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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0章

第三十六回能言树栗氏惨投环解语花芸姝怕著裤
却说栗妃初入冷宫的当口,她只知道景帝怪她过于泼辣,犹以为像这点点风流罪过,不久即能恢复旧情,心里虽然忧郁,并未十分失望。一夕,她一个人觉得深宫寂寂,长夜漫漫,很有一派鬼景,便问她那随身的宫娥金瓶道“金瓶,此刻什么时候了?”金瓶答道“现正子时,娘娘问它作什么?”栗妃听了,又长叹了一声道“咳!我想我这个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从前万岁待我何等恩爱!不说别的,单是有一天,我因至御花园采花,被树桠枝裂碎皮肤,万岁见了,心痛得了不得。顿时把我宫里的宫人内监,杀的杀,办的办,怪他们太不小心,闹了许久,方才平静。我那时正在恃宠撒娇的当口,所以毫不觉著万岁的恩典。谁知现在为了太子的事情,竟至失宠如是。我既怨万岁薄情,又恨那个王婢,专与我来作对。此时不知怎的,只觉鬼气森森,极为可怖,莫非我还有不幸的事情加身么?”金瓶听了,自然赶着劝慰道“娘娘不要多疑!娘娘本是万岁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热闹惯的,此时稍事寂寞,自然就觉得冷清非凡了。其实宫中妃嫔甚众,一年四季,从未见着万岁一面的,不知凡几,娘娘哪里晓得她们的痛若呢?以婢子愚见,最好是请娘娘亲自书一封悔过的书函,呈与万岁。

万岁见了,或者能够回心转意,也未可知。“栗妃听了,连连摇头道”要我向老狗告饶去,这是万万办不到的事情,死倒可以的。“金瓶听了,仍是劝她不可任意执拗。栗妃哪里肯听。

她们主仆二人,互相谈不多时,已是东方放白。金瓶一见天已亮了,忙请栗妃安歇。栗妃被金瓶提醒,也觉得有些疲倦,于是和衣侧在床上,随便躺着,一时沉沉入梦。梦见自己似乎仍是未曾失宠的光景,她正在与景帝并肩而坐,共同饮酒。

忽见几个宫人,一二连三地报了进来,说是正宫娘娘驾到。栗妃心里暗想,正宫早已被逐,候补正宫,当然是我。我在此地,何得再有正宫前来。她想至此处,正待动问宫人,陡见与她并坐的景帝,早巳笑嘻嘻地迎了出去。不到一刻,又见景帝携了一位容光焕发,所谓的正宫娘娘一同进来,她忙仔细朝那人一看,并非别人,正是与自己三生冤家的那个王美人。她这一气,还当了得。那时不知怎的一来,忽然又觉景帝携手进来的那个新皇后王美人,一变而为太后装束,景帝不知去向。一同站着的,却是另一位威风凛凛的新主。她以为自己误入别个皇宫,慌忙回到自己宫里,仔细一看,仍复走错,却又走到冷宫里来了,连忙喊叫金瓶,叫了半天,只见门帘一动,卟的卟的,一连跳进十数个男女鬼怪,个个向她索命道“还我命来!

还我命来!”她再细细一看,那班鬼怪,都是她自己平日因为一点小过,打死的宫娥内监。她吓得挣出一身冷汗,急叫“金瓶何在?金瓶何在?”又听得耳边有人喊她道“娘娘醒来!莫非梦魇了么?”她被那人喊醒,睁睛一看,喊她的正是金瓶,方知自己仍在冷宫,不过做了一个极长与极怕的噩梦,忙将梦中之事,告知金瓶。金瓶听了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娘娘心绪不宁,故有此梦。”栗妃听了,正在默味梦境,忽听有人在唤金瓶。金瓶走至门前,只听得来人与金瓶嘁嘁喳喳地说了一阵。来人去后,金瓶回至栗妃身边。栗妃见金瓶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与方才很镇定的脸色大相悬殊。

栗妃此时也知梦境不祥,怕有意外祸事。又见金瓶态度陡异,不禁心里忐忑不安地问金瓶道“方才与你讲话的是谁?

到底讲些甚么?你此刻何故忽然惊慌起来?快快说与我听!?

金瓶也知此事关系匪小,不是可以隐瞒了事的,只得老实告诉栗妃道“方才来报信的人,就是王美人身边的瑁瑁宫娥,她与婢子私交颇笃。她因王美人已经册立为后,她也有贵人之望。”金瓶说至此地,还要往下再说的时候,陡见栗妃一听此语,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跟着“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昏厥过去。金瓶见了,吓得手足无措,好容易一个人将栗妃唤醒转来。只见栗妃掩面痛哭,异常伤感,金瓶赶忙劝慰道“娘娘切莫急坏身子。常言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娘娘惟有格外保重,从长设法补救才是。“栗妃听了,想想亦无他法,只得听了金瓶之劝,暂时忍耐,希望她的儿子荣,或能设法救她。

过了几天,一天傍晚,栗妃一个人站在阶前,眼睛盯着一株已枯的古树,心里正在打算如何方可出这冷宫,重见天日的时候,忽见那株树后,隐约立着一个身穿宫装的人物,起初尚以为是金瓶,便喊她道“金瓶,你怎么藏藏躲躲的,站在树后?快快过来,我有话问你。”谁知栗妃只管在对那人讲话,那人仍旧站着一动不动。栗妃心下起疑,正拟下阶走近前去看个明白,忽见那人的脚步,也在移动,似乎要避自己的形状。

又看出那人,身体长大,宛如一个大汉子模样,不过是个背影,无从看出面貌。

栗妃暗忖,宫中并无这般长大的宫娥,难道青天白日,我的时运不济,鬼来迷人不成。栗妃此念一转,又见那人似乎已知其意,有意回转头来,正与栗妃打了一个照面,给她看看。栗妃一见那人的面孔,狭而且长,颜色铁青,七孔之中,仿佛在流鲜血,宛似一个缢鬼样儿,顿时吓得双足发软,砰的一声倒在阶下。

那时金瓶,因为栗妃好一会不见,正在四处寻觅栗妃。一闻有人跌倒的声音,慌忙两脚三步奔出一看,只见她的主人,已经倒在地上,急忙跪在栗妃的身边,用手把她拍醒。又见栗妃闭了双眼,摇着头道“好怕人的东西,真正吓死我了!”

金瓶边扶她坐起,边急问娘娘看见什么。栗妃听了,坐在阶石之上,略将所见的说与金瓶听了。金瓶听了,心里也是害怕,因为这个冷宫,只有她们主仆二人,只得大了胆子道“这是娘娘眼花,青天白日,哪得有鬼!”金瓶话尚未完,忽听得那株枯树,竟会说起话来道“此宫只有你们二人,第三个不是鬼是谁呢?”金瓶、栗妃两个,一听枯树发言,直说有鬼,真是天大的怪事,自然吓得两个抱做一团。索落落的只有发抖之外,并没二策。还是栗妃此刻心已有悟,拚了一死,反而不甚害怕。并且硬逼着金瓶,扶了她到树背后,索性看个分明。金瓶无奈,只得照办。谁知他们二人,尚未走近树前,那个宫装的长大人物,早又伏在墙头,扮了一副鬼脸,朝着她们主仆二人苦笑。金瓶一见此鬼,吓得丢下栗妃就跑。跑到房内,等了许久,不见栗妃跟着进来,无可如何,只得又一面抖着,一面走一步缩一步地来叫栗妃进房。谁知尚未踏下阶级,陡见她的主子,早已高挂那株能言的树上,发散舌出的,气绝多时了。

金瓶一见出了乱子,慌忙奔出冷宫,报知景帝。景帝听了,并无言语,仅命内监从速棺殓了事。不过因念栗妃既死,其子荣当给一个封地,令出就国。又因栗妃的少子阏,原封江陵,早已夭折,该地尚未封人,因即命荣前去。荣奉命之后,自思生母业已惨亡,挨在宫中,一定凶多吉少,不如离开险地,倒也干净。又以他的国都,设在临江,嫌那王宫太小,就国之日,首先改造宫室。宫外苦无余地,只有太宗文皇帝的太庙近在咫尺,遂将太庙拆毁,建筑王宫。宫还未曾造成,经人告发,景帝听了大怒,召荣入都待质,荣不敢不遵。及至长安,问官名叫郅都,本是那时有名的酷吏。景帝喜他不避权贵,审案苛刻,特擢廷尉。荣素知郅都手段太辣,与其当堂被辱,不若自尽为妙。他既生此心,他的亡母栗妃当晚就来托梦给他,叫他赶快自尽,也算替娘争气。荣醒来一想,我娘既来叫我自尽,正合我意,若再耽搁,等到天亮,有人监视,就是要死也不能够的了。于是解下裤带,一索吊死,总算与他娘亲,同作缢死之鬼,不无孝心。景帝知道其事,也不怪监守官吏失察,只把荣尸附葬栗墓,算是使他们母子团圆。

这年就是景帝第一次改元的年分,皇后姝儿,因为妹子樱儿病殁,恐怕景帝身边少人陪伴。凡是有姿首的宫娥彩女,无不招至中宫,俾得景帝随时寻乐。无如都是凡姿俗艳,终究不能引起景帝兴致。一天,忽有一个身边的宫人,名叫安琪的,听见一桩异事,急来密奏王皇后道“奴婢顷闻我母说起,现在上大夫卞周,有一个妹子,名唤芸姝,生下地来,便能言语,因此时人称她为‘解语花’,那个芸姝,年方二九,非但生得花容月貌,识字知书。最奇怪的是她的汗珠,发出一种异香,无论什么花气,都敌不上它。民间妇女,于是买通芸姝的仆妇,凡是洗涤过芸姝衣服的水,拿去洒在身上,至少有兼旬的香气,馥郁不散。后来芸姝的嫂嫂,知道此事,索性将芸姝洗衣的水,装着小瓶,重价出售。不到三年,已成巨富。芸姝这人,除此以外,更有一件大奇特奇,从古至今,没人干过的奇事,只是有些秽亵,奴婢不敢直奏。”安琪说至此处,抿嘴微笑。王皇后当下听了,笑骂安琪道“奴婢怕些什么!纵使秽亵,无非因她长得美丽,又有异香,逾墙越隙的定是有人,因而做出伤风败俗之举,你说我猜着没有呢?其实既往不咎,娼妓入门为正,只要她以后为人,知守范围,也是一样。”安琪听了,仍旧一个人卟卟哧哧地忍不住笑道“娘娘猜错了,据说她还是一位处子呢。”王皇后听了,更加不解道“既是处子,足见是位闺秀。你这奴婢,何故出口伤人?又说什么秽亵不秽亵呢?”说着,便佯嗔道“不准吞吞吐吐,照直说来就是。”安琪听了,一看左右无人,方才带笑奏道“据说芸姝美丽无伦,满身肌肉,赛过是羊脂白玉琢成就的。平时的装扮,翠羽明挡,珠衫宝服,恐怕补石女娲,巫山神女,也不及她。可是她生平最怕著裤,长衣蔽体,倒也无人瞧破。我母某日,由她嫂嫂唤去服伺芸姝之病,因此知道其事。

