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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山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坏人?”
九莉笑了起来道:“倒像小时候看电影看见一个人出场就赶紧问‘这是好人坏人?’”
当然她知道他是问她与之雍的关係。他虽然听见说跟她熟了以后看看又不像。
他拥著她坐著喃喃的说:“你像隻猫。这隻猫很大。”
又道:“你的脸很有味道。”
又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坏人哪?”
九莉笑道:“我当然认为我是好人。”看见他眼睛里陡然有希望的光心里不禁皱眉。
刚认识的时候她说:“我现在不看电影了。也是一种习惯打了几年仗没有美国电影看也就不想看了。”
他有点肃然起敬起来彷彿觉得这也是一种忠贞。她其实是为了省钱但是看了战后的美国电影广告也是感到生疎没有吸引力也许也有对胜利者的一种轻微的敌意。
隔了些时他说:“我觉得你不看电影是个损失。”
她跟他去看了两次。灯光一暗看见他聚精会神的侧影内行的眼光射在银幕上她也肃然起敬起来像佩服一个电灯匠一样因为是她自己绝对做不到的。“文人相轻自古皆然。”
他对她起初也有点莫测高深有一次听她说了半天之后笑道:“喂你在说些什麼?”
他出去很少戴黑眼镜总是戴沉重的黑框或是玳瑁边眼镜面貌看上去完全改观而又普通不像黑眼镜反而引入注目。他们也从来不到时髦的饭馆子去有时候老远的跑到城里去吃本地菜或是冷清清灰扑扑的旧式北方馆子一个楼面上只有他们一桌人。
有一次两人站在一个小码头上码头上泊著一隻大木船没有油漆黄黄的新木材的本色有两层楼高大概是运货的。船身笨重虽也枝枝橙哑有些桅竿之类与图片中的一切中国帆船大不相同。
“到浦东去的。”他说。
不过是隔著条黄浦江的近郊但是咫尺天涯夕阳如雾如烟不知道从哪个朝代出来的这麼一隻船她不能想像在什麼情形下能上去。
“你的头髮是红的。”
是斜阳照在她头髮上。
他的国语其实不怎麼好。他是上海很少见的本地人有一天跟楚娣讲起有些建筑物的沧桑某某大厦本来是某公司某洋行谈得津津有味两人抢著讲。九莉虽然喜欢上海没有这种歷史感一方面高兴他们这样谈得来又像从前在那黑暗的小洋台上听楚娣与绪哥哥讲筹款的事对於她是高级金融一窍不通但是这次感到一丝妒意。正是黄昏时候房间里黑下来了她制止著自己没站起来开灯免得他们以为她坐在旁边不耐烦起来去开灯打断话锋。但是他们还是觉得了有点訕訕的住了口。
她觉得她是找补了初恋从前错过了的一个男孩子。他比她略大几岁但是看上去比她年青。
她母亲走后不久之雍过境。
秀男打了电话来九莉便守在电梯旁边接应虚掩著门免得撳铃还要在门外等一会万一过道里遇见人。天冷她穿著那件车毯大衣两手插在口袋里。下襬保留了原来的羊毛排繐不然不够长但是因为燕山说:“这些鬚头有点怪”所以剪掉了。
之雍走出电梯秀男笑著一点头就又跟著电梯下去了。
“你这样美。”之雍有点迟疑的说。
她微笑著像不听见似的返身领路进门但是有点觉得他对她的无反应也有反应。
到客室里坐了下来才沏了茶来电话铃响。她去接电话留了个神没有随手关门。
“喂?”
“噯。”燕山的声音。
她顿时耳边轰隆轰隆像两簇星球擦身而过的洪大的嘈音。她的两个世界要相撞了。
“噯好吧?……我还好。这两天忙吧?”她带笑说但是非常简短等著他说有什麼事。
燕山有点不高兴说他也没什麼事过天再谈随即掛断了。
她回到客室里之雍心神不定的绕著圈子踱著。
“你讲上海话的声音很柔媚。”他说。显然他在听她接电话。
她笑道:“我到了香港才学会讲上海话因为宿舍里有上海人没法子解释怎麼一直住在上海不会说上海话。”
她没提是谁打来的他也没问。
楚娣进来谈了一会没多坐。
郁先生来了。
谈起比比之雍问道:“你见过没有?”郁先生说见过。“你觉得漂亮不漂亮?”
