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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好人

拉人力车是个苦力活，无论是冬冷夏热、一年四季拼命拉客，只有生大病之时才能休息，否则生无着落，全家老小全靠这点收入。劳文丰虽然年轻而且一米八的个子，在读书时也喜欢运动项目如攀岩等；当他开始到大街上拉人之时，劳文丰对人力车夫有着切肤之感：人力车的辘辘声折射出这个城市的生活节律，这不仅是指穿行在城市间的车轮碾在柏油马路或者青石板上发出的嘈杂声，而更是指喧闹的人力车夫与旅客的交易使这个城市商业文化的一部分。人力车夫无疑备受剥削和压迫，但在这行业中他们默默忍耐与不屈之中找到了生存的机会。
掉色的毡帽、充满着汗渍酸味的毛巾、短褂、布鞋、一把人力车，构成民国时期都市独特的文化符号，这些符号之中隐含着多少处在社会底层人力车夫辛酸与无奈；同时给予多少家庭生活的冀望啊！拉车十几年的刘三苟曾给劳文丰算了一笔账：民国十九年起，租借工部局为整顿管理混乱的黄包车市场，规定起步价一角，每英里为八分钱；按照一般人力车夫力巴每小时为五英里，那么每小时为4角，一天五个小时计算则2块大洋，一个月收入为60块大洋。民国购买力低下，一个车夫每月60块大洋比工厂一般工人师傅还高，但这仅仅是毛收入，纯收入却非常微薄。一是份子钱，拉人力车的都是无文化或者技术差进不了工厂苦力巴，也买不起黄包车，只能到车行去租人家的，而且还得找人担保走后门看面子；一般份子钱每月25块至35块不等。二是被交警随时敲诈几次，因人力车夫没文化，不懂交通规则，也没人告诉你，交警逮着就罚，一至五块也就被交警‘拿走’了。三是牌照费，工部局为了避免交通拥堵，官方一直限制黄包车的数量，相当于现代的‘限牌照’；牌照费开始两块大洋即可，后来牌照需求急速增长，出现‘炒’牌照，增长的这部分钱当然分摊给人力车夫，车行不会承担这笔费用，这又去了大约五到十块大洋，故而一个车夫累死累活每月纯收入最多15块左右，还只是理想状态之下！

按照民国十九年物价，一家五六口之家，在租界租房租费大约8块至12块，100斤大米7.55块大洋，100斤煤5.73元，加上水电等，而且家人不能生病等不预测因素，按照现代话说处在贫苦线以下。车夫们为了多赚收入，只能没日没夜干了，哥哥累了弟弟接着拉活儿，儿子累了老子接。

今天没有多少修车的活，劳文丰早早地拉辆人力车出去了。上海的冬天很冷很冷，光刮风下雨不下雪。下了一夜的小雨在上午时分稀稀落落逐渐停止了，湿滑的青石板路上有些积水，浑浊不堪，往往偶尔轿车一过，飞溅四射。劳文丰在寒风中得得瑟瑟待了一个时辰，才接了一个活儿，刚才拉活儿出了一身汗贴着内衣，让他感到浑身不舒坦。

街上行人紧缩脖子，将围巾锁得死死的，光鲜靓丽的小姐女士与风度翩翩的先生从眼前经过然后消失在街的尽头，或者似恋人般相互依昵，或急匆匆离去。

“唉，我的命哟怎么这么苦啊？”劳文丰不住打量着稀稀拉拉的行人，不住叹了口气！别人穿越不是天潢贵胄就是赚钱好手，怎么到了劳某人就是个苦力巴！本来劳文丰不想出来拉人，一人六块大洋加上出售休闲鞋三十块存款，至少不会饿死，没必要寒冬腊月出来拉活儿；之所以坚持出来拉活儿劳文丰内心冀望在街面上遇上某种机遇，他不想这样活法，在和兴车行是没有出息的。

“……这狗日的日本鬼子，老子要是有把09式冲锋枪全部妈的突突掉……”望着闸北华界不远处许多断壁残垣，灰色墙壁上有子弹或者炮弹划过的痕迹，这是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上海抗战之时经历战火洗礼的惨象。劳文丰忍不住嘟哝着，虽然他现在处在贫苦线以下，对倭寇侵华这段历史是每个有良知的国人永远的耻辱。

“嘟……”一声游轮鸣笛之声表明一艘轮船进入汇山码头了，或许鸣笛声似是号角，刚才冷清的汇山码头陡然喧嚣起来，黄包车夫、小商小贩、长袍、小褂、西式洋装、绸缎旗袍、日本和服等从各个角落涌向码头，吆喝声呐喊声，各种口音彼此起伏，大眼小眼看着客轮下来的人流。劳文丰见此景象傻愣愣喃喃自语：“这不是春运时期火车站出站口吧？”

