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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四年二月十八,时值冬去春至。.26dd.Cn长安城里浅草拂雪,花树新绿,一片和煦融融的春光。
这一天才破晓,满城百姓士绅就都忙活起来。家家户户净水泼街,设摆香案,似乎过年也没这般热闹。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口中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大唐天子李世民,就要从骊山华清宫回京城了!
自从四年前李世民即位,这位新皇帝就展示出勇决宽忍的气度。种种兴革除鄙事迹不胜枚举,仅挑其中几件事来说,也令人群情振奋,耳目一新。
贞观初年,关中大蝗灾,兵民饥苦。李世民曾亲下御苑,生食蝗虫数百只,誓言必除虫患。官民闻之震动,治虫耕种无不用心竭力,这才得以度过灾年。
贞观二年,有一对白鹤飞到寝殿梁上筑巢。百官上表称贺,都说天降祥瑞,社稷幸甚!李世民笑道:“我听说隋炀帝就迷信这些祥瑞。什么是祥瑞?人才栋梁才是国家的祥瑞,一个鸟窝也值得称贺吗?”命人拆去鸟巢,放白鹤于野外。又大开科举,收揽天下俊才英杰。
贞观三年,长安有个叫刘恭的人。他脖子上刺有一个“胜”字,常对人吹嘘“当胜天下”(意思就是应当把江山交给他掌管)。刑部即将此人抓捕,拟定为谋反罪。李世民得知后说:“若是上天要这个人成就伟业,我也扭转不了天意,但若是没有天命,那区区一句话又有什么危害呢?”下旨把这人释放不究。
文治如此清明宽和,四海莫不欢欣诚服。贞观三年后天下粮食大丰收,人民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几年中全国被处死的犯人仅有二十九人!经过了数年的动乱与饥贫,中原地区终于呈现出富足宁和的气象。
然而皇帝并不满足。他在治理国家的同时,从未忘记开疆扩土,扬厉武功。登基伊始,李世民常常召集武士在殿前练武,并说:“天下虽安,忘战必危。社稷虽定,但不可荒废弓马,平时我是你们的老师,战时就是你们的统帅!”这般文武兼修的蓄养几年,大唐帝国兵勇马壮,拥有了一只前所未有的强大军队。
贞观四年,恰逢塞北大雪灾,突厥内乱不止。李世民趁机命大将李靖统领十万大军出征讨伐。当时中原刚摆脱连年战乱,人口还十分凋零,十万之众已是倾国之兵。人们送子送夫为国效命的同时,不免凄伤忧虑,既害怕亲人一去不回,更担心初现苗头的大唐盛世就此衰败。
幸好天佑大唐,这几个月来好消息不断。先是唐军克服定襄,接着突厥惨败于碛口,再后来李靖夜袭阴山,捉突厥颉利可汗,俘获降兵牧民三十余万以及数百万头牲畜。煊赫一时的东突厥国就此灭亡。
这真是亘古未有的大胜利!大唐臣民奔走相告,拊额称快,心里对当朝天子深深感佩。长安百姓更是自发的聚集街头,于二月十八皇帝回宫这天沿街守侯,只盼能在宝辇御驾边膜拜欢呼。
旭日东升,和光普照,长安百姓早早守望在道路两边,悉心等候皇帝车驾。将近辰时,城南明德门下旌旗飞舞,细乐如丝,五丈多宽的街道上,果真走来一对对手提香炉的宫女。跟着有四五千羽林军排成两纵队走过,后面又是数百宫女。
就这般从清晨直到晌午,始终不见皇帝的华盖宝辇。众百姓已渐渐失去兴致,待到后宫嫔妃、公主的仪仗出现时,众人知道是见不着皇帝了,虽有些气馁扫兴,但还是难抑喜悦,纷纷三五结伴,上酒楼,入茶坊,欢聚饮酒作贺。
正在人群将散之时,大街一头传来一阵喊叫:“大伙儿快来看啊!多便宜啊!五两银子一个,买回家既可作饭修屋又能下田耕地,什么活都能干,大家来看看啊!”还在街上逗留的一些闲人闻声围拢过去。
顺着明德门走出一百步,四五间酒楼店铺围出一块空地,在街道边形成一个凹口。空地中央搭着一个木台,两边竖立着两根大木柱子,一条石梁横在柱子中间,上面挂着数十根长长的粗麻绳,每根绳子下都拴着人,披头散发的十几个,有老有小,一个个衣衫褴褛,垂首不动,仿佛是没有知觉的泥塑木雕一般。
木台上站着三个大汉,其中一个穿黑衣的正在大声吆喝:“快来看啊!这些全是突厥人,刚从定襄、榆林那边贩回来的。都是吃生肉长大的,身强力壮不含糊,五两银子一个,买回家种田修渠,盖瓦砌砖,吃的少听使唤,比买牲口划算啊,快来看看吧!”——
原来这是一个专门买卖奴婢仆役的人市。
台下一人叫道:“五两银子?抢人么?那天我在官市上买的,也不过才五百钱一个!你的价钱太贵啦!”旁边围观者也是大摇其头,纷纷嫌贵。
黑衣汉子急了,迈步上前,一手托起一个突厥人的下巴,大叫道:“你们看看!这模样是一般的突厥人吗?告诉你们,这些人不是兵士,就是贵族。又健壮又端正!五百钱是官市的价钱,只能检个吃饭的蠢货!”