郁先生低声笑道:“漂亮的。”
之雍笑道:“那你就去追求她好了。”
郁先生正色道:“噯那怎麼可以。”
九莉听著也十分刺耳心里想“你以为人家有说有笑的就容易上手?那是乡下佬的见解。”又觉得下流凑趣借花献佛巴结人。
郁先生一向自谦“一点成就也没有就只有个婚姻还好。”
谈到黄昏时分郁先生走了。她送他出去回来之雍说:“郁先生这次对我真是——!这样的交情连饭都不留人家吃!”
他们从来没吵过这是第一次。她也不作声。他有什麼不知道的她们这里不留人吃饭从前为了不留他吃饭多麼不好意思。郁先生也不是不知道。郁先生一度在上海找了个事做个牙医生的助手大概住在之雍家里常来带了厚厚的一大本牙医学的书来托她代译。其实专门性的书她也不会译但是那牙医生似乎不知道很高兴拣了个便宜僱了个助手可以替他译书扬扬名。郁先生来了她总从冰箱里舀出一小碗柠檬皮切丝燉黑枣助消化的他很爱吃。她告诉他“这是我自己的钱买的”免得他客气。
她出去到厨房里向楚娣笑道:“邵之雍生气了因为没留郁先生吃饭。”
楚娣勃然变色她当然知道不留吃饭是因为她一向叫九莉“你就都推在我身上好了。”“这也太残忍了。”她也只夹著英文说了这麼一声。
一面做饭又轻声道:“我觉得你这回对他两样了。”
九莉笑道:“噯。”觉得她三姑这话说得多餘。
吃了晚饭楚娣照例回房九莉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之雍去浴室方便些她自己可以用楚娣的浴室。
她把烟灰盘带到卧室里之雍抽著烟讲起有些入狱的汪政府官员被捕前“到女人那里去住女人就像一罐花生有在那里就吃个不停。”
“女人”想必是指外室。
“有没有酒喝?”他忽然有点烦躁的说。
吃花生下酒?还是需要酒助兴?她略顿了顿方道:“这时候我不知道可以到什麼地方去买酒。”脸上没有笑容。
“唔。”他安静的说显然在控制著自己不脾气。
熟人的消息讲得告一段落的时候她微笑著问了声“你跟小康小姐有没有生关係?”
“嗯就是临走的时候。”他声音低了下来。“大概最后都是要用强的。——当然你不是这样。”
她没说什麼。
他默然片刻又道:“秀男帮你说话欧说‘那盛小姐不是很好吗?’”
她立刻起了强烈的反感想道:“靠人帮我说话也好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照片来带笑欠身递给她看。“这是小康。”
亮的小照片已经有皱纹了。草坪上照的全身像圆嘟嘟的腮颊弯弯的一双笑眼有点弔眼梢。大概是雨过天青的竹布旗袍照出来雪白看得出胸部丰满。头髮不长朝里捲著点。比她母亲心目中的少女胖些。
她刚拿在手里看了看一抬头看见他震恐的脸色心里冷笑道:“当我像你讲的那些熟人的太太一样会撕掉?”马上微笑递还给他。
他再揣在身上谈到别处去了。
再谈下去见她并没有不高兴的神气便把烟灰盘搁在床上人也斜倚在床上“坐到这边来好不好?”
