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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魔中魔

刹那间,绿幽幽的磷火飘忽而至,那正是勾魂兽的眼睛。接着四周响起低沉的咆哮声。清冷的星光下,几双灰白色的爪子从阴影里渐次伸出,数张可怕的鬼脸慢慢显现,有眼无鼻,似人非人,血红的嘴唇间两根獠牙赫然刺目,齿端正滴下一团团腥臊的唾液。此时夜色昏淡,勾魂兽惨白的肌肤闪着怪异的微光,反而是暗夜里唯一的光亮。不过这亮光阴凄陆离,比黑暗更令人心惊胆寒。
十几只勾魂兽从两边靠拢过来,团团踞坐在紫元宗二人四周。扑朔的目光里既有心满意足的适意,又有求之不得的痛苦,冷幽忽闪,难以捉摸。

紫元宗心里『蓬蓬』乱跳,低头看怀里的无忧,也是满脸惊恐。两人眼神相交,心绪稍宁,彼此紧紧搂抱在一起——危难常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能让亲近的人更加紧密。

无忧惧意渐渐消去,抬头问道『怎么办?咱们逃走吗?』。

紫元宗咬咬牙,轻轻放开无忧,奋力撑起上半身,但气虚力弱,双手一软,又扑倒在地。勾魂兽一见有动静,马上开始鼓噪。无忧赶忙把他扶住,紫元宗扬起脸来,喘息几口,心道『……我走不了,妹妹……你……你快逃……』。

无忧愣了愣,随即摇摇头,毅然道:『我不离开你,我什么也不怕。』说着缓缓站起身,脸上神色温柔平静,但是这安详中透着坚强,隐含一种难以撼动的勇气。这种勇气,可使最颓废丧气的人也振奋起来。

她伸手把紫元宗的胳膊环绕在自己项中,右手搂住他的腰,用尽全力搀起,迈步向雪橇挨去。众勾魂兽狂吠不止,忽然有一只跳起,伸出利爪向无忧头上抓去。白亮的爪尖在夜色中一闪,划出一道凌厉的青光。无忧连忙朝后急退,突然腿上一紧,好象被镣铐箍住。回头一看,只见另一只勾魂兽抱住了她的小腿,圆睁的怪眼血红如火,腻嗒嗒的口水顺着嘴角流淌,咬牙切齿的嘶吼:『宝物……快拿出宝物!嘎!』。

无忧骇然失色,一声惊呼向后便倒,连同紫元宗也滚倒在地。她心慌意乱,双脚只管乱踢乱踹。勾魂兽措不及防,劈头盖脸的连吃了几脚,痛叫数声松爪退开。

众兽狂性大发,一齐蜂拥而上。阴森森的爪子狂抓乱撕。无忧左右滚动挣扎,竭力闪避。惊惶中猛听『嘶啦』声响,后背的衣服已被划开个大口子,冰凉的雪泥粘在肌肤上,一直冷到了骨头里。

无忧抬头四望,满眼都是邪恶的怪相,一个个伸嘴咂舌,挤眉弄眼,贪婪的神情仿佛要把人生吞活剥。无忧被这噩梦般的情形震慑呆了。趁这一瞬间,一只体形硕大的勾魂兽暴吼连连,恶狠狠的朝她身上猛扑过去……

眼看魔爪就要抓到她的脸庞。突然一个黑影从地上骤然跃起。跟着『嘣』的一声闷响,那只勾魂兽脑袋一歪应声落地,醉酒似的满地乱转,歪歪斜斜的趔趄几步,怪叫着栽倒在雪地里。

这时候星光淡淡,一个冷峻的身影挡在无忧面前。含胸躬背,乱发猎猎,正是紫元宗。他手中握着半截木棍,那是雪橇散落的一根木头。刚才他用这东西在勾魂兽脑袋上狠击一记,用力之重,以至碗口粗的木棍都断成了两截。

紫元宗抛开棍子,忽然俯身伸手,一把抓住旁边一只勾魂兽,右手捏住脚踝,头下脚上的拎了起来,抡圆朝地上裸露的一块岩石上砸去。就听『蓬』的一声,勾魂兽的脑袋重重的撞在石头上。登时血花飞溅,凄厉的惨叫响彻夜空,但紫元宗并不停手,发疯似的挥动胳膊一下下狠摔猛砸,直至将那勾魂兽摔成一团肉泥。

他放开兽尸,呼哧呼哧的喘息,转头扫视四周,目光比野兽还要凶狠。众勾魂兽心胆欲碎,向四下里仓惶退开。紫元宗盯着兽群,反手轻轻揽住无忧的肩膀。无忧舒臂环抱住他,把头靠在元宗腰间。她从未看到过紫元宗这般狂野的神态,只觉得又害怕又安心,茫然地紧紧依偎着他。

众勾魂兽低吟道:『巽风,巽风剑……』不敢再靠近。相持良久,紫元宗忽然前后摇晃起来。他重伤之下又情急发力,到此时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弯,双腿齐齐跪了下去。

众勾魂兽见状齐声喧嚣。那只被木棍击打过的勾魂兽跳出来,爪子里抓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霍地向紫元宗发力抛掷,只见一团白影飞过,正中元宗的面颊。那雪球被捏的很实,和石头差不多硬。

紫元宗感到脸上一阵剧痛,冷飕飕的痛楚使他豁然清醒。勾魂兽纷纷拾起积雪抛射。刹时雪球象冰雹般砸来,紫元宗想也不想,翻身将无忧扑倒在地,展开四肢把她掩在身下。这一来雪球统统都打在紫元宗身上。他微闭着眼睛,咬着牙默默的承受。雪球越来越密集,顷刻间覆盖了全身,他的身体麻木了,僵硬了,渐渐失去感觉。偶然抬头望去,眼前只有冰冷一片黑暗——那是死亡的颜色。

然而紫元宗眉宇间毫无惧色,不屈的眼神和狼一样犀利。寒气侵穿他的肌肤,透进骨髓,却在他的胸口阻滞——那里暖暖的,柔柔的,凄冷阴晦全都不能侵染,因为无忧就在那里。这温暖的感觉从心头扩散开来,好象春潮一般漫流全身,霎时又给了他顽强的生机。

无忧一直在挣扎,想起身替紫元宗的遮挡。可是紫元宗死死的压着她,无忧无法动弹,只得把脸蛋贴在他面颊上,想用自己的体温来暖和他。但从脸上传来的是彻骨冰凉寒意。无忧柔肠寸断,眼中泪光荧荧,心里轻轻低声唤道『哥哥……』。

此时勾魂兽简直发了疯。窜来跳去,团起雪球朝两人狂扔猛抛。地面上的积雪很快就被挖开一片,露出底下褐黄的碎石。于是雪球换成了石头,纷乱的飞向紫元宗。就听『扑哒』连响,大大小小的石块全砸在紫元宗身上,好似下了一场石头暴雨。

紫元宗的脸色逐渐苍白,口鼻里渗出鲜血来。他的眼光虽然闪烁,神智却早已经超脱肉身,就在生与死之间徘徊。勾魂兽越来越狂暴,吼叫声远远传出,引得空旷的雪原荡起阵阵回音『宝物!宝物!嘎!——』。