好在她也不瞒我母。我母私下问她,她既羞且笑答道”你且服伺我吃药之后,陪我睡下,等我讲给你听便了。‘当时我母要听奇闻,赶忙煎好了药,让她服后,一同睡下。我母正要听她讲话,忽闻一阵阵地异香,钻进鼻孔之中,起初的时候,只觉气味芬芳,心旷神怡罢了。

后来越闻越觉适意,竟至心里佚荡起来,几乎不可自遏,慌忙跳下床来道“老身惜非男子,不然,闻了小姐奇香,也愿情死!挎耍倘灰恍Φ溃骸卑叉梁喂视胛蚁汾剩夷刚鸬溃骸袄仙砗胃蚁汾剩涤行┣槟炎越兀‘芸姝硬要我母再睡,我母因为不便推却,只得仍复睡下,勉自抑制。

当下只听得芸姝含羞说道“安媪只知我身有异香,殊不知我的不便之处,却有一桩怪病,只要一穿小衣,即有奇臭,所以虽届冬令,也只好仅著外衣。幸我深居闺中,尚可隐瞒。‘我母道”此病或是胎毒,何不医治?’芸姝道“有名医士,无不遍请,均不知名。只是缇萦之父,说是非玻‘我母听了,又问她将来嫁至夫家,怎么办法,芸姝欷歔答道”今世不作适人之想,老死闺中而已。’“安琪说至此处,笑问王皇后道”娘娘,你说此事奇也不奇?“王皇后听了,暗暗的大喜道“此人必是国家的祥瑞,希世的尤物,天赐奇人,自然是我主之福。”想完,急把芸姝暗暗召至,见她相貌,已与自己一般美貌,又见其毛孔之中,微露汗珠,异香扑鼻,奇气撩人,果然名不虚传。复又将她引至密室,掀起长衣察看,两腿洁白如玉,真的未著亵服。王皇后正在察看芸姝的当口,只见芸妹笑容可掬,低首无言,娇滴滴的令人更加可爱。王皇后急将景帝请至,笑指芸妹道“陛下且看此人,比妾如何?”景帝把芸妹上下端详一番,也笑答道“尹、刑难分,真是一对琪花瑶草。此人是谁?”景帝正要往下再说,忽闻一阵异香,钻进鼻内。上达脑门,下入心腑,顿时淫心大炽,急问皇后道“此人莫非是妖怪不成?何以生有撩人香气?”王皇后听了,又笑答道“妾因樱妹亡过之后,陛下每常闷闷不乐,妾身马齿稍长,不能日奉床第之事,因此四处寻觅美人,以备陛下消遣。此乃上大夫卞周之妹卞芸姝,即誉满长安的解语花便是。”王皇后说完,又去咬了景帝耳朵说了几句。景帝听了,只乐得手舞点足蹈地狂笑道“皇后如此贤淑,令朕感激不置。”说着,即以黄金千斤,美玉百件,赐与皇后。当下就封卞芸姝为西宫皇妃。芸姝谢恩之后,含羞地奏道“婢子幼有异疾,难著下裳;宫帏重地,似失阃仪,如何是好?”景帝不待她说完,忙接口笑答道“皇后荐卿,固然为的此异,朕的封卿,也是为的此异。爱卿若无此异,便与常人一般,还有何事可贵呢?”说得芸姝更是红云上脸,格外妩媚起来。景帝当下越看越爱,即在皇后宫内,大摆筵席,以庆得人之喜。

可巧馆陶长公主,携了阿娇进来。王皇后戏问长公主道“公主身上,今日抹了什么异味,何以满室如此奇香呢?”长公主不知就里,连连笑答道“我今天并未抹香,此种香气,究竟从何而来?”景帝因见阿娇在旁,恐怕皇后说出情由,若被阿娇听去,未免不雅,急忙示之以目,止她勿言。长公主见了,错会意思,以为景帝与皇后二人,有意戏她,便不依皇后道“皇嫂吃得太闲,是否无事可做,竟拿我来作乐么?”景帝恐怕妹子介意,故意先命阿娇走出,方把芸姝身有奇香的缘故,告知长公主。说完之后,又令芸妹见过御妹。芸姝自知身有隐疾,恐怕公主与她戏谑,羞得无地自容。王皇后见她为难的情状,索性高声说道“这是病症,有何要紧,皇妃勿忧!”

说着,等得芸姝见过长公主之后,又正色将此事告知长公主。

长公主听了,一边笑着安慰芸姝,一边趁她不防,扑的把她外衣掀了起来。芸姝赶忙抢着遮掩,已是不及,早被长公主所见。

长公主突然见此粉装玉琢的皮色,心里也会一荡,因有乃兄在前,忽又将脸红了起来。

景帝本是一位风流之主,当时原有一种流言,说他们兄妹两个,似有暧昧情事,虽然没有切实佐证,单以他与长公主随便调笑,不避嫌疑,市虎杯蛇,不为无因。

当下景帝又向长公主笑道“朕今日新封皇妃,你是她的姑娘,宾主之分,你须破费见面之礼。”长公主这人,最会凑趣,所以能得景帝欢心,于是也笑答道“应该应该!”说着,即命随身宫人,取到雨过天青色的蝉翼纱百端,赠与芸姝皇妃道“皇妃不要见笑,戋戋薄礼,留为随便制作衣裳。”长公主说到裳字,忙又微笑道“皇妃既不著裳,以我之意,最好将外衣的尺寸,加长数尺,似乎既美观而又合用。”景帝听了大喜道“孔子寝衣,本是长一身有半。御妹方才所说服式,可名为垂云衣。”嗣后汉宫中人,竞著此服,便是芸姝作俑。当时还有那班无耻宫嫔,因思固宠起见,连无隐疾之人,都也效颦不著亵服。甚至王皇后长公主诸人,偶尔兴至的时候,居然也效芸姝所为。宫帏不成体统,景帝实有责焉。此事载于《汉史》,“卞妃夙有隐疾”一语,即指此事,却非不佞的杜撰。景帝既得这位宠妃,从此不问朝事,只在宫中寻欢作乐,害得太后屡次严斥,并且宫内榜示内则数篇,欲思儆戒后妃。无如景帝乐此不疲,不过瞒了太后行事罢了。后人只知陈后主、隋炀帝二人,风流太甚,不知景帝何尝不是这般的呢。只因他们两个是亡国之君,景帝是守成之主,成败论人,实不公允。正是贪欢君王朝朝有,献媚嫔嫱代代多。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学坏样意羡余桃作良媒情殷报李

却说当时景帝自从得了那位不爱著裤子的卞妃之后,专以酒色事事,不问朝政。

转瞬已是改元六年,丞相刘舍,虽非干材,只因国家无事,故得敷衍过去。刘舍也自觉没事可做,乃想了些更改官名的政见出来,条呈景帝。当时景帝已将郡守改为太守,郡尉改为都尉,复减去侯国丞相的丞字,仅称作相。

于是刘舍为迎合上意起见,拟请改称廷尉为大理;奉常为大常;典客为大行,嗣又改为大鸿胪;治粟内史为大农,嗣又改为大司农;将作少府改为将作大匠;主爵中尉改为主爵都尉,嗣又改为右扶风;长信詹事改为长信少府;将行改为大长秋;九行改为行人。景帝当即依议。不久,又改称中大夫为卫尉。这等五马贩六羊的事情,总算是景帝改元以后的作为,又过几时,景帝之弟梁王武,奏劾卸任丞相周亚夫谋反,立请将他正法。

景帝那时正忌亚夫,即把亚夫拘至,发交大理严讯。亚夫对簿之下,方知因为他的儿子,替他预备后事,曾向尚方买得甲楯五百具,作为将来护丧仪器。亚夫事先本未知晓,入狱之后,始由其子告知其事。亚夫当时自然也吃一惊,连忙申辩。

大理讥之道“君侯所为,就算不反阳世,也是思反阴间。”亚夫听了大理揶揄之言,气得瞠目结舌,不能对答。于是回到狱中,不肯饮食,一连饿了五天,绝食而毙,应了许负遗言。景帝闻得亚夫饿死,也无恤典,仅封其弟周坚为平曲侯,使承绛侯周勃遗礼而已。王皇后的乃兄王长君,毫无功绩,因为裙带官儿,倒封盖侯。

丞相刘舍,就职五载,滥竽充数。景帝也知他真是没用,将他免职,升任御史大夫卫绾为丞相。

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中间又改元两次。到了后三年孟春,景帝忽得色痨之症,竟致崩逝。享年四十有八,在位一十六年。

遗诏赐诸侯王列侯马各二驷,吏二千石,各黄金二斤,民户百钱,出放宫人回家,不复役使,作为景帝身后的隆恩。太子彻嗣皇帝位,年甫十六,即位之后,好大喜功,就是比迹秦皇的汉武帝,当下尊皇太后窦氏为太皇太后,皇后王娡为皇太后,上先帝庙号为孝景皇帝,奉葬阳陵。武帝未即位时,已娶陈阿娇为太子妃,此时尊为皇后,又尊皇太后之母臧儿为平原君,连臧儿后夫所生之子田蚡、田胜,也封为武安侯、周阳侯;所有丞相御史等官,一概仍旧,并即日改元。向来新帝嗣统,应在先帝逝世那年改元,以后虽活百岁,不得再有改元情事。自从文帝误信新垣平侯日再中,始有二次改元之事。景帝别样政治,不及其父,只有改元三次,可称跨灶之子。哪知武帝更是大好子孙,以为改元乃是美事,竟改至十数之多,岂不是一个绝大的笑话。幸而武帝喜欢读书,雅重文帝,一经践阼,就颁下一诏,命各官吏举荐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于是广川人董仲舒,菑川人公孙弘,会稽人严助,以及各地稍有文名的儒者,次第被选,尽得要位。这些事情,且不说它。

单说弓高侯韩颓当,平叛有功,未几病卒,有一庶孙,名叫韩嫣,表字王孙。

因他生小聪明,貌似美女,武帝为胶东王时,因见韩嫣的人物,年轻貌美,便把他召来,作为东宫侍臣。

一天,武帝因为私调宫娥,适被景帝撞见,当场一顿训斥,还要罚跪悔过。幸有皇妃卞芸姝缓颊,方始赦免。

武帝当时回至东宫,自觉没趣,正拟去寻韩嫣解闷,忽见韩嫣匆匆地独向御园而去。武帝便悄悄地跟在韩嫣后面,看他去到御园何事。又因跟得太近,便要被韩嫣觉着,所以离开韩嫣约有半箭之遥。等得武帝跨进园门,只见韩嫣一个人,已经爬到一座假山石上去了。武帝就隐在门后,偷看韩嫣上去究作何事。当时只见韩嫣撩起罗衫,褪下锦裤,顿时露出一个既白且嫩的**,蹲下身去,痾起屎来。武帝心里暗笑道“这倒是桩怪事,屋里好好的厕所,不去出恭,偏要来到假山石上,大撒野屎。”武帝一面好笑,一面心里不禁一动,赶忙偷偷地轻手轻脚,走至韩嫣的背后。等他解完之后,正在束带的时候,趁他冷不防的,急用手把他抱祝韩嫣决不防是武帝,以为必是东宫同僚,与他戏耍,便大怒骂道“哪一个狭促短命!”

