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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铤而走险 走西口(四)

第四节
1963年4月6日的傍晚,我由内蒙回到兰州。这里是我途中经过的大站,人生地不熟,无亲无故,下了火车我只有滞留在车站的售票房里,在此等候购买次日返回西安的车票。

此时,皋兰山脚下的火车站灯光昏暗,冷冷清清,大六门朝西的售票房内旅客寥寥可数。

我孤独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心情苦闷,怅然若失,不知何去何从?为了消磨时间,我从挎包里掏出一本《唐诗三百首》翻出了李白的《行路难》(其一):“……欲度黄河冰塞川,将行太行雪满山。……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

看到此句,我一阵心酸,差点落泪!

突然门口一片喧哗,由外面进来三、四十个与我年龄相仿身着军装,足蹬皮鞋的青年男女。他们簇拥在售票窗口的前面,在等着领队给他们买票,有的抽烟、有的吃糖、还有的在嗑着瓜子,说说笑笑,个个都是春风得意的样子。

他们的光临,顿时使冷清的票房里棚壁生辉,沸腾起来。

从服装和言谈举止上来看,他们可能是某部队的文艺兵,在此乘车到外地执行演出任务的宣传队。

此时我与他们相比,可以说是相形失色,具有天渊之别。

彼此虽然都是同龄人,一个是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文艺战士――时代的幸运儿。而我眼下却是一个没有户口、没有工作、没有饭吃,几乎要沦落为兰州街头的乞丐。

然而,这是命吗?否。但又是什么呢?!

假如不是天灾**,当年凭我的学习成绩,还是可以考上某所大学的,现在不是正在攻读本科吗?

是我笨?是我蠢?是我没能力考上大学?记得当初上中学的时候,有几个让我看不上眼的笨如“八戒“,但却会耍小聪明,阿谀奉承,批斗起“右派”瞳孔里都会冒出火来的政治积极分子,不是有的也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大学校门吗?

而我在六零年,因穷困和同情“右派”落了个在高中二年级被迫辍学的下场。

――假如,在1959年春季,我被合肥艺校或安徽电影制片厂招去,也可能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演员;倘若我在初中毕业时,应征入伍到杭州空军某部当兵,我可能现在还在服役……也不至于后来搞得这么的狼狈,说不定比眼前的这些文艺兵们春风得意,还要风光。

然而,历史中没有假设,人生里不存在如果,唯独写下的是既成的事实。

此时,我几乎成为一个流落在兰州街头,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吉凶难测的流浪汉……

一声哨响,正在谈笑风生的文艺兵们立刻鸦雀无声,排成一队被他们的一个中尉军官,带着进了站,登上一趟特快列车离开兰州。

票房里仅剩下三、五个旅客,一下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我到哪里去?回到西安户口就能落户吗?歌词“祖国处处是我家……”,但是一个没有户口的“黑人”哪里敢收容我?哪里又能是我的家?

我再次陷入到痛苦、惆怅、彷徨、焦虑的思索中……

突然,我想起了初中时期的赵振江同学,他不是在1958年大跃进时,报名支援西北建设,来到清海省西宁市机械厂工作的吗?后来在我上高中他返乡探家时我们还见过面。当时他说,刚到青海工作不久,西藏发生了叛乱,厂里动员青年参军,他便报名应征入伍。在西宁换了军装训练了一个星期,就坐上卡车沿着青藏公路开赴西藏,走了将近半个月才到达拉萨。

此时,**已经逃亡印度,西藏叛乱已经接近尾声,但还是有少数的藏民被叛军头目挟制到大山里负隅顽抗。于是解放军部队卡住要道,封锁山口,展开政治攻势,用喇叭喊话,宣传党的政策,劝其缴械投降。但对面相距几百米的山坡上却响起了“?……?”的枪声。

一天中午,连里伙房改善生活,吃红烧肉大米饭,饭后他却喝了一些凉水。下午轮班值勤,进入战壕不到半个小时,他的肚子就疼了起来急于大便。班长命他到战壕后面去拉屎,以免臭人。