热血一点点的滴在无忧脸上,生的希望也在一点点消逝。身处如此绝境,恐怕连她也要绝望认命了……突然间!四周静默下来。众勾魂兽停止抛击,一个个屏气凝神,眼睛都直直的盯着紫元宗。这时从紫元宗身子底下伸出一只白皙的小手,掌心摊开,慢慢举高。黑暗中,一颗晶莹闪亮的明珠正在熠熠生光,直照得众勾魂兽眼花缭乱。

无忧在紫元宗怀里转过脸,娥眉微微扬起,朗声道:『你们不是要宝物吗?这是麒麟丹!想要就来拿呀!』。

众勾魂兽齐声欢叫,从四面围拢上前。没走两步又返身退后,戒惧的盯着紫元宗,低吼道:『巽风,巽风……』好象对他颇为忌惮。

此刻紫元宗已是神志不清。无忧轻轻扳开他,站直身子,扬一扬手中的麒麟丹。众勾魂兽如痴如醉,心痒难搔之下反倒不出声了。无忧俯身搀起紫元宗,半拖半扶,用尽全身力气,才把他扶到雪橇上躺好。

勾魂兽龇牙咧嘴的向两边退开,眼里贪婪的火焰愈发炽烈。无忧拿被子盖严紫元宗,再把绳圈套在肩头,四顾左右,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麒麟丹,对勾魂兽道:『你们要的就是这东西吗?好,我给你们!』。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猛地转身,曲肘挥臂尽力将麒麟丹向外抛出,只见一道亮光破空而去,远远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众勾魂兽飞身疾跃,争先恐后向麒麟丹掉落的方向扑去。趁这机会,无忧拉着雪橇扭头就跑。她跑得那样慌张,那样惶急,简直是没命的狂奔——在绝境里,有时候生机乍现比单纯等死更恐怖。她闭着眼睛低着头,不辨东西南北,只想把可怕的恐惧甩在身后。

风吹动着她柔细的头发,有如暗夜中飘渺的一笼青烟。雪橇在冰雪上『嘶嘶』滑行。她自以为跑的很快,其实却是很慢;她觉得好象跑了很远,但很可能只是在兜圈子——因为过了许久,她还能听到勾魂兽发出的凄惨吼叫。

可是无忧实在跑不动了。她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天旋地转,一交摔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过了片刻,风中隐约传来咆哮声,后面白影晃动,勾魂兽又追了上来。无忧心中一沉,疑惑道『那些勾魂兽不就是想要麒麟丹吗?我已经丢给它们了啊,为什么还要紧追不舍?』。

她转眼看着昏迷不醒的元宗,登感泫然神伤,凄然道:『我……我真没用,都是我不好,我为什么不早点想到麒麟丹呢?为何不早点拿出来呢?』说着,眼泪涌了上来,滴溜溜的在那双清冽绝伦的秀目里打转。

这泪水终究没有流出眼眶。无忧轻轻撇了撇嘴角,收起愁容,把肩上的绳圈紧了一紧,俯身四肢着地,奋力拖着雪橇朝前爬行。勾魂兽的啸叫声慢慢接近,但她依旧不停的爬着。往哪里去?结果怎样?她都不管,只知道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束手待毙。原野上,雪地里,少女孤零零的艰难挣扎,背后是一大群贪婪的怪兽在穷追不舍,这情景凄冷惨淡,足以令天地动容。

渐渐的,勾魂兽已经离的很近了,无忧甚至能听到它们急促的喘息声,眼看生路就要走到尽头……

就在这时,突然前方一亮,朦胧中有红光闪动。无忧心头猛地一震,极目朝远处望去。只见约莫七八丈外,一个小土包后面有堆篝火在燃烧。微弱的火焰在袅袅烟雾中飘忽不定,已然是一堆将要熄灭的余烬。但有火的地方就有人,也一定能得到援救。

无忧想到这里,陡然间有了力气。她摇摇晃晃跪起来,滑了一下,又站稳,定了定神,歪歪斜斜的向火光的方向踉跄。冷风在前面吹着,雪橇在后面拖着,她步履艰难,拼尽全力。

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她终于挨近火堆。就见地面积雪浅覆,有一个人蜷缩在火边,全身都裹在一条褐色的大毡毯里。也许是因为寒冷,这人正弯腰弓背颤抖不止,似乎也是个等待救助的可怜人。

无忧刚想上前细看,忽然发觉有点不对劲,扭头四顾,猛地吓了一大跳。原来不知何时身边已围满了勾魂兽,一个个默然瞪视着地上那人,显得紧张又恐惧,仿佛瞧见了比它们更为可怕的怪物。

就在此时,那人微微翻了个身,把头伸出毡毯,发出一声悠长凄惨的呻吟,断断续续,令人心碎,既象婴儿出生时的呱呱声,又象老人垂死时的咽气声。听得无忧毛骨悚然,背心里冷飕飕的爬上一股凉意。

突然间,勾魂兽齐声惊叫,惊恐万状的连连向后退却,接着转身纵跳狂奔,那模样仓皇狼狈,似惟恐在此地多待一刻。眨眼工夫,众兽逃了干干净净,四周只剩一片寂静,万籁皆无。

无忧愣愣的站在原地发呆,错愕不已,不知这群凶残的恶兽为何忽然落荒而逃。她出了会儿神,回身去查看紫元宗的情况。雪橇上紫元宗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所幸呼吸平稳均匀,看起来暂时没有危险。

无忧把被角窝进他身子下,轻轻用手理顺他满头的乱发,然后用力将雪橇推到火堆边。地上零星的散落着几截木柴和一根捣火用的铁錾,无忧拣起两根投到火堆里,用铁錾拨了拨灰烬,那火头渐渐旺炽,夜风吹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跳动的火焰带了丝丝暖意,缩在毡毯里的那个怪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身子扭动几下,又发出两声幽幽低吟。无忧抱膝坐下,低头细细端详那人。明亮的火光照耀四周,一切都显露无余。一时间,无忧看清了那人的容貌,不禁猛地打了个寒战,一种莫名的惧意油然而生。

只见露出毡毯的那张脸瘦削无肉,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活象风干的死人头。看模样约莫三十来岁,但半开的双目中却流露出苍老的眼神。最为可怖的是,这张脸没有半分血色,惨然如纸,连嘴唇都是雪白的,除了翕张的鼻孔和抽搐的肌肉,简直和僵尸没什么两样。

无忧心里害怕,挪到雪橇旁边,靠在元宗脚下,不敢再向那怪人多看一眼。过不多时,一阵强烈的睡意涌上来,她实在是累到了极点,渐渐忘记了恐惧,眼皮低垂,身子歪斜,不知不觉间在篝火旁和衣睡着了。她睡的那样沉酣,好象小孩子一样毫无防备,刚才惊魂动魄的经历也逐渐淡出心境……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尖利的鸣叫声在耳畔响起,无忧猛地惊醒。此时天光大亮,她揉揉睡眼,朦胧里第一念头就是元宗的安危。撑起身子回头看,紫元宗早已经醒了,正斜靠雪橇的前辕半坐着。无忧报之以浅浅一笑,却见他面色凝重,直愣愣的盯着一边。无忧微感诧异,心里轻声道『哥哥,你好些了吗?』。

