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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木葫芦

或者紫河车真的有用，也或者是阿友伯阿爸不间断捉回来的黄鳝泥鳅的功用，五狗有些力气了，慢慢能够自己抬起头来了，脸上的痘痘痱子也平伏了不少。．阿妈千恩万谢去安旺伯家里还钱，又去阿友伯家里说了不少感谢的话语。“有用就行，闲着也是闲着。”阿友伯响亮的声音透过围墙，连我们家都听到了。
虽然大姐跟我说，紫河车就是宝宝的胎盘，我想了很久，也不觉得自己吃了一个宝宝进肚子里，那肉，明明挺好吃的。在肚皮摸了很久，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宝宝在里面，更别说有几个宝宝。大姐却当我是个妖怪，很久都不要我碰到她，五狗她倒照抱不误，还是高高兴兴地唱歌哄他。

五月初五快到了，正月十八后寂静很久的村子又开始沸腾起来。

团团转，谷花园，

阿妈叫我去睇龙船。

我冇（不）睇，睇鸡仔（小鸡），

鸡仔大，捉去卖。

卖得几多钱？

卖得三百六十钱。

一百给阿公，

一百给阿婆，

一百给阿妈，

还有六十给哪个？

哪个是我老婆给哪个。

每年五月初五临近，村里的小孩子都大声哼唱这首儿歌，围成一圈玩游戏，跳着数哪个是他老婆，大家笑成一团。当然，没有人会拉着我的手来玩这个游戏的，我骑在围墙上，看他们在围墙外的村道来来去去，没有人抬起头看我一眼。

放牛时候，我也去河边，河水没有往年深，渔船勉强能动，有时候到水浅的地方可以看到船家用竹篙使命撑，或者干脆跳下水来推。而扒龙舟的男人，一个个光着上身，露出胳膊上一棱一棱的硬肉，在鼓手的指挥下齐心协力扒船。鼓手居然不是以前的进武，是头发剃到光秃秃的一袋。一袋的名号现在已经少人提了，他卖蘑菇的钱大家是有算盘可打的，现在大家都直接喊他进万。“一袋就一袋，反正也叫惯了，进万听起来有些别扭。”他扭扭捏捏的，惹得大家一阵阵发笑。

进陆老婆，即春桃阿妈，要给他做大媒，黄花大闺女都领到她自己的店了，一袋不去，说忙着摘蘑菇，没有空。“有钱就有钱，也别眼睛跑到头顶上去，黄花大闺女都不要，难道要离了的？要死了老公的？一拖三的？”春桃阿妈有些生气。一袋却说，他自己就是死了老婆的，找个黄花闺女，年龄小脾气大不合适，要是有离了或者死了老公的，看看有好脾气的就来一个，长得好丑倒不论。“来一个？听口气好像有酒就来一杯。”村里将这句话传为笑谈，春桃阿妈倒认认真真去找人了。她手头上没有嫁出去的女孩子不少，没有娶到老婆的男人也不少。阿敏围着一袋转了几个月，一袋对她可没有过好颜色好声气。阿敏白白落了大家的笑，她倒不在乎，反正又没有谁敢当面说她什么。

阿爸这几天在家里，细细雕木葫芦。五月初五戴木葫芦是我们的风俗，每个孩子脖子上都用红头绳拴一个，一直戴到下一年的，不过个个孩子都像猴子，跳来跳去没有几天就蹦掉了，每年阿爸都重新刻几个。他去三婆家里砍了桃枝，先用砍柴刀砍出个大致两个球形状，再用一指来长的刻刀摁着慢慢刻。他的刻刀是全村有名的，坚硬锋利，是从前在城里时买的，可以刻木葫芦，也可以用小小的桃子核雕成小船，雕成花篮，篮上还有几朵花瓣重重的花。他刻的木葫芦很像葫芦，一头大一头小，大的圆鼓鼓的，小的渐渐伸出长嘴，两头中间是一道凹痕，方便系红头绳。

阿妈说过，阿爸比较懒，做农活还比不过她，不过很多玩意他都会，做灯笼、编织竹器、雕刻玩意，画画，还会写毛笔字，写小小的绳头小楷，一笔一笔工工整整的，连外公都称赞。庙里拜神写长长的祷词，有时候就是喊他去帮忙的，写一天，包吃喝，另加两壶酒十块钱。如阿妈所说，要是在城里，阿爸应该会是个活得很自在很滋润的人，可惜，为了多生一个小酒壶，他从城里回来了。

我站在一旁看他刻。阿爸雕刻时脸上的表情很凝重，目光完全集中在木葫芦上，手指摁着刻刀来去，哪里多抹几刀，横切竖削的很爽滑。“阿爸，要是我也会雕木葫芦就好了。”我说。

他不理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耳朵。他一雕刻东西或者写字，完全听不到我们说话的。以前他花四天的功夫给四狗雕了个桃子核花篮，雕的时候连阿妈喊他吃饭都不知道。