一边说,黑衣汉子一边挨个将突厥人的脸托起,众人哄笑不止,连说不行。眼看还剩最后一名,黑衣汉子又将手伸到那突厥人下巴下,那人顺势一扬,慢慢抬起脸来
刹那间,人群鸦雀无声,都被震慑呆了。只见这个突厥人风神飘逸,俊美难描,一头蓬乱的头发盖住额头,却遮掩不了目光里那凌人的英武之气。衣服虽然破烂,但面上竟含着轻蔑的微笑。如此超然不群的人物,不但突厥人中少见,就算诺大一个长安城,恐怕也难找出第二个。
见众人讶然不语,那突厥人忽开口笑道:“诸位大老爷别光发愣啊!快出价钱啊!”
众百姓更加惊异,有人失声道:“居然会讲汉话!这人是突厥人吗?”
黑衣人捏着突厥人的颈项,得意洋洋的道:“当然是突厥人。这家伙不但长得整齐,还有一把子蛮力气。折冲府里多少人要他啊,我花了好大力气才得到,岂能廉价出手?别看这小子长得秀气,听说他在定襄城突厥人作乱的时候,还和咱们的人马放对厮杀过哩!其他的突厥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的,说不定这小子是”
话没有说完,那突厥人忽然低头颔首,猛地将黑衣汉子的手指紧紧夹在下颌下,只听“咯咯”声响,两根手指立时被夹断。
突厥人冷冷的道:“老板,废话少说几句,别耽搁作生意。”
黑衣汉子愣了愣,霍然回过神来,登时抱手狂声痛呼,涕泗横流。另外两个汉子拿起鞭子直冲上台,就要抽打那个突厥人。
台下众人笑的前仰后合,中间有人高叫道:“好!这人有点意思,我愿出三两银子买他!”
两个汉子听有人出价,便停下了脚步。黑衣人满头大汗,咬牙忍痛道:“三三两太少,再加点吧!”
没等那人答话,另一人叫道:“我出三两五钱。”先前那人也不示弱,道:“我出三两八钱!”
话音刚落,又一人道:“我出八两买这个人!列位就不用抬杠了。”众人咋舌不下,都不敢再应价,扭头看说话之人,见他金带珏佩,绣衫绸袍,满面得意之色,显然是个财大气粗的富家子弟。
正在此时,街道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出八十两买这个人!谁也不许和我争!”此声娇嫩中带着霸道,直把众人震的目瞪口呆,连那突厥人也微皱眉头,朝声音处看去。
只见八个锦衣太监抬着一个平舆走进空地,舆上玉帘低垂,帘顶倒插四根孔雀翎毛。舆旁有十六个羽林军护持,一个小太监骑着一匹白马侍立在一侧,那句喊价声就是他发出的。
众人一见这排场,知道这是公主的鸾驾,当下不敢造次,都默不做声的各自散开。黑衣汉子心下发虚,一时愣在原地。
那小太监秀眉轻挑,又叫道:“下作胚子!见了衡阳公主还不下跪,你有几个脑袋?”黑衣汉子连同两个同伴慌忙倒身伏地,捣蒜似的不住叩头。
那突厥人不动声色,直着眼上下打量小太监。就看这小太监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细腰娥眉,容貌秀美,说话时眉飞色舞,张扬的神情里隐隐藏着一种**毁骨的媚态。
小太监见突厥人毫不避讳的直视自己,不禁微微一笑,道:“好小子,真有胆量。”转头朝黑衣汉子瞪了一眼,瞬时冷霜罩面,问道:“你们是那府里的?竟敢当街私卖突厥降兵?好大的胆子!”
黑衣汉子吓得牙关发战,哆嗦着答道:“小人小人是京畿折冲府的是府里下令卖卖突厥人的,不关不关小人的事。”
小太监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金锭子,抛在地上道:“下次再敢乱来就扒你的狗皮!宫里正缺几个培花的贱奴,这个突厥人我带走了!”黑衣人赶紧拾起金子,叩谢不迭,又解开绳索,将突厥人交给羽林军兵士牵着。
那突厥人任从拉扯,并不反抗,口里低声自语道:“去皇宫么?嘿嘿,正合我意!”
一众人等抬着平舆来到大街上,那小太监边走边回头问道:“喂,突厥狗,你叫什么名字?”突厥人嘻嘻一笑,道:“我的家乡在阴山下,你们既然要我作奴隶,就叫我阴山奴吧!”
小太监冷笑一声,道:“我倒喜欢你这种桀骜的臭脾气,不管是人是畜生,还没有我收拾不了的!”
这时平舆帘子里有个女声说道:“少逞强了,小猴子!不知说你多少遍,老是喜欢打扮成太监模样到处招摇,要是皇上知道,可有你好瞧的!”