紫元宗没有答话,颤巍巍的伸手指着,心道『快看,那……那是怎么回事?』。

无忧顺着他的手指转过脸,一眼看见面前的情景,立时惊骇的瞠目结舌,差一点叫出声来——两丈之外,昨夜那个人还伏在地上,依旧用毡毯蒙着全身。在他周围有数十只乌鸦正上下翻飞,呱呱嘶鸣,白亮的尖嘴和乌黑的翎毛相互衬映,恰似阴森的黑夜残余在白天的影子。

那人双手抱头,四肢剧烈颤抖,惧怕的神态莫可名状。那些乌鸦围住他团团乱转,不时跳到他身上,爪子抓,嘴啄,疯狂的拉扯,凶狠的扑打,似乎不把这人零碎撕烂就决不罢休。这情形着实怪异——草原上的乌鸦从不攻击活人,而那人只需挥挥手也能把它们赶开,为何他只是束手战栗,他在害怕什么?乌鸦如此狂暴,它们又在恨什么?

面对着这可怕的景象,无忧目眩神驰,脑中昏昏蒙蒙。但那人痛苦的哀鸣唤醒了她。迎着习习晨风,她站起身,鼓足勇气朝那人走去。乌鸦见有人靠近,『轰』的一下飞起来,在半空里转了小半个圈子,又一齐气势凶凶的疾冲而回。无忧微感惶遽,不禁向后退了半步,忽听紫元宗在心里叫道『快……快用地上的木棍!』。

无忧依言弯腰拾起一根木柴,振臂向空中挥动,口中呵斥作声。那群乌鸦登时慌了阵脚,往四面八方一阵瞎飞乱撞,象被狂风卷起的树叶似的旋转不停。无忧克服了惧意,手里的棍子来回挥舞。朝霞映在她头上,似乎每根青丝都在闪光。乌鸦聒聒乱叫,盘旋在天上不敢下来——黑暗鸟害怕光明人,原本是乌鸦的天性。因此只一会工夫,这群乌合之众就溃散了,纷纷敛声铩羽,远远的向天边飞去。

无忧松了口气,丢开木棍,回头对元宗微笑道:『我可真笨,差点连几只鸟也应付不了。』。

紫元宗也笑了一笑,但眉头紧皱,脸如白纸,笑容十分勉强。

无忧心里一痛,问道『没事吧?』。

紫元宗摇摇头,指指无忧的身后,心道『我没事……那个人是谁?』。

无忧转身一看,那个怪人还伏卧在地上,蒙着脑袋兀自瑟瑟发抖。无忧蹲下身子,温言道:『你别害怕,乌鸦已经飞走了,不会再来啄你了!』。

怪人从毯子里探出头来,左右东张西望,见那些乌鸦确实已经远去,这才面色稍宁,嘴里嘟嘟囔囔的道:『害怕?谁害怕这些扁毛畜生?哼,该死的臭老鸹,要不是顾念着灵雏,我早连皮带骨的把你们活吞了!』最后这句话说的怨毒刻骨,嘶哑的语音象是沙子在铁锅里翻炒。那怪人又骂了两句,霍然伸手一把抓住无忧的右腕,回头恶狠狠的道:『为什么要救我?』。

无忧只觉手腕又冰又胀,如同被镣铐死死夹住,惊慌之下忍不住『嗳哟』呼痛。

紫元宗心下大急,咬牙撑起身子,便想过来援手,无奈力不能逮,刚下挪下雪橇就『扑通』一交滑倒,在地上奋力扭动滚爬。

怪人抬头看了看,冷哼一声,又问无忧:『快说!你为何要救我?有何用意?』。

无忧上下使劲晃动手腕,眼泪都快疼出来了,连声道:『为什么要救你?……我……我不知道啊……乌鸦……乌鸦在啄你……难道看着乌鸦啄人吗?.』。

那人脸色慢慢平静下来,定睛仔细审度无忧。一瞬间,他呆呆的愣住了,眼中流露出惊奇万分的目光,喃喃叹道:『没想到……世间……世间还有如此美貌的女子?我……这是在做梦么?』一边说话,一边放开无忧,失魂落魄的摸向她的脸边。

无忧惊叫一声,手脚并用,连连向后倒退,一直退到紫元宗身旁方才稍稍安心。紫元宗扶着她的肩头坐稳,轻轻把她揽进怀里,伸手摸到一根粗大的木柴棒,警戒的目光冷冷的注视着那怪人。过了片刻,看对方没动静,他才微微低头查看无忧的情状,心中问道『怎样?』。

无忧揉了揉了手腕,扁扁嘴巴道:『肿了。』随即勉强一笑,道:『不过还好,也不很痛。』。

那怪人听见无忧说话,大梦初醒一般转过脸来,怔怔的盯着两人,沉声问道:『你们是谁?到这里做什么?』。

无忧靠在紫元宗身上,胆气状了些,开口答道:『我……我们是过路的,昨晚循着火光来的。夜里很冷,我们在这里避寒……多谢你的柴火哦。』她顿了顿,接着道:『是我们打扰你了吗?我们待会儿就会走的。』。

怪人恍若不闻,又把元宗上下打量一番,脸色变的越来越严峻,厉声喝道:『过路的?哼,这个半死不活的小子满身都是剑气,凌厉无比,显是身怀绝高法力。还带着一个天仙似的小姑娘,怎会是寻常路人?说,你们两个到底是谁?是不是道宗的弟子?』。

无忧吃了一惊,问道:『你也知道道宗?你是道宗里的人吗?』。

紫元宗暗道『别和他搭话,这人形如魈鬼,举止怪诞,定然是不怀好意。』。

无忧点点头,心道『嗯,我知道了,不过……不过他看起来好可怜。』。

那人把身上的毡毯裹紧,挺腰半坐起来,疑惑的眼光片刻也没有离开紫元宗,低声自语道:『不对啊,这剑气非仙非道,聚合天地造化之功,不象人力所能达到的境界……难道说……』霍然扬起头来,满脸都是热切狂喜的神色,叫道:『难道说道宗翻天令……天雷剑……竟然在你身上?快给我看看!』说着耸身一动,就想朝紫元宗这边扑过来。

正在这时,天边朝霞渐浓,漫天云雾淡然而散,一轮红日扶摇而上,刹时灿烂的阳光笼罩了大地。那怪人突然大叫一声,倒在雪地里乱滚乱扭,连声呼吼道:『啊!太阳出来了,好痒,痒死我啦!』一边惨叫,一边不时用头撞地,那生不如死的样子真令人不忍目睹。