她坐了过来低著头微笑著不朝他看。“我前一向真是痛苦得差点死了。”这话似乎非得坐近了说。信上跟他讲不清她需要再当面告诉他一声作为她今天晚上的态度的解释。
她厌到他强烈的注视也觉得她眼睛里一滴眼泪都影踪全无自己这麼说著都没有真实感。
他显然在等她说下去。为什麼现在好了。
九莉想道:“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
她没往下说之雍便道:“你这样痛苦也是好的。”
是说她能有这样强烈的感情是好的。又是他那一套“好的”与“不好”使她憎笑得要叫起来。
他从前说过:“正式结婚的还可以离婚非正式的更断不掉。”
“我倒不相信。”她想但是也有点好奇难道真是习惯成自然?人是“习惯的动物”那这是动物多於习惯了。
“这个脱了它好不好?”她听见他说。
本来对坐著的时候已经感到房间里沉寂得奇怪仿彿少了一样什麼东西是空气里的电流感情的飘带。没有这些飘带的繚绕人都光秃秃的小了一圈。在床沿上坐著更觉得异样彷彿有个真空的庐舍不到一人高罩住了他们在真空中什麼动作都不得劲。
但是她看见自己从乌梅色窄袖棉袍里钻出来是他说的“舞剑的衣裳”。他坐得这样近但是虚笼笼的也不知道是避免接触。她挣扎著褪下那紧窄的袖子竟如入无人之境。
她暗自笑嘆道:“我们这真是灯尽油乾了不是横死不会有鬼魂。”笑著又套上袖子里面上身只穿著件绊带丝织背心见之雍恨毒的钉眼看了她两眼。
又是那件车毯大衣作祟。他以为她又有了别的恋人这次终於胸部起了变化。
她一面扣著撳钮微笑著忙忙的出去了仿彿忘了什麼东西去拿。
回到客室里她褪下榻床的套子脱了衣服往被窝里一钻。寒夜新换的被单里面雪洞一样清冷。她很快就睡著了。
次日一大早之雍来推醒了她。她一睁开眼睛忽然双臂围住他的颈项轻声道:“之雍。”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
她看见他奇窘的笑容正像那次在那画家家里碰见他太太的时候。
“他不爱我了所以觉得窘。”她想连忙放下手臂直坐起来把棉袍往头上一套。这次他也不看她。
他回到卧室里她把早餐搁在托盘上送了去见她书桌抽屉全都翻得乱七八糟又惊又气。
你看好了看你查得出什麼。
她战后6续写的一个长篇小说的片段都堆在桌面上。
“这里面简直没有我嚜!”之雍睁大了眼睛又是气又是笑的说。但是当然又补了一句:“你写自己写得非常好。”
写到他总是个剪影或背影。
她不作声。她一直什麼都不相信就相信他。
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秀男已经来了。九莉把预备好的二两金子拿了出来笑著交给秀男。
之雍在旁边看著也声色不动。
这次他又回到那小城去到了之后大概回过味来了连来了几封信:“相见休言有泪珠……你不和我吻我很惆悵。两个人要好没有想到要盟誓但是我现在跟你说我永远爱你。”
“他以为我怕他遗弃我”她想。“其实他从来不放弃任何人连同性的朋友在内。人是他活动的资本。我告诉他说他不能放弃小康我可以走开的话他根本不相信。”
她回信很短也不提这些。卖掉了一隻电影剧本又匯了笔钱给他。
他又来信说不久可以有机会找事显然是怕她把他当作个负担。她回信说:“你身体还没復原还是不要急於找事的好。”
她去找比比那天有个美国水手在他们家里非常年青黄头髮一切都合电影里“金童”的标準见九莉穿著一身桃红暗花碧蓝缎袄青绸大脚袴子不觉眼睛里闪了一闪彷彿在说“这还差不多。”上海除了宫殿式的汽油站没有东方色彩。
三人围著火盆坐著他掏出香烟来笑向九莉道:“抽烟?”
“不抽谢谢。”
“不知道怎麼我觉得你抽烟她不抽。”
九莉微笑知道他是说比比看上去比她天真纯洁。
比比那天一派“隔壁的女孩子”作风对水手她不敢撩拨他们换了比较老实的她有时候说句把色*情大胆的话使九莉听了非常诧异。她是故佈疑阵引起好奇心来要追求很久才知道上了当。
她问他有没有正式作战过他称为netbat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九莉只知道这字眼指中世纪骑士比武或阵前二人交战这是第一次听见用作“上火线”解觉得古色古香怪异可笑。那边真是另一个世界了。
她没多坐他们大概要出去。
比比后来说:“这些美国人真没知识。”又道:“有些当兵以前都没穿过鞋。”
“他们倒是肯跟你结婚不过他们离婚容易也不算什麼。”她又说。
忽又愤然道:“都说你跟邵先生同居过。”
九莉与之雍的事实在人言藉藉连比比不看中文书报的都终於听见了。
九莉只得微笑道:“不过是他临走的时候。”
为什麼借用小康小姐的事——至少用了一半没说强姦的话——她自己也觉得这里面的心理不堪深究但是她认为这是比比能接受的限度。
“那多不值得。”比比说。
是说没机会享受性的快乐。比比又从书上看来的说过“不结婚还是不要有性经验一旦有过就有这需要反而烦恼。”她相信婚前的贞操但是非得有这一套理论的支持不然就像是她向现实低头因为中国人印度人不跟非处*女结婚。
九莉也是这样告诉燕山。
他怔了怔轻声道:“这不是‘献身’?”