木葫芦比桃子核花篮好雕多了，没有那么多坑坑洼洼卷卷折折的，阿爸半天的功夫雕了四个。我很高兴：“阿爸，留一个给小妹对不对？”我伸手去拿两个，阿爸按住了，只给我一个：“另外一个别人托我雕的呢。一个给你大姐，一个给五狗。”他在桌上比较了一下，从三只木葫芦里拿了一只，想一想又放下来，拿了另外一只放进口袋里，慢慢收拾桌上掉落的木屑。

阿妈去镇上买了好大的两扎艾草回来，长长的艾草，比我的手臂还长，还有几种平日没有见过的香草，有的还挂着红红的小果子。阿妈用红线绑了，悬挂在大门口两侧。“傻仔，你该去摘芒果叶、柚子叶了。”阿妈说。

每年的芒果叶、柚子叶都是我摘的，三婆家的园子里两种树都有。人家经常是在竹竿顶端绑一把钩刀，直接送竹篙上去，用钩刀将枝叶钩下来的。我喜欢自己抱着树干，用脚掌顶着，像猴子一样哧溜哧溜爬到树上，除了吊有芒果、柚子的不折，其他的随便折，三婆与阿生奶有时候也叫我帮忙折。

正月初五那天，阿爸早早出去了，阿妈早早杀了一只鸡，和买来的一条猪肉煮熟了，带着五狗去小祠堂及庙里拜神。五狗笑着，咿咿呀呀叫，摇着小手，慢慢随阿妈远去了。

大姐中午放学回家的时候，我递给她用红头绳挂着的木葫芦。她拿着，翻来覆去看了很久，问我：“我们附近谁雕的木葫芦也没有阿爸的好看吧？”

“当然，其他人都没有阿爸雕得精细。”我骄傲地说。春桃家里有钱，她阿爸也雕不出这么好的葫芦给她，买也买不到。

“阿爸雕了几个木葫芦？”大姐咬着嘴唇问我。

“三个，你一个我一个五狗一个。”我说，举起自己胸前那只木葫芦。

“真的是三个吗？还有一个吧？”大姐喘着粗气，将脸逼近我。

“还有一个是给别人雕的，不算。”我笑。

大姐的脸色很难看，一下子将手中的葫芦飞了出去。我赶紧跑出去捡回来：“你发什么脾气？”“我不要。”大姐干干脆脆地说，转身走了，不理我。

不要就不要，外面那么多孩子想要阿爸雕的木葫芦呢，我直接将大姐的木葫芦送给了阿祖，阿祖高兴极了，立刻就戴在胸前。我们两个玩了很久，说到今年河水浅玩不了赛龙舟，都觉得很无聊。不能赛龙舟的五月初五，还是五月初五吗？就好像正月十五不能游灯与吃白花粥还是正月十五吗？八月十五不能吃月饼还是八月十五吗？不过老天爷好像不是我们这样想的，河水又浅又窄，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少的河水。淋菜的池塘几乎都干了，剩下浅浅的一窝水在塘底，说不定哪天谁家多舀几勺子就没有了。稻田也干得**的，禾都快要焦掉了，县里的大水库放水顺着水渠来救灾。

“傻仔，傻仔！”阿妈叫我。我跟阿祖摆摆手，跑回家去。

“洗澡，洗澡！”阿妈叫我脱掉衣服跳进天井里的一个大木盆。这个木盆只有逢年过节洗大件厚衣服跟被子的时候才拿出来的，另外就是五月初五洗澡啦。阿妈已经用艾草、柚子叶、芒果叶烧了一大桶水，舀在大木盆里加上了冷水，盆中还飘着绿油油的柚子叶呢。艾草倒煮到七零八落不成样子了。

浸在水里，阿妈先用手指在我头顶洒上几滴水，再用毛巾擦着我的后背与前胸，痒痒的，我不禁咯咯地笑，左闪右躲躲着阿妈的手。“你个傻仔躲什么躲，从小到大不是我帮你洗澡的啊，我是你阿妈，又不是谁！”阿妈嗔怪着，撩起水泼到我背后。

“去湿气，去霉气，周身干净周身爽，有病去病，有灾消灾，年头好到年尾，顺顺利利。”阿妈口中念念有词，五狗在她背后咿咿呀呀伸出手指来逗弄我。

“五狗呢？五狗洗了没有？”我问。

“洗啦，第一个就给他洗的，洗到白白净净，周身香喷喷。”阿妈笑着说，“凤飞也洗了才回校的，就剩你阿爸一个又不知道疯跑到哪里去了，不是要晚上才回来洗澡吧。”

“阿妈，你说小妹那里过五月初五也插艾草、戴木葫芦和洗澡吗?”我问，话一出口我立刻后悔了，因为阿妈泼水的手停住了，脸上木木的，好一阵子，才牵牵嘴角，说：“也插艾草吧，说不定现在也在洗澡的。”

正月十八之后，除了进陆想当村长时曾经提起过小妹以外，很久没有人提起过小妹了。小妹，小妹，也在洗柚子水么？她也有戴着木葫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