他滚了一阵,恰逢一片薄云遮住了日头,阳光暗淡下来。怪人似减少了些痛苦。他勉力支起上半身,本来惨白的面皮变的如抹朱砂,朝着元宗他们喘息道:『快,快帮帮我……帮我生一堆篝火……求求你们啦!』。

见这情形,紫元宗和无忧都是骇异莫名。过了半晌,无忧屈膝站了起来,紫元宗知道她要做什么,心里急切道『千万别去生火,这人不是好人,不能听他的话!』。

无忧闻言停下脚步,微露犹豫踌躇之色。这工夫那怪人叫得更惨了,撕心裂肺,活象阴曹地府里传来的鬼哭。无忧咬咬下唇,似乎下定了决心,轻声对元宗道:『嗯,我知道你关心我。不过这个人象是发了恶疾。要是咱们不管,任他在荒野里受苦,那……那……我不忍心……』说罢又向那人的走去。

那怪人等她靠近,抖抖战战的从怀中摸出火折,抛在地上,咬牙道:『多……多谢你了。』。

无忧拾起火折,把地上散落的木柴收拢一堆,外实内虚,搭成一个篝火架子。她虽是公主,但常随突厥可汗到草原郊游行猎,因此懂得野外求生之法。当下打燃火折,引着柴堆,恰巧一阵清风掠过,火头乘着风势『呼』的一声窜了起来,立时给周围带来阵阵暖意。

怪人喜形于色,佝偻的身子挣扎滚爬,极力想挨近火堆。无忧见他那焦急万分的可怜样,心下恻然不忍,上前搀扶住他的胳膊,让他借着劲爬到篝火旁。那怪人口中作声,只是不断的重复:『近点,离火近点,再近点……』。

无忧依他所言,一直将他牵引离火堆两尺之处。炽热的火苗随风飘动,几乎能燎到头发,可怪人还是不住的道:『近点,再近点。』。

无忧摇头道:『不能再近啦,会烧着衣服的。』。

那怪人蓦然长笑,霍地挺腰坐起,肩膀耸动抖落毡毯,露出里面穿着的一件厚实锦袍。他解下腰带,脱开袍子,双手拎着衣角向两边敞开,微微向前欠身,将袒露的胸腹直凑到火堆上烘烤。此时火焰燃的正旺,照的那怪人脸红如血,他『桀桀』怪笑不止,眉宇间却是一副不堪忍受的苦痛神情,咬牙切齿的笑道:『好!好!熬过今日,灵雏就能孵出来了。』又转向无忧道:『小姑娘,你救了我三次,很好,很好!』。

他这么一转身,恰好正面对着无忧,裸露的胸膛一下子映入她的眼帘。刹那间无忧魂飞魄散,如遭雷击,惊骇的连眼皮都闭不拢,犹似看到了世间最为恐怖的景象。

就见这人筋节嶙峋,瘦的皮包骨头。凸出的肋骨根根毕露,狰狞的形状和白骨陈尸也差不了多少。更为可怕的是,这活死人肚脐以上遍布着亮闪闪的小疙瘩,一个个椭圆成形,油光湿腻,活象是癞蛤蟆的背皮。挨近胸口这些怪东西尤其繁多,密密麻麻的纵横成排。其中有的已经破裂,一些白白的蛆虫从里面爬出来,挂在肌肤上蠕蠕而动。越往上,虫越多,到肩窝附近,顺着两根锁骨已全是肥大的蛆虫,颜色也由白转红,似乎虫体内灌满了鲜血。中间有数只在吐丝结茧,好象正准备要羽化成形。

那人见无忧面无人色,裂嘴笑了笑,道:『别害怕,灵雏不会伤害你的。』无忧答不出话,只觉得呼吸不畅,胃里作酸,几乎就要呕吐出来,忽然肩头温暖,回头一看,原来是紫元宗爬到身边,伸手轻柔的扶住了她。

无忧稍稍心定,颤抖着问道:『那……那是什么啊?』。

紫元宗盯着那人的胸腹,目光由讶异慢慢变为严峻,脸上大有戒备之色,心道『是蝗虫卵!小时侯我见得多了。若是冬天泥土里有这东西,来年必定大荒,乡间农人最怕此物……为何……为何蝗虫卵会长在人身上?』。

无忧不知道蝗虫是什么,听了紫元宗的话也不太明白,木然跟着说道:『蝗虫卵……怎会长在人身上?』。

那怪人烘烤着皮肤上的蝗虫卵,神情渐和,点头道:『不错,只是这并非一般的蝗虫卵,乃是灵雏,孵化成虫后能令人延生避死。今年天气寒冷,如不能加以暖气热力,虫卵就很难孵化了。昨晚我困顿此处,灵雏差点也被冷僵冻毙,灵雏一死,我就会元神绝灭。想起来真是凶险的紧。』转脸对无忧道:『小姑娘,若不是你点燃篝火,我早已气绝而亡。方才那群乌鸦想要争食虫卵,也被你驱赶走了。你搭救我三次,我也必定报答你三次。我张凌风向来恩怨分明,言出如山。』。

紫元宗听到『张凌风』三个字,心中一动,暗想道『这个名字好耳熟,好象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无忧也『啊』了一声,她心思极快,想起这人曾提到过『道宗』,立即省悟道:『张凌风!齐云派曾有一位前辈叫张凌风?难道……你是……』。

那怪人微感惊奇,点头道:『我正是齐云派张凌风!小姑娘,你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嘛!』。

无忧半信半疑,侧头思索片刻,摇头道:『不对,我听师傅说过张凌风是齐云派宿老,成名已久,到如今至少也有**十岁年纪……可是你…………』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又落在那些蝗虫卵上,微微打个寒战,接着道:『你这般年轻……你不是张凌风。』。

两个人对话时,紫元宗渐渐记起了龙虎山庄里李云舟的那段回忆,猛然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直惊的寒毛倒竖,急忙伸开手臂挡到无忧身前,心道『妹妹!我听齐云派掌门李云舟说,张凌风因争夺掌门之位,十多年前就被逼自尽了,死人怎能复活?此人形貌如此怪异,莫非……莫非也象那安公子一样是僵尸化形?』念及于此,转头朝四面观望,看周围是否有操纵僵尸的术士。

此刻张凌风已烤得满头大汗,苦痛的表情却大为缓和。他掩好衣服,坐直腰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仿佛舒畅快意难以言表,接着缓缓说道:『十九年前,我在辽东被李云舟等人的围攻,落败后被逼自尽。若不是后来得逢奇遇,炼成这饲养“灵雏”的妙法,我早就成孤魂野鬼了。嘿嘿。』。

他笑个不住,半晌才续道:『冬天灵雏吃我的血肉为生,夏秋时,便会吸取天地间草木灵气来供养我,只要灵雏不死,我便能永生不老!哼,我失去掌门之位,却得到了长生不死的妙法。这正是所谓有失必有得,老天爷还是公平的!哈哈哈!』。

数年间,张凌风从未向人袒露自己的秘密。和无忧相处短短几个时辰,但觉得这小姑娘天真善良,心灵纯洁到了一尘不染的境地,便忍不住与她推心置腹起来。几句话说完,心中如释重负,大感痛快,得意欢喜的心绪似要破胸而出。