她心里一阵憎恶的痉挛板住了没露出来。
燕山微笑道:“他好像很有支配你的能力。”
“上次看见他的时候觉得完全两样了连手都没握过。”
严格的说来也是没握过手。
“一根汗毛都不能让他碰。”他突然说声音很大。
她一面忍著笑也觉得感动。
默然片刻燕山又道:“你大概是喜欢老的人。”
他们至少生活过。她喜欢人生。
那天他走后她写了封短信给之雍。一直拖延到现在也是因为这时候跟他断掉总像是不义。当然这次还了他的钱又好些。
燕山来了她把信微笑递给他道:“我不过给你看与你没关係我早就要写了。”免得他以为要他负责。
虽然这麼说究竟不免受他的影响。昨天告诉他他们感情破裂的原因燕山冷笑道:“原来是为了吃醋。”因此她信上写道:“我并不是为了你那些女人而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永远不会有幸福。”本来中间还要再加上两句:“没有她们也会有别人我不能与半个人类为敌。”但是末句有点像气话反而不够认真。算了反正是这麼回事还去推敲些什麼。
这封信还没寄到她收到之雍两封信像是收到死了的人的信心里非常难受。
此后他又写了两封长信给比比:“她是以她的全生命来爱我的但是她现在叫我永远不要再写信给她了……”
比比一脸为难的神气。“这叫我怎麼样?”
“你交了给我你的责任就完了。”
然后她辗转听见说邵家吓得搬了家之雍也离开了那小城这次大概不敢再回乡下本来一直两头跑。
“当我会去告密。”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向自己说。
绪哥哥给楚娣来信提起乃德翠华夫妇:“听说二表叔的太太到他们大房去跟他姪子说:‘从前打官司要不是你二叔站到这边来你们官司未必打赢。现在你二叔为难你就给他个房间住你们也不在乎此。’他姪子就腾出间房来给他们住已经搬了去了。”
九莉想她父亲会一寒至此。以前一讲起来楚娣总是悄声道:“他那烟是贵。”物价飞涨跟鸦片的直线上涨还是不能比又是两个人对抽。但是后来也都戒了。
“你二叔有钱。”蕊秋总是说。
但是她那次回来离婚前也一直跟他毫无接触不过为了家用大吵过两次。别的钱上的事未见得知道。她在国外虽然有毓恒报告究竟不过是个僕人又不是亲信。
九莉记得女佣们讲起他与爱老三连日大赌赌输了的时候脸上的恐惧。
她父亲从来没说过没钱的话。当然不会说。那等於别人对人说“我其实没有学问”“我其实品行不好”。谁还理他?
对她从来不说没钱给她出洋寧可殴打禁闭。说了给人知道了——尤其不能让翠华知道。不然也许不会这些年来都是恩爱夫妻你哄著我我哄著你。
卞家的一个表妹结婚寄了请帖来。九莉只去观礼不预备去吃喜酒。在礼堂里遇见南西。
南西笑道:“九莉你这珠子真好看。”
九莉笑道:“是二婶给我的”说著便解下那仿紫玛瑙磁珠项圈道:“送给南西阿姨。”她正欠南西夫妇一个不小的人情儘管杨医生那时候天天上门治了两三个月都是看在蕊秋面上。这项圈虽然不值钱是件稀罕东西。
南西笑道:“不行不行蕊秋给你的怎麼能给人?”
“二婶知道给了南西阿姨一定高兴。”
再三说著方才收下了。
九林不在上海没去吃喜酒。下一次他来了跟九莉提起来。这表妹是中间靠后的一个女儿所以姥姥不疼爸爸不爱从小为了自卫十分泼辣。只有蕊秋喜欢她给她取名小圆。
九林笑道:“那小圆真凶。小时候就凶。那时候在弄堂里溜冰。”
九莉想起他们与舅舅家同住一个弄堂的时候表姐们因为他长得好喜欢逗他玩总是说:“小圆定给表弟了你们自己还不知道。”又道:“姑妈喜欢嘛!所以给姑妈做媳妇。”一见他来了便喊道:“小圆你的丈夫来了。”小圆才七八岁个子小看著不过五六岁。不管她心里怎样总是板著一张小脸一脸不屑的神气。他比她大三四岁九莉一直知道他喜欢她们取笑他的话。这时候听他的口气原来是他的初恋弄堂里溜冰有许多回忆。只有九莉不会溜冰。卞家的表弟常来叫他出去玩乃德说他们是“马路巡阅使”。
“你有没有女朋友?”她随口问了声。
他略有点囁嚅的笑道:“没有。我想最好是自己有职业的。”
九莉笑道:“那当然最理想了。”
他没提他们父亲去投靠姪子的事大概觉得丢脸。
她二十八岁开始搽粉因为燕山问:“你从来不化妆?”
