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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8章 坐论厨道

一般来说，在战国时代各种家族式企业里的底层作工者，均是牛马不如、贱如草芥，待遇和奴隶相比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更别说想拥有什么“自由人”应该拥有的权利。特别是在氏族豪家林立的大魏国国都安邑的各种坊肆里，东主鞭笞、体罚、饿饭甚至弄死自家的下人，就象一个路人踩死一支蚂蚁一样，绝对不会引发什么“舆论谴责”、“媒体曝光”一类的后果，更不会有什么“法律制裁”、“勒令整改”之说了。
“人分九等、命有贵贱”，这在此时理所当然。

可此时的“西河风”酒肆，善待下人、体贴属从就不说了，还时不时的救死扶伤、收留弱势群体，怎么看都象是个社会异类。这只能说明，西河风酒肆背后高层里拥有话语权的人物中，也必有异类……

无论他是怎样的异类，他都赢得了黑水这名现代人的尊重。

连日来酒肆生意额大幅下滑，大厨堂出品的菜式被竞争对手打压绝对是重要原因。照理说西河风由此把执事老屠鞭笞一顿、然后弄下课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总经理——公羊总执事根本就未在后院露过面，更未责备过大厨堂一句，这倒反而让后院众人更加难过内疚。

如果西河风是一个无情无义、只知道盘剥劳苦民工的大魏国黑心餐饮企业，那么此刻的黑水，绝对已成为了它内部最为强力的破坏者。但这个假设根本就不成立，因为正是西河风，救了初到安邑时垂死的黑水的命。

然后西河风后院里的劳苦大众们，对他都有着阶级兄弟一般朴素而真实的感情。

当他不过以举手之劳，给了厨子们一点滴水之恩，整个后院的人们马上就反馈给他以涌泉相报，三老们也代表民意给了他超越他本身地位的巨大尊重。

黑水坐在安心阁中第二圈的木案后，确实又有些感动了。

自己身负国仇家恨不假，但眼前的这些人作为大魏平民，也许和秦国的庶民一样，是这动荡的大争之世里最为无辜的一群人。而西河风和众人对自己均有大恩，帮这西河风作些事情，也算不的过分吧？

虽然破解了捭阖坊的新菜，但西河风的元气仍未恢复，于是面对众人盯向自己的殷切目光，黑水心一横，对着后院三老肃色道：

“一味追随效仿竞者，绝非讨回西河风业界翘楚之位的上佳之策！若想彻底压过那捭阖坊、重现西河风盛景，咱西河风大厨堂必须要推陈出新，让那捭阖坊反过来疲于追随！”

三老相互对视一眼，心中的惊喜又多了几分。通过破解捭阖坊新菜奥妙一事，三老早就料定这个叫黑水的柴薪役者，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你听听人家这话，象是一个普通的难民乞丐嘴里说出来的话么？大厨堂执事老屠甚至脸微微一红，心里闪过几分羞愧：在这黑水初来之时自己以貌取人，还在他面前大肆地摆脸作色、借“士人”之身托大羞辱别人，实在是有**份呐……

“愿闻黑水兄弟高论！”

安心阁中众人齐齐对着黑水一辑，那场面和气氛颇有西河风第一进中“论战堂”内的气场和模样……只不过此时的黑水还没领教过论战堂里的波澜壮阔。

“高论绝不敢当……愿与诸位执事大人和厨爷们分享在下的些微心得而已……”之前自称“小的”是低级役者身份使然，现在再想隐瞒自己是个“文化人”的身份也隐瞒不住了，于是改称“在下”，颇为得体。

“敢问屠执事，作为当今厨艺高手，对那厨艺高低如何评判？”黑水真诚地望着老屠发问。

此时的老屠已恢复了大厨堂执事那应有的气度和风范，一张胖脸上没有一丝肉纹皱褶，显得平淡如水波澜不惊，只拈须沉吟道：

“厨艺高低，菜品一出自有前堂尊客品评，高者则彩者众，低者则斥者众；以至高者大卖、低者寡售……”说到这里眼神里又闪过一丝旁人不易觉察的复杂之色，转而望向黑水：“既然黑水老弟发出此问，想必心中已有答案，老屠愿闻其详……”说完对着黑水微微颔首以示尊重。