他爬上沟顶,屁股刚撅到外边屎还没拉完,就听到一声枪响,他应声便滚了下来,双手捂着屁股,鲜血直流,疼得他直叫唤。

卫生员马上对他进行了包扎,转送到后勤医院取出子弹,疗养了三个多月伤才痊愈。此时,叛乱已被平息,他作为一名“荣誉军人”提前转业,又回到西宁机械厂工作。

在他探家时,又曾对我讲过:“他娘的!叛匪的叉子枪打得准的很。”说着他解开裤子,还让我看他的屁股上留下一个枣大的猩红伤疤。此疤也成了他平定叛匪,光荣负伤的印证。

“对就到他那去,青海高原地势较高,人烟稀少好找工作。”我自言自语地说着。我改变了返回西安的打算,如果到西宁能找到工作我还回西安干什么?于是我用了两、三块钱买了一张去西宁的车票,在当天夜晚由兰州便去了西宁。

火车由兰州站开出,向西行驶经河口南,沿湟水过民和、乐都、平安等地县,全程不超过三、四百公里,赶到天亮便来到了西宁。

西宁是一座美丽的高原城市。东关有著名的清真寺,建于明代。塔尔寺距城15公里,为我国著名的喇嘛寺院,是喇嘛教黄教的创始人宗喀巴的诞生地。大经堂是寺内最大建筑,为藏式平顶,平顶上有镀金铜瓦、金顶、法轮等。酥油花、堆绣和壁画被称为塔尔寺“三绝”,吸引了无数人前来观赏。

“没吃少穿受饥寒,有钱无事爱游玩”,当时我一个急于寻找工作,解决吃饭问题的流浪者,哪有这些闲情逸致,也没钱游看。

下了火车,我匆匆忙忙地走出车站。但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更谈不上西宁机械厂在什么位置了?街上多为少数民族,因说话不附当地口音,上前问路这个瞪眼,那个摇头,我竟在车站前面转了几十分钟还是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最后问了一个交警,他才把乘车线路给我讲清楚了。

当我来到西宁机械厂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马上就到了中午下班吃饭的时候了。

我走进传达室,向一位值班的老同志询问:“请问师傅,赵振江是否在这里工作?”

“你是他什么人?”他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我。

“我是他同学。”

“他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调回老家去了。”

他的回答如同晴天霹雳,对我当头一棒,我脑袋一蒙差点没昏倒。

老师傅给我倒了一杯开水,让我坐下先休息一会。

在交谈中,我知道了这位大叔姓李,他是在解放前因黄河发大水,由中原老家逃荒到兰州,后来又调到西宁。在此生活了二十余年,岁数大了厂里安排他在传达室工作。当时他对我的遭遇十分同情,并到职工食堂打来饭菜留我吃了午饭。

在此已无意义。饭后我向那位大叔再三道谢,便离开了机械厂又回到西宁火车站,等候乘坐下午的火车返回兰州。

从而,结束了我这一次冒然来到西宁谋求工作的“美梦”。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韶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

此时我想起了鲁迅的《自嘲》诗,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交上了“华盖”运?要不然为什么总是这样倒霉?上路单碰连阴雨,行船偏遇挡头风,求人相助人调走,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又想起了以前在亳县给我算命的那个枯老头,他说我犯了什么“煞星”,欲要摆脱霉气必须西行。

我已向西来到了西安,继续向西来到了兰州,到了宁夏,到了内蒙,折回后今日再次来到了青海西宁,不仅没见什么转机,不是还是那么“煞”么?

难道我非得像《西游记》中的唐僧一样,不西行到“西天”,不经过九九八十一次磨难,不可修成正果,不能取上“真经”吗?

