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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她母亲回来了。
她跟著楚娣到码头上去接船。照例她舅舅家闔家都去了这次又加上几个女婿都是姑妈一手介绍的。

自从那次她笔下把卞家形容得不堪没再见过面。在码头上他们仍旧亲热的与楚娣招呼对九莉也照常不过脸上都流露出一种快心的神气。现在可以告她一状了。当然信上也早已把之雍的事一本拜上。

“那天我在马路上看见你二叔穿著蓝布大褂。胖了些。”一个表姐微笑著告诉她。

她们现在都是时髦太太也都有孩子不过没带来。

在拥挤的船舱里九莉靠后站著。依旧由她舅舅一家人做隔离器。最后轮到她走上前两步微笑轻声叫了声二一婶。

蕊秋应了声“唔”只掸眼看了她一眼脸色很严厉。

大家挤在狭小的舱房里说笑得很热闹但是空气中有一种悄然因为蕊秋老了。

人老了有皱纹没关係但是如果脸的轮廓消蚀掉一块改变了眼睛与嘴的部位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在热带住了几年晒黑了当然也更显瘦。

下了船大家一同到卞家去。还是蕊秋从前替他们设计的客室墙壁粉刷成“豆沙色”不深不浅的紫褐色不落套。云志嫌这顏色不起眼连九莉也觉得环堵萧然像舞台布景的贫民窟。

他们姐弟素来亲密云志不禁笑道:“你怎麼变成老太婆了嚜!我看你是这副牙齿装坏了。”

这话只有他能说。室内似乎有一阵轻微的笑声但是大家脸上至多微笑。

蕊秋没有笑但是随即很自然的答道:“你没看见人家比来比去费了多少工夫。他自己说的这是特别加工的得意之作。”

九莉想道:“她是说这牙医生爱她。”

九莉跟个表姐坐在一张沙上那表姐便告诉她:“表弟那次来说想找事别处替他想办法又不凑巧未了还是在自己行里。找的这事马马虎虎不过现在调到杭州去待遇好多了。表弟倒好也没别的嗜好就是吃个小馆于……”末句拖得很长彷彿不决定要不要讲下去。再讲下去大概就是劝他积两个钱给他介绍女朋友结婚的话了似乎不宜与他声名狼藉的姐姐讨论。

当然九莉也听见说她表姐替九林介绍职业九林自己也提过一声。表姐也是因为表姐夫是蕊秋介绍的自然应当帮忙。告诉九莉也是说她没良心舅舅家不记恨还提拔她弟弟。一来也更对照她自己做姐姐的凉薄。

那天蕊秋谈到夜深才走楚娣九莉先回去。十七件行李先送了来了表姐夫派人押了来。大家都笑怎麼会有这麼多。

九莉心里想其实上次走的时候路过香港也有一二十件行李不过那时候就仿彿是应当的没有人笑。

楚娣背后又窃笑道:“二婶好像预备回来做老太太了。”

不知道是否说她面色严厉。

又有一次楚娣忍不住轻声向九莉道:“行动锁抽屉倒像是住到贼窝里来了。”

其实这时候那德国房客早走了蕊秋住著他从前的房间有自己的浴室很清静。

楚娣又道:“你以后少到我房间里来。”

九莉微笑道:“我知道。”

她也怕被蕊秋撞见她们背后议论她所以不但躲著蕊秋也避免与楚娣单独在一起整个她这人似有如无起来。

蕊秋在饭桌上讲些别后的经歷在印度一度做过尼赫鲁的两个姐妹的社交秘书。“喝!那是架子大得不得了长公主似的。”

那时候总不会像现在这样不注重修饰总是一件小花布连衫裙一双长统黑马靴再不然就是一双白色短袜配上半高跟鞋也觉不伦不类。

“为什麼穿短袜子?”楚娣说。

“在马来亚都是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英国人怕生湿气长统靴是怕蛇咬。

她在普纳一个痲疯病院住了很久“全印度最卫生的地方。”

九莉后来听见楚娣说她有个恋人是个英国医生大概这时候就在这痲疯病院任职在马来亚也许也是跟他在一起。

“英国人在印度是了不起的。”

“现在还是这样?”九莉问没提印度独立的话。

“就连现在。”

有一次九莉听见她向楚娣牢骚道:“一个女人年纪大了些人家对你反正就光是性。”末一个字用英文。

九莉对她这样严阵以待她便态度和软得多。这天饭后刚巧旁边没人便閒閒的问道:“那邵之雍你还在等他吗?”