韩嫣刚刚骂到这个“命”字,他的头已经回了过来,见是武帝,赶忙一面捡起裤子,一面又陪了笑脸,对武帝道“太子怎么这样不庄重!”武帝听了,也不待韩嫣再说第二句,即接口笑答道“我见了你这个人,委实心痒难搔,自然便情不自禁地而有此举。你莫多问!”说着,把手向一座牡丹亭上一指道“快快跟我到那里去,我有话与你说。”韩嫣听了一怔,复又把脸一红道“那末太子请先往,让臣到荷花池畔洗手之后,马上就来。”武帝听了,不肯独自先去,却与韩嫣一同走至池畔。自己停在一株柳树底下稍待,只催韩嫣快快去洗。

韩嫣就蹲下池畔,正在洗手,武帝又悄悄地走近几步,窃至韩嫣背后,出其不意,把韩嫣一推。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噗咚一声,韩嫣早巳跌入池中去了。幸而那时正是三伏,池水甚浅,故而不至灭顶。那时武帝也已懊悔,慌忙俯身把韩嫣拖了起来。只见韩嫣拖泥带水的一身污泥,哪里还**的模样。

武帝忙向他陪不是道“我的初意,无非想吓吓你的,不料一个失手,推得太重,你可不要怪我!”韩嫣的生母,原是一位船娘出身,所以韩嫣自小就喜游泳,因此能识水性。当时听了武帝之语,便一边即用湿衣把脸上的污泥揩净,一边答道“太子与臣玩耍,臣怎敢见怪!”说着,又微笑道“臣此时不**形,还是且到牡丹亭上再说。”武帝听了,便同韩嫣来至亭内,就在那时,却被武帝一阵鬼混。

韩嫣已是忍辱含羞,做了武帝的宠臣了。韩嫣又对武帝道“我的肚子有些饿得慌,且让我去摘些果子充饥。”武帝听了,似乎有话。韩嫣也不睬他,出了亭子,把眼睛四处一望,瞥见东北角上,有十几株白玉桃,桃子结得满树,每个的大小,约有四寸圆径,不觉大喜,赶忙奔到树下,爬了上去,一连摘下七八枚。回到亭内,只见武帝似乎疲倦,横在榻上闭着双眼,方在那儿养神。韩嫣便不去惊动他,自把桃子一枚枚地吃下。刚刚吃到最后的那一枚,陡见武帝坐了起来,走至他的面前,将他手上所吃剩的那半枚桃子,抢到手里,送至口边,大嚼起来,边吃着边还大赞道“好桃子,怎么有这样鲜味?”韩嫣笑道“我这半枚吃剩的桃子,原是你自己抢去吃的,你异日可不要对于我,也学卫灵公,因为祢子瑕色衰爱弛,说是曾尝食我余桃者,那就无情了。”武帝听了笑答道“你放心!我当效那魏王,异日即位的时候,必定诏令四方,敢言美人者族,这样好么?”韩嫣听了,方始现出满意的一笑。

自从那天以后,武帝即与韩嫣同寝共食,恩爱异常。后来虽娶陈阿娇,仍命韩嫣不离左右。践位以后,并封韩嫣为承恩侯,并用拍至侯许昌为丞相,武疆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复把太尉一职,罢置不设。先是河内人石奋,少侍高祖,有姊能通音乐,入为宫中美人。石奋因得任为中涓,迁居长安。后来历事数朝,累迁至太子太傅。因恶韩嫣无耻,迷惑武帝,一天,适见韩嫣与武帝同饮一只酒杯,立刻正色奏请武帝斥退韩嫣,还要加上不少的迂腐之谈。武帝念他三朝元老,敷衍使出。韩嫣等得石奋走后,便向武帝撒娇,当由武帝温存一番,方才罢休。这天晚上,武帝即宿在灵芝殿内,命韩嫣侍夕。韩嫣偶然说起王太后,昔日曾嫁金王孙,生有一女,小名叫做帐钩。武帝听了愕然道“你何不早言,朕既有这位亲姊,当然要把她迎接入宫,以叙天伦之乐。”次早起来,便带同韩嫣率领文武大臣,以及禁卫军,出了横城门,即长安西门,浩浩荡荡地来到金氏宅前,方停御辇。

那时金王孙已经去世,仅剩女儿帐钩一人门户。虽已招了一个女婿,又是呆大,既无遗产,开门七件,甚属困难。

平时度日,合靠对门一位邻居李女稍稍资助,为数虽不甚多,几年积成整数,也在百金以外。帐钩心下不安,每语李女道“妹妹的家境,原也不裕,舍己救人,真是难得!但我男的不会赚钱,母亲入宫,存亡未卜,所贷的钱,叫我何法奉还呢?”

李女叫她不必放在心上,并安慰她道“瓦爿尚有翻身之日,一个人哪里说得定的呢?银钱小事,我若想你归还,我也不借给你了。”帐钩听了,自然感激不荆这天帐钩一个人正在家里烧饭未熟的时候,忽听得人喊马叫,由远而近,她便奔出厨房,站在门口想看热闹。不料那些人马,一近她的屋子,顿时团团围祝并且有一位美男子,对同来的人说“帐钩必在屋里。”帐钩一听此言,方知那些人马,前来捉拿她的。这一吓,魂灵早已出窍,一想“往外不能逃走,只有躲到床下,不知可能幸免!”想罢之后,慌忙奔进屋内,急向床下一钻,非但不敢出声,真有连屁也不敢放一个。那时那些人马,早已拥进屋内,四处搜寻无着。闹了半天,方在床下把帐钩寻了出来,引至武帝面前,叫她跪下叩见万岁。

帐钩此时早已吓得迷迷糊糊,身不由主,悉听众人摆布。武帝一见金女,貌极像他,不禁心花怒放,亲手扶她起来道“姊姊,你莫吓!母亲现在已作太后,我也登基一年多了,姊姊随我回宫,见过母亲,便可长享荣华富贵,不必再过这个苦恼日子了。”说完,另用一乘车子,将帐钩载回宫中。

那天王太后适患小病,卧在寝室,忽见武帝带了一个民女进来,正待问武帝此是何人,又见武帝向她笑奏道“臣儿来替母后贺喜,臣儿已将金氏姊姊,寻进宫中来了。”王太后听了,摩挲双眼,急向此女一看,不禁狂喜,就将帐钩一把抱到怀内道“果是我的帐钩女儿来了。”帐钩在两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亲娘,此时见了一位太后的母亲,人生乐事,恐怕没有再比这事为快乐的了。于是乐极而悲,一头倒在王太后的身上,呜咽起来。王太后一生虽无伤心之事,既见她的女儿哭得泪人儿一般,也会掉下几点老泪。武帝见了,赶忙劝慰道“今天是桩天大喜事,母后不可伤感!”王太后听了,点点头道“那么皇儿可将三个姊姊召进宫来,好让她们姊妹相见。”武帝听了,奔出宫去,立召三个姊姊进宫。等得武帝同了他三个姊姊,来到王太后那里,只见他的金氏姊姊,早已打扮得如花似玉,很像一位皇姊模样。各人相见之后,悲喜交集,毋庸细述。

武帝又知金女已经适人,忙把金婿召至。岂知这位金婿,没有福气,就在第二天上,得了一个急症,呜呼哀哉!武帝又怕金女痛夫情切,太后便不开怀,除封金女为修成君外,并赐金银田宅,令居长安,以便常常入宫,陪伴太后。

王太后见武帝姊弟情重,心里一喜,也和武帝说着笑话道“如此一来,皇帝岂不太事破费了么?”武帝听了,也大笑不已。帐钩便趁机向太后说道“女儿在家,全亏邻居李女借贷度日,方能苟延至今;李女相貌虽不齐整,但是很有福相,女儿想求母后将李女召进宫来,赐与皇帝弟弟为妃,这样一来,女儿方算报了李女借贷之恩。”王太后道“皇帝现与皇后不甚和洽,替他多置几个妃子,也是正理。”

说完,即把李女召至,打扮停当之后,送至武帝宫中,传谕太后懿旨,即夕成婚。

皇后陈阿娇听见此事,气得躲到一边哭泣去了。武帝细将李女一看,不觉大大地吃了一惊。你道为何?原来李女的相貌,既麻且黑,还在其次;一口臭味,令人闻了,便要恶心。因是太后所赐,不好拒绝,只得应应景儿了事。次晨起身,即将夜间不得已的事情,告知韩嫣。韩嫣笑道“陛下眼睛太凶,只要别人稍有姿色的,无论男女,不肯放松。如今这个李女,也算报应。”武帝笑骂道“你倒说得刻薄,可惜此人是太后所赐,不然,朕便赏赐与你为妻,使你一世没夫妇之乐,看你如何?”