“小太监”身子左右乱扭,腻声撒娇道:“好公主,衡阳姐姐,只要你不说,皇上怎么会知道呢?你看那突厥人多可怜,要不是咱们买了他,定会给人打死的。”
衡阳公主浅笑一声,叹道:“此事也罢了。媚娘,不是我说你,过两年你年纪渐大,再象这样胡闹就不合规矩了,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
那“阴山奴”听到这几句话,暗想:“衡阳公主称呼的‘媚娘’是谁?难道是这个小太监?”他心思机敏,转念一想,省悟道:“什么小太监,看她仪态明明是个小女孩嘛!媚娘也是个女子的名字。”
想到这里,阴山奴又举目望去。马背上,媚娘直腰挺胸,傲然之气逼人眼目。此时阳光当顶,给她身体四周嵌上了一道金黄色的轮廓,灿烂生辉,仿佛天上神佛圣光乍现一般。
众人护着衡阳公主的鸾驾沿街而行,向北直入承天门,再过长乐门,一路向东,最后行至永春门。前面已是内廷禁苑,杂役奴仆不能擅入。媚娘命人将阴山奴领下去好生看管,然后与衡阳公主分坐两乘小舆,由宫女们抬着进宫去了。
一个杂役头儿牵过阴山奴手上绳索,带他向西南斜走几十步,来到宫墙下的一座小屋前,开门进去,里面又臭又脏,满地乱草,原来是间堆放骡马草料的库房。
杂役头将阴山奴捆在屋中央的柱子上,还不甚放心,另寻两根铁链把手脚拴好,闷声说道:“喂,别起念头想逃,夜里乱跑出去会被侍卫砍掉脑袋的,绑着你是为你好。明日就在执事房领牌子干活,可得听话老实点!”又罗嗦了几句,在屋里巡视一番,这才转身锁门而去。
阴山奴坐在地上含胸垂首,似乎正凝神思索心事。一直到夜晚降临,他始终没有动弹。就这样过了许久,门逢里透出几丝凉风,远处隐隐穿来“邦邦邦”三下更鼓声,时辰已是深夜三更。
突然,阴山奴扬起头来,眼睛里精光四射,眉宇间神采奕奕。他霍然站起身,抬腿就走,紧绑在手脚上的绳索铁链尽皆断裂,仿佛枯草柔麻一般从他身上悄然脱落。
阴山奴走到房门前,伸手扭断铁锁,推门出屋。此时月色荧灿,照的数丈外有若白昼。他深深吸口气,屈膝蹲身,猛然一纵,身子如离弦之箭般轻飙而起,直窜上三丈高的宫墙,迅疾无伦的朝前飞奔。
他越跑越快,身影时高时低,每经过寝宫、厅堂,必潜入进去查看一番,好象是在搜寻什么东西。就这样从永春门到太极殿,两仪殿,再向北过东宫门,玄武门,又折回朝南,经由延嘉殿、凤凰门,再通过御花园到长乐门。风驰电掣的绕行一大圈,仍旧脚步不停。
宫墙内外不时有巡夜禁军,值班太监往来走动。但阴山奴的身法实在快的不可思议——即使从对面擦肩而过,也没人能有丝毫察觉。又奔了一会,阴山奴始终没有寻出个结果,心里不由渐渐惶急焦虑起来。
正在这时候,远处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阴山奴侧身躲在一根华表后。过了一会,前方玉石台阶上跑来十几个太监,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叠卷册,神情甚是紧张。其中一个小太监不留神摔了一交,卷册散落一地,旁边一个老太监赶紧帮忙拾捡,一边大声道:“我说你们可要小心点,这些都是奏章,皇上在翠华殿里等着批阅呢!耽误了工夫,大家可吃罪不起!”众人齐声答应,收拾好奏章继续疾步急行。
阴山奴心念一动,转身紧跟在众太监后面。走了一刻钟,来到一座大殿前,只见屋宇嵯峨,雕栏玉砌,比之先前路过的宫殿多了几分华美。殿扁上三个金字,正是“翠华殿”。
众太监依次迈步入殿。阴山奴闪身紧随其后,他行动快似狸猫,没有半点声息,跟着太监们走进大殿边一个侧门。
门里是一间宽敞的暖阁,七八扇白瓷屏风沿着门口延伸入内,将屋子隔出一条过道。众太监低头躬身,手捧奏章从屏风空隙间走了进去。只听里头执事太监道:“皇上,今晚的奏折拿来了。”
阴山奴俯身一跃,离地半尺平平掠过,宛若鲨鱼在水底静静滑行。一直滑到墙角里的一个大花架后面,才贴着墙壁站定身形,微微侧头,向外偷**视。
屋子里灯火如炬,中央一只大铜鹤正冒出渺渺青烟,四个佩刀侍卫站立两边。铜鹤后是一道布幔,其间摆放着一张案几,一个人正坐在后面伏案奋笔。此人年逾三旬,白面短髭,头戴金翅黄缎帽,身穿明黄九龙袍,听见太监说话,头也不抬,挥挥手道:“把奏折放桌子上,你们全都下去歇着吧。”
声音沉厚平和,隐含威严。阴山奴听在耳中,暗自点头,寻思“这人一定就是李世民,没想到让突厥人国破家亡的唐朝皇帝,讲话竟这般温和。”
那些太监磕头谢恩,弯腰缓步出门。片刻间,又有一太监去而复还。李世民抬起头,微微皱眉道:“什么事?”那太监上前磕头道:“皇上,衡阳公主和武才人在门外求见。”
李世民笑了笑,双臂上举伸了个懒腰,道:“叫她们进来吧!朕也有些累了,正想找人说说话,调剂调剂。”
太监领旨出去,少时就听裙袂声响,两个少女走进屋中,跪拜道:“衡阳公主,才人武媚娘叩见陛下,恭请吾皇圣躬金安。”
阴山奴在花架后耳闻“媚娘”二字,登时吃了一惊,身子前倾向外探视,果见白天在街上买他的“小太监”正跪在地上,只是换上了宫装,恢复女儿故态。珠光玉耀的映照下,那咄咄逼人的傲气已消失无影,脸上巧笑嫣然,年龄虽小,却尽显消魂毁骨的妩媚之色。她身边还跪着一个美貌少女,十**岁模样,低眉顺目,一幅温柔甜美的可人情态——正是衡阳公主。
李世民笑道:“起来吧,内廷中无须多礼。哎,这么晚了还来看朕,亏得你们记挂着。好吧,说说看,这次出宫好不好玩?华清池的温泉怎样?”一面吩咐太监设座。
两少女谢恩曲膝坐下。武媚娘见皇帝心情甚好,便嘟起嘴道:“皇上,你不和我们在一起,天下哪还有好玩的地方?今天大街上好多老百姓跪拜烧香,都想争睹龙颜,可惜却叫他们失望了。”低头看李世民笑咛咛的,便又加了一句“也叫媚娘失望了!”