经过一番拉客‘混战’，劳文丰即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幸运的是他终于在‘狼多肉少’旅客中抢到一活儿，不幸的是这个旅客是个胖子，而且是满脸愤懑的洋胖子－－－上车的洋胖子坐稳之时，劳文丰瞟了一眼黄包车轮胎，明显‘气力’不足！

“唉，今儿个老子非累死不可，这个死洋鬼子！这买卖亏大了！”劳文丰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双手一用力死死攥住车把，脚尖一顶麻石板，心中大喝一声：走，缓缓拉着黄包车向目的地出发。

走出约一里地，车上洋人不知咋地嘴里不住的嘟哝，前面的劳文丰听明白洋鬼子说得是法语，洋胖子正发泄心中怨气：时而诅咒天气冷；时而咒骂某某人是小人，为何没派人来迎接自己。劳文丰内心发笑：洋鬼子人际关系挺糟糕的，恐怕在单位里得罪不少人哪！

洋鬼子的目的地是上海怡和洋行所在地，离虹口汇山码头又很远的距离，穿过提篮桥，沿着百汇路（大名路），过有名的外白渡桥，就是怡和洋行所在地外滩。快进入外滩之时，劳文丰浑身冒热气，热汗淋漓，大口喘着粗气，小腿肌肉张力达到极限。

外滩是租界最繁华热闹之地，是醉生梦死、奢侈金迷的‘十里洋场’，无论此时寒风凛凛、微雨淅淅，宽阔左右行人道人流似织；电轨车叮叮当当的响声很是霸气地穿梭于大街中央小铁轨，人力车十分谦卑地不得不大声吆喝让路，人们一侧身，人力车十分轻盈似游龙一般滑溜过去；那些轿车却傲慢十足，似乎很蔑视电轨车和人力车，仰着头绅士十足的悠闲于行人羡慕、嫉妒的眼中，甚至时不时喜欢还‘恶搞’－－－急速行驶，湿润的麻花板石浊水飞溅，惹来行人怒目而视。

从苏州河北岸过外白渡桥进入外滩，劳文丰感到拉车轻松许多，凭着刘三苟告诉他的经验，这是外滩一大特色－－－许多流浪儿在后面推车并跟着车子一起跑，冀望乘客能给点‘小费’。劳文丰转头一瞧，两个十来岁的男孩在后面使劲的推车，嬴瘦身体、单薄的冬衣、凌乱的头发、冻的发紫的嘴唇、营养不良的蜡黄的小脸。

怡和洋行是最早进入中国上海租界的商行之一，成为英国经济侵略的据点，它承担起占领中国市场、掠夺原材料作用及倾销西欧资本主义商品。现在怡和洋行发展行业涉及到金融、汽车、矿产甚至军火走私等贸易。公共租界大名鼎鼎的英籍犹太人爱利斯.维克多.沙逊的产业怡和洋行自然是在有名的‘十里洋场’。

洋胖子说是去怡和洋行就是外滩与北京路交接地方。北京路是上海开埠之前最早四条土路之一，同治四年取名北京路。从19世纪50年代开始，外国洋行就在这里兼营五金商品，1862年起华商昌顺、福安、昌吉等五金商号也在此开埠，钢铁、五金零件、铜器器皿等统统在此销售，成为全国性质五金销售集散地。洋胖子落脚地方其实是怡和洋行一个汽车销售部门兼有维修保养等功能的大仓库，相当于后世代理轿车销售卖场，当然不是‘4S店’。仓库门口停放一辆“海獭尾”车型六缸高档车的法国标致601，这款车在标致发展史上是个标志，作为交大机械工程实习二年的劳文丰曾在东风标致对这款轿车当然比较熟知。

“先生，那哥儿俩‘小费’没付？”接过洋胖子车钱，劳文丰发现刚才推车的哥儿俩傻愣愣站在那里，满脸无措地眼睁睁看见转身离去的洋鬼子，嘴唇欲动微动，看样子可能是刚刚入行，不知如何乞讨要钱。

洋胖子听到人力车夫的疑问，转身一脸惊讶地瞅着劳文丰，上下打量着与自己身高相差无几的拉洋车的。

“你会说法语？”洋胖子用法语问道。

“有什么问题么，先生？”劳文丰心中不由可笑：能说法语咋的了，老子还能讲英语、俄语呢！不过只能简单的聊天。

“哦，上帝啊！中国是个神奇的国度!拉洋车的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我为我的祖国法兰西感到骄傲！法语真是太有魅力了！”洋胖子满脸陶醉与骄傲！