九莉笑道:“他走了。他走了当然完了。”

之雍的信都是寄到比比家里转。

蕊秋点了点头显然相信了。大概是因为看见燕山来过一两次又听见她打电话儘管她电话上总是三言两语就掛断了。

蕊秋刚回来所以没看过燕山的戏不认识他但是他够引人注目的瘦长条子甜净的方圆脸浓眉大眼长睫毛头髮有个小花尖。

九莉认识他还是在吃西柚汁度日的时候。这家影片公司考虑改编她的一篇小说老板派车子来接她去商议。是她战后第一次到任何集会去。虽然瘦究竟还年青打起精神来也看不大出来又骨架子窄瘦不露骨。穿的一件喇叭袖洋服本来是楚娣一条夹被的古董被面很少见的象牙色薄绸印著黑凤凰夹杂著暗紫羽毛。肩上髮梢缀著一朵旧式髮髻上插的绒花是个淡白条纹大紫蝴蝶像落花似的快要掉下来。

老板家里大厅上人很多一个也不认识除了有些演员看著眼熟老板给她介绍了几个内中有燕山。后来她坐在一边燕山见了含笑走来在她旁边坐下动作的幅度太大了些带点夸张。她不禁想起电车上的荀樺觉得来意不善近於“乐得白捡个便宜”的态度便淡笑著望到别处去了。他也觉得了默然抱著胳膊坐著穿著件毛烘烘的浅色爱尔兰花格子呢上衣彷彿没穿惯这一类的衣服稚嫩得使人诧异。

她刚回上海的时候写过剧评。有一次到后台去是燕山第一次主演的“金碧霞”看见他下楼梯低著头逼紧了两臂疾趋而过穿著长袍没化妆一脸戒备的神气一溜烟走了使她立刻想起回上海的时候上船珍珠港后的日本船很小在船阑干边狭窄的过道里遇见一行人眾星捧月般的围著个中年男子迎面走来这人高个子白净的方脸细细的两撇小鬍子西装虽然合身像借来的倒像化装逃命似的一副避人的神气彷彿深恐被人佔了便宜去儘管前呼后拥有人护送内中还有日本官员与船长之类穿制服的。她不由得注意他后来才听见说梅兰芳在船上。不然她会告诉燕山:“我在‘金碧霞’后台看见你你下了台还在演那角色像极了。”但是当然不提了。他也始终默然直到有个名导演来了有人来请她过去相见。

九莉想道:“没对白可唸你只好不开口。”

但是他的沉默震撼了她。

此后一直也没见面他三个月后才跟一个朋友一同来找过她一次。那时候她已经好多了几乎用不著他来只需要一丝恋梦拂在脸上就彷彿还是身在人间。

蕊秋叫了个裁缝来做旗袍。她一向很少穿旗袍。

裁缝来了九莉见她站在穿衣镜前试旗袍不知道为什麼满面怒容。再也没想到是因为没给她介绍燕山以为是觉得她穿得太坏见不得人。

这次燕山来了忽然客室的门訇然推开了又砰的一声关上。九莉背对著门与燕山坐得很远回过头来恍惚瞥见是她母亲带上了门。

“像个马来人。”燕山很恐怖的低声说。

她洗澡也是浴室的门訇然开了蕊秋气烘烘的衝进来狠狠的钉了她一眼打开镜子背后的小橱拿了点什麼东西走了又砰上门。九莉又惊又气正“出浴”站在浴缸里不禁低下头去约咯检视了一下心里想“你看好了有什麼可看的?”