衡阳公主也道:“是啊,皇兄不是常说不要欺骗百姓吗?其实你一个月前就回宫了,为何又说今日返京?这么一折腾,大家都有点无所适从呢!皇兄欺民之罪坐实,不可饶恕!就罚你再陪我们去一次骊山华清宫,嘻嘻。”
二女微嗔薄怨,撒娇的时机分寸恰倒好处。李世民摇头笑道:“前方战事正酣,朕哪还有空去泡温泉?虚张声势之举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此等小事不算欺民,不算!不算!哈哈!”口中大笑,心里却道“自古皇帝大都行踪神秘,臣民难以猜测君意,自然心存敬畏。所谓天威难测,正是此番道理。不过这些帝王之术却不能和你们提及。”当下只捡饮食起居等琐事谈论。
说了一会,李世民又开始批阅奏章,对答的言辞已变的漫不经心。武媚娘微感没趣,忽然想起一事,道:“皇上,今天在大街上出了一件新鲜事,我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突厥人呢!”李世民停下朱笔,问道:“你说什么?”
武媚娘见皇帝脸露关切之情,便添油加醋的把日间之事述说一遍,最后笑道:“当我说‘我出八十两买这个人’的时候,皇上,你猜怎么着,当场所有的人都傻了眼!哈哈!”
衡阳公主道:“媚娘说的不错。那个突厥人真的很古怪。他还弄断了人贩子的手指,要不是媚娘买下他,说不定会被人打死哩!”
李世民郁色沉沉,皱着眉头推案而起,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叹道:“大唐将士用命,这次将突厥一举剿灭,虽是大喜事,却也带来不少的麻烦啊!”顿了一顿,见二女迷惑不解,接着道:“李靖袭破阴山,俘获的突厥人有数十万,加上其他投降的部落,总共接近百万之众。一下子多出这么多异族俘虏,真还不知该如何安置。军中偶有贩卖突厥人作奴婢的事,原意是为突厥人寻个归宿,汉人百姓也能得到劳力。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下下之策。”
武媚娘沉吟道:“原来如此。此事确实难办——要把突厥人放回草原吧?又怕他们重新聚集作乱;要让其定居中原吧,又怕他们与当地的老百姓不和,相互产生争端仇隙;要都卖作奴隶吧,难免有人中饱私囊,而且皇上德怀宽仁,是不愿意看到所有突厥人都身受奴役的。”
唐朝政治开明,不论男女都可议政。李世民听她剖析明晰,点头道:“你说的很对。朝廷里大臣们连日来对此事争论不休。中书侍郎颜师古、礼部侍郎李百药、夏州都督窦静,还有魏征、房玄龄,他们都说突厥人野蛮不化,人面兽心,留在中原惟恐养虎为患,主张放突厥人回归故土,只要控制住他们的酋长首领,就能使其就范。但中书令温彦博却说应该收纳突厥人,教会他们种田织布,礼仪文化,数年之后,这些突厥人野性渐消,都会变成大唐的百姓。哎,两方的意见各有道理,着实叫朕委决难断。”
武媚娘笑道:“说难不难,对付突厥人,我倒有个办法。”李世民眉毛一扬,问道:“哦,什么办法?”
武媚娘道:“皇上还记得两个月前我刚进宫的时候吗?那天正巧御马监里送来一匹大宛烈马,没有人能驯服得了。皇上问身边的人谁有办法,当时我禀奏说,只要给我一条鞭子,一把铁锤、一把匕首就行——烈马不听话,我便用鞭子狠狠抽打,如果还不老实,再用铁锤敲它脑袋!要是死硬到底,我就用匕首杀了它!”
李世民默然不语,心下思索这几句话。武媚娘接着说道:“突厥人野蛮难驯,正象烈马一般。干脆皇上下道诏书,将所有可汗酋长赐死,如还不臣服,再把所有突厥贵族处死。俗话说‘蛇无头不行’。其他突厥人定会投鼠忌器,害怕我们汉人,不敢再生反心!”
李世民闻言一懔,惊讶的上下打量武媚娘,却见她含娇带俏,满脸稚气,方知她言出无心,肃然道:“荒谬!治理天下岂可滥杀无辜?况且突厥人也是人,也是朕的子民。他们和汉人、回鹘人、鲜卑人好比是兄弟姐妹,怎能手足相残,杀戮不休?那天下还有安宁吗?”话虽如此,还是觉得武媚娘的话果决刚毅,比之朝中那帮智臣勇将也不多让,稀罕之余,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武媚娘伸了伸舌头,见皇帝面色凝重,衡阳公主昏昏欲睡,不敢再谈论朝政,东张西望另寻话头。一眼看见布幔里的一件物事,大惊小怪的道:“皇上,墙上那幅画好怪!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啊?公主,你快睁眼看看啊!”
衡阳公主闻声定睛看视,果然在案桌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卷轴,七尺长短,有一人多高。画的是一个工笔仕女。奇怪的是这仕女只画了背影,看不到正面。一大片白纸衬托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显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萧瑟意境。
衡阳公主素喜诗画,见状摇头道:“此画笔法太实,少了含蓄之意。空寂有余,灵气不足,并非名家手迹。皇兄为何将这种俗画挂在寝殿中?”说话间,武媚娘凑近细观,道:“哎呀,这画下面还有字呢!——‘昆仑仙宗武成灵独守水月幻境’咦?这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道:“还不是李靖搞的名堂。他临出征时送朕这幅图画,说只要将此画挂在起居处,邪魔就不能近身。哎,朕向来不信这些怪力异术,但李靖言语恳切,朕不忍伤他爱君之心,何况画中意味凄凉,朕一看它便有震悚警醒之感,倒可祛除杂念。有此原由,便把这图画挂在这里了。”
衡阳公主道:“这画阴森森的引人心悸,要是我才没胆子挂在屋子里呢!”