“这里再搽点。”他打量了她一下迟疑的指指眼睛鼻子之间的一小块地方。
本来还想在眼窝鼻洼间留一点晶莹但是又再扑上点粉。
“像脸上盖了层棉被透不过气来。”她笑著说。
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头枕在她腿上她抚摸著他的脸不知道怎么悲从中来觉得“掬水月在手”已经在指缝间流掉了。
他的眼睛有无限的深邃。但是她又想也许爱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他神秘有深度。
她一向怀疑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还比较经得起惯因为美丽似乎是女孩子的本份不美才有问题。漂亮的男人更经不起惯往往有许多弯弯扭扭拐拐角角心理不正常的地方。再演了戏更是天下的女人都成了想吃唐僧肉的妖怪。不过她对他是初恋的心情从前错过了的等到了手已经境况全非更觉得凄迷留恋恨不得水远逗留在这阶段。这倒投了他的缘至少先是这样。
燕山有他阴鬱的一面因为从前父亲死得早家里很苦。他也是个彻底的“机构人”。干他们这一行的要是不会处世你就是演出个天来也没用。但是他没有安全感三十出头了升沉大概也碰了顶了地位还是比不上重庆来的京朝派话剧演员。想导演又一炮而黑尽管“露水姻缘”并没蚀本她想是因为那骗人的片名。
他父亲是个小商人。“人家说他有‘威’。”他说。
小商人而有“威”她完全能够想像。有点像他瘦长森冷的大眼睛高鼻子穿长袍戴著一顶呢帽。
“我只记得我爸爸抱著我坐在黄包车上风大他把我的围巾拉过来替我捣著嘴说‘嘴闭紧了嘴闭紧了!’”他说。
他跟著兄嫂住。家里人多都靠他帮贴。出了嫁的几个姐姐也来往得很勤。她到他家里去过一次客室墙上有一隻钥匙孔形旧式黑壳掛鐘他说是电鐘。他这二哥现在在做电鐘生意。
她不懂明了时鐘为什麼又要电鐘费电。看看墙上那隻圆脸的鐘感到无话可说。
他也觉得了有点歉疚的笑道:“买的人倒很多。”
有一次他忽然若有所悟的说:“哦你是说就是我们两个人?”
九莉笑道:“噯。”
“那总要跟你三姑一块住。”
之雍也说过要跟她三姑一块住。彷彿他们对於跟她独住都有一种恐怖。她不禁笑了。
之雍说“我们将来”或是在信上说“我们天长地久的时候”她都不能想像。竭力拟想住什麼样的房子的时候总感到轻微的窒息不愿想下去。跟燕山她想“我一定要找个小房间像上班一样天天去地址谁也不告诉除了燕山如果他靠得住不会来的话。晚上回去即使他们全都来了也没关係了。”
有时候晚上出去燕山送她回来不愿意再进去给她三姑看著三更半夜还来。就坐在楼梯上她穿著瓜楞袖子细腰大衣那苍绿起霜毛的裙幅摊在花点子仿石级上。他们像是十几岁的人无处可去。
她有点无可奈何的嗤笑道:“我们应当叫‘两小’。”
燕山笑道:“噯‘两小无猜。’我们可以刻个图章‘两小’。”
她微笑著没说什麼。她对这一类的雅事兴趣不大而且这图章可以用在什麼上?除非是两人具名的贺年片?
他喃喃的笑道:“你这人简直全是缺点除了也许还省俭。”
她微笑心里大言不惭的说:“我像鏤空纱全是缺点组成的。”
楚娣对他们的事很有保留。有一次她陪著燕山谈了一会他去后她笑向九莉道:“看他坐在那里倒是真漂亮。”
九莉一笑想不出话来说终於笑道:“我怕我对他太认真了。”
楚娣略摇了摇头。“没像你对邵之雍那样。”几乎是不屑的口气。
九莉听了十分诧异也没说什麼。
有一个钮先生追求比比大学毕业家里有钱年纪也相仿矮小身材白净的小叭儿狗脸也说不出什麼地方有点傻头傻脑否则真是没有褒贬。又有个广东人阿梁也常到他们家去有三十来岁了九莉彷彿听见说是修理机器的似乎不合格。又在比比家里碰见他比比告诉他这隻站灯的开关鬆了站在旁边比划著站灯正照在她微黄的奶油白套头绒线衫陶前灯光更烘托出乳峰的起伏阿梁看得眼都直了。
比比告诉她钮先生有一天跟阿梁打了起来从楼上打到楼下又打到街上去。“我在楼梯口看著笑得直不起腰来。——叫我怎麼样呢?”