韩嫣不待武帝说完,忙接口答道“我已嫁了陛下,为人之妇,何能再去娶妇呢?”武帝听了,赞他忠心,更加宠眷。

武帝虽有韩嫣伴驾,但嫌陈后李妃,皆不美貌,即日建造一座明光宫,选取燕赵佳人二千名,纳入其中,都是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又恐散漫无稽,特立女监督率。韩嫣复上条陈道“建章、未央、长乐三宫,距离较远,二千人数不敷分配;最好再选一万六千人,分作数十队,大者四五百人,小者一二百人,每队以女官为队长,秩比六百石。凡被陛下幸过的,记其时日,受孕的赐五百金,生子的赐千金,聪明伶俐的,爵拜容华充作侍衣之属;年届三十;悉出嫁之,再取少女填补。

如是一来,陛下日作穿花蝴蝶,可以长居温柔乡了。“武帝听了大喜,一一依议。

一天,武帝忽见一个姓朱的队长,年纪不过二十多岁,身边一个女官,看去已有十七八岁。朱队长呼之为女,不禁诧异起来,便问朱队长道“这个女官,是你的义女么?”朱队长慌忙跪下奏道“女官名叫恒姬,乃是队长亲生之女。”武帝道“你今年几岁?朕意养她不出?”朱队长听了,微笑奏道“队长现年四十有一,如何养她不出?”武帝道“这样说来,你莫非有驻颜术不成?”朱队长听了,将脸一红道“队长幼遇异人,曾授房中术,因此不老。”武帝听了狂喜,即问其术。朱队长嗫嚅道“万岁要学,队长斗胆不便口述,必须床上亲授。”武帝便命朱队长随至便殿,使之秘密传授。不到数夕,尽得其术。从此可以三日不食,不能一夕无妇女侍寝。

韩嫣又想出种种助兴之法,讨武帝的欢喜。武帝重赏之下,并令韩嫣改作女装,任为三宫的总队长。韩嫣本像妇人模样,一经改扮装束,真的没人知道他是膺鼎。

于是就有不满意他的人,私将韩嫣之事,奏知太后。太后别事不管,只防武帝被人引坏,不是玩的。一听此言,立把韩嫣召去,从头至脚,细细看过,复又再三盘问,竟至三个时辰之久。岂知韩嫣神色自若,对答如流。太后弄了半天,居然被他瞒过。

韩嫣退了出来,始露恐怖之色,对武帝道“陛下快降一诏,以后有人再将臣事去到太后那儿搬弄是非的,诛三族。因为臣究是男子,若是常常召去盘问,难免不露马脚,事若败露,连陛下也失面子。”

武帝听了,不但降诏,还把私奏太后的那人借故问斩。从此以后,再没人敢与韩嫣作对的了。正是宫中不仅人妖见,梦里还招仙女魂。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纱帐映芳容水中捞月荷池冀裸戏镜里看花

却说武帝既具御女之术,自是荒淫无度。当日最爱的除了韩嫣之外,尚有两个女子一个是李夫人,一个是仙娟。她们两个,美与韩嫣相似,宫里的人,戏称他们三人为福禄寿三星。

李夫人与仙娟的出身,都极卑鄙,且让不佞一个个的叙来。一天,武帝方与韩嫣饮酒取乐。因见乐官李延年执了乐器,前来侑酒,武帝道“宫中词曲,朕已听厌,最好别出心裁,新制一阕。”李延年听了,即随口歌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武帝听了,摇首叹息道“世间安得有此佳人!”其时平阳公主可巧随了已晋封为窦太主的馆陶公主,也来与宴,刚刚坐定,看见武帝正在摇头,忙问何事。武帝因述李延年所歌的词句。平阳公主听了,微笑道“谁说世间没有这等佳人?”

说着,复以目视李延年道“李乐官的女弟,恐怕还不止倾城倾国呢!”武帝听了,甚为惊异,急询李延年道“卿家既有如此宝物,何故秘而不宜?”李延年听了,慌忙免冠跪下奏道“臣的女弟,本也稍具姿首;因为不幸,已坠风尘,如何敢以有瑕之璧进献陛下呢!”武帝道“这有何碍?”立命召至,一见惊为天人,即封为夫人之职。以后宫中的人,均呼为李夫人。当天晚上,便命李夫人侍夕。李夫人原是倚门卖笑的人物,自然另有一种特别的风味。武帝将她幸过之后,还抱了她笑道“朕看卿的美丽,真与韩嫣是鲁、卫之政,兄弟也。”李夫人也含笑道“奴婢自视不及韩总队长多矣!他是男子,居然不沫粉而白,不涂脂而红,人称国色,洵非虚誉!”武帝见李夫人并不妒嫉韩嫣,心里更是高兴。又笑答道“这末卿也何妨洗去铅华,以庐山真面示朕呢?”李夫人听了,真的下床,尽把脂粉洗去。

回至床上,武帝见其未曾穿衣,宛似一树雪里寒梅,分外清洁,急将她拥人衾内,重上阳台。一宵雨露,李夫人已经受孕。次年生下一男,是为昌邑哀王。谁知李夫人产未三日,就奉谕旨召去侍宿,于是得了下红之症。武帝一见李夫人为他所害,又觉抱歉,又是怜惜,连连召医诊治,已是不及。不到两月,李夫人已是骨瘦如柴,没有曩时的颜色了。

先是李夫人自知所患之病,是个不起之症。得病未久,就令宫人前去奏知武帝,请圣驾暂时不可进她的寝宫,既防药味冲了御躬,又怕圣驾见了病人,反多烦恼,且容病愈,再当请罪承恩。武帝听见李夫人传奏的话,说得凄凉宛转,不忍拂她意思,只得暂到别宫寻欢。无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时宫人,虽有一万八千之众,可是都被李夫人比下。

幸而还有那位男妃韩嫣,否则真要食不下咽,寝不安枕了。武帝一夕,正与韩嫣同浴,忽见一个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奔来启奏,说是李夫人病笃。武帝一听到病笃二字,顿时眼前一阵乌黑,砰的一声,倒在浴盆外面去了。幸被韩嫣一把抱住,并由宫人等扶到榻上。韩嫣又凑着武帝耳朵,连连地叫道“陛下苏醒!我帝苏醒!”

叫了好一会,武帝的魂魄,方始悠悠地回了转来。百话不说,只令宫人扶他立往李夫人的寝宫。虽经韩嫣拼命阻上,哪里肯依,一时来至李夫人寝宫。李夫人病虽万分沉重,可是人甚清楚,一听得武帝驾到,赶忙饬宫娥出去拦道阻止。武帝发急道“夫人病已垂危,尔等尚不容朕去一视么?”说完,一脚踢开跪在地上阻止他的宫娥,径至李夫人的绣榻之前,问道“夫人的清恙怎样了?”李夫人急以锦被蒙首谢道“奴婢病卧已久,形貌毁坏,万难再见陛下;惟有吾儿以及兄弟,务望陛下照拂,奴婢虽在九泉,也感恩不尽了。”说至“了”字,泣不成声,已无眼泪。

武帝听了,心胆俱碎地道“夫人病甚,殆将不起,见一见朕,嘱托身后事情,岂不大佳!”李夫人听了,又在被内答道“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奴婢实不敢以秽污之容再见陛下。”武帝又说道“夫人但一见朕,朕将加赐千金,尔子不必说,连兄弟等也当尊官。”李夫人道“尊官不尊官,原是陛下的恩典。何必强欲一见,方肯尊官的么?”武帝听了,仍请一见永别之面。李夫人见武帝缠纠不休,索性更把身子往衾内一缩,暗里欷歔,不复有言了。武帝很觉不悦,旋即趋出。等得武帝一走,李夫人的姊妹辈,一拥上前,都来怪她道“贵人与万岁有仇么?不然,万岁说至如此,贵人决意不肯一见,其理安在?”李夫人听了,始答大众道“大凡以色事人的,色衰必定爱弛,爱弛必定恩断,顷间万岁死死活活必要见我一面,乃是因为我平日的容貌,尚不甚恶的缘故。此刻我的容貌,已如鬼怪,倘若一见了我这丑劣之貌,畏恶吐弃之不暇,尚肯追念我而加恩于我的兄弟么?我的不使万岁一见的理由,无非深望万岁记念昔日容颜,或能施恩于我兄弟,也未可知。”

众人听了,方才佩服李夫人深有见地,各人自叹不如。等得李夫人死后,武帝果然被她料着,除从丰棺殓外,并画了李夫人的小像悬诸甘泉宫里。

她的兄弟,各皆尊官;武帝还时时对了那张小像,痴问道“夫人,朕在此地看你,你怎么一声儿也不言语呢?”于是乃穿昆灵之池,泛翔禽之舟,并且自己作了歌曲,使宫中女伶歌唱。

一天,太阳已经西倾,凉风激水成声,女伶歌声,尤其凄楚。

歌的是《落叶哀蝉》之曲道罗袂兮无声,至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乎重扁。

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

武帝越听越加愁闷,特命龙膏之蜡,遍照舟内,悲啼号叫,不能自制。亲随的官眷,见武帝如此模样,怕他发痴,大家上去劝慰一阵,复进洪梁之酒,酌以文螺之巵。武帝饮了数爵,酒气上升,方觉收去悲容,停舟上岸。是夕宿于延凉室,并命女伶侍寝。武帝自己本来说过,一晚上不可没妇女的,虽在悲慽之中,仍作采花之蝶。事毕,沉沉睡去。忽见李夫人冉冉而至,笑容可掬的,授以蘅芜之香。武帝受香大喜道“夫人尚在人间么?真把朕想煞也!”说罢,正想去抱李夫人,一惊而醒,始知是梦。手中香气犹觉芬芳馥郁,飞绕衣带之间,直至一月以后,尚未消荆当夜遂改延凉室为遗芳梦室,旋改为灵梦台,每月祀祭。有一天,齐人李少翁自来请见武帝,说道“能将李夫人的魂魄,召来入梦。”武帝大喜,到了晚上,李少翁择了一间秘室,室内左右各置一榻,各悬白纱帐子,帐前烧着明蜡,陈上酒食,将武帝藏于右榻的帐子里面。到了三更时分,武帝遥见左榻的帐子内,陡然映出一位天仙般美貌女子的影子出来。仔细一看,正是他每日每夜心心惦记的那位李夫人。

不觉大喜,正想下榻,奔至对面的床上,与李夫人讲话,却被李少翁一把拖住道“陛下不可造次!此是李娘娘的魂魄归来一见陛下,以慰相思之苦,不比活人,可以把晤,陛下若至那榻,阴气不胜阳气,李夫人的魂魄便难久留。”武帝没法,只得远远注视,虽然不能握手谈心,可是慰情也聊胜于无呢!

武帝当时作诗道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复作赋道美联娟以修娉兮,命天绝而弗长!

饰庄容以延伫兮,冺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闷感兮,处幽隐而怀伤。

税马余千上椒兮,掩修夜之不旸!

