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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钓青蛙

很久没有下雨了，天气干得很，村里几口井都浅了，幸亏是老井，村尾新挖的几口井都干了..26dd.Cn稻田完全靠水库放来的水养着。老人们谈话时，都在翻老黄历，说哪一年哪一年才这么干旱。阿年与一袋都收了蘑菇，忙田里去了。
五狗的病时好时坏，一点点风也会让他伤寒咳嗽，多吃一点东西又拉又吐的，反反复复，拖来拖去好几天，阿妈老是要抱他去大坡药店那里打针。阿妈老是安慰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来。”

阿爸却埋怨阿妈，说当时就不该让那个蒙古大夫下的刀。阿妈本来已经后悔死了，阿爸一责怪她也哭，也骂自己，还打过自己耳光。等阿爸提多了，说来说去都是那一句话时，她也恼了：“不动都已经动了，还能怎么样？要不要我偿命？要不，你也拿刀子过来割我几刀，在脖子上，腿上，随你割，你要割几块就几块。”

“不可理喻。”阿爸摇头。

“什么不可理喻？儿子是我的命根子，我就不想他好？我比你更在意他，你在意的话又怎么一天到晚不沾家？知道的说这是你的家，不知道的以为这是你的旅馆！”阿妈一下子哭闹起来。

阿爸继续摇头：“一哭二闹三上吊，你也来这一套？”

“你就想我上吊，你就想我死了好找第二个，第二个进门你就有好日子过了？未必！有谁会照看你这一群拖油瓶？有谁心甘情愿做后妈？有谁陪你一起捱苦捱穷？你别将算盘打得啪啪响，世事又不是你想出来的！”阿妈指着阿爸说，阿爸叹口气，走开。

“没事你走，有事你也走！说我不要五狗，不要五狗的人是你！”阿妈喊着，怀中的五狗也哭起来。阿妈连忙止住哭声，哦哦柔声哼唱着，拍拍他的肩膀，摇来摇去的。

阿妈想方设法，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药给五狗吃，比紫河车还离奇，什么鹧鸪菜、鹿角菜、肥仔米等等，五狗吃是吃了，依然一副蔫蔫的样子，好像菜地里几天没有浇过的菜。沟渠里水都干了，阿爸也无处去寻黄鳝泥鳅，不过他还是天天出去，有时候会说一声去哪里，有时候根本没有说，等到晚上吃饭才回来。大姐很少跟他说话了，有时候阿妈说“叫你爸过来吃饭”，她连阿爸都不叫一声，直接喊一句“吃饭”。奇怪的是，阿爸居然没有骂她放肆，一直由她这样。

阿妈去安旺奶那里求了神，将五狗契给黎山老母做干儿子，讲明从此不给五狗吃狗肉，等五狗结婚时再去还神，并且请了一个神台安在墙上，早起也烧香拜，晚睡前也烧香拜，头磕了一个又一个，五狗也没有多大起色。阿妈脸尖了，凹陷的眼眶里，一双眼珠却炯炯有神，跟发烧的人差不多，还叫我跟阿爸也磕拜：“求神就是要心诚，心诚则灵。”阿爸不理她，只当没有听到。我跟着天天早晚磕头，磕得咚咚作响，只愿五狗早一些好起来。

“阿妈，怎么不叫安旺奶送紫河车过来？”我问阿妈。

“紫河车？”她惊疑地看着我，觉得我什么都知道了，摸摸我的头：“紫河车不是说有就有的，现在镇里很多人争着要，安旺奶也不能帮我拿了。要是再吃上几次，说不定只要吃上一次，五狗就好了呢，可能就差那一次。”

我在村里走着，仰着头，瞪大眼睛看着几个大肚子的妇人从我身边经过，目不转睛看着她们的肚子。里面，就有五狗要吃的紫河车，要是她们今晚就生娃娃多好！可是，她们的肚子还不算很大，有些才鼓起一小块，已经斜着身子，硬着腰慢慢走了，脸倒仰得高高的。还没有生出来，不知道男女，她们还可以骄傲一下，要是生下的是女儿，一下子腰都折了，整个身子矮一尺。