别看老屠说这话时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内心里却如同打翻了那五味瓶，滋味复杂得难以言表：这不知是何来路的柴薪役者，还真是让我又爱又恨呐……如果没有他，我老屠今天还能在这里坐而论道？恐怕早就卷铺盖走人了！我真的应该好好的感谢他才是……

可是，目前已知此人思谋非凡、绝非那普通的难民乞丐，之前流落街头必也是事出有因，虽然他破解捭阖坊新菜的奥妙并非直接从剖析菜品入手，而以采买渠道窥视端倪，却似乎是故意用那非厨行中长袖善舞者面貌示人……如果他真是一个外行，真能只凭“琢磨”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破解了那捭阖坊如此惊世骇俗的全新菜式？而此时他竟又敢当着西河风一众厨艺高手发出此问，意在“坐论厨道”，难道他，真是一个刻意隐瞒自己身份的当世厨行高手？

更为可怕的是，如果他就是冲着我这大厨堂执事之位而来的有备之人，又当如何？

黑水呐黑水，我到底该爱你，还是恨你？

内心如此一折腾，老屠望向黑水的眼光里，自然闪过那一丝复杂之色……

旁人没有觉察老屠内心的纠结，但那一丝眼中杂色却没有逃过黑水的眼睛。黑水却脸色平静毫不计较，见老屠又把皮球踢回给自己，接老屠话道：“屠大人之言，以东主之眼观厨道，当属高论！”该拍的马屁，还是少不得的。

然后又挺直了身子对着案中诸人扫视一圈，正色朗声道：

“在下以为，厨者，可分为上中下三品。”此说新鲜，众人都竖直了耳朵。

只听黑水娓娓道来：“厨之下者，市井凡夫之厨，能以普通食材变生为熟，以求食能果腹、食不难咽则安……天下庶民千万，是以此等厨者无处不在、无邦不有，不过各位厨爷大哥可千万别小看此等厨者呵，咱爹咱娘，可不都是这样的厨者么？正是此等厨者，滋养了众生、果腹了天下！更何况圣人有云：‘真正高手在民间’，所以虽为厨之下者，我等万不可小觑，说不定在其中就隐藏着真正的高人呐！呵呵……”

黑水一笑，众人也跟着嘿嘿一笑，紧接着又一声齐呼：

“彩！”

这黑水的论道果然亦庄亦谐，贩夫走卒之厨，可不就是厨之下者么？可哪一个高级厨师，又不是起于那红尘俗世呢？众厨爷也暗自比对思忖，自己刻苦努力多年，终于成为了这安邑第一酒肆的大厨，再怎么地也该划入厨之中上者了吧？

“黑水老弟，那厨之中者呢？”一名大厨又笑着问道。

“厨之中者，百里挑一。能以珍稀食材比如燕山熊掌、云梦泽大鱼，以常厨难以掌握之烹法，烹制出稀世罕见的美味珍馐，引发圣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感慨者，当为此类。”

哦？这西河风大厨堂里的厨爷们不都是这样的人么？以爷们的上佳厨艺，也只能归于厨之中者？

有人开始暗自思索觉得有理，熊掌鲍鱼一类的美味珍馐本身就占了稀有食材的大好先手，而烹饪之法也是代代传承，无它，唯手熟尔……但更多的厨爷却是按捺不住地开始追问：“那厨之上者呢？”隐隐已有不服气之意。

如果此时黑水来一句“预知下文如何，且听明日分解”，绝对整得一帮大厨堂里的厨爷们一晚上睡不着觉……还好，此时的他一本正经，没有调戏众人之意。

只听黑水高亢的声音一字一锤，砸在众人心上：“厨之上者，万里难挑其一！”

万里挑一的大厨，会是我么？众人不由得在案后挺直了身子，眼睛绿绿地死盯着神人黑水。

“厨之上者，能从无到有，无中生有，能以市井走夫惯见的最为平淡无奇的普通食材，偏能生生创出前人未知之烹法，烹制出那亘古未闻的上佳美味！其成菜或难辨所用之食材、或原色原味古朴古意，烹风变化无穷、幻化万千，所谓‘厨行开天辟地’者、‘化腐朽为神奇’者，以己之身却能引领后世厨行、亦造福于天下苍生！能达此种境界，堪称厨之上者——‘厨神’！”