李世民揉了揉太阳**,笑道:“好啦,经你们两人这么一闹,瞌睡也没有了。已近中夜,朕还要批复奏章,你们下去歇息吧!”
二女早感困倦,当即敛容拜辞,出殿乘舆,由太监领着各自回宫去了。
李世民坐下继续翻阅奏章。仅过片刻,总觉得背心发凉,似乎后面有一双眼睛正冷冷注视。他心乱不定,索性转过身来,细细的端详那幅仕女图。
画中笔意精巧,刻描细致。但墨色似新还旧,非赭非砂,勾勒的轮廓隐约凹凸,仿佛就要从白纸上浮现出来。李世民心中大奇,忍不住伸手去摸。就在这时,桌上灯火一暗,一阵冷风掠过,背后已多了一人。
李世民猛然回身,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突厥装束的男子,褐裘兽带,长发披肩,眉宇间神采飘逸,俊朗非凡。那四个带刀侍卫都蜷缩在他脚下,却不知是何时被打倒的。
李世民身历百战,处变不惊,反手抽出墙上挂的一把松纹古剑,向前一指,断喝道:“什么人?”
那人冷冷一笑,道:“我叫阴山奴,如今突厥人全都作了亡国奴,这名字正恰如其分。李世民,你灭我族人,伤我牧民,致使草原荒凉,百姓流离。嘿嘿,今日我是替千万突厥人报仇来了。皇帝陛下,你寿终正寝的时候到了!”
李世民镇定自若,定睛审视阴山奴,道:“原来是刺客。看你模样定是突厥人中的勇士,可惜见识不明,朕”
阴山奴打断他的话头,厉声道:“少说废话,种种巧言诡辩,你还是到地狱里去宣讲吧!”说罢闪身前趋,手指箕张,向李世民胸口抓来。
李世民毫无惧色,挺剑直刺对手咽喉。阴山奴不退反进,直朝剑尖上冲来。转瞬间明晃晃的利剑就要穿喉而入,阴山奴霍然伸手,一把抓住剑身,接着臂腕抖动,就听“叮当”声响,那柄宝剑震断为七八截,往四下里横飞乱弹。
李世民暗叫不好,他心思极快,立刻撒剑后跃。谁知刚退出三尺,后背“蓬”的一声已撞上墙壁。阴山奴见他退路已断,当即握紧小半截断剑,朝李世民心口猛刺过去。李世民见一道白光疾闪而至,想要躲避已然不及,危急之中,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大唐天子真的就这么死了?”
剑光离胸膛还有一寸距离,眼看李世民就要血溅当场。忽然阴山奴闷吼一声,身子陡然向后腾空飞去,好象被发石机弹出一般,重重的撞到对面墙壁上,又慢慢滑落在地。
他挣扎了几下,勉力撑起上半身,满脸迷茫之色,一瞬间神情大变,目光怔忪,惊骇万状,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为诡谲的异象。
李世民顺着他的眼光扭头看去,只见烛光忽闪,映照着墙壁上那张仕女图,画里那个仕女背影不知何时竟已转过身来!玉带霓裳,神韵飘然,容貌明艳绝伦,但双眉紧锁,脸上满含着怒气。此时画面上的线条渐渐凸起,似乎正在向外鼓出。
突然,桌上蜡烛“呼”地爆出一个大火花。那仕女从画里伸出一只脚,竟然缓缓的从墙壁上走了下来!其举止灵动自然,就好象迈步跨过门槛一样。须臾完全脱离画纸,依着墙壁肃然而立,沉声对阴山奴道:“小子!你是什么人?为何要行刺皇帝?”
屋子里的两个人早惊的目瞪口呆,听她说话,阴山奴才回过神,问道:“你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那仕女冷冷的道:“我不是人,也不是鬼这么几十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言语中意兴索然,但刹时又现怒容,狠声道:“是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快说,你是什么人?说实话我就留你个全尸!”
这时候阴山奴惊惧渐去,看那仕女不过十**岁年纪,便道:“黄毛丫头,说话这样凶。我管你是人是鬼,反正今日李世民难逃一死!”
话音一落,阴山奴双手一撑,陡然拔地跃起,又向李世民猛扑过去。那仕女微抬玉臂,轻描淡写的比划了几下,并未触及到对手的身体,就听“咯咯”连响,阴山奴的手脚齐被折断,七歪八扭的不成模样。
阴山奴倒伏在地,抬头仰天长啸,耸身一震,立时又站了起来,行动灵活自如,那折断的手脚竟在顷刻间复原如初。
那仕女微微一怔,道:“哦,‘裂骨术’!”阴山奴笑道:“丫头,你倒识货,既知厉害,还不投降?”那仕女冷笑道:“跳梁小技,也敢班门弄斧?”