李夫人的魂魄,直至次晨,方才隐隐淡去。当时有人说,李少翁探知武帝思念李夫人过度,防其发痫,乃取暗海所出潜英之石,石色甚青,石质轻如羽毛,夏则石冷,冬则石温,本为不易多得之物。李少翁既觅得此石,遂刻作李夫人的形象,悄悄地置于白纱帐内,使武帝见她影子,宛如李夫人生时的模样一般,心中悲苦,方能略止。还有一说是李少翁用丹皮剪作人形,绘以彩色,映在帐里,俨同演木人戏一样。不过木人戏是有形的,皮影戏是影子罢了。当时科学,犹未昌明,比方有人发明一件事情,即以神权附会其说,人人信以为真。况且武帝又在思念得迷迷糊糊之际,当然更不知道是假的了。近日四川盛行皮人影戏,据《蜀省文志》载着,便是李少翁的遗法。

当时武帝自从一见李夫人的魂魄之后,心中果觉安慰几分。

复经窦太主、馆陶公主代为觅到一位尤物,名叫仙绢,年仅十四,美貌绝伦,幼入娼寮,淫业鼎盛。单是一身白而且嫩的皮肤,使人一见,为之**。武帝即以仙娟补李夫人之缺,每日同卧同食,顷刻不离。一夕,武帝在衾中,看见仙娟的玉肤柔曼,抚摩着不忍释手,便笑对她说道“夫人以后穿衣着服,须要刻刻留意。”

仙娟不解武帝的语意,憨笑不答。武帝又笑着申说道“爱妃的身上,生得宛似羊羔,若被衣上的缨带拂着,肉上防有痕迹。朕的意思是爱卿身上,不准它受着一丝半毫的损伤,汝须知晓!”仙娟听了,方才明白,也含笑道“奴婢素来不穿粗糙质料,正是此意。”武帝次日,即命尚衣监,定制纱娟宫衣三千袭,赐与仙娟。但是仙娟虽承武帝万分宠爱,还嫌武帝的面貌不甚俊俏,于是常常去向韩嫣挑逗。

有时竟令韩嫣与她当场换著衣服,男女之嫌,毫不避忌。武帝那时心爱他们两个,不啻拱璧。无论他们如何如何,皆不生疑。

可是仙娟的胆子,越加大了。那时正是三伏天气,武帝天天在清阴院里,与韩嫣、仙娟二人陶情作乐。

有一天晚上,武帝觉得没事可做,很是无聊,仙娟已知其意,却去咬着武帝的耳朵道“陛下的待遇奴婢,何异雨露滋养小草,如此深思,无从报答。惟有使那位快乐之神,须臾不离陛下左右才好。此刻陛下似乎有点烦闷,奴婢想出一法,拟请陛下同奴以及韩总队长,去到御花园荷花池内,捉鱼为戏,定有特殊趣味。可惜韩总队长,究属男子,一同下水,使奴婢未免有些难以为情罢了。”武帝听了,顿时胸间一爽地笑答道“不碍,不碍!汝停刻入水的时候,心里不要存着韩总队长是个男子,只当他也是女身,自然不致害臊了。他的做人,真是规矩,你还未知道呢。”仙娟的此举,本是她自己要去寻寻快乐,何尝为武帝计。及闻武帝之言,正中下怀。于是用左手拉了武帝,用右手拉着韩嫣,满面欢容,心花怒放地来至御花园荷花池边。首将武帝全身的衣服脱去,请他先行跳下水去。

武帝在做太子的时候,常与韩嫣入池洗澡,日子既久,本已略识水性。此时仙娟叫他第一个下去,倒也鼓起兴致。只听得“噗咚”的一声,武帝早已跳入池内,仅仅剩出两只臂膀,以及脑袋在水面之上,大叫他们两个道“朕已占先,汝等快快下来!”此时韩嫣本是女装,早将长衣卸去,正在要想脱下衣的当口,忽见仙娟,一边在解衣钮,一边向他傻笑,那种不三不四的尴尬面孔,定是下水之后,便有欲得而甘心之举。韩嫣为人,只以固宠为第一桩大事,至于对着那班嫔嫱宫娥等人,倒还不敢稍有其他的作为。武帝平日早已试验过的,所以准他混在嫔嫱之内,毫不疑心。近来仙娟私下看上了韩嫣,武帝固然不防,韩嫣也未觉着。及至此时,韩嫣方始看出仙娟的神情不对,忙心里暗忖道“这事不好,她现在也是主子的红人,我若不允她的请求,她必定见怪。倘使夜夜在枕上告起状来,我或者要失宠,也未可知。若是依了她呢,主子这人,何等精细!只因从前曾经有两三个宫人,前来勾引我,我不为所动,主子爱我规矩,因此愈加信任。我现在果与仙娟有了私情,彼此举动,断无不破案之理,莫要我的百年长寿,送在这个顷刻欢娱之中,那就大大的犯不着了。”韩嫣想至此地,颇觉左右为难。好容易被他想出一个主意,等得仙娟下水之后,他便忽然假作失惊之状地对武帝说道“臣的两腿,昨夕好端端地生起湿毒疮来。若去下衣,势必奇痒,惟有穿了下衣下水奉陪的了。”说完这话,扑的跳入池中。武帝听了,倒还罢了。只把这位仙娟妃子,恨得银牙紧咬,玉靥生青。

既是不能达她在水中**的目的,自然闷闷不乐,随便在水里瞎闹一阵,便对武帝道“奴已乏力了,陛下的兴致尽了么?”武帝道“起先要到池里来玩耍本是你发起的,何以下来未久,你又说乏力要上去了呢?”仙娟正要辩白几句,尚未开口的当口,忽见韩嫣在水底下摸出一柄宝剑,慌忙游泳至武帝身边,把那柄宝剑呈与武帝道“此剑寒光逼人,似非等闲之物。陛下识得此剑之名否?”武帝接到手内一看,乃是有名的干将剑,自从失落以后,很有多年不出现于风尘中了。当下武帝大喜过望,携着此剑,同了韩嫣、仙娟两个,一齐上来。大家穿好衣服,武帝就命韩嫣设宴于牡丹亭上,以庆得宝之喜。乐官李延年,一得这个喜信,赶忙拿了乐器,来至亭上,边歌边舞,以助武帝的兴致。

武帝又命仙娟与李延年对歌,仙娟歌了一阕,亭外的百花飞舞,树上的众鸟齐鸣。武帝见了,愈觉添上几分喜色。馆陶公主知道此事,也来与武帝贺喜。武帝见了这位以姑母而兼丈母的双料长辈,忙敬上一觞道“明日无事,拟至侯府一游。”

馆陶公主道“圣驾光临,敢不扫径以俟。”大家谈笑一会,馆陶公主先行辞席回去。武帝又去召了许多妃嫔,前来席间歌舞。

这天的一席酒,直吃到月上花梢,方始大醉地扶了仙娟回宫。

次日起来,早将昨天所说要到馆陶公主家里去的事情,忘记得干干净净。韩嫣私下问仙娟道“主上今天不是要到窦太主府中去么?我们可要提醒他呢!”仙娟听了,先把左右一看,见无外人,始向韩嫣摇摇头道“我们快莫提醒他,我的私意,最好是使主上勿与窦太主接近;若一接近,窦太主难免不替她女儿进言!主上现方宠任你我二人,皇后宫中,足迹不到的。”

韩嫣听至此处,不待仙娟往下再说,赶忙答道“我知道,我知道!仙妃莫忧,只要我不失宠,不是我夸口,断不令帝后恢复夫妻之情就是了。”仙娟听了,也嫣然一笑道“只要我不失宠,不是我夸口,断不使你向隅就是。”韩嫣道“仙妃成全,没齿不忘!”仙娟佯嗔道“你既和我同盟,怎么昨天我要你下水捉鱼,你为何又说生了疮呢?”韩嫣听了,慌忙撩起裤脚管,将他的大腿送至仙娟的眼睛前头道“生疮的事情,可以假的么?你不信,请你过目!”仙娟真的细细一看,方始相信。其实韩嫣在昨日夜间,故意涂抹些药末,以实其言。他那个以男装女的把戏,连王太后都要被他瞒过,心思若不周密,怎能够在宫中鬼混,不闹乱子出来的么?这且不说。单说馆陶公主当晚回府之后,一面悄悄地把她那位爱宠董偃,支使出门,一面吩咐大办酒筵,以备次日圣驾到来,好于席间乘间替她女儿陈后进言。

谁知次日一等也不来,两等也不至,直到时已亭午,尚未见御辇临门,赶紧饬人到宫里去探听,回来报道“万岁正与韩总队长、仙娟妃子二人击剑为戏,并无前来赴宴的表示。”馆陶公主听了,又气又闷。但也无法,只得饬人去把董偃寻回。所办酒筵,也只好自己与董偃两个吃喝。正是**君王原自大,殷勤岳母枉劳神。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窦太主爱情推心腹董庖人私惠浃骨髓

却说那时的窦太主,年已五十有余,因为生性淫荡,所私的标致少年,不知凡几。自与董偃有了首尾以后,从前的那班奸夫,一概拒绝,不使重温旧梦。董偃之母董媪,向以卖珠度日,其时董偃年才十二,随母出入窦太主家。窦太主爱他面目姣好,常常以果饵予之。一天,窦太主笑对董媪道“尔子面如冠玉,必定聪颖,与其随尔仍作这项买卖,将来至多无非是一个富商罢了;不如留在我家读书,异日长大,只要他对我忠心,一官半职,易同拾芥。”董媪听了,乐得向窦太主连连磕上几个响头道“这是太主的天高地厚之恩,也是董氏祖宗积有厚德,方会碰见你这位救苦救难的现世观音!”窦太主听了,笑了一笑,复给董媪黄金十斤,令她自去营生。

转瞬六个年头,董偃已经十八岁了,为人温柔谨重,惟喜修饰。陈侯邸中,无大无小,莫不赞他。当下就有一位官吏,要他去充记室,每月薪水,也有百金。董偃拒绝道“偃本家寒,蒙此间太主留养至今,寒则衣之,饥则食之,有病给药,闲游赐钱,如此大恩,负了必无好的收成。君侯见爱,只好容图别报。”窦太主知道此事,便谓左右道“董偃倒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有了机会不就,我却不可负他。”

窦太主说完此话,即日就令董偃暂充执辔之役。又恐怕他嫌憎贱役,不甚高兴,特将他召至,当面吩咐他道“此职虽贱,在我身边,不无好处,我慢慢的栽培你就是。”董偃听了,慌忙叩头道“臣蒙太主恩典,每思略伸犬马之报,苦于没有机会。太主现在命臣执辔,臣只望生生世世不离左右,方始心满意足。至于其他富贵,并不在臣的心上。”

窦太主当初留养董偃的意思,原是别有用意。后来渐渐大了,只因自己是位公主,何能自贬身份,去就仆役。加之年龄相差,有三十岁的大小,娶亲早的,已可抱玄孙了。若去与他勾搭,势必为家臣等人所笑,正在想不出法子的时候,一听董偃不肯出去充作记室,已是满心欢喜,嘉他不肯忘本。此刻又听他这几句情甘效死的忠言,复见貌又可人,顿时心猿意马起来,老脸一红,春意陡上眉梢,当下暗暗想出一个妙计,就笑容可掬地答道“尔既愿在我的身边,那就更妙了。此刻我就要赴常太君之宴,尔替我执辔前往可也。”说完,窦太主自去更衣,董偃也退至自己的私室。谁知窦太主装扮已毕,嫋嫋婷婷地出了大门,坐在车上。等了许久,不见董偃出来驾驷,命人去催,仍旧未出。正想下车,亲到董偃房里,看他在作何事,忽听一班家臣,哄然笑语道“董郎今日的装束,这才不愧为侯府的执辔郎呢!”

