抱，这里面难道没黄金荣暗中使绊子？杜多邦也是个老狐狸，此举完全打压老爷的气势。工部局对咱们民国十九年打赢那场官司耿耿于怀呢，让老爷出一次丑他们才觉得心里舒坦。至于那个劳文丰就是他俩找来的棋子！上海滩谁不知道老爷最注重乡情啊。”

听完达叔的推算，顾竹轩有点狐疑不决地说道：“可是劳文丰被圣约翰大学聘请为讲师啊，这可是事实啊？那里一般华人教师进不了！”

“老爷，这才是最可怕地方啊，您想连一般华人教师难以进入，为何劳文丰能进？当然是杜多邦极力推荐，或许劳文丰那小子肚子里有的洋墨水，可杜多邦为何极力推荐他呢？杜多邦这个老鬼可是无利不起早的家伙！我打听了，在洋学堂里劳文丰既然在教堂礼拜时候打瞌睡，引起不少校董及教父不满，后来学校干脆不让他参加基督教礼拜。”

顾竹轩闻之，哈哈大笑：“什么，做礼拜既然敢睡觉，在上帝面前打瞌睡，哈哈……，笑死了！”笑罢，顾竹轩阴沉说道：“事实若如你所推断，合着连卜舫济博士也来算计我，杜多邦的血本未免花的太大了吧！基督教可是洋人宗教信仰啊，劳文丰这是亵渎洋人宗教神经啊。”

“要不咱们把劳文丰”说吧，达叔做了个割喉咙动作，意思是说悄悄地杀掉劳文丰，让杜多邦、黄金荣无棋子可使！

沉默一会儿，顾竹轩恢复沉稳的本色，正色说道：“在证据未发现之前，暂且不能动手，否则冤枉好人，那可得不偿失，弄巧成拙。何况我已经答应人家来做我的技术顾问。达叔，我们大生运输公司不是有五两车坏了吗，明天你派人问问劳文丰何时有空，让他尽早来修车；然后选几个机灵一点信得过的兄弟秘密观察监督，再派几个有过修车经验的师傅和想做汽车修理工后生学徒。”

夜已深沉，三更天夜色在朦胧月光笼罩之下，显得幽静神秘。一身绸缎白色汗衫的顾竹轩从书房送达叔出来，一个人荡漾在花园碎石小径。达叔刚才推理让他有点心神不宁：

多年的腥风血雨明争暗斗让顾竹轩历练沉稳，一向自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今天是怎么啦，总感觉到最近有大事要发生。顾竹轩不怕突发危机，这几十年来那年没碰上危机，都在他掌控与预测之中，唯独忧心是对未来所遇见之人显得神秘而不可琢磨，这是顾竹轩最可怕的。

这个神秘之人就是劳文丰！顾爷不怕杜多邦和黄金荣算计，在上海滩几个大佬之间算计那是常有的事。对付他们招数无非是金钱利益交换与妥协，大家都是场面人，不到万不得与不会撕破脸皮斗得个你死我活。

从各方面汇总过来的情报显示，劳文丰不是个纯粹被西化的留洋生。这个时代留洋生在国人面前个个牛气冲天、神气十足；在洋鬼子面前却和颜悦色、献媚讨好，对西化的东西谄媚甚至连一坨屎都觉得是香的。劳文丰倒是相反，对弱势贫穷之人兼爱有加，不显山露水。对洋人也没刻意谄媚讨好，平视如国人一样，这可不是扭捏作态，而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一股平视洋人的心态。在教堂唱诗班之时打瞌睡，不多见的西洋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