紫河车！紫河车！这个**在我心地越来越强，像一条蛇紧紧盘在我心头，时不时伸出舌头来舔一下我。紫河车！那淡红淡红的汤，就是五狗所要吃的，喝下去就会化成五狗身体里鲜红鲜红的血，补回来之前他流掉的那么多血。

大姐拧过好多次我的耳朵了，因为我老是半夜踢床板喊着紫河车，吓到她心惊惊的，有几晚还问阿妈要了煤油灯来点着睡觉，一会儿蒙着被子一会儿又爬起来，反而弄到我睡不着。“你老是这样叫，小心变妖怪！人家想吃唐僧肉的妖怪都没有像你想得这么多！”她敲我的头，“再这样怪叫，就叫阿爸拎你去阿婆房间睡！”

有个老中医给五狗开了一副中药，挺苦的，一天熬两次来灌，灌到五狗伸手蹬腿哭哇哇的，药渣扔出大路中间让人踩。另外还有一点，要每天给五狗熬田鸡（青蛙）汤。于是，我们家的牛托给阿祖一起拉去放了，我有了一个光荣的任务：钓田鸡。

钓田鸡的装备很简单，挖一小袋子蚯蚓，带上竹子制成的钓竿跟一个撑着竹篾的有柄网兜就可以了。第一次挖蚯蚓不在行，在屋边翻瓦片砖块，翻到了就捉起来，翻了好久也没有捉到多少，而且都是很小的，拴在钓丝上也不知道田鸡能不能看得到。阿爸教我一个方法，揪了一大把辣草，泡了一盆水，往地上一浇，慢慢的，地上拱起来一条条泥巴，接着一条条蚯蚓爬出来了，翻滚着，有些居然有手指粗。我连忙揪起来扔进小袋子里。

将蚯蚓袋拴在腰间，带上钓竿与网兜，戴上一顶破草帽，我往村外的稻田去。人家一看我的架势就知道我去干吗了：“傻仔，你也去钓田鸡啊！小心给田鸡吃了哦！”我笑。要是能钓一堆田鸡给五狗吃，多辛苦我也不怕。

“傻仔，你也来钓田鸡！”“你会钓吗？不要田鸡钓不上来还摔了一身泥！”“要是傻仔能钓上田鸡，母猪都会上树了！”稻田里几个也在钓田鸡的大孩子取笑我，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的笑声。“别笑了，把我的田鸡都赶跑了！”“赶跑也好，赶两只去给傻仔啊，说不定他连田鸡是什么模样都看不到！”

我不理他们，沿着田埂走，草撩着我的腿与脚，痒痒的。我挑了一处靠草坡的稻田，将一条蚯蚓绑在钓丝上，伸出钓竿，一上一下地摇晃着蚯蚓，逗田鸡上钩。听人说过田鸡是死眼睛，要是蚯蚓静静放在它眼前一动不动的话，它完全看不见的，一定要摇来摇去它才看得到。要是它看到了会以为是一条虫子，扑上来吃的，有时候只是伸出长长的舌头勾了蚯蚓吃掉，要在它咬住肉的那一瞬间，赶紧提起钓竿，将田鸡扔进网兜里，太早或者太迟，都钓不了田鸡。

之前老是看到别人嘻嘻哈哈提着一网兜的田鸡回家，我觉得钓田鸡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应该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钓一网兜了。等到自己真的拿着钓竿站在稻田里的时候，才发现真的很难。要静静站着，不能出声，要不会将田鸡吓跑，又要一直不停地摇晃钓竿，晃了老半天可能都没有一只田鸡过来。眼睛都酸了，眨一眨眼，一瞬间可能就不知道哪里窜过来一只田鸡，跳起来，将蚯蚓吃掉了，想提起，田鸡已经吃完跳走了。只好重新拴蚯蚓，又重来一遍。有时候明明提起咬着蚯蚓的田鸡到了网兜边，它一松口，跑掉了。

