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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阿年的战争

我躺在床上，眼睛没有睁开，听到了脚步声，磴、磴、磴，一下一下慢慢地朝我走过来，床微微往下沉了沉，有人坐在我床边，看着我..26dd.Cn我睁开眼睛，是阿婆！她看着我，微笑着，露出豁牙的牙床，目光很柔和，软软的。
我一声惊叫，想跳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身子，身子好像给阿婆的眼神锁住了，木木的，不能动弹分毫，简直就是床上的一块木板，而阿婆朝我俯过身子，老人特有的腐朽味道如地上沉积已久的落叶给翻卷起来，直直冲向我的鼻孔、肺部，我不由吓得大哭起来。

“傻仔！傻仔！”有人摇晃着我，阿婆不见了。“阿婆，阿婆！”我哭。“傻仔，傻仔，你发噩梦呢。醒醒，醒醒，我是大姐。”

是大姐，蓬着头发，张着惊疑的眼。阿妈从一旁伸出头来：“傻仔，你怎么啦？”

我说我梦见了阿婆，阿妈她们吓一跳，迅速转身左右看了看，又转头看我。“今天初十，从阿婆出殡算起，刚好头七呢，阿婆托梦回来看看你也是有的。等等天光赶紧叫你阿爸烧香烧纸给她，请她好好保佑家里就好，莫要吓人。”阿妈说。

天微微亮，阿妈就催阿爸烧香拜阿婆了。阿爸不情不愿，不过还是烧香磕头了，起来时眼角湿湿的：“阿妈，你要保佑五狗和傻仔，五狗是你盼了好久的，你要保佑他没柄没灾，快高长大。”

隔壁阿生伯家里也早早就一片喧闹。昨天，农场来的姑娘阿红和她表姐狼狈而逃，现在托媒人送回来了骗是阿生奶的五十块钱。阿年不忍心，骑车去她家亲自跟她谈。据说是她家里只有她一个独养女儿，阿爸早早过世了，阿妈有病住院要花好多钱，她表姐才带她出来骗人的，农场的日子也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风光。为什么不嫁琼英的弟弟又不退聘金？那时候有个农村的万元户看上了她，答应给钱帮她阿妈治病养阿妈的老，她以为有希望就推了琼英弟弟的亲事，聘金已经为她阿妈花得一干二净，没法子退，她答应过他们家以后有钱就还清楚的。结果万元户临时又反悔，按月给阿妈生活费就好，治病就免谈，反正人也几十岁了，她不答应，这头亲事也就此黄了。

阿生伯家里彻底闹翻了天，阿年宣称一定要娶阿红，阿生奶阿生伯坚决不同意。

“我就看上她了，要娶就娶她，要不我上山当和尚去!”阿年要挟。

“你就气死我吧，养你二十几年是为了人让你当和尚！”阿生奶伤心欲绝。

“不要我当和尚，那就让我娶她。我相亲几年，相互看上的只有这一个，她人靓声甜，要是肯嫁给我是我的福气。”

“好食懒做，哄哄骗骗，人靓声甜又怎样？能当饭吃当水喝吗？我们农村人不比城里人，娶老婆就图两个用处，一是干活，家里田里样样要在行，二是接香火，能生会养。你娶个漂亮的，使唤不了她，反倒给她骑在头上，又要穿得好吃得好，日日当菩萨供养她，又要防止她无事生非，过墙偷汉，与人打情骂俏，就算她没有这个心，也要防止别人动她的心思啊。你想想看，这样要耗多少心思才能守紧她？”阿生奶苦口婆心慢慢劝。

阿年不以为然：“老婆是我的，要看几十年啊，自然要看得顺眼才娶！”

阿生奶呸了一声：“我看你是鬼迷心窍，鬼使神差！之前看了那么多都没有成，怎么看这个骗子就那么顺眼？”

