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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雨

48．雨
天热得像个蒸笼一样，一踩到地上火辣辣的痛，热气腾腾地直往裤腿冲.我躲在屋里不敢出去。阿妈说再出去晒一晒，怕我耳朵又痛起来，叫我藏屋里阴凉阴凉。五狗也没有出去，坐在一个竹椅围笼里，伸手踢腿，格格地笑。他的脸面滑溜溜的，没有热痱，连一点瘢痕都没有，别人都说他比好多女娃娃的脸还要好看，如果穿个花衣花裤简直就是观音菩萨跟前的玉女。

阿爸不在，阿妈在厨房忙活着。

天突然暗下来，我抬头望天井中那一方天空，满满的乌云，黑压压的，都压到屋顶了，闪电曲曲折折，如利爪撕开乌云，轰隆隆的雷声响起来，五狗哇的一声哭了。我去摸他的脸，低声哄他，他还是哭。

阿妈急急忙忙跑出来，抱起五狗，摸他的头：“不哭，不哭，阿妈还你个胆啊，不怕，不怕，祖宗都在，我们五狗不怕。”五狗抬起头，也望天井里的云。

“看样子，大雨呢。”阿妈说，“上回的雨不多，这次看来不小。”

雨砸着瓦面，啪啪响起来，好像无数的球砸到瓦面，然后不住滚动。阿妈叫我离天井远一些，不要给雨水淋湿了衣服。

“老天爷总算开眼了，怕上次的雨水才湿了泥皮。”阿妈说。

大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小一些，阿妈拿伞去接大姐回来，又去菜园子扯了菜。

阿爸比较晚才回来，告诉我们两个坏消息。三文岭那边下大冰雹了，把人家的瓦面都砸出许多窟窿，最大的冰雹据说有篮子那么大，直接把那户人家的屋顶砸坏了。“以后一下冰雹，你们别躲房间里，也别以为藏床上就没有事了，瓦面一砸就破的，要躲在门楣下面，门楣够厚，记得。”阿爸交代，我们点点头。

还有一个坏消息是上塘背居然淹死了人。“雨水还不到膝盖，怎么淹死的？”阿妈有些怀疑。“那个女人经常发羊角疯的，大雨时出来上厕所，倒在路上的积水里，就那样淹死了，都没人知道，她家里的孩子哭得像鬼一样。”阿爸说着，叹一口气。

阿妈停住筷子，也叹气：“真是可怜！”“有人说，是她老公嫌弃她，见她昏倒也不救，由她淹死呢。”阿爸淡淡地说。“这种人真是歹毒，早晚天会收他的，给雷劈，说不定也给水淹了呢。”大姐冷冷地说。阿妈横了她一眼：“小孩子别乱说，收不收是老天的事情，不是不收，是还不到时候，老天的眼睛都睁着的呢。何况，好歹是夫妻，孩子都有了，说不定他根本就不是那种人。”

我想到那个女人，躺在冰凉的雨水中，一直浸着，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身上也很冷，牙齿格格响起来。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静静喝着粥，只有五狗时不时咿呀几声。

风狂雨横，瓢泼的大雨连续下了几天，我们都给封在屋里，听着瓦面啪啪直响，天井四边垂下无数条小瀑布，白茫茫的。

“旱时望天开眼，好歹给几滴雨，现在可好，下个没完没了，禾都淹了。”阿妈说，“这天也真是的，一点都不顺人意。”

“现在不是万事如意，是万事胜意，你要雨水，老天爷给的雨水比你要的多多了。”阿爸说。

“阿妈，要是老天爷都要听你的话，你还不是王母娘娘？”大姐笑。

“呸，又来乱开口！拿狗屎涂你的嘴啊！”阿妈笑。

“下雨，没得出去了。”我愁眉苦脸，“牛就吃干稻草，都吃哭了。”

“你个傻仔，我没得去上学都没有说什么，你的牛吃几天干稻草饿不坏的。”大姐笑我。

“你们就担心上学跟牛，也不想想田里的禾！”阿妈说。阿爸不出声。

我们团团围着桌子，在喝粥，就着腌萝卜干，没有青菜。五狗卧在阿妈怀里，已经睡着了。“还好，有点萝卜干，要不真的就吃酱油拌粥或者盐粥了。”阿妈夹起一条萝卜干，“换着花样吃吧，晚上我来炒花生米，明天还下雨我就煮黄豆、炒萝卜干沫。”

“萝卜干与炒花生同吃，有肉的味道。”阿爸插了一句。

“你连这个也知道？你们听听，以后不用买肉了，就吃萝卜干与炒花生。”阿妈笑，“谁叫他乱说？”

“不是我乱说，是金圣叹临死前跟他儿子说的秘诀。”阿爸说。

“死人？呸，什么不好说！金圣叹是哪一个村子的？姓金，好像我们周围附近村都没有姓金的。”阿妈说，摇摇头。

阿爸没有回答，斜眼看了一眼阿妈，继续低头喝粥。

“安兆，你等等吃好，穿雨衣去田垌里看看，我怕禾淹了，稻谷全没有了。”阿妈说。

“淹都淹了，看有什么用？”阿爸漫不经心地说。

“淹是淹了，看看还有没有得救，捞多少是多少，要不下半年我们吃什么？”阿妈说，“你不想去，那我去。”

阿爸不作声。

吃完粥，阿爸去睡觉，阿妈把五狗给大姐，收拾好碗筷，穿上雨衣，戴上斗笠，脱掉鞋子就要出门。“阿妈，你不穿雨鞋？”大姐问。

“水深，雨鞋也没有用，反正光脚惯了，不怕。”阿妈打开门，风雨都灌了进屋，霎时就在地上弄湿好大的一片。阿妈扶着斗笠，冲进了雨中，大姐叫我赶紧把门关上。

雨继续哗啦哗啦沿着天井往下浇，我看着雨发呆。天井周围都是湿漉漉的，大姐让我站远一些。我坐在角落里，听着屋顶的瓦片啪啪响个不停。阿妈不知道去哪一块田，还是每一块田都去？到处水茫茫的，路、坑、渠、狗、田，她能认得清吗？我们村的大路两旁都有矮矮的勒竹，可是田垌里坑多沟多，她会不会一脚踩进去拔不出来？要是她拔不出来，谁会看到她去救她？

我跟大姐说我要去救阿妈，大姐笑个不停：“就你想得出来，阿妈闭着眼都知道我们家的哪一方田在哪里，怎么会行差踏错？你安心啦，阿妈肯定没有问题的。要是阿爸去看田，倒有可能不知道踩到哪里去了，阿妈绝对不会，她不仅脸上有眼睛，脚底也有眼睛的。”

雨没有小过，阿爸一直没有醒过，五狗都撒了好几泡尿了。阿妈终于回来了，衣服湿透，一进来就像漏水的水罐不停往下流水，脸是青白的，嘴唇是紫色的。摘下斗笠，连头发都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不行了，明天一定要去捞禾，全泡水里，稻谷都发芽了，荷花塘那块田，谷芽一节手指长！春桃家他们说烂就烂，扔了算数，任它烂田里做肥料。我们可没有那么硬气，明天就去捞，凤飞，你明天不去上学，跟你阿爸我一起下田，五狗给傻仔照看。再不捞，谷芽都三尺长了！一路上，有几户人家随水在捞禾了呢，能捞多少是多少，好过白白丢了！”

大姐用力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