这天楚娣忽然凭空话道:“我就是不服气为什麼总是要鬼鬼祟祟的。”
九莉不作声知道一定又是哪个亲戚问了她“九莉有朋友没有?”燕山又不是有妇之夫但是因为他们自己瞒人只好说没有。
其实他们也从来没提过要守秘密的话但是九莉当然知道他也是因为她的骂名出去了连骂了几年了正愁没新资料一传出去势必又沸沸扬扬起来带累了他。他有两个朋友知道的|网|大概也都不赞成代为隐瞒。而且他向来是这样的他过去的事也很少人知道。
比比打电话来道:“你喜欢‘波莱若’我有个朋友有这张唱片我带他来开给你听。”
九莉笑道:“我没有留声机。”
“我知道他会带来的。”
她来撳铃身后站著个瘦小的西人拎著个大留声机跟著她步步留神的大踏步走进来。
“这是艾军。”她说。九莉始终不知道他姓什麼。是个澳洲新闻记者淡褐色头髮很漂亮。
放送这隻探戈舞曲九莉站在留声机旁边微笑著钉著唱片看。开完了比比问:“要不要再听?”
她有点犹疑。“好再听一遍。”
连开了十七遍她一直手扶著桌子微笑著站在旁边。
“还要不要听了?”
“不听了。”
略谈了两句比比便道:“好了我们走吧。”
艾军始终一语不又拎了出去一丝笑容也没有。
比比常提起他把他正在写的小说拿了一章来给她看。写一个记者在民初的北京遇见一个军阀的女儿十五六岁的纤弱的美人穿著银红短袄黑绸袴与他在督军府书房里幽会。
“艾军跟范妮结婚了”比比有一天告诉她。“范妮二十一岁。他娶她就为了她二十一岁。”说著扁著嘴微笑仿彿是奇谈。那口气显然是引他的话想必是他告诉她的。
九莉见过这范妮一次。是个中国女孩子两隻毕直的细眼睛一字排开方脸毕直的瘦瘦的身材。
至少比较接近他的白日梦九莉心里想。女家也许有钱听上去婚礼很盛大。
比比在九莉那里遇见过燕山几次虽然没听见外边有人说他们什麼话也有点疑心。一日忽道:“接连跟人生关係的女人很快就憔悴了。”
九莉知道她是故意拿话激她正是要她分辩剖白。她只漠不关心的笑笑。
她从来没告诉她燕山的事。比比也没问她。
她跟燕山看了电影出来注意到他脸色很难看。稍后她从皮包里取出小镜子来一照知道是因为她的面貌变了在粉与霜膏下沁出油来。
燕山笑道:“我喜欢琴逑罗吉丝毫无诚意的眼睛。”
不知道怎麼她听了也像针扎了一下想不出话来说。
他来找她之前她不去拿冰箱里的冰块擦脸使皮肤紧缩因为怕楚娣看见只把浴缸里的冷水龙头大开著多放一会等水冰冷的时候把脸凑上去偏又给楚娣撞见了。她们都跟蕊秋同住过对於女人色衰的过程可以说无所不晓但是楚娣看见她用冷水冲脸还是不禁色变。
连下了许多天的雨。她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寧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她靠在籐躺椅上泪珠不停的往下流。
“九莉你这样流眼泪我实在难受。”燕山俯身向前坐著肘弯支在膝盖上两手互握著微笑望著她。
“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的。”她说。
“我知道。”
但是她又说:“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脸。”一面仍旧在流泪。
他走到大圆镜子前面有点好奇似的看了看把头髮往后推了推。
她又停经两个月这次以为有孕——偏赶在这时候!——没办法只得告诉燕山。
燕山强笑低声道:“那也没有什麼就宣佈……”
她往前看著前途十分黯淡因又流泪道:“我觉得我们这样开头太凄惨了。”
“这也没有什麼。”他又说。
但是他介绍了一个產科医生给她检验是个女医生广东人。验出来没有孕但是子宫颈折断过。