我想起过去,我想起自亳县户口迁出的坎坎坷坷,想起目前的一些挫折,突然一阵心酸,暗自在这儿落下了热泪。

世界上有一种低贱的动物。譬如狗,它本属于狼类的食肉动物,自由高贵,桀骜不训,不知何时乞怜于人食起人间烟火,开始对家巢依恋起来。与人共舞,为之效力,为这服务,方得一点残羹剩饭以此活命。但有时稍有不慎,没尽其责,便被棒打出门,流落到荒郊野外,挨饿受冻,一旦不堪荒野的凄凉,又想起了它的旧窝老巢。回去就好了?相安无事再没有危险了吗?它却只顾眼前,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大概就是这样的物类,先是流浪了塞北大漠,转来又跑到青海高原,历尽千心万苦,最后还是要返回原本就不是我能待的西安古城。

我是一个没有多大出息的人,缺乏一种另人可贵的骨气。倘若我身上再多一些敢于流浪的因子,也许更能接近一个完人。

当天我由西宁返回到兰州已经很晚了,住店不仅需要花钱还要证明,二者我都缺少,只有再走进车站售票房休息。

此时因为售票时间已过,售票窗口关闭,灯光昏暗,旅客稀少,房内只有几个为了省钱不去旅社,而在此凑乎过夜到次日早上买票的旅客。他们在票房的水泥地上铺着一张旧报纸,或靠或卧的凑乎着睡觉。有的在说梦话,有的打着呼噜,鼾声如雷,白天售票的票房到了夜晚竟然变为这些人的“客房”。

我走到里面一个角落,从挎包里拿出一张旧报纸铺在地上,也像他们一样躺在地上休息。我头枕小包,翻来覆去地在为返回西安的车票而犯愁。

三天前我由内蒙乌达站上车身上只剩下十一块多钱,到了兰州竟冒然去了一趟西宁,往返车费又花去了五块多钱,现在身上仅剩下六元钱。而由兰州到西安的车票需要九元,几天里就是不吃不喝也无法回到西安。此时我囊中羞涩,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过不了几天就会流落兰州街头……

突然,门外一阵喧闹,打外边进来一个身材矮小,面似猿猴,一个身体干瘦、腰弯背驼的年过花甲的老汉(乞丐),后面跟着三个八、九岁衣服褴褛,蓬头垢面,靠白天捡破烂为生的孩子。到了晚上他们便一起来到火车站售票房里睡觉。进了房子他们一个个高兴得像远征的凯旋归来的“将士”,在我对面的一个角落里,席地围坐,摊开一张报纸,随后各自从小包里,或者怀里掏出他们一天的“收获”――有饼子、有馒头、有梨子、有苹果,还有别人啃过扔掉的肉骨头。然后这些二老、三小,相互推让,有说有笑,津津有味的大吃大嚼起来,分享着他们乞讨一天所得的食物。他们之间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更没有事业成败的大喜大忧,只有一种不辞辛苦,讨来食物大家一起填饱肚皮的一时喜悦,也就是常说的“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有乐”的情调。

一会一堆食物被他们一扫而光,随之乞丐们就心满意足地倒地而睡,无忧无虑地进入了梦乡,等到天亮再去迎接新的一天乞讨(据说“三年自然灾害”中,甘肃部分地区灾情较为严重,曾经发生饿死人的事情。)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和孤儿,他们为了生存,为了活命,唯一的生存手段就是捡点破烂,或沿街乞讨,得到一些好心人的同情,给上一点食物而活命。民以食为天这又有什么丢人和可以指责的呢?他们何罪之有?

妓女出卖**为了金钱,难道政客出卖灵魂不是被名利所驱吗?为什么不笑娼妓,不笑政客而只笑贫穷呢?我不得而知。

我在一旁望着他们乞讨一天后分享食物的快乐场面,暗自感到我在困境中生存,延续生命的能力还不如一帮乞丐,但我又不愿与他们为伍。过去的磨难和眼前的困境,仍没有让我正视现实,丢掉一个小知识分子的虚荣心――宁愿饿死也不向他人乞怜,决心做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饿死鬼”。其实,这个性格就注定了我的命运,势必比这一群乞丐还要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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