众人话犹未毕,只见董偃急急忙忙地冲开大众,奔至车侧,轻舒猿臂,一把将马疆绳带到手中,跟着一跃而上,早已坐在车辕。复将执辔之手向前一扬,那乘车子,便得得如飞地往前去了。

窦太主一个人坐在车内,看见董偃满身新衣,虽是车夫打扮,可比公子王孙,还要漂亮万分。方知董偃在内打扮,因此迟迟未出,于是越看越喜,越喜越爱。行未数里,已至宫门桥边。此桥因在宫门外面,原是禁地,除了王侯的车辆方准行走,平常人民都从别处绕道。所以桥之左右前后,寂无人迹。窦太主等得车子正在下桥的当口,故作惊惶之状,用手急向董偃的腰际一推,说时迟,那时快,董偃这人,早已从车辕上一个倒栽葱地摔在地上。窦太主见董偃跌在地上,赶忙跳下车去,抱着董偃身子问道“你可摔伤么?这是怪我不好!我因陡见一只苍狗,吓得推了你一下,不防闯此大祸。”董偃听了急急坐了起来答道“太主勿惊,此间都是草地,并未跌坏。只要太主勿被苍狗吓坏就好了!”说完,似乎就想跳上车去。谁知身上皮肉,虽未跌破,而腿骨节却已受伤,前脚刚刚提起,陡觉一阵奇痛,后脚哪里还能站住,只听得扑的一声,重又跌到地上去了。窦太主见了,叹息了两声,怪着董偃道“我原知道你一定跌伤了的,你还说并未跌坏,足见年纪轻的孩子,不知轻重。你现在切勿再动,让我去就在附近唤一乘街车来,将你载回邸中,赶紧医治。”

此时董偃已是痛得只是哼叫,仅把头点上一点,算是答复。

窦太主去了一刻,果然坐着一乘街车回来。当下便由车夫把董偃这人,抱入车内,让他卧好。窦太主只好暂时屈尊,坐在车辕之上,也不再去赴宴,仍向原路回家。其实这天窦太后的赴宴,乃是假的。她因无法亲近董偃,诡作此说。又知道常太君住在城北,此去必经宫门桥,那里四面无人,便好把董偃推跌在地,跌伤之后,势必医治,就在医治的时候,借这题目,亲奉汤药,制造爱情。如此一来,以后不怕董偃不真心诚意地感激她。她这个法子,固然可以达她目的。可是董偃的这场意外跌伤,岂不冤枉呢?幸亏仍由窦太主将他服侍痊愈。痊愈之后,因而得亲芳泽,总算尚不吃亏。话既表明,再说那天窦太主回至邸中,下了街车,不令董偃再睡下房,命人扶到她的寝室,卧在她的床上。一面急召医官,前来医治。一面对董偃说道“今天之事,原是我害你的。所以要你睡在我的床上,我的心里,方才过意得去。”董偃听了垂泪道“太主乃是无心,如何倒说过意不去?此床陈侯睡过以后,现在只有太主独睡,家奴睡在此地,实在非礼。”窦太主听了,忽然将脸一红,正拟答话,因见医官已至,便不再说。及至医官诊过,说是伤了骨节,至少须两三个月,方能痊可,窦太主听了道“只要不致残废,日子多些,倒也不妨。”医官用药去后,窦太主衣不解带的,真个亲自服侍。董偃阻止无效,只得听之。

有一天晚上,众人已睡,窦太主替董偃换过药膏,问他道“我觉得你的伤处,业已好了一大半了,你自己觉得怎样?”

董偃道“从前痛不可忍,家奴因是太主亲自服侍,熬着不敢喊痛,这两天不甚疼痛。但是太主如此待我,不避尊卑,不嫌龌龊,家奴就是痊愈,恐怕福已折尽,也不会长命的了。”窦太主听了,实是心痛得了不得地答道“你放心,我是一个寡妇,虽是天子姑母而兼岳母,身边没有一个亲信之人,设有一个缓急,无人可恃;你好了之后,如不忘恩,我命你如何,你就如何,那才算得真正的报答我呢。”

董偃听了,即伏枕叩头道“太主从小豢养我长大,就是不是如此待我,我也应该肝脑涂地地答报大恩。现在这样一来,实使我报无可报,怎样好法呢?”窦太主道“你只要存有此心,不必一定实有此事,我还有教训你的说话,等你伤愈之后,毋用再任执辔之役,只在我的身边,做一个心腹侍臣就是了。不过我们邸中人多口杂,见我待你逾分,背后恐有闲言。你第一须待人和气不可露出骄矜之态;第二呢,不妨多给他们金钱,塞塞他们的嘴巴,你要用钱,我将钱库的对牌交给你。最好你能与士大夫交游,我更快活。”董偃听了,点点头道“太主教训,我都理会得来。

但愿早日痊愈,也不枉太主服载我一常“窦太主听了,微笑答道”你最聪明,能够合我心理,我便安心矣!癿pael();过了几天,董偃已经大愈,窦太主自然欢喜无限。又见董偃唇红齿白,目秀眉清,依然不减以前的丰采,便去咬了他的耳朵问道“我的这般相待,你知道我的心思么?”董偃因点点头,低声答道“臣虽知道,惟恨乌鸦不敢眠凤巢耳!”窦太主听了,红了脸佯嗔道“你这小鬼头,倒会谦虚。我要问你,你这几个月里头,是不是眠的凤巢呢?”董偃被诘,没话可答,只得撒娇,一头倒在窦太主的怀里。

窦太主这几个月来,也算费尽一番心血,方才如愿以偿。不佞对于此段文章,不便描写,却有一首歪诗是一树梨花压海棠,为讥白发戏红妆。当年陈邸希奇事,才发新枝便受霜。

窦太主自从这天与董偃有私以后,索性不避嫌疑。竟将董偃留在房内,寝食与俱,情同伉俪。好在合邸之中,都是她的家臣。况有金钱塞口,非但背里毫没闲言,并且当面恭维董偃为董君,从此不敢称名。董君又能散财交士,最多的一天,竟用去黄金百斤、钱百万、帛千匹。窦太主知道,还说董君寒素,太不大方。可是董君业已内不自安,常忧得罪。当时有一位名士,却与董君十分莫逆。这位名士,就是安陵爰叔,便替他出了一个绝好主意,叫他入白太主,请太主将自建的那座长门园,献与武帝作为宿宫,武帝果然大悦。太主知道此谋出诸爰叔,乃以黄金百斤,命董君亲自送与爰叔为寿。爰叔得金,未能免俗,谢而又谢。董君笑道“谢可不必,最好乞公再出一谋,使我得见皇帝,既可出头露面,暗中又能免人中伤,岂不大妙!”

爰叔听了,也微笑道“这有何难!君可请太主称疾不朝,皇帝必定临侯。太主有所请求,皇帝对于病人之言,即不愿意,也不致驳斥。”董君听了,连连拍案道“妙计,妙计!公且听我的好音可也!”董君说完,又将爰叔之言,转告太主。太主听了,自然依从。

武帝一听太主有病,急排全副銮驾,来至太主邸中。一见太主病卧在床,花容惨淡,似有心事,便问道“太主心中不适,如有所欲,朕当代为罗致。”太主伏枕辞谢道“臣妾幸蒙陛下厚恩,先帝遗德,奉朝请之礼,备臣妾之列,使为公主,赏赐邑人,隆天重地,无以塞责。一日,猝有不胜洒扫之职,先狗马填沟壑,窃有所恨,不胜大愿。愿陛下时忘万事,养精游神,从中掖庭,回舆枉路,临妾山林,得献觞上寿,娱乐左右,如是而死,何恨之有!”武帝大笑答道“这有何难,不过朕的从臣多,恐怕太主破钞耳!”武帝回宫。太主次日,假装病愈,特地带钱千万,造宫与武帝游宴。武帝因此约定次日亲至太主家中,不料当晚与仙娟锦帐春深,弄得昏头搭脑,第二天早已忘记罄净。仙娟与韩嫣二人,又不肯从旁提醒武帝,恐怕太主替皇后进言。其实太主倒是为的奸夫出头的事情,至于她女儿的失宠,倒还不在她心上。武帝一直过了几天,方始忽然想着,急造陈郏太主一见御驾到来,慌忙自执敞帚,膝行导人,登阶就坐。那时武帝已微闻董偃情事,甫经坐定,即笑谓太主道“朕今日来,甚愿一见主人翁。”太主听了,乃下殿卸去簪珥,徒跣顿首谢道“臣妾无状,有负陛下,身应伏诛,陛下不致之法,顿首死罪!”武帝笑令太主戴着簪屐,速去引出董君来见。太主遂至东厢,将董君唤至,俯伏阶下。

武帝见董君绿帻傅鞲,面貌和婉,顾问太主道“此即所谓董君者乎?”太主谨答道“此即臣妾家中庖人董偃是也。”武帝命之起立,并赐衣冠器用种种。太主复代叩谢,跪进数觞。

武帝不禁大乐。太主乃请赐将军列侯从官,金钱杂绘,各人欢呼拜谢。

次日,太主导董君入宫与宴,巧值东方朔备戟殿下,及见董君傲岸无礼,乃解戟趋前劾奏道“董偃负斩罪三,哪可赦宥?”武帝道“甚么三罪?”东方朔道“以人臣私侍公主,一罪也,败男女之化,乱婚姻之礼,有伤王制,二罪也;陛下富于春秋,方积思六经,留神王事,驰骛唐虞,折节三代,董偃不遵经劝学,反以靡丽为右,奢侈为务,是为国家之大贼,人主之大蜮也,实是淫首,三罪也。”

武帝听了,默然良久,始答道“朕知道了,往后命他改了就是!”东方朔太息道“陛下万世之基,不可坏于此事。”自此以后,董君便不得入宫游宴了。但他虽然不得入宫,可是太主和他仍旧形影不离。