想必总是与之雍有关因为后来也没再疼过。但是她听著不过怔了一怔竟一句话都没问。一来这矮小的女医生板著一张焦黄的小长脸一副“广东人硬绷绷”的神气。也是因为她自己对这些事有一种禁忌觉得性与生殖与最原始的远祖之间一脉相传是在生命的核心里的一种神秘与恐怖。
燕山次日来听信她本来想只告诉他是一场虚惊不提什麼子宫颈折断的话但是他认识那医生迟早会听见她说只得说了心里想使他觉得她不但是败柳残花还给蹂躪得成了残废。
他听了脸上毫无表情。当然了倖免的喜悦也不能露出来。
共產党来了以后九林失业了。有一天他穿了一套新西装来。
“我倒刚巧做了几套西装以后不能穿了。”他惋惜的说。
谈起时局又道:“现在当然只好跟他们走。我在里弄失业登记处登了记了。”
九莉想道:“好像就会有差使派下来。”
他向来打的如意算盘。从前刚退学还没找到事的时候告诉她说:“现在有这么一笔钱就好了。报上分类广告有银行找人投资可以做副理做主任。其实就做个高级职员也行”“高级职员”四字有点嗫嚅似乎觉得自己太年青太不像。“以后再分派到分行做主任就一步一步爬起来了。”
她听他信了骗子的话还有他的打算“鸡生蛋蛋生鸡”起来不禁笑叫道:“请你不要说了好不好?我受不了。”
他看了她一眼似乎有点不解但是也不作声了。
此刻又说:“二哥哥告诉我他从前失业的时候越是要每天打起精神来出去走走。”
他显然佩服“新房子”二哥哥在二哥哥那里得到一些安慰与打气。
他提起二哥哥来这样自然当然完全忘了从前写信给二哥哥骂她玷辱门楣——骂得太早了点——也根本没想到她会看见那封信。要不然也许不会隔些时候就来一趟是他的话:“联络联络。”
他来了有一会了已经快走了刚巧燕山来了。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在她这里碰见任何男性又是影星当然十分好奇但是非常识相也没多坐。
她告诉过燕山他像她弟弟小时候。燕山对他自是十分注意。他走后燕山很刺激的笑道:“这个人真是生有异相。”
她怔了一怔都没想起来分辩说“他小时候不是这样。”她第一次用外人的眼光看她弟弟现他变了。不知道从什麼时候起本来是十几岁的人育不均衡的形状像是随时可以漂亮起来但是这时期终於过去了还是颈项太细显得头太大太沉重鼻子太高孤峰独起如果鼻子是鸡喙整个就是一隻高大的小鸡。还是像外国人不过稍带点怪人的意味。
其实当然也还不至於这样也是燕山神经过敏了点。燕山这一向也瘦了有点憔悴。他对自己的吃饭本钱自然十分敏感。
九林刚来的时候见到楚娣。那天后来楚娣忽然笑道:“我在想小林以后不知道给哪个年纪大些的女人拣便宜拣了去。”
九莉笑道:“噯。”却有点难受心里想三姑也还是用从前的眼光看他。
燕山要跟一个小女伶结婚了很漂亮给母亲看得很紧。要照从前只能嫁开戏馆的海上闻人轮不到他。但是现在他们都是艺人、文化工作者了。
荀樺在文化局做了官了人也白胖起来两个女人都离掉了另娶了一个。燕山跟他相当熟约了几个朋友在家里请他吃饭也有九莉大概是想著她跟荀樺本来认识的也许可以帮忙替她找个出路但是他如果有这层用意也没告诉她。
在饭桌上荀樺不大开口根本不跟她说话饭后立刻站起来走开了到客室里倚在钢琴上萧然意远。
“他到底是不是党员?”她后来问燕山。
燕山笑道:“不知道。都说不知道嚜!”又道:“那天看预演他原来的太太去找他——那时候这一个还没离掉现在的这一个还不过是同居。——大闹电影院满地打滚说‘当著你的朋友们评评这个理’后来荀樺对人说:‘钱也给的人也去的还要怎样?’”带笑说著但是显然有点怕他结婚九莉也去大闹礼堂。
这天他又来了有点心神不定的绕著圈子踱来踱去。
九莉笑道:“预备什麼时候结婚?”
