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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几日,季涟进宫后都要悄悄的去探玦儿,只是不敢再造次,见她每日里强颜欢笑的样子,每回又少不得安慰一番。
十月初四,玦儿便辞了永宣帝和张皇后,说是家里已派人来接了,永宣帝见她容颜憔悴,心中叹息不已,又布下不少赏赐与她,玦儿回来都分给高嬷嬷、髻儿和另外几位公公,主仆几人甚是不舍;玦儿又把剩下的让高嬷嬷送去东宫,分给小王公公和季涟身边的下人们,众人又是一阵惋惜。
玦儿自己只带了当时搬进宫来的一堆书,连同季涟送过来的衣裳、丝帕等物,一同出了宫,却和家里来接她的人叮嘱几句,转向去了师太之前跟她说起的追慈庵,并没有回杭州。
追慈庵是长安城里可与大相国寺齐名的佛家圣地,平时常有些显贵女眷来求签问偈。玦儿进了追慈庵,向主持布施了一些香油钱,说要寻无花师太,不多时,便有一个小尼过来引路,把她带到一个僻静的佛堂,里面正有一个师太躺在蒲团上喝酒,不是无花师太又是谁?
“师傅,玦儿来看您来了。”
“切,别假惺惺了,没事你会来看我?”师太借着衣袖擦了擦嘴,满是不屑道。
玦儿不好意思的笑笑:“师傅干嘛这么快说穿人家嘛。”
师太斜睨她一眼,道:“你那个季哥哥到底还是另娶了别人啊~”
玦儿忙辩护道:“他又不是愿意的。”
师太轻笑道:“你就这么肯定年深日久他不会变心么?”
玦儿轻咬下唇,道:“我也不知道,不过现下他还没有变心就是了。”
师太笑道:“小妮子就是容易骗。”
玦儿红着脸道:“要是他变心了,那玦儿就来陪师傅念一辈子经好了,到时候师傅可别嫌我太吵就是了。”想起一事,又问道:“师傅后来见到那个飞光国师了么?有没有替我把话传到?”
师太冷哼一声:“传到了,传到第二天飞光国师就死了。”
玦儿大惊:“怎会这样?”
师太笑道:“又不是你季哥哥死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玦儿怏怏道:“还指望着师傅认识飞光国师的话,请他老人家出来指点一下季哥哥呢,竟然就死了。”
师太佯怒道:“怎么你觉得你师傅比飞光国师差很多么?”
玦儿忙上前,一边帮师太捶肩一边道:“当然没有了,飞光国师只是个会治国的道士罢了,师傅您无所不能啊。”师太冷哼道:“别,你一拍我的马屁,准没好事。”
玦儿只是暗自笑,到了师太这里,好多烦心的事情似乎都渐渐的忘掉了,也许——真的是佛法无边,能定人心神呢。
往后几日玦儿都跟着师太每日念念经,喝喝酒,养养花,晒晒太阳,日子比宫里清净许多,只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便开始思念那个在东宫的人,他过的好不好,他的太子妃长什么样,他……是不是还记得自己。
那个人自然也在想念她。
自玦儿离宫之后,季涟便不再顾忌江淑瑶,连在东宫她的琀章殿也不再踏足。柳心瓴自他入了东宫,便被永宣帝指派道东宫去给他讲习,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太子党人。
柳心瓴几次和季涟在书房授课时,江淑瑶都派了人来给他们送点心,结果是来人前脚才走,季涟后脚便叫人把点心拿了去喂狗,更有一次江淑瑶亲自过来上茶时,季涟用像要杀人的眼光盯着她道:“寡人与柳先生有正事要商量,你一个妇人前来,忘记了高祖陛下的祖训么?”江淑瑶被他说的也不言语,放了茶便回去了。
柳心瓴看在眼里,也觉得季涟似乎太过分了一些,便劝道:“殿下也知道太子妃和皇后娘娘家来往并不密切,这婚事的厉害关系也许太子妃本人并不知道呢?殿下又何必对太子妃如此无情……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啊……”
季涟叹了一声,道:“弟子也知道也许这样是残忍了一些,弟子只是想要提醒自己,不可坠入温柔乡中——先生以前曾说弟子是关心则乱,如今孙小姐既已不在身边了,弟子总要明白点。”
柳心瓴道:“殿下此话怎讲?”
