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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课桌上诞生的孩子

发大水了，敲锣的人特别用力，声声震耳，催着大家赶紧逃命。.26dd.Cn“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那锣声铺天盖地，将整个村子敲得粉碎，整个村子从一片黎明的寂静中惊醒过来，霎时沸反盈天。
阿妈掩灭了灶火，顾不得锅里的粥，拍醒大姐，背上五狗，拉掉电闸，锁上大门，拖着我与大姐急急往村小学狂奔，高一脚第一脚的，一路水花四溅。我们村在一个高坡上，就是缺堤，水也不会一下子就淹没整个村子。

天蒙蒙光，整个村子鸡飞狗跳的，大人的叫喊声、小孩子的哭声、拍门声，猪叫牛叫，吵成一片，乱成一团。村道上人影幢幢，有人奔跑着，有人撵着猪，有人挑着担子，有人驮着老人，往不同的方向冲着。有小孩子哭着掉了鞋子，有老人吵着漏拿了水烟筒，有大人骂着忘记拉电闸的。不知道谁家的狗，兴奋地大声吠叫着，跑来跑去。

脚下的水渐渐高起来，一寸一寸的，从膝盖处继续往上慢慢升。冲过阿友伯家门前，过了竹园，阿妈拉着我们慢慢穿过几个大池塘，踩着池塘边上的塘坝。塘坝早给淹没了，边缘的含羞草、野蔷薇也淹在水下，认着塘坝两边的草在水下的深绿，稳稳当当地穿过去，又穿过一片松林，眼前一亮，学校的灯光在前面明晃晃地照着一片白茫茫的水，远远就看到阿爸在校门口伸长脖子望着。

我们跑到学校门口，一身水一身汗。阿爸过来，看看阿妈身后的五狗，五狗还在眯着眼睛深睡。阿爸笑笑：“没事。”不断还有人陆陆续续跑过来，相互间说着“又发大水”等。没有发大水时候，谁的头顶都像用细线吊着一个大油瓶，随时会倾倒下来，真的发大水了，心里反而平静很多，也就一声“发大水了”，赶到学校的楼里，更加平静，反正淹不到了，静静看水也是难得的悠闲。

“你昨晚怎么一夜没有回去？”阿妈问，擦着额上的汗。

“没有，呵呵，挑了东西过来，布置一下，万一发大水你们好安置。在二楼，401班教室，你们上去吧，我在门口再看看水，今年的水不小。”阿爸说。

“跟我来吧，我知道401教室在哪里。”大姐说着，噔噔往左转。我抹着额上的汗，跟在阿妈背后走。过道里站着一些人，嘈嘈杂杂说着话，有的则贴墙站着，半眯着眼睛，好像还没有睡够。阿妈笑笑：“进万，你怎么坐这里？”一袋盘腿抱肘坐在楼梯旁边，打着瞌睡，听到阿妈的招呼，抬起头来，有些不好意思：“昨晚到河堤上巡防了，在这里补补觉。”

阿妈寒暄着，不停脚继续往上走。拐个弯，又继续往上走，大姐低低声喊了一声：“严老师。”她的女先生站在二楼楼梯口，胖了不少，脸上的眼睛都快盖住了，一只手扶在腰后头，肚子大大的，将衣服撑得老高。我现在知道她不是叫盐老师，而是严老师了。

严老师有些惊讶，也笑笑：“你们来了？”

“嗯，来躲大水。”阿妈说，看着严老师的大肚子，“你这肚子，都垂了，快生了吧。”

“是，这两天觉得腰酸酸的，有些痛。”严老师说，有些不好意思，将大大的肚子往后缩了缩。

“这个时候，唉，真不巧，刚好发大水。我们农村妇女倒没有关系，你女先生，身子娇贵着呢，你小心些，身子有什么不对头，喊我们。”阿妈说，叹了一口气。

“嗯，嗯。凤飞，赶紧带你妈过去吧。”严老师说。

401班教室，不小，满满当当的桌椅，都给人拖到了一旁堆起来，只留下来七八张放杂物，地上横七竖八摆满了席子、被子、箩筐什么的。我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家的被子，凤凰牡丹图案的，以前还与小妹玩过一个游戏，用小卡片上的人物扮神仙，从一朵花飞到另外一朵花呢。小妹这个时候，肯定想不到我们这里发了大水，也肯定想不到我们躲在学校的楼上，她啊，想也想不到。

我很困，也不管阿妈与旁边的人说着什么，一头扎到被子上，蜷曲着身子就睡着了，睡得又香又甜，完全忘记了发大水，跟平日在家里的床上睡觉没有任何区别。

“哥哥，哥哥，你看看，好大的水。”有人叫我。

我睁开眼睛，是小妹呢，靠在窗前，朝我招手。她穿着一套红色的裙子，胸口绣着两朵红艳艳的花跟几片绿油油的叶子，还绑了一个蝴蝶结。脸圆圆的，两个酒窝还是忽闪忽现的。

“小妹！”我跑过去，高兴极了，突然很不安：“这么大的水，你怎么回来的？”