“傻仔，傻仔，是你钓田鸡还是田鸡钓你？”远处的孩子大笑，拍掌唱歌：

傻仔，傻仔，

东门睇睇，西门睇睇，

东门塔多有才气，西门岭高常见鬼。

傻仔，傻仔，

南门睇睇，北门睇睇，

南门水涨财神到，北门果多头低低。

傻仔，傻仔，

春日睇睇，夏日睇睇，

春日骑牛拉大犁，夏日砍柴做木柜。

傻仔，傻仔，

秋日睇睇，冬日睇睇，

秋日吃芋拜月亮，冬日哆嗦流鼻涕。

我只当没有听到，继续钓田鸡。他们唱了几遍，见我理也不理，自己觉得没有意思，反而不唱了。

站了好一阵子，田鸡一只没有钓上，腿很酸，拿着网兜的手跟拿着钓竿的手都很酸，甚至自己抖起来，都不用我去摇晃钓竿了。头顶与后颈脖**辣的，越来越热，破草帽好像在我头顶熔化了，随汗水一串串往下流。脚麻了，我移了移脚，又晃了晃钓竿。突然看到一只小小的田鸡从一丛禾底下钻出来，呱呱叫了两声，瞪着我。吃蚯蚓吧！吃蚯蚓吧！很好吃很好吃的，乖，吃吧！咬一口就好，快咬啊！我不住地在心里跟小田鸡说，它好像听到了，往前一跃，直直扑向蚯蚓。等钓丝一坠，我右手立刻往上一提，左手不假思索地将网兜送过来，小田鸡好好的落在了网兜里，还咬着那条蚯蚓！我从它嘴里拉出蚯蚓，它“呱呱，呱呱”叫着，在网兜里蹦跳。

第一只田鸡，我钓的！太好了！我看着网兜里不住蹦跳的小田鸡，虽然它比较小，可也算开张了。有了第一只，还怕没有第二只吗？我眯眯眼，已经看到阿妈眉开眼笑接过沉甸甸的网兜那副惊喜的样子，五狗呢？五狗不知道这是我专门为他钓的田鸡，煮了汤，喝进去，慢慢的五狗就好了，慢慢的越来越壮，像他们说的快高长大，到时就可以叫我哥哥，跟着我去放牛、摘果子、游灯，该玩什么就玩什么。

我不由嘻嘻笑起来。

“傻仔，你不要在我田里钓田鸡，踩坏了禾要叫你阿爸阿妈赔哦，快快走开！”有人大声喊我。我抬起头，是三婆家里一群儿子中的一个。我拿着钓竿与网兜，走远一些，走到一方大田继续钓。

“傻仔，不许来这边钓，这是我们钓的！”其他的孩子也赶我。我走到另一边，另一边的孩子还是赶我。“我要钓回去给五狗的，五狗病了！”我说。“五狗病是你们家的事情，关我们什么事情！我们钓的田鸡是我们吃的，可不关五狗的事情！”他们继续笑，“你走不走？不走我们拿泥块砸你！”

我走到更远的地方，没有水，禾上面还有些青翠，底下的禾秆已经开始黄黄红红的了。这种田地，就是站着钓老半天，也不会有一只田鸡过来啊。不过好歹得试一试，不试连钓田鸡的机会都没有了。我站在，不停地抖钓竿，过了老半天，终于又钓了一只，稍微肥大些，颜色偏黄。

“回家咯，食晏先！”那几个孩子彼此唤着，一道烟似的跑了。我说不出的高兴，赶紧跑去他们刚才站的有水的田，一晃一晃钓田鸡。运气真好，没有多久又钓了一只，更肥大，叫起来抖特别响亮些，在网兜里蹦跳得也很有力。

那天，我一直在田里站到脚跟发软眼前发黑，蚯蚓也用光了，才提着网兜与钓竿回家去，骄傲地递给阿妈：“呶，田鸡。”就是进到阴凉的屋里，整个身子好像还在冒烟，热气一阵一阵的从胸口往下巴、耳朵、印堂冲，松一阵紧一阵的。

阿妈接过网兜，倒在一个水桶里：一、二、三、四、五、六、七，有七只田鸡，三只小小的，三只大一些的，还有一只最大的有两个大拇指合起来这么大。

“都是我钓的。”我很骄傲。

阿妈不说话，冲进厨房，舀来一碗粥水，让我喝下去：“慢慢喝，别急，别呛着。”

“明天，我还去钓田鸡，钓更多的田鸡！”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