阴山奴不答,左脚半圈,右足斜伸,势如天罡北斗,接着错步扭背,斗柄转移,身子似旋风般朝前飘动,双掌上下连晃,飘忽不定的拍向那仕女。他出掌的方位模糊游移,却已罩住了对方胸腹数个要**,令其无从闪避。那仕女微微侧身,右脚稍退半步,不丁不八的踩着乙木之位,左手戟指向前。阴山奴双掌登时拍了个空,一个收势不住,胸口直向仕女手指上撞去。
危急之际,阴山奴心念如电,顺势俯身埋头,将全身力道转而向下,猛地扑倒在地。这一扑虽避开手指,但背心要害已暴露在对方面前。他败中求变,伸掌按地撑住了下坠之势,手腕一扭,转而向站在一旁的李世民飞身扑去。
这一来,先前的攻势都变成了诱敌之计。阴山奴此举看似冒险,实乃声东击西的妙术。急切间使出更无半点朕兆,即便是道术高他数倍的对手也难以应变。
李世民的身影凝立不动,想来一定是被这诡异的道术震骇呆了。阴山奴正感得计,忽然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头。定睛一看,面前之人娥眉裙带,秀目含怒,哪里是李世民,分明是那个仕女!
阴山奴大吃一惊,斜眼一瞟,李世民正好端端的站在屋子另一边——原来不知那仕女用了什么奇术,竟在瞬间移形换影,和李世民对调了位置。阴山奴愕然失色,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这么一分神,那仕女二指并出,已触到阴山奴的喉头。阴山奴浑身寒毛惊耸,来不及细思,硬生生的向后急仰,右手顺势猛提,一拳正中仕女的手肘,只听“喀嚓”一声,臂骨立时折断。
仕女点头道:“好!”断手势道不减,顺势抓住阴山奴的腰带,往外一挥,道声:“去吧!”那阴山奴腾云驾雾一般飞出数丈,猛撞在墙头,跟着重重摔落于地。
仕女伸伸手臂,却是完好无损,冷哼道:“哼,看你还有两分手段,就免了你这无礼之罪。”
阴山奴瞠目瞪视,失声道:“‘裂骨术’!你怎么也会‘裂骨术’?”
仕女神色严冷,漠然道:“道术不过是玄门末技。捉妖画符,苦炼真气,这些有何稀奇?小子,天下的道术没有我不会的,这下可服输了么?”
阴山奴无言以对,只觉眼前这仕女法术之高,简直到了神鬼莫测的境地。自己苦修道术多年,却被她如戏耍婴儿一般击倒,而且挥洒轻松自如,显然余力尚多。
但阴山奴心志刚毅,遇挫弥坚。当下运功敛气,翻身再次攻向李世民。他知道那仕女法术深不可测,这回便奋不顾身的全力施为,行动快的几若雷电,只求能挨近李世民,与之同归于尽。
那仕女不慌不忙,伸出柔荑似的手指,在油灯里蘸了一下,然后曲指猛地一弹。只见一点亮光破空闪烁,指头上那滴灯油霍然飞出,电光火石一般从阴山奴的腹部疾穿而过。
阴山奴大叫一声,身体僵直,硬邦邦的倒在地上。登觉腹内气血翻腾,全身劲力尽失,咬牙挣扎半天,始终站不起来。这时外面巡夜禁军听到动静,纷纷冲进翠华殿,围拢在暖阁门口。李世民急叫道:“大家不要妄动!所有侍卫、太监都在原地待命!”
那仕女对门外众人视而不见,低头看着阴山奴,缓缓说道:“你会塞北‘七星教’的‘裂骨术’,身法里有九华道术的痕迹,攻守进退之际又颇具战阵章法。世间只有一人将这些技法集于一身——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她说到这里冷笑数声,接着一字一顿的道:“你师傅外号白骨人魔,与九华道宗渊源很深。而你的真名叫做阿史里杜尔,是突厥王子,因自幼领兵征战,威震阴山南北,人称‘阴山夜叉将’。你为了平息突厥内乱,常以夜叉为名四处起事,可惜处处碰壁,功败垂成,到今天也算有了个了结。哼哼,我说的对不对?夜叉!”
阴山奴躺在地上,张大了嘴巴,死死的盯着那仕女,眼光里惊诧莫名。
阴山奴正是夜叉。当日他身遭“掌心雷”重击,后又率领突厥人与唐兵激战,劳顿之下伤势加重,在床塌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月方能动弹。等到内伤稍好,他立刻前往龙虎山庄找寻师傅师妹。到了那里却见山峦重叠,哪还有龙虎山庄的影子?问了几个草原牧民,才知道裂开的山谷重又合拢,龙虎山庄连同师傅师妹,都一起被封锁在柳林峰里了。
夜叉悲伤难以自胜,时逢突厥亡国,更加心如死灰。后来唐军强令突厥流民降兵内迁入关。他便随波逐流,裹在难民堆里被带到了中原。一路上看着突厥人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心中的伤痛都化作对汉人的满腔怨怒,只想寻找机会报仇雪恨。恰巧武媚娘将他买入皇宫,夜叉便借机行事,打算刺杀大唐皇帝李世民。
此时奇变横生,夜叉觉糊里糊涂就已失手被擒。他心下疑窦丛生,便问那仕女:“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如何如何知道我的来历?”
李世民听了两人对话,恍然省悟:“阿史里杜尔!你就是十一岁统兵横扫阴山,后来自称为‘都布可汗’的阴山夜叉?朕早听过你的名声,突厥降兵都说你近年来少有露面,此次查点来京的突厥贵族,也没有你的名字,朕还以为你死于乱军之中了。”
那仕女李世民道:“此人被我封闭玄关,不能再施用道术。虽然凶悍,但已经不足为虑了。”转头对夜叉道:“倘若还敢刺杀皇帝,我就把你送进那幅画里,让你也尝尝水月幻境的滋味!”指了指墙上那张空画,话语中隐含酸楚与凄伤。
李世民问道:“姑娘是何方高人?怎能隐身于图画之中?又为何要救朕?”