笑了一阵,张凌风瞅着无忧,道:『听你的口气,也是道宗之人……唉,十多年隐行匿踪,不曾想道宗里竟出了这般玉雪冰清的女弟子。你师傅是谁?他的眼力可不差啊!』。

见他发问,紫元宗赶紧扯扯无忧后背的衣襟,心道『别跟他说实话……』谁知无忧已经脱口而出:『我师傅叫李红莲……』忽听元宗告诫,硬生生的把下半截话咽了下去。

张凌风脸色陡变,『哦』了一声,低声自语道:『是李红莲的弟子……』沉思良久,抬头仰望天边的红日,目光幽邃深沉,似在回忆那久远的往事,半晌哑声道:『你师傅现在何处?』。

无忧眼圈微红,泫然欲泣,道:『师傅……师傅死了。』。

张凌风默然无语,好半天才道:『想必是为翻天令而死的吧?数年前我就料定她有这一天。死了也好。早死,早了。她也不必再受苦了。』眉宇间乍现凄凉之色,长长的嘘了口气,大有沧桑索然的意味。

说话之间日已三竿。张凌风出了会神,系好衣带,望了望天空,道:『太阳初升时阳气旺盛,灵雏被日精引得蠢蠢欲动。如不将虫卵烤热,就会痛痒无比,令人苦不欲生。小姑娘,今日若非得你援手,我定难逃一劫。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想办又办不到的事?都说出来,我能让你得偿所愿的。』扭头注视无忧,满眼都是热切之意。

无忧慢慢的从地上站起,摇摇头道:『我叫无忧,没有什么事情请前辈帮忙。』回身搀扶紫元宗,艰难的一步步朝雪橇挪动。紫元宗咬牙奋力移步,心中讲述道『记得我幼小时,曾见无数的人因蝗灾家破人亡,流离他乡。这人竟不惜以自己的血肉饲养蝗虫,我见到他就觉得厌烦。咱们还是远远走开的好。』无忧点点头,柔顺的答应一声。

张凌风在后面急道:『慢着,你们要去哪里?你就这么走了,岂不是显得我张凌风是有恩不报的小人?』。

无忧帮紫元宗在雪橇上安睡好,回头道:『张前辈,昨晚我点燃篝火,原只为取暖祛寒,今早驱赶乌鸦,是不忍见那些鸟啄你。我想任何路人见你身临危境,也会出手救助的。再说这些事都是举手之劳,用不着报答。』说罢淡淡一笑,道:『我们萍水相逢,就此告辞了吧。』挽住绳子向前拖拉雪橇。

张凌风双眉一轩,一声长啸,霍然伸出右手,喝道:『疾!』话音甫落,紫元宗应声从雪橇上弹起,平平朝张凌风飞去,飞到近前,张凌风手指微勾,一把捏住他的喉咙,闷声向无忧问道:『无知小辈,当真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张凌风有恩抱恩,有仇报仇,与世人绝无亏欠——你敢存心坏了我规矩?』。

他越说越怒,指着紫元宗道:『这个闷头闷脑的家伙是你什么人?你不受我恩惠,我就宰了他!』。

无忧惊慌失色,踉跄着跑过来,道:『他……他是我哥哥,你放手……别伤害他!』。

紫元宗只觉咽喉处又憋又痛,心道『你快逃!快逃走!』伸手去掰张凌风的手指,张凌风斥道:『作死么?』指上加劲,立时紫元宗双眼翻白,满脸紫胀。眼见他就要断气,张凌风冷笑数声,道:『是你哥哥?他头上有“建武营”的字样,分明是唐营的苦力役夫。小姑娘,身为道宗弟子,与人私奔也就罢了。不过我看这个贱奴面相淫邪,八成心存歹意。不如我帮你将其除去,免得他寻机对你行那苟且龌龊之事。』。

紫元宗闻言大怒。他曾遭遇过无数的欺凌,本已养成忍辱负重的坚忍脾气,但此时乍听有人口出秽语牵扯无忧,登感怒火狂炽,恨不得立即与之同归于尽,当下用尽全力横扫右腿,猛地踢中张凌风小腹。

张凌风万没料到他如此顽强,这一脚更踢破了两三个蝗虫卵,彻骨痛切之下,张凌风惊怒交集,厉喝道:『混帐东西!活的不耐烦了?』提起手掌向紫元宗头顶拍去。

忽然一声娇叱道:『住手!』。

张凌风抬头一看,只见无忧站在三尺之外,临风娉婷,脸上没有丝毫犹豫惧怕的意思。张凌风哼道:『怎么?你肯受我恩惠了么?可惜迟了,眼下我非杀这人不可!杀了他再说报恩吧!』。

无忧不动声色,俯身拾起那根捣火用的铁錾,拉开衣领,露出雪白的颈项,用铁錾指着自己的咽喉,道:『你杀他吧!他死我自尽,你也一样报不了恩。』。

张凌风吃了一惊,随即仰天哈哈大笑,道:『小姑娘,跟我玩这一手?不嫌太也老套了么?哈哈。』笑声未绝,霍地左手屈指一弹,一道劲气破空而过,『当』的一下撞在铁錾上,那铁錾登时疾飞而出,掠过数十丈,远远的落在雪地里了。

张凌风得意洋洋,料想无忧求死不能,定然悲切凄伤且又无可奈何,不由笑道:『知道厉害了么?方才给机会你不要,这会就算跪下求我也无济于事了,你后不后悔?哈哈哈。』笑了数声,音调渐渐干涩,最后笑容僵在脸上,木呆呆的张口结舌。

却见无忧依旧神色镇定,铁錾飞出时连看也不看一眼,好象早就算定张凌风会出手。她的目光安静柔和,没有半点凄惶忧伤,婀娜的身影楚楚俏立。那悠然自若的表情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庄严。阳光在她身体四周闪烁,映出淡淡晕珥,宛若镶嵌了一个华彩流溢的光环。她就站在这光环里,连衣服头发也是通彻透亮的。清澈的眼眸如水之静,如冰之净,从里面可以看见一片天空。而这天空,就是她的心灵。

不知为何,每到生死关头,无忧总显得那样的光彩照人,不可方物……

可是天道有缺,这超世脱俗的美态也存在瑕疵——她虽清丽绝伦,眼神里却流露出孩童的稚气,世人无不为她的姿容所倾倒,她却从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但这点『无知』反更增动人之色,使她的美丽又多了一道童贞的光辉。

张凌风仰视着这光明的少女,心中忐忑难安,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在这少女神秘的安详中,他犹豫了,慌乱了,气浮意躁,无所适从,既想一把掐死她,又想尽力呵护她,犹豫迟疑了半晌,方才哑着嗓子道:『你……做什么?』。

无忧踏上半步,眼光直逼过来。张凌风猛的哆嗦一下,硬着头皮与她对视。无忧盯着他的双眼,目不转睛,刹时一片沉寂,只有元宗呼呼的出气声。一会工夫,张凌风手心发热,竟微微渗出汗水。无忧忽然摇摇头,平静的道:『你不会杀人的。』。