有一天晚上,已是深夜,一班丫鬟犹听得太主房内,尚有歌唱之声。因为房门已闭,不便进去,大家都想偷看房内的把戏。

内中有一个人道“我们何不把窗纸戳破一个窟窿,便可窃视。”当下又有一个年纪稍长的道“不可!不可!戳破纸洞,明天太主看见,必要查究。依我主张,可以偷至楼上,伏在天花板上,窃听他们说话,也是一样。”大家听了,吃吃暗笑,都以为然。于是一个个轻手轻脚的,同至楼上,把各人的耳朵,紧贴在楼板上面。

只听得歌声甫停,床上的金子帐钩,已在震动,叮噹之声,不绝于耳。同时复听得董君腻声说道“我久受太主厚恩,无可报答;此刻的区区微劳,无足挂齿!”又听得太主噗哧的一笑道“你已浃骨沦髓的,将身子送与我了,我虽然没有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我但愿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又听得太主说至此句,床上金钩复又鸣动起来。

那班丫鬟,听到这里,个个面红耳赤,大家掩口葫芦的,悄悄下楼归房安睡。

次日大早,太主见董君操营过度,懒卧不起,急召医至。令开十全大补之方。董君一连服了数剂,方才强健如昔。又有一天,正是三伏,董君卧于延清室内,用画石为床。

此石纹如锦绣,质量甚轻,出郅支国,上悬紫琉璃帐,侧立火齐屏风,并列灵麻之烛,以紫玉为盘,如屈龙,皆用珍宝饰之,丫鬟遥立户外,以罗扇轻轻扇之。

董君笑谓道“有石有玉,尚须尔等扇扇,方才生凉么?”丫鬟听了,个个抿嘴微笑。因为这等床帐器具,乃于涂国王,进献景帝,景帝转赐与太主的。

堂邑侯陈午在日,太主与他不甚恩爱,故未享受此等艳福,丫鬟自然更加不识这些宝物的妙处了。今既为董君说破,方不再扇。董君以微贱出身,自蒙太主宠幸后,富堪敌国,享拟王侯,也是太主前世欠他的孽债,今世偿还。可惜董君有福无命,年未三十,病瘵而亡。太主亲视棺殓,痛不欲生。虽经武帝派人慰劝,仍未稍减悲慨,即在此年冬天,亦患瘵病逝世。临终的时候,上书武帝,乞与董君合葬。

武帝允之。及太主殁,果与董君葬于霸陵,倒合上那句“生同衾,死同穴”的风流艳语。

嗣后公主贵人,多逾礼制,便是自窦太主为始。

皇后陈阿娇,自从失宠以来,原望太主为其进言。等得太主亡后,影只形单,还有何人顾问。一天,忽由宫娥贵枝,领进一个女巫楚服,自言有术能使皇帝回心转意。陈后听了,岂有不喜之理?急赐黄金百斤,令她从速作法。女巫即于晚间设位祭神,并出仙药数丸请陈后服下,说是名叫如意丸。皇后服下之后,皇帝一闻此气,一定视皇后为天仙化人,其余妃子,不问男女,都以粪土视之了。女巫复著男子衣履,峨冠博带,自命具神仙风格,日与皇后同食同宿,相爱俨若夫妇。

事为武帝所闻,亲自奔至皇后宫内,把女巫洗剥审视。谁知女巫乃是男体,形虽不全,即俗称雌雄人的便是。武帝大怒,查问何人引进。宫娥贵枝无法隐瞒,只得直认不讳,自请恩赏全尸。武帝听了,冷笑一声道“你尚想全尸么?你且等着!”

说完,即令卫士,把女巫与贵枝二人,活钉棺中,再用火烧。

可怜贵枝睡在棺中,以为既是活葬,全尸二字,总能够办到的了。谁知葬身火窟,变了一道青烟。武帝为人,最无信用,连鬼都要骗骗的,岂不可笑。那时陈后自知罪在不赦,辩无可辩,幸亏总算做了数年夫妇,知道武帝心思,只有太后的言语,尚有一句半句肯听。急趁武帝正在处置女巫和贵枝的当口,飞奔的来至太后宫中,跪在地上,抱了王太后的双膝,哭诉一番,只求救命。王太后倒也心软,就把武帝召至,命他从轻发落。

武帝听了,母命难违,仅把皇后的头衔废去,令居长门宫中悔过自剩陈后得保性命,确是太后的力量呢!正是福祸无门惟自召,穷通有命任君为。

不知陈后到了长门宫中,有无复位的希望,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翻戏党弹琴挑嫠女可怜虫献赋感昏君

却说陈后自从入居长门宫中,终日以泪洗面,别无言语。

她的身边,却有一个极聪明的宫娥,名唤旦白,前被贵枝所嫉,因此不敢露面。

现在贵枝既死,也便顶补其缺。一天夜间,她无端的做了一梦,仿佛陈后已经复位,且与武帝来得异常恩爱。

念她服役勤劳,也已封为贵人。她心里一乐,忽然笑醒转来。

她一个人正在枕上回思梦境,陡听得陈后似在梦魇,慌忙奔到陈后房里,即将陈后唤醒,问道“娘娘梦魇了么?”陈后被她唤醒,不觉很凄楚地说道“我方才梦见万岁忽来召我,方拟出宫,谁知惊醒是梦;我那时想想,我已待罪居此,哪里再会重见天日,因此伤心。不料又被你唤醒,却是一个梦中之梦。”说完,长叹一声,眼眶里面,便像断线般的珍珠,滚将出来了。旦白道“这就真巧了,奴才方才也做一梦,梦见娘娘已经复位,连我也……”旦白说至此处,赶忙缩祝陈后道“你有话尽讲,何必留口?”旦白听了,忸怩了一会,始把梦中之事,一句不瞒地告知陈后。陈后听了道“我若能够复位,保你做个贵人,也非难事。但是,……”陈后说至此处,只把她的那一双愁楚之眼,呆呆盯着旦白,良久无语。旦白道“奴才想来,娘娘长居此宫,如何结局,总要想出一个法子,能使万岁回心,我与娘娘,方有出头的日子。”陈后听了,连忙拿手掩了耳朵,又摇着头道“我被那个妖尼,几乎害了性命,我不是也因她说能使万岁回心,才上她的当么?”旦白道“已过之事,不必提它,我晓得蜀人司马相如,极有文才,所作词赋,文情并茂。万岁最爱文字,娘娘何不遣人携了多金,去求他做一篇《长门赋》,叙其哀怨,万岁能够动心,也未可知。”陈后听了,点头称是。次日,即命一个心腹内监,携了千金,径往成都。

原来司马相如,字长卿,四川成都人氏,才貌出众,自幼即有璧人之誉。父母爱之,过于珍宝,呼为犬子。及年十六,慕战国时的蔺相如为人,因名相如。那时蜀郡太守文翁,吏治循良,大施教化,选择本郡士人人都肄业,相如亦在其列。学成归里,文翁便命他为教授,就市中设立官学,招集民间聪颖子弟,师事相如,读书有成,都使为郡县吏,或为孝弟力田。

蜀中本来野蛮,得着这位贤太守,兴教劝学,风气大开。嗣是学校林立,化野为文。后来文翁在任病故,百姓追念功德,立祠致祭。相如也往游长安,纳赀为郎,旋得迁官武骑常侍。相如本是一个饱学之士,既膺武职,反致用违其长,遂辞职赴睢阳,干谒梁王。梁王爱他满腹珠玑,是位奇才,优礼相待。相如因得与邹阳枚乘诸子,琴书雅集,诗酒流连,暇时撰成一篇《子虚赋》,传播出去,名重一时。未几梁王逝世,同人风流云散,相如立足不住,只得回至成都。及进家门,方知父母都死,家中仅有四壁;又因不善积蓄,手五分文,于是变为一个身无长物的穷人。

偶然想起临邛县令王吉,是他的文字之交,乃摒挡行李,径往相投。王吉一见故友到来,自然倒屐相迎。

问起近状,相如老实直告。王吉原是清官,无钱可助,便想出一法,与相如附耳数语,相如甚喜。当下用过酒膳,即把相如的行装,命左右搬至都亭,请他小住,每日必定亲自趋候。相如初尚出见,后来屡屡挡驾,王吉仍旧日日一至,并未少懒。

附近居民,见县官仆仆往来,不知是何贵客,一时传说不一,哄动全城。

临邛第一家富绅,名叫卓王孙,次为程郑两家。一日,程、郑二人,来访卓王孙道“都亭住的必是贵客,我们不可不宴他一宴,也好高抬你我的声价。”卓王孙本是一个有名的势利鬼,一听此言,甚为得意。大家议定,就在卓府设席,宴请相如。并把他们三家之中的精华,统统取出,摆设得十二万分的华美。收拾停当,方发请柬,首名自然是司马相如,次名方是县令王吉,其他的都是本地绅土,不下百十余人。王吉闻信,喜其计之已售,立赴都亭,密告相如,叫他如此如此。相如大悦,依计而行。等得王吉别去,急将衣箱打开一看,并无贵重的衣服,幸有一件鹔鹴裘,原非等闲之辈所有的,还是他从前在睢阳的时候,梁王很为器重,每逢佳会,非相如作文不乐。

有时直至深夜,方命内监伴送相如回寓。

有一夕,天忽大雪,梁王恐怕相如受寒,特将御赐的这一袭鹔鹴裘,借与相如一穿。只因裘太名贵,说明不便相赠,只好暂借。谁知相如穿了回寓之后,次日正想送还,不料梁王忽得重病,竟致不起。相如乐得将此裘据为已有。平时乏资,百物皆去质钱。惟有此裘,不忍割爱。有此缘故,所以相如竟有这一件名贵之裘。相如穿上之后,照照镜子,所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相如本是一张标致面孔,一经此裘点缀,愈觉得风流俊俏,华贵无伦,自己心里也觉高兴。他正在大加打扮的当口,卓府佣人,已经接二连三地来催请了。相如还要大搭架子,不肯即行。直至卓王孙亲自出马宋邀,方始同至卓府。

那时王吉已在卓府门前相候,故意装出十分谦卑的样儿,招待相如。相如昂然径人。对于县令,微微颔首而已。众绅争来仰望丰采,见他果然雍容大雅,宛似鹤立鸡群。回视自己,人人无不自觉惭愧。当下仍由卓王孙将相如延至厅上坐下。王吉顾大众道“司马公本不愿光降,尚是本县的情面,才肯屈尊呢!”相如接口道“鄙人孱躯多病,不惯酬应。自到贵地以来,只谒县尊一次,尚望诸君原谅!”