“那就说明是前世姻缘，今世夫妻咯！”阿年哈哈大笑。

“怎么说你都不入耳是吧？你没有看进谦给阿敏时时骑在头上，有样给你看的！饭要端到口边，衣服要送到手边，连卫生纸都要帮她买，底裤都要帮她洗！这就是当初攀高枝的好处！我们是平常人家，什么样的锅就盖什么样的盖，娶个平平常常的老婆是本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能有好下场？肯定给天鹅连皮带肉吃了！”阿生奶也气冲冲的。

“你不是当我癞蛤蟆，你是当我唐僧，阿红是白骨精了吧。”

“她不是白骨精是什么？骗了我，又骗了琼英弟弟，难道还要再害到我们倾家荡产？小心她卖了你你还乐滋滋帮她数钱！到时全家给她拆皮拆骨卖了！”阿生奶气得半死。

“阿红不是那样的人！她本性不坏，就是以前做了错事你也不能一竿子打倒吧？就不容她改过自新？”阿年坚持着。

“改过自新？呵呵，还是金不换呢，那麻烦请她去别人家里改过自新去，我们家庙小，容不下她这尊菩萨！”

“她真不是个坏人!我跟她谈过，她心地不坏！对她阿妈很孝顺的，当初连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摔伤了她都肯帮忙。”

“你认得她多久？你就敢打包票她是好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好眉好貌的你想得到她是个骗子？好人额头上没有凿着我是好人，坏人的脸上也没有写着我是坏人。你说当初，想当初她连我这个农村老太婆身上的五十块钱都要骗！”

他们吵吵闹闹老半天，谁也不肯退让半步，连阿生伯也插了口：

“拉了灯好丑不是一样？难道身上还能长出花来？本性不好的媳妇，进来不是害人是什么？”

“何况她家里就她一个独养女儿，你以后不仅仅要养她，还要包养她阿妈包送终！你有多少家产？又不是有金山银山吃喝不尽的，人家万元户都养不起，你就养得起？”阿生奶怒气冲冲。

阿年照样不理，最后阿生伯说：“不识好歹，你就只认她一个老婆是吧？娶她回来，可以，娶回来你们自己过，我跟你妈阿祖过！”

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连三岁小孩都知道，老人摇头叹息世风日下，娶老婆居然不用经过父母同意自己娶，这和苟合还有什么区别？娶妻娶德，娶个骗子老婆回来自己脸上贴金？何况娶老婆连丈母娘都要迎进家门养老送终，这跟倒插门有什么区别？

年轻人却不以为然，跑来与阿年嘀嘀咕咕：“现在是什么年代？都八十年代了还死脑筋！我们支持你！”“人家就一时做错了事，也要容人家有个改错的机会。”“难得你找到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认准了就要敢作敢当！”“人家又不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就是犯人出狱了还算改过自新呢。”“自己的父母是人要养，老婆的父母就不是人不用养了？”“阿年哥，我们支持你！”

连冬芝都跑来插上一脚：“你自己看准了，真要是不错就千万别错过，难得遇上一个可心的。”“我是看准了，她是个好女孩。”阿年斩钉截铁地说。

“阿祖，你觉得这个大嫂怎么样？”我问阿祖。我们坐在他家的围墙上，听着村头的锣鼓声声。正月十八近了，村里的锣鼓队正在紧张地训练呢。

“傻仔，你觉得这个农场的姑娘怎么样？”阿祖反问我。

她？其实我不太清楚，我记得她把鞋子从牛粪那里拔出来时无奈的样子，也记得她手足无措站在阿生奶面前的样子。

“她不是个坏人。”我说。

“我也觉得她不是坏人。”阿祖说，“可是阿妈阿爸都不肯给她进门，要分家，叫安和伯和安旺伯来了呢。”

