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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五狗的血

五狗一直都健健康康的，虽然喜欢哭，大眼碌碌的，一向没病没痛。wwW.阿妈要去田地里干活，家里也没人照顾，直接拿四爪背带兜在背后，四条长带一个交叉绑在胸前。五狗老是伏在妈妈背后，晃着手脚阿咕咕的叫，有时候也咿呀呀的唱唱念念。村里的女人都是这样的，要不将孩子绑在背后去干活，要不背到田里放进一个箩筐让他自己玩，有大点的女孩子就让她背弟弟妹妹，村道上经常走着五六岁的女孩子，歪歪斜斜的背着一个小娃娃，走得跌跌撞撞。
天气渐渐热起来，老是捂在阿妈背后，成天汗水淋淋的，五狗满身满头长了很多热痱，一粒粒锥起来，红的白的，密密麻麻，一到晚上就左扭右扭，闹个不停。阿妈帮他涂了不少痱子粉，没用。

阿友奶说了好几个秘方，阿妈一一尝试。

说用黄瓜切片用汁液涂抹去热痱最好，阿妈摘了好几个黄瓜，切片在五狗身上头上涂抹，不怎么好。

用捣烂的丝瓜叶涂擦痱子，每天涂两三次也有用，阿妈又急急脚去田里摘丝瓜叶来捣，涂得五狗周身像个青蛙似的。几天过去，除了五狗跟阿妈好几件衣服青不青蓝不蓝以外，痱子稍微少了一些，五狗还是哭闹个不停。

还有人说用桑叶煮水洗澡也好。阿妈去阿生奶家里摘了一大篮子桑叶，回来煮了满满一大锅的水，放凉了将五狗放进去浸。连试了几天，依旧没怎么有用。

后来什么涂生姜水啦、泡马齿苋水什么的都试了，连我们小孩子常用的敷雪条上的碎冰也用上了，五狗身上的热痱消一层长一层，始终密密麻麻的，他自己受不了也用手抓，抓到满头溃烂，血迹斑斑。阿妈将他的指甲剪到短短的，后来干脆用布片将他的小手包起来，他还是乱抓乱扒。

大姐好生不忍，每天放学回来看到五狗那样都耐着性子慢慢哄他，给他唱唱歌：“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五狗咿咿呀呀地笑，挥着手。

阿爸将我们赶了出来。天气热起来，蚊子也多起来，从猪圈、厕所里成群结队飞进家里，嗡嗡追着人咬。阿爸绞了好多苦楝树的枝叶，在床边堆起来浇上煤油烧，熏蚊子。蚊子熏跑了，我们也熏得直想吐，那种新鲜枝叶燃烧的味道，直直从门窗里冲出来，冲进我们的鼻子里。

“咳咳咳！咳咳咳！”大姐不住地咳嗽，“要是烧蚊香多好！”

“烧蚊香？好大的口气。你安和伯家大业大，家里有蚊子一样是烧苦楝叶，你当人人都是你安旺伯呢？前一阵子他们家拜神仙可又发了大财！”阿爸冷笑，“连香灰都不知道卖了多少，就是泥土都十块钱一小撮，说是神仙墓前的，其实就他们家园里挖的！还那么多人屁颠屁颠的去买！”

“心诚则灵嘛，拜神仙讲究的就是心诚！”阿妈说，“就是你不信，也不要乱说，连蚊香都跟神仙扯上关系了，小心神仙怪罪下来。”

“他们生前连父母的话都不能违抗，逼到要死才能解脱，死了就成神仙了？鬼才信！就死了也还是个软脚蟹！信的人都有问题。”阿爸还要说什么，给阿妈目光制止了。

“等我有钱了，我在城里住，买一堆蚊香点着烧，想烧多少烧多少！”大姐不服气地说。

“傻瓜，你当烧草呢，想烧多少烧多少！”阿妈笑，伸手指去刮大姐的鼻子。

“你们这些少见识的，真要住城里，想见蚊子都不容易！”阿爸笑，“城里不养猪不养鸡不养牛的，阴沟也是封起来，蚊子比人少多了！”

阿妈摇头笑，大姐却低头想心事了。

要是我也住城里多好啊，不过不能养牛，也不是很好。要是能和小妹住一起，不养牛我也忍了。小妹，小妹，怎么觉得她离我越来越远了，做梦都不大梦见她了，她的笑脸也不大想得真了。

“傻仔种的向日葵，还真长起来了，我们村头一份呢。”阿爸说。

正月十八为了招待客人，阿妈买了不少红瓜子、葵花子，我拿了一捧红瓜子、一捧葵花子去竹园里种，给大姐笑得半死：“都炒熟了的，你怎么种得出来？难道真的是春天我种下一颗葵花子，秋天收获一万颗葵花子？”没想到，真的有两棵小苗长了出来，阿爸见多识广，一看就说是向日葵，把大姐的嘴彻底堵住了：“炒熟了还能发芽？”“能发芽肯定就不是炒熟的种子啊，都不知道傻仔怎么知道的。”阿妈笑笑。