大众听了,吓得不敢冒昧恭维。卓王孙因是主人,只得大了胆子,狗颠屁股,语无伦次地大拍一拍。谈着,上过几道点心,即请相如入席。相如也不推辞,就向首位一坐,王吉以下,挨次坐定。卓王孙以及程、郑两人,并在主位相陪。这天的酒菜,无非是龙肝凤脑;这天的谈话,无非是马屁牛皮,无用细述。吃到一半,王吉笑谓相如道“闻君素善弹琴,当时梁王下交,原也为此,我想劳君一弹,使大家听听仙乐。”相如似有难色,禁不起卓王孙打拱作揖的定要相如一奏,并谓舍下虽是寒素,独有古琴,尚有数张。王吉忙拦阻道“这倒不必,司马公琴剑随身,他是不弹别人的琴的。”说完,也不待相如许可,即顾随从道“速将司马公的琴取来!”

须臾取至,相如不便再辞,乃抚琴调弦,弹出声来。

这琴名为绿绮琴,系相如所素弄,凭着多年熟手,按指成音,自然雅韵铿锵,抑扬有致。大家听了,明是对牛弹琴,一丝不懂,但因相如是位特客,又是县官请他弹的,叮叮咚咚之声,倒也好听。顿时哄如犬吠,莫不争先恐后地赞好。相如也不去理睬大众,仍是一弹再鼓的当口,忽闻屏后有环珮之声响动,私下抬头一看,正是王吉和他所计议的那位美人。此人究竟是谁?乃是卓王孙的令嫒千金,万古传名私奔的祖师,卓文君便是。文君那时年才十七,生得聪慧伶俐,妖艳风流。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歌赋诗词,门门皆妙。不幸嫁了一位才郎,短命死矣。如此一位佳人,怎能经此惨剧?不得已由卓王孙接回娘家,嫠居度日。此时闻得外堂宾客,是位华贵少年,已觉芳心乱进,情不自主。复听复琴声奇妙,的是专家,更是投其所好。于是悄悄地来至屏后,探出芳姿,偷窥贵客。相如一见这位绝世尤物,因已胸有成竹,尚能镇定如常,立刻变动指法,弹出一套《风求凰》曲,借那弦上宫商,谱出心中词意。文君是个解人,侧耳细听,便知一声声的寓着情词是凤兮凤兮归故乡!邀游四海求其凰。

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

凤兮凤兮从凰栖!得托子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

文君听得相如弹到这里,戛然终止,急将相如的面庞再仔细一瞧,真是平生见所未见的一位美丈夫,便私下忖道“我久闻此人的才名,谁知不仅是位才子,真可称为人间鸾凤,天上麒麟的了。”文君刚刚想至此处,只见一个丫鬟,将她轻轻地请回房去,又笑着对她说道“这位贵客,小姐知道他是甚人?”文君道“他是当今的才子。”丫鬟听了,又傻笑道“我活了二十多岁,从未见过这般风流的人物。听说他曾在都中,做过显官,因为自己青年美貌,择偶甚苛,所以至今尚无妻室。现在乞假还乡,路经此地,县令慕其才名,强留数日,不久便要回去了。”

文君听了,不觉失声道“呀!他就要走了么?”丫鬟本由相如的从人出钱买通的,此刻的一番说话,原是有意试探,及见文君语急情深,又进一步打动她道“小姐这般才貌,若与贵客订结丝萝,正是一对天生佳偶,小姐切勿错过良缘!”文君听了一怔道“尔言虽然有理,但是此事如何办法呢?”丫鬟听了,急附耳叫她夤夜私奔。文君记起琴词,本有“中夜相从”一语,恰与这个丫鬟的计策暗合。一时情魔缠扰,也顾不得什么嫌疑,甚么名节,马上草草装束。一俟天晚,携了丫鬟,偷出后门,趁着月光,直向都亭奔去。都亭与卓府,距离本不甚远,顷刻之间,即已走到。

那时司马相如尚未就寝,正在胡思乱想,惦记文君的当口,陡然听得门上有剥啄之声,慌忙携了烛台亲自开门。双扉一启,只见两女鱼贯而入,头一个便是此事的功臣,文君的丫鬟;第二个便是那位有才有貌,多情多义的卓文君。相如这一喜,还当了得!赶忙趋近文君的身边,恭恭敬敬地作上一个大揖。文君含羞答礼。当下那个丫鬟,一见好事已成,便急辞归。相如向她谢了又谢,送出门外,将门闭上,始与文君握手叙谈。还未开口,先在灯下将文君细细端详一番,但见她眉如远山,面如芙蕖,肤如凝脂,手如柔荑,低头弄带,默默含情。相如此时淫念大动,也不能再看了,当即携手入帏,成就一段奇缘。

女貌郎才,你怜我爱,这一夜的缱绻绸缪,更比正式婚姻,还有趣味。待至天明,二人起身梳洗。相如恐怕卓家知道,兴师问罪,便不好看,索性逃之夭夭,与文君同诣成都去了。卓王孙失去女儿,自然到处寻找。后来探得都亭贵客不知去向,转至县署访问,县里却给了他一个闭门羹。卓王孙到了此时,方才料到寡女文君,定是私奔相如,家丑不可外扬,只好搁置不提。县令王吉,他替相如私下划策,原是知道卓家是位富翁;若是贸然前去作伐,定不成功,只有把相如这人,抬高声价,使卓家仰慕门第,方好缓缓前去进言。事成之后,不怕卓王孙不拿出钱来,替他令坦谋干功名。谁知相如急不及待,夤夜携了艳妇私逃,自思也算对得起故人的了。

由他自去,丢开一边。

惟有文君随着相如到了成都,总以为相如衣装华丽,必是宦囊丰富。谁知到家一看,室如悬罄,却与一个窭人子一般,自己又仓猝夜奔,未曾携带财物。随身首饰,能值几何。可是事已至此,还有何说,没奈何典钗沽酒,鬻钏易粮。不到数月,一无所存。甚至相如把所穿的那件鹔鹴裘,也抵押于酒肆之中,换了新酿数斗,肴核数事,归与文君对饮浇愁。文君见了酒肴,勉强陪饮。问及酒肴来历,始知是鹔鹴裘抵押来的,不觉泪下数行,无心下箸。虽由相如竭力譬解,仍是无限凄凉。文君继见相如闷然不乐,停杯不饮,面现愁容,方始忍泪道“君一寒至此,终非长策。妾非怨君贫乏,只愁无以度日。君纵爱我,终至成为饿殍而已。不如再往临邛,向兄弟辈借贷银钱,方可营谋生计。”相如无法,只得依从。次日,即挈文君启程,身外已无长物,仅有一琴一剑,一车一马,尚未卖去,可以代步,方得到了临邛,先向逆旅暂憩,私探卓家消息。店主与相如夫妇并不相识,犹以为是过路客商,偶尔问及,便把卓家之事,尽情告知他们道“二位不知此事,听我告诉你们,卓女私奔之后,卓王孙气得患了一场大病;有人听得卓女目下贫穷不堪,曾去劝过,说道”女儿虽然不好,究屑亲生骨肉,分财周给,也不为过。‘谁知卓王孙听了,盛怒不从,还说生女不肖,不忍杀死,只好任她饿死;若要我给他们分文,且待来世等语。“店主说毕自去。相如听完自忖道“如此说来,文君也不必再去借贷了。卓王孙如此无情,我又日暮途穷,不能再顾颜面,索性与他女儿开起一爿小酒店,使卓家自己看不过去,情愿给我钱财,方才罢休。”主意已定,即将此意告知文君。文君听了,倒也赞成。于是售脱车马,作为资本,租借房屋,置办器具,居然悬挂酒帘,择吉开张。相如自己服了犊鼻裙,携壶涤器,充作酒保。文君娇弱无力,只好当垆卖酒。顿时引动一班酒色朋友,拥至相如店里,把盏赏花。有些人认得卓文君的,当面恭维,背后讥诮,吃醉的时候,难免没有几句调笑的言词。

当下自然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卓王孙的耳中。初犹不信,后来亲自去看,果是他的千金,羞得杜门不出。岂知他的亲朋故旧,都来不依他,并说你愿坍台,我们颜面有关,实不甘愿。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的逼得卓王孙无奈,方才拨给僮婢百人,连从前那个丫鬟,也在其列。又给钱百万缗,以及文君嫁时的衣饰财物,统统送至相如店中。相如一一笑纳,即把酒肆关闭,满载而归。县令王吉,初见相如忽来开设酒肆,便知其中必有蹊跷,也不过问。相如得财之后,亦不往拜,恐怕王吉要受嫌疑,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相如回到成都,买田造宅,顿成富翁;且在园中建了一座琴台,备与文君弹琴消遣。又因文君性耽曲蘖,特向邛崃县东,购得一井,井水甘美,酿酒最佳,后人因号为文君井。过了几时,相如原有消渴病的,复因酒色过度,几至不起。幸而有钱,延医调治,渐渐痊可,特作一篇《美人赋》以为自箴。

一天,忽奉朝旨,武帝因读他的《子虚赋》,爱他文辞优美,特来召他。相如便别了文君入都,授为文郎。次年,武帝欲通西南夷人,特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至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中父老,无不荣之。卓王孙大喜,欲以婿礼谒见,相如拒绝不纳。还是文君说情,方认翁婿。通夷事毕,相如辞职,住于茂陵。某日,因悦一个绝色女子,欲纳为妾,文君作《白头》四解以示绝。相如读罢,涕泪交流,因感其情,遂罢是议。至于陈后派人至蜀,乞相如作《长门赋》的时候,是在文君已经当垆以后,未至都中献赋以前。相如那时并不希望这区区千金,只因陈后书函恳切,方始允撰。内监携回都中,呈与陈后。陈后求人递交武帝。武帝见了那赋,泪下不止,于是,仍为夫妇如初。陈后自此谦和,反去巴结韩嫣、仙娟二人。

他们二人,因见陈后既不妒忌,便也不再从中播弄是非。

有一天,武帝幸平阳公主家,公主就在酒筵之上,唤出一个歌姬,名叫卫子夫的,命她自造词曲,当筵歌舞。武帝听了这种淫词,欲心大炽,便向公主笑道“此人留在公主府中,无甚用处,可否见赠?”公主也笑答道“陛下若欲此人,却也可以。惟须把皇后身边的那个旦白宫娥,封为贵人,臣妾自当奉命。”武帝不解道“公主何故力为旦白说项?”公主道“旦白服伺皇后,颇为尽心,皇后托我转求,故有是请。”

武帝依奏,即晚回宫,便将旦白封为贵人。正是事主能忠应得宠,为人说项也称贤。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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