那仕女答道:“我叫武成灵,因受人之托保护陛下。如今凶顽已降,这个突厥人任由陛下处置。我在此间久留无益,这便告辞。”说着上前将墙壁上那幅空画卷好,缚在背上,朝李世民点点头,就向屋外走去。
李世民急忙道:“请留步!姑娘护驾有功,朕还有封赏呢!”,武成灵回头看了看李世民,道:“陛下,出手救你实非我的本意。你要封赏,就请封赏李靖吧。我是世外闲人,不求名利。”仰头长叹一声,又道:“哎,可惜昆仑仙姝参透天道武运,却不能摆脱世俗之情,哈哈,身不由己,无可奈何。”虽然语带笑意,但她脸上依旧含怒隐忿,似乎是天生的威严表情。
说话之时,武成灵已走出屋门。外面挤满了侍卫,一个个谨遵圣旨,不敢稍动。也不知武成灵用了什么法术,竟从人堆里从容穿过,身影飘然而逝,转瞬隐没在夜色之中。
李世民出了一会神,轻轻摇了摇头,朝门外道:“大家都进屋吧!”众侍卫闻声一拥而入,七手八脚的将夜叉紧紧按住,有人拿来牛筋,准备把他捆上。
李世民忙喝止众人,道:“不要难为他!你们把屋里收拾收拾就出去!把这个刺客抬进布幔中,朕要和他单独待一会。”众人一愣,齐声道:“皇上!”李世民摆摆手不再答言。众人不敢多说,只得依命而行。
两个太监上前扶起夜叉,把他抬进里间,靠着墙壁坐好,再在腰间垫上一个锦枕。夜叉任由众人忙活,冷冷的道:“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李世民,若是你想劝说我归附唐朝,趁早免开尊口。我是不会投降的。”
众人收拾已毕,躬身退出。李世民不和夜叉说话,重又坐下批阅奏章。半个时辰过去了,他始终没有抬头。除了呼吸声和翻阅纸张的声音,屋子里静悄悄的再无动静。
夜叉忍不住说道:“喂,我虽不能施展道术,但照样能杀人!趁早将我处死,否则等会我恢复力气,你后悔都来不及。”李世民仍然不理不采,好象根本没有听见。
夜叉暗自狐疑,想道“他为何这般镇定?难道不知刺客就在身边么?还是胸有成竹,根本没把我放在意下?”想来想去,猜不透李世民到底要怎样对付他。片刻间,夜叉就觉肃穆中隐隐有种威严凌人的气氛,不由得气乱心躁,手心里全是汗水。
鼓交五更,李世民批完最后一道奏章,终于抬起脸来,打了个呵欠,道:“好累!今晚耽搁些工夫,还好赶在早朝前批完奏折了。”
夜叉长长松了口气,道:“喂!国事处理完了,现在该轮到杀我了吧?我已经等了一晚上了。”
李世民默默注视着他,眼光里忽然现出一丝轻松的神色,抱着手道:“想听故事吗?这会儿枯坐无聊,朕给你讲个故事怎样?”
夜叉一时莫名其妙,顺口道:“你说什么?”
李世民不理会他,举目仰望,似乎透过重重厚壁在洞察苍天。过了一会,只听他娓娓讲道:“世上有一支军队,骁勇善战,天下无敌。但军队里的士兵只知道舞刀弄枪,除了打仗什么也不会。另有一个村落,村里的村民勤劳耐苦,无论种田织布,栽茶养蚕,样样精通,但却生性文弱,不善于厮杀争斗。于是,那支军队就占领了村落,打算杀光村民,抢光财物。其中一个聪明的士兵却拦住了同伴,说道——咱们应该只抢财物,不杀村民。留下他们的性命,等他们以后又生产出了财物,我们再来抢劫,如此循环,方可保军需持久。”
说到这里,李世民盯着夜叉道:“你是塞外名将,精于兵法。你觉得这士兵的主意如何?”
夜叉憋了半宿,此时话也多了起来,冷笑道:“想考较我治军的本事?哼,那个士兵鼠目寸光,所说的办法有百害而无一利——战阵上看似争勇斗狠,其实拼的都是钱粮给养。士兵的衣食都来自民间。要是常常掠夺老百姓,那不等于自坏根基吗?到危急时粮饷供应不上,兵士饿着肚皮上战场,又怎能打胜仗?须得以民养兵,以兵护民,军民互相配合,才能够兵精粮足,无敌于天下!”
李世民猛一拍桌子,大声称赞道:“说的好!不愧为阴山夜叉将!”外面数名侍卫听见动静,慌忙跑到门口,看见皇帝安然无恙,才又放心退下。
李世民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了两圈,缓缓的道:“自秦汉以来,塞北草原上常有强悍的民族出现,匈奴,鲜卑,柔然,突厥,时兴时衰,但都有个共同的特点,你知道是什么?”