她还是九年前在这公寓里同住的时候的身段但是去接船那天穿著件车毯大衣毯子太厚重那洋裁偏又手艺高强无中生有穿著一时忘了用力往下拉扯就会胸部坟起。蕊秋那天挥眼看了她一眼的时候她也就知道是看见了这现象。

既然需要“窥浴”显然楚娣没说出她跟之雍的关係。本来九莉以为楚娣有现成的话儘可以说实话:“九莉主意很大劝也不会听的徒然伤厌情。”否则怎麼样交代?推不知道?——“你是死人哪!会不知道。”——还是“你自己问她去”?也不能想像。

她始终没问楚娣。

自从检查过体格抽查过她与燕山的关係蕊秋大概不信外面那些谣言气平了些又改用怀柔政策买了一隻别针给她一隻白色珐蓝跑狗像小女学生戴的。

九莉笑道:“我不戴别针因为把衣裳戳破了。二婶在哪里买的我能不能去换个什麼?”

“好你去换吧。”蕊秋找出票来给她。

她换了一副球形赤铜蔷薇耳坠子拿来给蕊秋看。

“唔。很亮。”

“露水姻缘”上映了。本来影片公司想改编又作罢了三个月之后还是因为燕山希望有个导演的机会能自编自导自演的题材太难找所以又旧话重提。蕊秋回国前片子已经拍完了在一家影院楼上预演楚娣九莉都去了。故事内容净化了但是改得非常牵强。快看完了的时候九莉低声道:“我们先走吧。”她怕灯一亮大家还要庆贺实在受不了。

燕山没跟她们坐在一起但是在楼梯上赶上了她们笑道:“怎麼走了?看不下去?”

九莉皱眉笑道:“过天再谈吧。”一面仍旧往下走。

燕山把她拦在楼梯上苦笑道:“没怎样糟蹋你的东西呀!”他是真急了平时最谨慎小心的人竟忘形了她赤著脚穿著鏤空鞋他的袴脚痒咝咝的罩在她脚背上连楚娣在旁边都脸上露出窘态来。

放映间里有人声显然片子已经映完了。他怕有人出来才放她走了。

正式上演楚娣九莉陪著蕊秋一同去看蕊秋竟很满意。

九莉心里纳罕道:“她也变得跟一般父母一样对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满足。”

蕊秋对她的小说只有一个批评:“没有经验只靠幻想是不行的。”她自己从前总是说:“人家都说我要是自己写本书就好了。”

这天下午蕊秋到厨房里去烧水冲散拿吐瑾刚巧遇见九莉便道:“到我房里去吃茶。”把这瑞士货奶粉兼补药多冲了一杯又开冰箱取出一盒小蛋糕来装碟子。

“噢。我去拿条手绢子。”

“唔。”

九莉回到客室里去了一趟打开自己的抽屉把二两金子裹在手帕里带了去。蕊秋还没回来她就问了楚娣:“二婶为了我大概一共花了多少钱?”楚娣算了算道:“照现在这样大概合二两金子。”

那次去看之雍旅费花了一两。剩下的一直兑换著用也用得差不多了正好还有二两多下来。从前梦想著一打深红的玫瑰花下的钞票装在长盒子里送给她母亲现在这两隻小黄鱼简直担心会在指缝里漏掉就此找不到了。

在小圆桌边坐著吃蛋糕蕊秋閒谈了两句便道:“我看你也还不是那十分丑怪的样子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你自己关起来。”

又自言自语喃喃说道:“从前那时候倒是有不少人刚巧这时候一个也没有。”

听上去是想给她介绍朋友。自从看了“露水姻缘”现燕山是影星没有可能性。

九莉想道:“她难道不知道从前几个表姐夫都是有点爱她的所以联带的对年青的对象也多了几分幻想。”她深信现在绝对没有替她做媒的危险因此也不用解释她反对介绍婚姻至少就她而言。

蕊秋又道:“我因为在一起的时候少所以见了面总是说你。也是没想到那次一块住了那麼久——根本不行的。那时候因为不晓得欧战打得起来打不起来不然你早走了。”

九莉乘机取出那二两金子来递了过去低声笑道:“那时候二婶为我花了那麼些钱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这是我还二婶的。”

“我不要。”蕊秋坚决的说。

九莉想道:“我从前也不是没说过要还钱也没说过不要。当然我那时候是空口说白话当然不理。”

蕊秋流下泪来。“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儿’噯!”