季涟盯着殿顶,缓缓道:“弟子幼时得皇爷爷宠爱,常带在左右,于是宫里上下时常奉承弟子,把弟子说的天上少有无,父皇与五皇叔争储,弟子自以为出力不少,将来必得父皇感激——谁知不是;弟子自以为身为皇长子,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得孙小姐相伴,左拥江山右抱美人,许她江山共享的未来——谁知也不是;弟子以为父皇宽容仁厚,一直把他当作一个父亲,却忘了他不止是父,还是君握生杀予夺之权,而这个权力用在弟子身上时,弟子无力反抗。”
他顿了一顿,又叹道:“弟子如今……在他人眼里,自是贵为储君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可是弟子日夜都在提醒自己,今天的一切,是以怎样的代价得来的……”
柳心瓴叹道:“殿下还是念念不忘被迫另娶她人的怨恨么?”
季涟道:“弟子不是怨恨,弟子是不甘心。空有太子之位、储君之名,其实一无所有,即便将来父皇决定要易储,弟子自问并无绝对的把握……所谓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不过如此。”
柳心瓴道:“那殿下又有何打算?”
无情最是帝王家,历朝以来,君王能有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宠妃,能有视若珍宝的女儿,也有像皖王那样受先帝宠爱的幼子——却唯独没有父慈子孝的君王和储君,太子那两个字,似是魔咒一般,湮没了皇家的父子亲情,柳心瓴不禁如此想。
季涟轻笑道:“先生是否因为弟子生出这许多大逆不道的想法而担忧?”
柳心瓴笑道:“微臣以为,这是殿下成长的一部分呢。”
季涟道:“让先生见笑了,先生是觉得弟子一直长在深宫所以见识浅薄么?”
柳心瓴正色道:“微臣曾经跟殿下说,殿下的眼光不要老盯着陛下,而应该多看看朝臣;微臣现在想和殿下说的是,殿下的眼光,不要老盯着太极殿上的宝座,而应该看看殿下将来的子民。等殿下明白了这句话的时候,微臣也就无以为师了。”
是夜,季涟在书房中翻阅玦儿留给他的那些册子,看着看着心情便烦躁起来——以前看这些东西时,时常有玦儿陪着,温香软玉在怀的滋味,岂是现在的孤清寂寞能比的?
算起来玦儿离宫已近一个月了,除了刚走之后托人送来一封信外,便再没有找过他,只说自己在追慈庵,可他派人去追慈庵查探,却并没有查到任何她师傅的踪迹,又怕被人知道玦儿尚在京城的消息不敢大肆搜查。转眼她的生辰就要到了,自己就算想要写封信,也不知道送往何处,真是可笑之极。
追慈庵里,师太正在打趣玦儿:“小妮子,真的不给你的情郎写信啦?”
玦儿咬唇道:“不写就是不写。他老是说我还是小孩子,说我怎么还不长大,现在有一个比我大比我漂亮的大家闺秀在旁边,哪里还会想到我。”
师太笑道:“小妮子嘴硬,小孩子就是这样,有的时候不珍惜,将来没有了又去后悔。”
玦儿歪头想了半晌,道:“师傅知道的这么清楚,师太以前也有喜欢的人么?”
师太冷笑一声:“你倒拷问起我来了。”
玦儿狡黠地笑道:“那不然师傅怎么知道这么多情情爱爱的事呢?好像很有经验一样?”
师太鄙视的看她一眼道:“你师傅我是空门中人,百毒不侵,什么情情爱爱,都是你们这些小孩子的无聊玩意。”
玦儿失望又带有几分怀疑,不住的纠缠,师太无法,只好道:“小妮子,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捆住你那个薄情郎的心是正经吧。”
玦儿听了此话,一时有点怏怏,师太见她到追慈庵后,平日里虽开开心心的陪她做做木工,刻刻玉石,偶尔却难免心不在焉,便问道:“玦儿,要是……再回到从前,你还愿意师傅把你送进宫么?”
玦儿见师太问的认真,也正色回道:“就算知道现在要和阿季哥哥分开,我也不后悔当初师傅把我送进宫来。无论如何……这**年来,我和阿季哥哥在一起很开心。”
师太闻得此言,笑道:“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世界上什么事情自己想做就一定能做到。不过也好,至少你还存着一丝希望,我……只怕到头来你会觉得是师傅害了你。”
玦儿笑道:“师傅怎么会害玦儿呢?师傅对我最好了”,一面又撒娇道:“师傅,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想法子帮帮阿季哥哥呢?你一定比那些什么顾辅柳侍郎强多了。”
师太失笑道:“你以为你师傅是佛祖么?什么都会啊?”