安和伯不同意分家。安旺伯倒不出声，在安和伯身边他永远安安静静的，绝对不多说一句话。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为一个外人，值得吗？我们村从来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媳妇还没有进门，家倒先散了。家和万事兴，你没有看我们家子子孙孙一大群的，从来也没有红过半句脸？你们一人少一句，想清想楚。”安和伯的声音永远波澜不惊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阿生，你们年龄也不小了，别跟后生一般见识。阿年经历得少，他可能没有考虑周全，你们就要跟他仔细说说，耐心一些。像你这样动不动就喊着分家的，怎么教的后辈？我不说你都不行。何况娶媳妇也不能就盯着看她的家世家产，还要看她的人品脾性，人品脾气好，就穷得叮当响也是值得的。”安和伯说。

阿生伯连连点头：“是，是，安和哥说得没有错。”

“阿年，你阿爸阿妈脾气是躁了点，不过也是为你好。”安和伯转头对阿年说。阿年点点头。

“阿年，我说你两句，你受得了就受，受不了就当我老人家倚老卖老疯言疯语。那女孩子你见过，也亲自去她家里了解过，你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观察到些我们无法看到的事实，你对她的评价肯定比我们都要高，觉得她并不是大家说的那种人。”安和伯说。

阿年很高兴：“对，安和伯说得在理，比我阿爸阿妈明白事理多了，我怎么说他们都不明白。”

“阿年，你也不要死牛硬脖子，专门往一棵树上吊死。天下姑娘多的是，你就不能张眼看看别的，非要娶她不可？那女孩子就算长得跟天仙似的，就算她骗人是为了救她阿妈，毕竟名声已经不好听了，以后跟她一起去哪里，谁都会指着她说当初她骗了你阿妈的钱，你听一次没有关系，听两次也没有关系，听十次、二十次、一百次也没有问题吗？以后，生了孩子，人家还会说他是骗子的孩子，你也觉得没有关系吗？”安和伯盯着阿年。

阿年没有低头，也看着安和伯：“我以为你是全村最明白事理的人，原来也和他们一样。”

安和伯说：“我和你阿爸阿妈都是为了你好，我们村向来娶媳妇都清清白白的，没有出过伤风败俗的事情，要是到时她进来了，还到处去骗人，传出来都说是我们村的骗子，不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阿生奶他们本来以为安和伯出马，肯定是马到成功，没有想到阿年油泼不进，滴水不漏，你要怎么讲都听你讲，就是不松口说不娶那位农场姑娘。

“我们认得的媒婆也多，你是高中毕业生，我就叫她们帮你找高中毕业生，三只脚的蛤蟆不好找，四只脚的蛤蟆随街跳呢，你要多少都有。明天，就叫她们带人过来？不要说阿红，就是阿黄阿绿阿蓝都有。”安和伯说。

阿年不摇头也不点头。第二天媒人果然带姑娘过来了，阿年却不在家，早早又踩着自行车去了农场。

安和伯很不高兴，指使阿生伯去农场告状，没想到农场里的头脑不吃这一套，说婚姻是人家姑娘的事情，他们不管。“宁叫人打仔，莫教人分妻，我们可不做这么阴骘的事情。何况，人家也切实过不下去了，要是她不嫁掉，我们农场也养不起她妈妈跟她，医药费我们实在付不起。”

最后，阿生伯将阿年撵到一旁的旧屋，两间低矮的破土房，一间睡觉，一间做厨房，锅碗瓢盆给他几个，农田也割了一部分给他，算是分家了：“要娶你自己娶，休想我们出一分一厘！”

阿年却不以为然：“我有手有脚，还会饿死？更加饿不死我老婆。”

“你没钱没谷，人家农场姑娘肯嫁给你做老婆？做梦！”阿生奶咬牙切齿说。

阿年哈哈大笑：“过了正月我们就结婚！不请媒人不请酒席，全村头一桩，你们要来喝媳妇茶就来，安和伯是没眼看的了。”

阿生奶气得不行，第二天居然去镇上医院抱了个女婴回来，取名叫来珍：“养着，以后大了就做我阿祖的媳妇，听教听话，不像某些人翅膀没有硬就飞上天去了，眼里连规矩父母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