燕山笑了起来道:“已经结了婚了。”
立刻像是有条河隔在他们中间汤汤流著。
他脸色也有点变了。他也听见了那河水声。
还剩一份改良小报有时候还登点影剧人的消息。有一则报导“燕山雪艷秋小夫妻俩来报社拜客。”燕山猜著九莉看了很刺激托人去说了以后不登他们私生活的事。
她只看见过雪艷秋一张戏装照片印得不很清楚上了装也大都是那样不大有印象只知道相当瘦小。她只看见他的头偎在另一个女人胸前。她从那女人肩膀后面望下去那角度就像是看她自己。三角形的**握在他手里像一隻红喙小白鸟鸟的心臟在跳动。他吮吸著它的红嘴他黑镜子一样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红雾。
她心里像火烧一样。
也许是人性天生的彆扭她从来没有想像过之雍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素姐姐来了。燕山也来了。素姐姐是个不看戏的人以前也在她们这里碰见过燕山介绍的时候只说是冯先生他本姓冯。这一天燕山走后素姐姐说:“这冯先生好像胖了些了。”
九莉像心上戳了一刀。楚娣在旁边也没作声。
钮先生请比比与九莉吃茶点。他显然知道九莉与之雍的事很憎恶她见了面微微一鞠躬。年底天黑得早吃了点心出来已经黄昏了。这家西饼店离比比家很近送了她们回去正在后门口撳铃他走上前一步很窘的向比比低声道:“我能不能今年再见你一面?”
九莉在旁边十分震动。三年前燕山也是这样对她说。当时在电话上听著也确是觉得过了年再见就是一年不见了。
比比背后提起钮先生总是笑但是这时候并没有笑仰望著他匆匆轻声说了声“当然。你打电话给我。”
那天九莉回去的时候已经午夜了百感交集。比比的母亲一定要给她一隻大红苹菓握在手里用红纱头巾捂著嘴西北风把苍绿霜毛大衣吹得倒捲起来。一片凝霜的大破荷叶在水面上飘浮。这条走熟了的路上人行道上印著霓虹灯影红的蓝的图案。
店铺都拉上了铁门。黑影里坐著个印度门警忽道:“早安女孩子。”
她三十岁了。虽然没回头听了觉得感激。
红纱捂著嘴。燕山说他父亲抱著他坐在黄包车上替他用围巾捂著嘴叫他“嘴闭紧了!嘴闭紧了!”
偏是钮先生会说“我能不能今年再见你一面?”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上帝还犹可太富幽默感的上帝受不了。
但是燕山的事她从来没懊悔过因为那时候幸亏有他。
她从来不想起之雍不过有时候无缘无故的那痛苦又来了。威尔斯有篇科学小说《摩若医生的岛》5写一个外科医生能把牛马野兽改造成*人但是隔些时又会长回来露出原形要再浸在硫酸里牲畜们称为“痛苦之浴”她总想起这四个字来。有时候也正是在洗澡也许是泡在热水里的联想浴缸里又没有书看脑子里又不在想什麼所以乘虚而入。这时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认识那感觉五中如沸混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潮水一样的淹上来总要淹个两三次才退。
她看到空气污染使威尼斯的石像患石癌想道:“现在海枯石烂也很快。”
她再看到之雍的著作不欣赏了。是他从乡下来的长信中开始觉察的一种怪腔她一看见“亦是好的”就要笑。读到小康小姐嫁了人是“不好”一面笑不禁皱眉也像有时候看见国人思想还潮使她骇笑道:“唉!怎麼还这样?”
现在大6上他们也没戏可演了。她在海外在电视上看见大6上出来的杂技团能在自行车上倒竖蜻蜓两隻脚并著顶球花样百出不像海狮只会用嘴顶球不禁伤感想道:“到底我们中国人聪明比海狮强。”
她从来不想要孩子也许一部份原因也是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但是有一次梦见五彩片“寂寞的松林径”6的背景身入其中还是她小时候看的大概是名著改编亨利方达与薛尔薇雪耐主演内容早已不记得了只知道没什麼好就是一隻主题歌《寂寞的松林径》出名调子倒还记得非常动人。当时的彩色片还很坏俗艷得像著色的风景明信片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著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这样的梦只做过一次考试的梦倒是常做总是噩梦。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全文完)
“龙马,抱抱”某女不知廉耻的伸出手臂,朝着旁边的少年伸去,某男一脸不愿,但还是双手一伸,把某女抱在怀中,某女露出邪邪的微笑,更加靠近某男。“呐,龙马,痛痛,呼呼”某女眨着灵动的大眼睛,望着远处正在打网球的某男,迈着腿往某男走去,某男一脸黑线,他刚刚打到兴头上说的,但看到某女大眼中充满了薄薄的雾气,抬起某女的手轻轻的吹起。“龙马,亲亲”某女继续发挥厚颜无耻的功力,某男一脸尴尬,刚想跑,这时,某女,一脸邪恶,拉着某男,轻轻的说,龙马害羞了,没事,我来主动就好了,说完,踮起脚尖,吻了上去,随即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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