劳文丰瞅着莫名其妙的洋鬼子，心说，你丫的有神经质吧，陶醉也得找对象啊，人家两个小兄弟饿着肚皮正等着你给点劳务费呢。

“法语跟我们汉语一样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语言，我听说能说法语的人身上具有法兰西优雅绅士气质！先生，您看刚才这哥儿俩推车，是不是要付小费？我想这也是绅士的表现！”为了能帮助可怜兮兮哥儿俩要的小费，劳文丰违心的满足洋鬼子的虚荣心。

法国洋鬼子眼光瞟了一下站在旁边的哥儿俩，嘴里不满嘟噜两句，为了维护法国绅士形象从口袋掏出几分钱交给劳文丰，转身急匆匆离去。

“小兄弟，这是刚才洋人给你俩劳务费！”见大的男孩子喜滋滋接过几分钱并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劳文丰怜爱问道：“你们怎么不主动问洋人要劳务费，这是你们应该得呀？”

大的男孩怯生生又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们俩第一次做这个，今天谢谢大哥哥了，要不然我们不知怎么办！”

见他俩衣着单薄，小脸冻的通红，脏兮兮的小手有几块冻疮，鼻涕连连。小的男孩沉默寡言，眼光有点呆滞。劳文丰忍不住心中大痛：万恶的旧社会，可怜这些正在长身体的流浪儿。

“走，大哥哥带你们吃点东西！”见眼前哥儿俩面黄肌瘦，劳文丰拉着他们到旁边不远馄饨小摊。

哗哗……，瞅见热腾腾的馄饨，刚才目光有点呆滞的男孩，黑白分明的眼珠顿时有几分生气，几分诱惑，嘴巴淹不住口水直流，端起小碗不客气哗哗喝起来。年纪大点男孩显得懂事，忍住口水，眼眶盈满泪水，冲着劳文丰不断连声谢谢，一边哽咽的喝着。

瞅见哥儿俩吃得津津有味，劳文丰记忆起小时候父亲每次赶集都会带着他去吃虾仁馄饨，那种记忆随着时间流转仿佛消失了，如今眼前景象，想起莫名其妙来到陌生的民国，心中戚戚然顿起。

“小兄弟，听你们说话口音，你们是湖南人吧，你们父母呢？”与男孩聊天之时，劳文丰发现他带有浓浓地湖南口音，试着问道。

小的男孩刚好喝完两小碗，听见劳文丰询问，觉得劳文丰不是坏人，小手抹了抹嘴，嘴唇动了动，欲开口说话。大的男孩冲着他摇摇头，然后脸色流露出悲愤：

“我们是亲兄弟，这是我弟弟！我叫杨永福，父母被湖南军阀杀害了！我们是跟着母舅来到上海的。后来母舅家遭难了，我兄弟俩被迫流浪街头。”说完，杨永福想起自己的母亲被杀害，忍不住悲情地恸哭起来！

‘啪’的一声，弟弟见哥哥陡然哭泣不止，以为劳文丰要欺负他哥儿俩，吓得捧在手中小碗摔碎了，整个羸瘦身子躲在哥哥后面，有点生气的目光变得惊恐与不安。

杨永福见状立即止住哭泣，小声地安慰弟弟，满脸愧色看着劳文丰，解释道：“前几年离开舅母家之后，被母舅寄养在一个朋友那里。弟弟不会生炉火被女主人的小铁铲打伤了脑袋；现在胆子特别胆怯，怕见生人。呜呜……，我真没用，没有好好的照顾弟弟，那天若是我勤快点……不让弟弟生炉火，弟弟就不会挨打了……！”

外滩上行人仍然来去匆匆，没人注意到某个角落摊贩处发生感人一幕，或许兄弟情深憾不动醉梦一片十里洋场。

劳文丰眼中迷雾，为身材单薄的杨永福羸弱肩膀扛起责任所感动不已，从怀中拿出五块大洋塞进杨永福小手中：“小兄弟，这儿五块大洋你先拿着，给你和弟弟加件冬衣。”说吧，劳文丰交给商贩馄饨钱就转身快步拉车离去。

“唉，好人啊！”馄饨商贩老头接过劳文丰给的馄饨钱，望着消失在人流中的热心后生禁不住喃喃自语：“小兄弟，你们哥儿俩祖上积德了，遇见了好人啊！我老齐头自打八年前在这一带摆馄饨摊，瞧见过富人地主老财施舍的，拉车力巴一下子拿出五块大洋呀，还是少见啊！”

杨永福紧紧攥着带点余温的大洋，稚嫩的脸庞露出的喜悦与惊诧的纠结，他不明白萍水相逢的大哥哥为何对他俩如此热心。家庭陡然变故促使他幼小心灵变得成熟，难道正如馄饨老头所述的，我们遇见了好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