夜叉低头不语,默默的思索这几句话。李世民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他们的共同之处,就是都时常侵略中原,抢劫汉人的财物和粮食!”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中原汉人会种田织布,钱粮富庶,就象故事里讲到的村民;而突厥人精于骑射,骁悍勇绝,正是那支善战的军队。汉人有的东西,突厥人没有;而突厥人的骑射技艺,又非汉人所长——要是由汉人生产军需,突厥骑兵征战于外,二者各取所长,相辅相成,天下又有谁能抵挡?可惜突厥人只知道抢掠,不知合则两利的道理。以至于征伐不断,内乱不息,民生凋零,就算大唐不进攻,恐怕也会自取灭亡。”
这番话真如醍醐灌顶,直让夜叉透心清凉。多年来,他为统一突厥各部而四处奔忙,却都徒劳无功,心里总是想不通,为何突厥人要自相残杀。此时听李世民一席话,方知突厥物少人稀,又不擅长的生产,如不拼争就会挨饿受冻,因此才养成了抢掠残杀的天性。
李世民正容敛色,道:“朕要将突厥,汉人,二者合为一族,不分彼此,同生同灭。突厥各酋长仰息朕意,有很多人愿意归降。思结俟斤、阿史那苏尼失、郁射设、执失思力、阿史那思摩,这些突厥显贵已尽皆归附大唐,就连颉利可汗咄苾,也涕零拜伏于朕,请求永为藩属。”
夜叉闻言大吃一惊,失声道:“阿史那思摩?思摩也投降了?”这思摩乃是漠北骁将,其威名早已遍播草原,素来为突厥人所敬服,可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宿老。
李世民点头道:“正是,如今思摩已是大唐的右武候大将军,化州都督。就要为天下百姓的长乐久安而领兵出战了!明日朕即可命他来见你。阿史那杜尔,你也是世间罕有的名将,也来帮朕好么?我们齐心戮力,定能使突厥人,汉人都过上安康富足的日子!”
夜叉低头想了一会,摇头道:“我是不会投降唐朝的。不过话已至此,我倒可提醒你一句。突厥、汉人仇怨深结,轻易难以化解。你若想让两者和睦相处,光收揽贵族将军是不够的。”
李世民眉毛一轩,道:“愿闻其详。”
夜叉道:“突厥牧民笃信七星萨满教,拜山、拜水、拜北斗七星,更加崇拜偶像。数年前,颉利可汗聘得西突厥国摩纳云妮公主和亲,从此奉为神明,称‘无忧公主’。草原上传说,有谁看见过无忧公主,就能得到解脱,再也没有烦恼忧愁。突厥人都是信之不疑。因此如果你能找到这位无忧公主,何愁突厥百姓不悉心臣服?”
李世民沉吟片刻,问道:“这位无忧公主现在何处?”
夜叉笑道:“我也不知道她在何处!要不是你命李靖攻打定襄,引来战乱,无忧公主也不会下落不明。这是天意,天意,嘿嘿。李世民,阴山夜叉决不投降!我劝你还是将我处死,不然我迟早要对你下手!”
李世民摇摇头,道:“朕不会杀你。不但不杀,还要让你作内廷带刀侍卫!紧随在朕左右,与朕朝夕相伴。”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你是明理之人,朕不信你会把突厥人的命运当作儿戏,你真会下手杀朕吗?哈哈”
夜叉跟着干笑两声,心头不住默念“我定会杀了李世民!我一定要杀了他可是,我我当真会杀他吗?”
第二天早朝,李世民与群臣在太极正殿议事,拟定了一道史无前例的诏书,大意为:
一、天下胡汉一家,不许私自买卖突厥降兵流民;
二、迁突厥各部入关,东自幽州,西至灵州,置顺、祐、化、长四州都督府,统辖突厥降民,教之礼仪以及农耕渔织各种技艺;
三、加封阿史那思摩为怀化郡王,统辖投降的突厥各部兵将,由兵部调派军养,秣马练兵,准备为大唐征战。
四、突厥贵族一万户定居长安,由户部妥善安置,未经许可不得擅自离京。中原各州县不得收容突厥人,如有发现突厥流民者,即刻解送进京;
李世民坐在龙床上,耳听黄门太监宣读圣旨,心里想着夜叉的话,暗暗寻思“阿史那杜尔说的不错,收取民心比收揽贵族更重要不过,那无忧公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注:本章借用了很多历史事件,现特别说明,以免误导读者——1。武媚娘(武则天)入宫的真实时间大致是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而不是书中写的贞观四年。本书将武媚娘夸大了7岁,这是情节需要,不会过分改动历史,熟悉历史的读者不必计较。
2。阿史里杜尔少年领兵,智勇双全,曾经横扫阴山,自号“都布可汗”。而且此人清廉爱民,史书上说他“治众十年,无课敛。”据记载,杜尔“体貌雄俊”,可说是英姿绰绰。贞观初年,他接连败给薛延陀等部族,统领的五万骑兵所剩无几,穷途末路投靠了唐朝,于贞观十年(公元636年)正式成为唐朝的将军。本书描写杜尔行刺被擒,与史实不符。熟知历史的读者不必细究。
3。东突厥被灭亡后,确实有突厥人被汉人当作奴婢。其实当时中原经过长期战乱后,急需劳动力,役使突厥降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根据《剑桥隋唐史》的记载,柴达木的突厥碑文上有铭记:“突厥贵族子弟,陷为唐奴,其清白女子,降作唐婢。”贵族子弟尚沦为奴仆,更不要说一般突厥百姓了。
4。大唐武功赫赫,灭国无数,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任用异族统帅,军队中也有很多是少数民族士兵。汉人的生产能力和游牧民族的善战结合起来,开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中国。
5。李世民执政初年,曾意图将突厥人引入中国,史书上记载“授以生业,教之礼义,数年之后,悉为吾民。”想用中国传统文化和生活方式将之同化,让其忘掉并失去本民族原有文化。但贞观十三年,李世民驾临九成宫,突厥人袭击御营。李世民意识到同化政策失败,便恢复了突厥在定襄的牙帐(最高军事机构),重新把突厥人放回草原。
6。突厥。是一个早已灭亡消失了的民族,与现在新疆各民族没有关系——突厥人相貌类似蒙古人,而不是新疆民族的高鼻深目(阿史那思摩就是因为高鼻卷发,长的象西域胡人,还长期被突厥可汗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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