张凌风愣了愣,忽地放声大笑,口中反复道:『我不会杀人?哈哈,居然有人说我不会杀人?可笑,可笑啊!』。

无忧也抿嘴含笑,歪着头道:『是啊,只有救人不问原因的,哪有杀人没有理由的?再说,谁又会无原无故的杀人?我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人。』。

听了这几句话,张凌风便想应答『我就是这样的人!』,可不知怎的,这几个字在喉咙里转来转去,就是说不出口。无忧抱膝蹲身,索性坐在地上,轻松的神情恬淡悠闲,道:『救人可比杀人难多了。我听师傅说,道宗道术练到高深境界,济人救世的宗旨蕴涵在一招一式中,因此历代宗师莫不悲天悯人,救危扶困。前辈既然道宗高手,若是只会杀人不会救人,岂不是徒有虚名么?』。

张凌风冷哼两声,心想这是她的激将法,想要我上当可没门!抬头看无忧的笑容,又不象有半分虚假。不知她是真以为天下没有滥杀无辜之事;还是存心用言语诱胁挤兑。似真似假之间,张凌风这个齐云派宿老,竟然被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弄的神魂颠倒,不知所措。

无忧又问道:『前辈?你真的只会无端杀人吗?』。

张凌风再也忍不住,勃然怒道:『胡说八道!两个小辈落在我手里,我要你们死就死,要你们生就生!』说着振臂一抛,紫元宗挺身陡立,歪歪斜斜的前仰后合。张凌风手指虚点,紫元宗便如提线木偶一般,原地团团转起圈子来。

无忧惶然惊道:『你……你……』。

张凌风一边运指如飞,一边道:『哼!叫你见识见识起死回生的神术!——这人身中罗浮派的“阴阳凤凰剑”,体内还有七八处内伤,已死了一大半啦!若不是遇见我,还有谁能救他性命?』说话间紫元宗越转越快,直至足不粘地的凌空飞旋。

张凌风口中喃喃念咒,道术使到极处,衣衫鼓起,须发皆张,断然一声大喝:『敕令,疾!』眨眼间霍然收势,双手在胸口环抱成球,低眉敛目,垂首无语。

紫元宗趔趄几步,仰面倒在地上。无忧急忙抢身上前,张开手臂抱住他,急呼道:『……你……你怎样?』。

紫元宗脑子里晕晕忽忽,过了好一会才缓劲来。就觉得清气升而浊气降,胸口暖洋洋的十分受用,连那些石头打的外伤也尽皆平复。他转头看看无忧,恍惚心道『我……我的伤好了.』右手撑地就想站起,不料筋骨酸软,刚一挺腰,又和身扑倒在无忧身上。

张凌风收功已毕,睁眼道:『这么快就想走路么?嘿,“阴阳凤凰剑”非同小可,他连中数剑,怎能轻易复原?我已用真气引导,将他体内的阴阳剑气化于太阳,太阴经脉。此刻伤势虽平,但尚未愈合。少则一个月,多则再须六十天,方能完全康复。此后不但行动自如,而且阴阳剑气收为己用,这小子也能使“阴阳凤凰剑”了。嘿嘿,凭白让他学会一门厉害的道术,真是便宜了这小子。』。

无忧仔细端详紫元宗,果见他脸色虽然苍白,但精神不再憔悴,耳听张凌风一番解说,不由心花怒放,笑道:『我说前辈本事大嘛,就是本事大!心肠又这样好,真不愧为道宗高手!』。

张凌风听她称赞,面上虽冷冰冰的,心里已是欣喜难禁,沉声说道:『哼,少说好话,这家伙身体里有种怪力,吸魄锁魂,厉害之极。如果不是我事先有点提防,全身真气都会被他吸走了……说也奇怪,身负如此严重的剑伤,居然能支持到现在,难不成正是这怪力护住了心脉?』说着摇摇头,皱眉凝神,百思不解。

紫元宗渐渐清醒过来,瞪着张凌风暗自疑惑『是他救了我?为什么?我还以为他要杀我,怎么转眼间又替我治好了内伤?』。

无忧半跪在地扶着他,盈盈含笑,心里道『瞧瞧,还是我说的对吧?世上还是好人多,谁会见死不救呢?』。

紫元宗摇头心道『坏人好人岂不论,他饲养蝗虫不象善举。救人治伤多半也没安好心。我们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无忧点头道:『好吧,你说怎样就怎样。』搀着他睡到雪橇上,回头对张凌风道:『前辈,多谢你给我们治病,不过我有点怕你的那些“灵雏”,不敢多留,我们后会有期吧!』说罢把毡毯披在身上,拉起纤绳抬腿就走。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雪橇在雪地上灵便滑动,似乎也减轻了不少分量。

张凌风坐在地上,叫道:『喂!怎么就走?还有两件事你没有说。你说出来,我一定帮你达成心愿!你不信么?』。

无忧不答,只管迈步朝前。阵阵清爽的凉风迎面吹来,她心情极佳,迎着灿烂的阳光,嘴唇微翘,又吹起那首动人的口哨。紫元宗心中也感喜悦,一面微笑,一面关切的告诫她不要太使力,若是累了定要歇息,凡此种种,不厌其繁。

无忧和着哨音轻轻晃着头,心中轻叹『哎,我知道你关心我,但你唠叨个不停,真像个老婆婆。』没等紫元宗回答,她先『扑哧』一声忍俊不住,随即假意正色道『紫大侠,你道术已比我高,人品也比我好,又比我勇敢坚强。可是,要说到体贴人啊,你可不是我对手,不信咱们比比看?我一定会更……』。

她说到一半,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微微颔首,随后扬头卷舌,继续吹响那悠扬的哨曲。

紫元宗心神皆醉,痴痴的无言以对,身子在雪橇上,魂魄早已飞入太虚里,恍惚中好象听见美丽的星星在唱歌。

伴着无忧的口哨声,两人走出里许,前方村庄已遥遥可见。无忧抹抹额头的汗珠,道:『总算看见有人家了,咱们到村子里歇歇,再去问问去楼烦郡该走哪条路。』她刚说完这句话,猛听前面有人答道:『别问了,走哪条路都是死路!』话音未落,从前面石堆后转出一人,两手撑地端坐着,缓缓平移到雪橇前。锦袍绣带,面色如雪,正是那怪人张凌风。

紫元宗吃了一惊,心下暗暗戒备。无忧也讶然道:『咦……前辈,你怎么在这里?』张凌风傲然道:『我元气未复,双腿不能行走,但象遁影缩地这类浅显法术,于我便如弹衣拂尘,又有何难?』。

无忧道:『原来是遁地术,听师傅说这种道术可是很高深的……不过,前辈你为何跟着我们?你还想着报恩吗?其实救你是无心之举,用不着报答的。』。

张凌风把脸转向一边,不看无忧,道:『谁说我跟着你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何况我在你们前面,是你们死皮赖脸的跟着我才对。』。

