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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大水

雨小了，我撑着一把黑色的大布伞，在村道里慢慢走。好几天没有出门，腿脚都软了。村子跟往日明显不同，显得寂静、陌生，没有孩子的欢笑，没有老人的嘈杂，没有大肚子的猪，连鸡都没有见到一只，偶尔一只狗跑过，扬起一串水花，停下来嗅一嗅，又噔噔跑开。
远远望去，村道上都是水，四通八达地往低矮的泥屋子伸出去，将泥屋、果园、菜园都团团围住，不少竹树都站在水里了。浑浊浑浊的水，黄色，飘着树叶、竹叶、鸡毛、粪便、骨头、菜梗等杂物，有些地方还打着漩涡，像河里的水。家家户户都在院门槛前堆了石头、砖块、蛇皮袋等东西，堆得比门槛还高，防止积水冲进屋里。

没有人在路上走。

要么躲在房间里，要么上了河堤。

都说快要发大水了，人心惶惶，村里的男人轮流去河堤上巡防，家家出蛇皮袋去河堤装沙子，万一缺堤可以及时填堵。我们村座落在地势比较高的坡上，周围满满都是竹树，但是也经常发大水。河堤矮，都是泥土，没有砖石，不稳固，蛇打洞鼠挖洞，河里的水一满，就只有听天由命。前几年就曾经发过大水，全村人拖儿带女，挑谷挑米，拉牛赶猪，都往附近的山上狂奔，在山上冒雨呆了几个日夜，苦不堪言，等河水退了才慢慢回来。

就因为有大水的威胁，附近村子的人都不太喜欢将女儿嫁入我们村，说一旱旱死，一淹淹死，完全凭老天爷喜好赏口饭吃。进文提过几次要修河堤修水渠，都因为没有足够的资金不了了之。村里也有些人不以为然，发大水后国家有救济，发米粮，发衣服，都是城里人的衣服，款式新，布料好，基本都是五六成新的衣服，运气好的话可以领到**成新的衣服。一袋以前饿得不行时候，就说过盼缺堤发大水，可以直接吃国家的救济粮。当然，现在人家一袋卖蘑菇，手里余钱多着呢，春桃她妈就按他的条件，要领个寡妇来与他相睇的，可惜雨大水深，女方来不了，一袋也上了河堤。要是往日，春桃阿妈肯定理也不会理一袋的，可现在人家一袋袋里有钱，大把大把挺刮刮的大团结，能做上他的媒，比做十个穷后生的还好赚。

我从村尾走到村头，都没有遇上什么人。有些人家的烟囱已经开始冒烟，煮粥准备食晏了。安和伯的碉堡里，静悄悄的，鸡不叫狗不跳。他们家的男人都跟着进文上河堤了，要是真的缺了堤，他们躲在楼上，倒不用心惊。不少人都说，要是发大水就躲安和伯家里去，在他们家吃住。早些天大雨下个不停时，进文怕村里的一些孤寡老人的屋子不经浇，将他们一个个都接进了他们家，赢得不少人的大拇指。

安旺伯和安旺奶住的小平房锁上了门，他们都躲家里二层的小洋楼去了。楼下，春桃家的杂货铺倒吵吵闹闹的。不少年轻人在她那里厮混，都是未婚的，一来在那里喝几杯小酒聊聊天，二来我们村一向同姓不能通婚的，他们不能内部解决，只有往外发展，春桃阿妈是个媒婆，手头上有不少大闺女小寡妇，能拜托她说上一个，下半辈子就有福享受了。

不管多丑的女孩子，麻皮的、豁嘴的、单眼的、歪鼻的，都嫁得出去，多少穷苦人家的光棍娶不到媳妇等一个人回家扫地做饭暖被子生孩子呢，管她相貌如何，只要能干活能生孩子就行。她就是嫁不了平地里的，还可以嫁到山里去。而反过来，后生不管多英俊，手中没有钱，姑娘连眼睛都不会飞一眼的。像我们村的光棍，不少高高大大，浓眉大眼的好后生，反而娶不到老婆。这年头，娶老婆的本钱大着呢，新衣服、新家具、新房子，最好还有自行车、缝纫机，就不是万元户，至不济家里也要有五千元、千元。

站在大榕树下，远远望着河堤，小小的人影，慢吞吞在河堤上走来走去，小蚂蚁似的。蛇皮袋堆着，像一颗颗稻谷，两头有些尖，垒在河堤上。突然，人影有些乱，都往中间冲去，河堤缺口了吗？我突然觉得口好干，头也嗡嗡直响，缺堤了！整条河堤好像都往我这里撞过来。