九莉十分诧异她母亲引这南京谚语的时候竟是余妈碧桃的口吻。

在沉默中蕊秋只低著头坐著拭泪。

她不是没看见她母亲哭过不过不是对她哭。是不是应当觉得心乱?但是她竭力搜寻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蕊秋哭道:“我那些事都是他们逼我的——”忽然咽住了没说下去。

因为人数多了这话有点滑稽?

“她完全误会了”九莉想心里在叫喊:“我从来不裁判任何人怎麼会裁判起二婶来?”但是怎麼告诉她她不相信这些?她十五六岁的时候看完了萧伯纳所有的剧本自序儘管后来现他有些地方非常幼稚可笑至少受他的影响思想上没有圣牛这样东西。——正好一开口就给反咬一口:“好!你不在乎?”

一开口就反胜为败。她向来“夫人不言”言必有失。

时间一分一秒在过去从前的事凝成了化石把她们冻结在里面。九莉可以觉得那灰白色大石头的筋脉闻得见它粉笔灰的气息。

她逐渐明白过来了就这样不也好?就让她以为是因为她浪漫。作为一个身世凄凉的风流罪人这种悲哀也还不坏。但是这可耻的一念在意识的边缘上蠕蠕爬行很久才溜了进来。

那次带她到浅水湾海滩上也许就是想让她有点知道免得突然现了受不了。

她并没想到蕊秋以为她还钱是要跟她断绝关係但是这样相持下去她渐渐也有点觉得不拿她的钱是要保留一份感情在这里。

“不拿也就是这样别的没有了。”她心里说。

反正只要恭顺的听著总不能说她无礼。她向大镜子里望了望检查一下自己的脸色。在这一剎那问她对她空濛的眼睛、纤柔的鼻子、粉红菱形的嘴、长圆的脸蛋完全满意。九年不见她庆幸她还是九年前那个人。

蕊秋似乎收了泪。沉默持续到一个地步可以认为谈话结束了。九莉悄悄的站起来走了出去。

到了自己房里已经黄昏了忽然觉得光线灰暗异常连忙开灯。

时间是站在她这边的。胜之不武。

“反正你自己将来也没有好下场。”她对自己说。

后来她告诉楚娣:“我还二婶钱二婶一定不要。”

楚娣非常不满“怎麼会不要呢?”

“二婶哭了。”底下九莉用英文说:“闹了一场。可怕。”没告诉她说了些什麼。让她少感到幻灭些。

楚娣也没问。默然了一会方道:“钱总要还她的。”

“一定不要嚜我实在没办法。”心里想难道硬掗给她。其实当时也想到过但是非常怕像给老妈子赏钱一样打架似的。如果碰到她母亲的手——她忘了小时候那次牵她的手过街的事不知道为什麼那麼怕碰那手上的手指横七竖八一把细竹管子。

在饭桌上九莉总是云里雾里把自己这人“淡出”了。永远是午餐蕊秋几乎从来不在家里吃晚饭。

蕊秋彷彿在说长统靴里现一条蛇的故事虽然是对楚娣说的见九莉分明不在听也生气起来草草结束道:“我讲的这些事你们也没有兴趣。”

但是有一天又在讲昨天做的一个梦。以前楚娣曾经向九莉笑著抱怨:“二婶看了电影非要讲给人听还有早上起来非要告诉人做了什麼梦。”

“小莉反正是板板的……”九莉只听见这一句吓了一跳。她怎麼会跑到她母亲梦里去了?好像误入禁地。

再听下去还是听不进去。大概是说这梦很奇怪一切都有点异样。

怎麼忽然改口叫她的小名了?因为“九莉”是把她当个大人较客气的称呼?

又有一次看了电影在饭桌上讲“米尔菊德·皮尔丝”④里面琼克劳馥演一个饭店女侍为了子女奋斗自己开了饭馆结果女儿不孝遗抢她母亲的情人。“我看了哭得不得了。噯哟真是——!”感慨的说嗓音有点沙哑。

九莉自己到了三十几岁看了棒球员吉美·皮尔索的传记片也哭得呼嗤呼嗤的几乎嚎啕起来。安东尼柏金斯演吉美从小他父亲培养他打棒球压力太大无论怎样卖力也讨不了父亲的欢心。成功后终於了神经病赢了一局之后沿著看台一路攀著铁丝网乱嚷:“看见了没有?我打中了打中了!”