无忧正要应答,紫元宗心道『别跟他废话,咱们走咱们的。』。

无忧便挽好绳子,对张凌风道:『那好吧,我们不跟着你,前辈也别用遁地术追我们,嘻嘻,走了。』跨出两步。张凌风并不阻挡,忽幽幽的道:『象你们这般走法只有死路一条,哼哼,去楼烦?恐怕不出半天就成野鬼了。』。

无忧一愣,停步回头道:『你说什么?』。

紫元宗在身后心道『妹妹,他这是危言耸听,不必理会。』。

只听张凌风道:『此时正值大唐和突厥交战,边界之上官兵巡查严峻。你一个身穿回纥衣饰的小姑娘,长得又如此勾魂摄魄,身边还有一个建武营的逃奴,怎能通过人烟稠密之处?定然会被唐兵捉住,到时候抓你们去做苦役,或把你们当奸细处置,那麻烦可就大了。』。

无忧沉吟道:『嗯,有道理,现下哥哥还未康复,须得远避烦扰。不过,你说我长的“勾魂摄魄”,那又是什么意思。』。

张凌风眼望着天边,默然不答。无忧又问紫元宗『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啊?勾魂?是不是说我的象勾魂兽一样丑?』。

紫元宗不好解释,岔开话道『我们先在此处歇息,等天黑以后进村子。』。

无忧点头应承,对张凌风道:『前辈,我们天黑后再走,你若是想先行,就请自便吧。』。

张凌风把脸一板,道:『我想走就走,何须尔等小辈多嘴?』解下背上一个织锦行囊,依着旁边的石头,闷闷的再不多说一句话。

无忧笑笑,摇了摇头,过去和坐在紫元宗身边,怕他烦闷无聊,便找些零碎琐事与他闲谈。两个人不断在心里说话,张凌风也听不见。一时间无人开口出声,周围一片寂然。坐了好几个时辰,紫元宗和无忧毫无急躁之意。张凌风暗暗奇怪,纳闷两个小辈竟有这般定力。又坐一会,日头渐渐偏西,已近黄昏时分。

无忧站起身来,道:『天快黑了,肚子也饿啦!』从雪橇上的褡裢里取出一大块烤馕,分为三份,紫元宗一份,自己一份,再递给张凌风一份。

张凌风不接烤馕,闷声道:『回纥人的物事?哼,只配喂猪喂狗,岂是人吃的?』说着解开行囊,摸出一只熟鸡来,道:『此乃洛阳柳陌楼的酱汁烤鸡,虽然冻得硬了点,味道还在,比烤馕好吃多了,喏,给你一半。』撕开鸡肉,送到无忧面前。

无忧笑着摇头,将烤馕放在张凌风身边,回转身和元宗待在一起,津津有味的吃着手中的食物,没有半点难以下咽的样子。

用完饭食,天慢慢的昏暗起来。无忧抖抖衣襟,望着远处道:『太阳下山了,该继续赶路了。张前辈,你还和我们同行么?』问完却不闻张凌风答言,回头一看,只见他面色惨然,弯腰耸肩牙关紧咬,不住的颤抖哆嗦,喉咙里间或发出几声凄苦的呻吟。

无忧一懔,蹲下问道:『你怎么了?』。

张凌风用尽全力,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夜里……夜里阴气重,灵雏吸食我的血肉,好冷,好冷啊……要是能生火取暖就好了,哪怕……哪怕一点火光也行。』从怀里掏出火折放在身前,抬眼望着无忧。

无忧拾起火折,四顾环视,周围并无柴火。她想了想,走到雪橇边,将上面几块多余的木板拆下,一面对元宗心道『这人在荒野中受苦甚是可怜,我们再助他一次好吗?』。

紫元宗迟疑片刻,注视着张凌风那痛不欲生的凄惨样,心里有所感触,当下缓缓点点头。

无忧把木柴堆在张凌风面前,点燃柴堆,一会工夫青烟袅袅冒出火苗,四周暖意渐融。张凌风俯身靠近火堆,长呼一口气,眉头舒展,苦痛似已大为减消,道:『好,好,这火正及时……哎,只是火势小了点,恐怕热力不够,无法祛除阴寒……』说到这里他又皱起双眉,大有忧惧之色。

无忧听了这话,起身四下里搜寻干柴,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可烧之物,停步微一思索,恍然道:『我真笨,怎么没想到这个呢?』走回火堆旁,将裹在身上的毡毯脱下,用贴身的小刀割开,一条条扔进火里。那毡毯是牛毛所制,遇火即燃,不多时焰光愈旺,借着风势炽烈起来。

热气扑面,张凌风浑身舒坦,体内的寒苦也消退了,连声道:『小姑娘,你几番施救,有大恩于我。日后我必当厚报!』。

无忧没了毡毯,背后衣服上的裂口露了出来,冷风一吹,忍不住连打喷嚏,道:『哎,前辈你又来了,不就生一堆火吗?芝麻大的事情,我可没想过要你报答,啊嗤,啊嗤!』。

张凌风深深凝视无忧,目光疑惑且讶异,喃喃叹道:『人世间众生碌碌,有的心如蛇蝎,有的麻木不仁,却竟也有如此善良纯真的少女……世上的人心真是难测,非法力道术所能洞悉。』。

直到半夜,张凌风方才完全恢复。无忧熄灭残火,正要去拉雪橇赶路。忽见紫元宗面色凝重,抬头极目朝远处眺望。无忧略感诧异,问道:『怎么了?』紫元宗心道『你听!风里有动静』。

无忧迎着风头凝神侧耳,就听由远至近隐约传来嘶叫声:『巽风……宝贝啊……嘎。』。

她悚然一震,颤声道:『是勾魂兽!昨晚它们不是跑掉了吗?怎么又追来了?真是难缠!』惊恐之下,慌忙跑上前去拉起绳子,又对张凌风道:『前辈,你也用遁地术快逃吧!被勾魂兽追到可就糟了!』。

张凌风无动于衷,淡然道:『你们怎的招惹了勾魂兽?身边带有宝物吗?』。

无忧毫不隐瞒,直言道:『是啊,我带着九华派的麒麟丹,可是已经给了它们,怎么还紧追不放?先不说这些,还是快走要紧,前辈你也快些逃吧!』。

张凌风摆摆手,镇定自若的道:『不用慌,我的灵雏乃是魔道第一灵物,天下邪魔大多都惧怕。区区几个勾魂兽算得什么?跟我在一起,担保你没事。』。

紫元宗不忍看无忧独自与怪兽周旋,也对她心道『你拖着雪橇是跑不快的,这姓张的有些本事,不如和他待在一起。』。

无忧依言放下绳子,转身回到雪橇旁,斜靠在紫元宗身边。紫元宗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端详着她娇柔的脸蛋,温言问道『怕不怕?』。