完蛋了，听这意思，那厨之上者只有象那第一个用火、第一个把螃蟹弄上餐桌的上古厨界先圣才堪堪当得……各位厨爷无论怎样看自己全身上下，也没一根毛象那样的“神”呐……

“你说的这厨之上者，那可不是咱厨行的祖师、创出那‘雉羹之道’的彭祖老神仙么？在当下之世，真有如此厨神？何况，真能用最平凡的食材，就能烹成绝世珍馐？”

“绝对有，而且就在你我的身边……而且如果大家愿意‘琢磨’，并跟着他刻苦努力研习，便都能成为这样的厨神……”黑水又是莞尔一笑。

“黑水老弟必是说笑来着！”大家看看四周，没觉得有谁象这样的人。

“难道你说的这‘厨之上者’，是说的你自己？哈哈！”有大厨调侃道。

“在下一介布衣小民，未修过一天厨艺、未进得一天厨堂，又怎敢妄自尊大？”

啊？那你还吹得那么起劲？众大厨哗然了……

“不过在下也绝无说笑之意！敢问诸位厨爷，何为庶民常食之物？”

大家七嘴八舌，有说五谷的，有说五肉的，有说五果的，安心阁中猛然浮起一片吵吵嚷嚷争论之声……

老屠的胖手掌高高举起，吵嚷声才逐渐小了下去……是了，在这里坐着的厨爷们，最有发言权的除了老屠这大厨堂执事，还有谁？

“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一岁不收，民不厌糟糠尔……”

老屠的这句回答，中气十足……毕竟是读过书且经历过苦日子的当世厨艺高手，张嘴就总结得非常精辟。

这句话确实也是对当世庶民凄惨生活的最佳总结，一说出来就击中了黑水的内心软肋：自己在老孟里时所过的日子，不正是这样的日子么？甚或还更苦，连那豆饭藿羹都经常没得吃……

由于老屠这句总结辞概括得无比精准，后来流传开来还被收进了《战国策》里。

老屠啊老屠，你还真是配合我呐，我想什么你就来什么，为报答你对我的“教化”、照顾之恩，我本来就想送你个小小的顺水人情……既然你提到了“豆”，那咱们就一起，继续把这场戏演下去吧！

“我所说的那厨神，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即使是最为平凡的庶民之惯食的大豆，他也必能作出冠绝天下的美味珍馐……”

“哦？”

大家的眼睛又在安心阁内一阵乱扫，这黑水口中堪当“厨神”之人，到底是谁呐？

“不是别人，正是我黑水最为敬重的后院三老之一，西河风大厨堂执事——屠大人！”

边说边对着老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长辑，整得老屠望着黑水，面上虽稳却彻底乱了心神……而黑水的坐榻离老屠很近，俯下身子时已飞快地给老屠递了一个眼神：您对自己要有信心！您绝对有成神的潜质！

安心阁中众人一听那话，望望他们本就尊重的老屠，又望望近些天大受他们尊重的黑水，在相信和怀疑之间反复挣扎徘徊，彻底地迷失了……

黑水挺起身子后对众人补充了一句：“屠爷这么忙的人，之前只不过是没那闲功夫去仔细‘琢磨’罢了，给屠爷三天时间，他必能以普通大豆创出惊世菜品……请诸位拭目以待！”

这一刻的老屠猛然间象明白了些什么，望着眼前这真诚无比的黑水，眼角竟忍不住有一丝润意……高人，这才是一个隐藏在尘世间的真正高人呐……更为难得的是，他还有如此的一颗大仁之心。为何自己总是以小人之心，度那君子之腹乎？

呵呵，老屠啊老屠，我黑水又怎会去觊觎你那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获得的这执事之位呢？你看我黑水，象那种恩将仇报的卑鄙小人么？

再说了，你那位置我拿来又有鸟用啊？

对于当一名厨子，我说实话可真是没有一丝的兴趣。不过借你之身报答一下对我有大恩的西河风酒肆，说不定也顺便造福一下广大的贫苦祖宗们，我一个后代子孙，又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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