玦儿蹙眉道:“可是师太之前让我拿给阿季哥哥的那几本书,阿季哥哥看了之后,说那里面写的道理比他读的所有书的道理都要好呢,他拿那些话去回顾辅,顾辅也是很赞叹的。那师太一定是看过这些书了,肯定比他们厉害。”
师太摸着她的头道:“人和人的兴趣都是有很大的差别的,比如你不喜欢看那些书,可是你季哥哥喜欢看;你说的那个什么顾辅啊柳侍郎的,他们喜欢做官喜欢给你季哥哥讲道理,你师傅我以前就只喜欢念念经,现在喜欢做做木工什么的。这些事情,强求不来的,再说那些书上的道理,也是前人写的,师傅我并不是学这些东西的材料。”
玦儿见师傅不喜这些,也不好勉强。只是渐渐的又开始嘟囔为何阿季哥哥还不来找她云云,师太忽笑道:“玦儿,你告诉过他你在这里么?”
玦儿道:“当然告诉了,我临走前交给小王公公的信里跟他说了我住在追慈庵,让他有空给我带封信什么的,他现在是太子啊,查到我住在哪里很容易嘛,谁知他到现在也一个信都没有。”
师太忽望着她大笑起来,玦儿被师太笑糊涂了,忙问她何事,师太指着她道:“我忘了告诉你,这个庵里,除了主持没人知道我叫无花,她们都只当我是在这里借住的一般尼姑。还有我们住的地方,也已经不在追慈庵的主要范围内了,难道你没有觉么?”
玦儿怒道:“师太你怎么不早说!”一面就要往外走,师太拉住她道:“你想干什么?”
玦儿道:“当然是去东宫找季哥哥了。”
师太冷言道:“你要是现在能去东宫找他,当时为何不直接去东宫随了他?”
玦儿被师太这样一说,只得坐下,又道:“那难道就这样断了线么?”
师太笑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的季哥哥有没有来找过你么?”
玦儿一口道:“肯定有,可是我怎么能知道呢?”
师太笑笑:“今天我们出去找点好吃的吧,顺便买点酒回来。还有啊,你别想找机会偷偷溜出去找你那个薄情郎。”
玦儿被师太说破心思,只好乖乖的跟她上街。本朝虽经过永安年间数年战火,长安城却并未受到太大的破坏;永昌帝即位之后,除了头一年大肆杀伐外,后来倒也安定,长安城本身的繁华又得以延续。朱雀大街将长安城分成东西两大块,东西南北交错的二十五条大街把整个京城分作一百零八坊,要做什么都是清清楚楚。
师太一路走,一路哼唧着长安城的馄饨,做的都不如小环当年做的,可惜她嫁人了如何如何。师太又在一个卖酒的地方停下来,对玦儿抱怨道:“长安卖的绍兴黄酒就是不正宗,没有在你家的时候喝的好。”
玦儿笑道:“那让我爹给你运一些过来不就好了。”
师太皱眉道:“你那个娘啊,老是担心你在京城里受了委屈,前些日子听说你那个薄情郎另娶她人了,还写信过来说了我一通呢。我现在要是还跟你爹娘说要喝酒,他们非得在酒里给我下点毒不可。”
玦儿扑哧一声,师太接着道:“不过有件事你知道了肯定不高兴——你爹在苏州纳了一房小妾,你娘信里要我不要告诉你的,怕你和你爹伤了和气,可是我想了想,这事你总归是知道的,瞒着你也没什么益处。”
玦儿听了这话突然愣住:“你说什么……我爹……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纳妾?我娘有什么不好,他凭什么纳妾啊?”
师太瞥了她一眼,讥笑道:“男人么,不过如此;你的季哥哥,现在不也娶了正妃?你可有想过,将来你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如何自处?”
玦儿一时就傻了眼,想起自己爹娘,在她幼时未尝不是恩爱万分,现在到底还是纳了妾。虽说大户人家里三妻四妾乃是常事,自己的爹到这个年纪才纳妾已算是难得了,想起来还是为娘不平。
师太也不理她,自顾自的挑了两坛黄酒,剩下玦儿在身后自顾自的七想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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