我定睛仔细看看，河堤那里并没有水冲出来，不是缺堤。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打着伞，静静站着。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几个男人嘻嘻哈哈大声说笑着回来了。为首的是一袋，昂首挺胸的，好像个得胜回朝的将军，手里提着只铁笼子，进双进全阿宽伯阿年几个跟在后面。护堤的人经常提只铁笼子去抓老鼠的，我以为一袋抓了只大老鼠。等他走进一看，居然是条又粗又长的饭铲头（眼镜蛇），在笼子里还竖起头，脖子涨得粗粗的，呼呼响个不停。

我们村竹木多，饭铲头、竹叶青、金环蛇、银环蛇、草花蛇等是常见的，外村人经常来我们村抓蛇浸酒，但是我们本村人一般是不抓蛇的，尤其是蔗林里的蛇跟家里竹园的蛇，都说是我们的祖先变成的。

“傻仔，你在这里干什么？”阿年问。

“你们抓了蛇？”我问。

“哈哈，不是我们抓的，是一袋抓的。”阿年说，“他好本事，那条蛇窜出来，他居然用手钳住了蛇头，蛇咬他总咬不到。啧啧，厉害，你的功夫不是白练的，好手功，是不是练了铁砂掌？”

“哪里哪里。”一袋笑，“这条蛇送到镇上去卖，起码可以卖一两百块钱，那群老头子成天喝这个酒养生喝那个酒养生，这个治风湿最好，肯定不少老头子抢来买的。”

他们说笑着走远了，我跟在后面，慢慢走着。水里慢慢蠕动着手指大小的蚯蚓，暗红色的，一条条泛动，没有多大的力气，远远没有我用辣草水灌出来的生猛。

回到家，阿妈正在将一些被子衣服连同杂物吊上阁楼。大姐在收拾五狗的东西。稻谷晾晒得半干，已经盛入谷缸，准备等水退后再在地堂晾晒。

“傻仔，今晚不要睡着了，河堤随时可能缺口的，我们要到村小学那里去避水。”阿妈说，脸上还有些高兴。大姐在一旁有心无意地逗着五狗，显得闷闷不乐，也不知道也想什么。

“村小学？不是到山里吗？”我问。

“去山里？都老掉牙的故事了！村小学比山里好得多，我们家安排了去学校。有些人去安和伯家里，有些人去安旺伯家里，我们水井头这一房人与村尾阿友伯阿生伯他们几户人家，都安排去学校里。”阿妈很高兴，“学校里可更宽敞，舒服多呢。你阿爸已经挑被子什么的去铺床席了。鸡猪牛不管它们，放好料，饿它们几天，至多到时让你阿爸游水回来喂。你今晚听打锣，要是听到打锣声，就跟着阿爸阿妈往学校里跑，知道吗？别跟丢了。”

大家都没有睡，坐在桌子边，等着打锣声响起。

梁上垂下长长的蓝色纽线，末端吊着的电灯泡，发着昏黄的灯光，在风里一晃一晃的，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旁边吊着的篮子，也一晃一晃的，我想起里面的鱼，阿妈煎得焦黄焦黄的鱼，好像还闻到了它的香气，丝丝萦萦的，钩拉着我的舌头我的口水。

阿妈轻轻拍着五狗，呜啊呜啊细声哼唱着歌儿，五狗眯着眼睛，蜷在阿妈的臂弯里，发出小猫一样低低的呜呜声。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趴在桌子上。桌子上有刀划过的痕迹，有的像朵花儿，有的像个五角星，歪歪斜斜的，是四狗以前划的吧。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静静的夜里，在这个只有阿妈大姐与我的屋子里，我想起了四狗，想起了小妹，也想起了阿婆。要是他们还在，这屋子肯定没有这么安静，阿婆肯定在呼呼喝喝，四狗肯定在吵吵嚷嚷，小妹微笑着看，嘴角两边都是酒窝，一个深一个浅。

我用手指在划痕上轻轻摩弄着，这痕迹，还深着呢，任菜汁油垢都填平不了。

“要不，你们趴着睡一会儿，我听着，有事就叫你们，你们就跟着跑。”阿妈的声音有些远，又有些空荡荡的，好像从高空传来的，浅浅的飘过我的耳朵，模模糊糊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头砰的砸到桌上，惊醒过来。天色已经微明，大姐还趴在另外一侧，发出微微的鼻音。阿妈与五狗都不在，我转头向厨房。厨房门口闪着红红火光，阿妈已经在做早饭了。

我走过去，阿妈坐在小凳子上，弯腰往灶门里塞着稻草杆，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笑笑：“傻仔，不多睡一会儿？”

“骗人的，都没有发大水。”我嘟囔着。

“骗人的也好过发大水吧。”阿妈笑着说，“等等煮好粥你们赶紧吃，一发大水想吃都顾不上了。”

“锵、锵锵！”屋外远远的突然响起来打锣声，没错，是打锣声！

阿妈将手上的稻草全塞进去，噌的站起来，侧耳倾听。

“锵、锵、锵——”打锣声越来越近，显得有力、急促，响亮地昭告：

缺堤了，发大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