“我啊，坐船回来的。”小妹仰着脸，特别的骄傲，我有些不熟悉，“你看看，就是那艘船。”我伸头去看，白茫茫的水里，一艘大大的船，跟书里一模一样，比房子还高，有着高高大大的烟囱，还不停呼呼冒着白烟。

“我没有坐过船。”我说着，也想去坐船，回头一看，身旁的小妹不见了，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大声叫起来：“小妹，小妹，小妹！”

“妹你个头！”有人敲着我的脑袋。

“啊，啊，啊——”凄厉的惨叫声，撕裂了我的耳朵。

我昏昏沉沉的转头四看，课桌椅，被子，箩筐，大姐的脸，五狗的笑，这是哪里？“啊，啊，啊——”还是刚才的惨叫。我不由大叫：“小妹，小妹！”

“妹你个头！”大姐又敲我，“小妹都不知道在谁家里享着福气，哪像我们在躲大水啊。你倒好，一睡就一天，天都快黑了，想叫你起来吃粥都叫不醒，阿妈说你要睡就由你睡，没想到你这么能睡，可以荡猪了。”我稍微清醒了一点，手脚酸酸软软的，没有力气，我站起来，踢踢脚，伸伸手。

“谁在叫？”我问。

“你现在才听到？聋子就是聋子！都叫了一天了！”大姐说，“是严老师啦，要生孩子，发大水的时候生孩子！阿妈在那边帮忙一天了，还没有回来。”

我们村里的女人生孩子，一年到头不知道生多少，可从来没有听过有人叫的，新媳妇生孩子叫一叫都要给人说老半天呢。严老师生孩子怎么要叫的呢？我顺着叫声，一路跑过去。

在二楼楼梯口，密密麻麻围着好多人。

“都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叫了整整一天了！”

“去去，你个乌鸦嘴，别这样咒女先生！”

“我不是乌鸦，那个女先生娇娇小小的，会教书，不一定会生孩子啊！”

“本来女先生身子贵，应该送医院的嘛。现在就阿生奶阿友奶跟安兆奶他们几个来，不知道能不能搞定。”

“呵呵，他们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走嘛，放心啦！他们生的孩子也够多了。”……

“安兆，你们志英是去接生，你怕什么？又不是志英生孩子！”有人喊着，旁边的人大大小小的都笑起来。“志英想生都生不了，人家计划了。”“还生？他们家都两个小酒壶了，够啦！”

我跑到一旁的阿爸身边，他蹲在一边，默默无语，两只手互扣着，牙齿咬得紧紧的，不管人家取笑他。

“啊，啊——”一声长长的惨叫之后，没有声息了，阿爸唰的一声站起来，在人群后面伸头往里面看。

“不是昏过去了吧？”人群叽叽喳喳说着。要不是外面的风里送来凉凉的水气，要不是看着楼下一片白茫茫的水淹着，哪里像在发大水？我茫茫然站着，他们的声音迷迷糊糊的。

突然响起很响亮的一声婴儿的啼哭：“哇！哇！哇！”

整个人群都散了起来，松了一口气：“总算生了，生了！”“男孩女孩？男孩女孩？”“女孩！”屋里响起阿友奶有力的声音，“跟女先生一样，美着呢!你们这帮人也真是的，女人生孩子你们凑什么热闹！”

门外的人哄的一声全笑起来。“女人生孩子见多了，女先生生孩子可没有见过！”“是没有听过！”“哈哈哈，都给大水封在这楼里了，不看生孩子看什么啊！”“教室里生的孩子你见过吗？千百年都难得一次！肯定一生下来就会读书了！”

“去去，有空回家看你家母猪生小猪去！”阿友奶大声呼喝着。

人群说着笑着，渐渐散去，往楼上楼下走着。阿爸愣了愣，也头低低往教室那头走去。我走进去，女先生盖了被子躺着，满脸黄黄的。阿妈低头在忙活着，阿友奶抱着个小布包哦哦摇着，阿生奶在收拾东西。

“你个傻仔，女人生孩子，你进来干吗？晦气，晦气，快出去！”阿友奶大惊失色，伸出一只手推我。阿妈也大声叫：“快，出去！”

我伸过头去看，小小的圆脸，两只乌黑乌黑的眼珠：小妹，是小妹！小妹回来了！

“妈，是小妹！”我叫着，“她是小妹！”

“当！”阿妈手中的脸盆掉在地上，溅了一地的血水，她呆呆的都不知道。阿友奶骂我：“你胡说什么，这是女先生生的女儿！我看你想小妹想疯了！”

“是小妹，没有错，小妹就是这样的!”我大声叫着，伸手去抱那个孩子，阿友奶往后退，阿妈冲过来，在我脸上重重扇了一耳光：“你个傻仔，出去，你不说话人家也知道你是傻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