“是啊，你熏蚊子就好，别熏死我的向日葵，我还要等它们长大，摘两捧葵花子呢。”我骄傲地说。

“你这傻仔，两棵苗啊，真要它们长大了，怎么止两捧葵花子？”大姐敲我的头。

我更加高兴，暗自盘算要将葵花子分给谁：大姐两捧，阿妈两捧，阿祖两捧，阿红也两捧，阿年也两捧，春桃呢？也给她两捧。留两捧给小妹回来吃，也留两捧等三妹回来吃。他们迟早会回来的。小舅过来，也叫他带一袋回去给外婆他们吃。五狗和阿祖的老婆来珍要是会吃葵花子了，也给他们两捧。

“哇哇，哇哇！”五狗突然又哭起来，哭得特别响亮。阿妈翻了翻他的衣服，大吃一惊：“五狗的脖子上长了好多红疮！”我也凑过去看，五狗折折叠叠的脖子上，果然长了好多红头的大疮，比一般的热痱大多了。

“这个位置，麻烦！”阿爸说。

脖子上的疮，很难好的。村里以前有个孩子脖子上长了几个大红疮，一直都不得好，一年到晚流着脓水，就连夏天都得用棉布兜着脓水，远远就闻到一阵腐烂的臭味。要是五狗变成那样，怎么办？他变成那样，我还会跟他玩，可是其他孩子呢？其他孩子会扔他石头，骂他蟾蜍的。五狗！想到五狗以后那副样子，我不由哭了起来。

“是五狗病，又不是你病，你哭什么哭！”阿爸奇怪地看着我。

“傻仔最有良心，他哭是他心里有兄弟。”阿妈说，拍拍我的肩膀。

五狗脖子上的红疮治了好久，敷了不少药粉，也灌了不少苦苦的草药，始终不得好。阿妈开始求神拜佛，甚至去安旺奶那里问神，据说还请了阿婆的灵魂回来问，阿婆说五狗黑黑瘦瘦的，眼睛大大，很精灵，她很喜欢，会保佑他平平安安，年头好到年尾的。

五狗还是没有好。阿妈听人说大坡新来了一个医生，治疗疮毒很有效，马上背着五狗去了。阿爸不知道哪里去了，我没有放牛，一个人在家里等着。风吹着竹叶哗哗作响，我静静坐着。从墙外经过的人不时问我：“傻仔，你在等什么？”“我等五狗！”

白花花的太阳在头顶，我不敢望。阿妈说，敢直直望太阳的人，眼睛会给太阳的针刺瞎的。可是，五狗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傻仔，你又睡着了。”阿妈摸着我的头顶。我抬起头，阿妈抱着五狗在我面前，五狗笑嘻嘻地看着我，脸红红白白的，所有的热痱都消失了。我惊喜地跳起来：“那个医生真的很有用啊。”

“当然，是外来的医生嘛，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啊。不知道多少人去看呢。”阿妈笑咪咪地说，“今晚，五狗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我踮起脚来，去看五狗的脖子，脖子也白雪雪的，没有一点疤痕，不用棉布兜脓水了，真好！真好！

“什么真好？”阿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抬起头，晃晃脑袋，刚才居然睡着了。

“傻仔，你又睡着了。”阿妈摸摸我的头。她背着五狗，五狗歪着头，在她身后露出半边脸，脸上的热痱还在。

“那个医生管用吗？”我有些迷迷糊糊地问。

“当然，是外来的医生嘛，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啊。不知道多少人去看呢。”阿妈笑咪咪地说，“今晚，五狗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我几乎以为自己在梦中，掐掐自己的腿，很痛，不是梦呢。

“不过，那个医生用的方法很恐怖，直接动刀子，将脖子的红疮一个个削开了。我抱着五狗不肯，他说不开刀挖出毒又怎么会好呢，挖出后就敷上药了，过两天会好的。”阿妈说，“你看看，五狗睡得多香！”

我掂起脚来，去看五狗的脖子，血！五狗的脖子上都是血，阿妈背后的衣服一片血淋淋的！我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太阳突然变得黑乎乎的，又变成金灿灿、红通通的：“阿妈，阿妈，都是血！”

“血？！我以为后面一片湿的是汗！”阿妈慌忙解下背带，将五狗抱过来，不由大哭：“五狗！”

五狗没有出声，还是歪着头。阿妈颤抖着手去摸他的鼻子，然后松了一口气，推推我：“快，去阿友伯家里拿老鼠粉！”我急忙跑去阿友伯家里借老鼠粉，阿友伯听了拿着老鼠粉跟我一起跑过来，倒了一大捧老鼠粉盖在五狗的脖子上，推匀：“志英你也真是的，怎么让人割成这样？血出得太多，补也补不回来，以后五狗会经常生病的。”“我要知道这样，我肯定不给他割啊！”阿妈哭着说。

老鼠粉腥臭腥臭的，不过很管用，五狗几个创口都止住了血。老鼠粉是用刚出生几天眼睛都没有睁开的小老鼠，透明透明连肠肚都可以看见的，加上石灰粉捣碎制成的，灰白灰白的，止血特别有效。以前我玩铁罐头，双手撑着罐头盒玩滑沙，双手掌都给割破了好深的口子，阿友伯用水冲掉沙子，倒上一大捧石灰粉，很快就止血结痂了。

晚上，阿爸回来，看了五狗的伤口，将阿妈一顿臭骂，又操着扁担跑去大坡找那个医生算帐，但是那个医生已经逃跑了，在这之前已经有别人去打了他。

（敬请期待，下一章《紫河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