无忧道『刚才有点怕,现在好多啦。我想起来了,昨夜那些勾魂兽看见张前辈就逃,大概真的是惧怕他。』。

就在心语之时,黑暗里咆哮声越来越响。勾魂兽诡异的影子出现在四周,隔着七八丈围成一个圈子,将三人困在中心。众兽欲进又退,犹豫迟疑,还是那种又害怕又不舍的怪样子。

紫元宗心中『蓬蓬』乱跳,将无忧紧紧护在怀中。张凌风低首垂目,对周遭的情势恍若不见。就这样僵持片刻,兽群躁动起来,其中一只勾魂兽忽地狂吼数声,搬起地上一块大石头向雪橇上抛砸而去。

紫元宗感到一股劲风扑面,正待拉开无忧躲避,只听张凌风低声骂道:『好畜生,怎敢放肆!』话音刚落,那块大石陡然折回,直向勾魂兽群飞去。其速之快,比弹弓发石还要迅疾。登时夜幕里传出一阵『喀嚓』声响,好几只勾魂兽被石头打的皮开骨裂,当场呜呼丧命。

众勾魂兽骇然吠叫,抛下同伴的尸体纷纷四散奔逃。张凌风左手虚抱于胸,右手轻飘飘的上下挥动,顺着他手掌出现几团白光,无声无息的朝外飞出。刹那间黑暗中接连响起巨声,白光相继炸开,强烈的爆炸惊天动地,直如雷电轰鸣,把紫元宗和无忧震的目瞪口呆。在一片刺眼的亮光里,两人看的清楚,勾魂兽被白光炸的皮肉焦烂,象枯材朽木一般滚倒在地。余下的跳跃急转,蹲身伏地,竭力想躲避白光。张凌风手指轻挑,白光如影随形的跟着勾魂兽转动,瞬间又炸死几只。

紫元宗心神动荡,低头看视,见无忧也怔怔的转过脸来,便问道『怎么了?』。

无忧心道『这是……这是掌心雷!』。

紫元宗一震,细细回想,果觉这白光和朱秉正的掌心雷大为相似,只是势如雷霆动天,好象威力还远在朱秉正之上。

此时勾魂兽被炸死大半,仅剩下的一两只忽然头下脚上的倒立起来,霍地消失的无影无踪。张凌风冷笑道:『想遁地?有那么容易吗?』手掌箕张作势,断喝道:『出来吧!』地面上登时飞沙走石,积雪连同泥土都一起冲向半空,好象长龙取水般旋转不停。那钻入地下的勾魂兽立时被吸离地面,直朝张凌风而去。张凌风手掌陡立,放出两团白光,将最后这两只勾魂兽也炸死了。

转眼间怪兽已尽灭,张凌风长啸一声挺身站起,哈哈笑道:『活动一下筋骨,没想到却将经络疏通了。灵雏也已孵化,今年的修行又圆满了。』口中说话,一面俯身检视勾魂兽的尸体。少时拾起一物,走到无忧身前,道:『喏,这是你的麒麟丹,好好接着。』将手一抛,一道亮光闪过,直落入无忧的怀中。

无忧接住麒麟丹,默然垂首,低声道:『多谢。』。

张凌风见她有不悦之色,微感奇怪,道:『咦,宝物失而复得你不高兴么?怕我抢你的?小姑娘,此物虽是修炼青龙白虎剑的奇宝,却只对寅时生人有用。我不会贪图没用的东西,嘿嘿,你大可放心。』。

无忧抬起脸,秀眉微皱,问道:『前辈,你如何会使掌心雷?这是九华北宗掌门朱秉正的独门道术啊?听说这人为了修炼道术吃人,难道前辈你也……』。

张凌风双眼半睁,一幅不屑的神情,傲然道:『谁说掌心雷是朱秉正的独门道术?哼,若不是我教会他,凭他那三脚猫的修为,能自己练成?再说练掌心雷怎会需要吃人?那是朱秉正痴想长生不死的妄举,他自己走火入魔,关我屁事。』。

无忧脸色登和,道:『原来如此,却是我想岔了。前辈的道术好高,我以前从没有见识过,因此胡思乱想了。』。

她是由衷的实话,张凌风听在耳中,大有熏熏陶醉之感。当下从行囊中取出一件带面纱的斗笠,一件厚棉袍。扔给无忧,道:『前面是人烟稠密的所在,你这样的身段相貌只会招来麻烦,快快用这斗笠遮掩起来,我们趁夜色赶路吧。』。

无忧拿着衣服,回头问紫元宗『我们和他同行么?』。

紫元宗犹豫不绝,心道『他说朱秉正的道术是他教的,……这……难道他是朱秉正的师傅?』。

张凌风见无忧半晌无语,心里有些不耐烦,道:『怎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告诉你们,那勾魂兽乃是修道者因贪心怨忿,郁结在心而变成的魔兽。一遇到宝物,宁死也要得到。今日虽杀了十几只,日后还会纠缠,到时你们如何对付?如今我正巧也要去中原办事,有我做伴是你们的运气,还迟疑什么?』。

紫元宗暗思此话有理,便对无忧心道『好,我们和他一起走。世道艰险,我怕有邪恶之辈算计妹妹,所以处处小心。这个人象没有害你之意,道术又高强,与他结伴也有个照应。等以后我体力恢复,再和他分道扬镳吧。』。

无忧点头依允,道:『如此谢谢前辈了。只是我们走的慢,可不要耽误前辈的行程。』。

张凌风大喜,见无忧走过去又要拉雪橇,忙道:『用不着劳神,我们找两个苦力在当纤夫。』。

说着他低头俯身,在勾魂兽尸堆里找了两具皮肉稍完整的,头西脚东的摆好。一面从行囊里拿出几张符纸贴在兽背上,嘴里嘟嘟囔囔的念个不停,双目微闭,忽地大叫一声:『嘛呢波罗密!』两只勾魂兽应声站起,摇摇摆摆的晃荡到前面,捡起纤绳套在肩头,往前拖拽雪橇。

见死兽忽然复活,无忧惊疑不定,耳听张凌风笑道:『愣着做什么?快到橇上去啊!』方才坐到紫元宗身旁。勾魂兽力气奇大,拉着雪橇走的是又快又稳。无忧怔忡无语,心里听紫元宗惊叹道『我见过这种邪术!龙虎山庄里死去的安公子向人求亲,正是被人驭使僵尸。』。

无忧略有所悟,喃喃自言:『驭使僵尸?师傅从没有给我提及过啊,恐怕不是道宗正派的道术。』。

张凌风听见她低语,冷哼道:『什么正派邪派?此乃“金刚往生咒”,是佛家正宗**,驱魔御妖,可使孤魂超脱,冤鬼复生。此术不带半点邪气。岂是道宗那些雕虫小技能比的?』。

无忧大为佩服,微笑道:『难怪我不知道,原来是佛家法术。师傅只和我讲起道宗道术,我想她定然也不识得。前辈出自道宗啊?又怎的有佛家的修为?』。

张凌风哈哈大笑,得意之极,不答无忧的问话,扬着头唱起歌来:『南冥有鹏,天山之北,迥脱根尘,灵光和谐。生死无常,轮回有劫,非佛非道,亦正亦邪……』一面唱着,一面跟在雪橇后行走。不多时雪橇、人影飘忽模糊,逐渐隐没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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