她母亲临终在欧洲写信来说:“现在就只想再见你一面。”她没去。故后在一个世界闻名的拍卖行拍卖遗物清了债务清单给九莉寄了来只有一对玉瓶值钱。这些古董蕊秋出国向来都带著的随时预备“待善价而沽之”儘管从来没卖掉什麼。

她们母女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永远是在理行李因为是环球旅行家当然总是整装待的时候多。九莉从四岁起站在旁边看大了帮著递递拿拿她母亲传授给她的唯一一项本领也就是理箱子物件一一拼凑得天衣无缝软的不会团皱硬的不会砸破砸扁衣服拿出来不用烫就能穿。有一次九莉在国外一个小城里当地没有苦力僱了两个大学生来扛抬箱子。太大太重二人一失手箱子在台阶上滚下去像块大石头一样结实里面声息毫无。学生之一不禁讚道:“这箱子理得好!”倒是个“知音”。

〖④mi1dredpierce台湾译名为“欲海情魔”是好莱坞著名女星琼·克劳馥一九四五年的代表作她并以此片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故事描述一个牺牲一切要满足女儿的母亲最后却因女儿卷入了一场杀人命案。〗

但是她从来没看见过什麼玉瓶。见了拍卖行开的单子不禁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想道:“也没让我开开眼。我们上一代真是对我们防贼似的‘财不露白。’”

蕊秋战后那次回来没惩治她给她舅舅家出口气卞家也感到失望没从前那麼亲热。几个姑奶奶们本来崇拜蕊秋将这姑妈视为灰姑娘的仙子教母见她变了个人心也冷了不过尽职而已。

这天在饭桌上蕊秋忽向楚娣笑道:“我那雷克才好呢在我箱子里塞了二百叨币。他总是说我需要人照应我。”

九莉听了也没什麼感觉除了也许一丝凄凉。她在四面楚歌中需要一点温暖的回忆。那是她的生命。

叨币——想必蕊秋是上次从巴黎回来顺便去爪哇的时候遇见他的。雷克从香港到东南亚去度假。他是医科女生说他“最坏”的那病理学助教那矮小苍白的青年。

九莉儘量的使自己麻木。也许太澈底了不光是对她母亲整个的进入冬眠状态。腿上给汤婆子烫了个泡都不知道次日醒来现近脚踝起了个鸡蛋大的泡。冬天不穿袜子又冷只好把袜子上剪个洞。老不消退泡终於灌脓变成黄绿色。

“我看看。”蕊秋说。

南西那天也在那里看了嘖嘖有声。南西夫妇早已回上海来了。

“这泡应当戳破它。”蕊秋一向急救的药品都齐全拿把小剪刀消了毒刺破了泡。九莉腿上一阵凉脓水流得非常急全流掉了。她又轻轻的剪掉那块破裂的皮肤。

九莉反正最会替自己上麻药。可以觉得她母亲微凉的手指但是定著心不动心。

南西在旁笑道:“噯哟蕊秋的手抖了。”

蕊秋似笑非笑的继续剪著没作声。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换了从前早羞死了。

消了毒之后老不收口结果还是南西说:“叫查礼来看看。”杨医生是个红外科大夫杀鸡焉用牛刀但是给敷了药也不见效。他在近郊一家大学医科教书每天在校中植物园里摘一片龙角树叶带了来贴在伤口上再用纱布包扎起来。天天换两三个月才收了口。这时候蕊秋就快动身去马来亚了。

楚娣在背后轻声笑道:“倒像那‘流浪的犹太人’。”——被罚永远流浪不得休息的神话人物。

九莉默然。这次回来的时候是否预备住下来不得而知但是当然也是给她气走的。事实是无法留在上海另外住也不成话。

一度甚至於说要到西湖去跟二师父修行。二师父是卞家的一个老小姐在湖边一个庵里出了家。

行期已定临时又等不及提早搬了出去住在最豪华的国际饭店也像是赌气。

一向总是说:“我回来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但是这次楚娣把这公寓的顶费还了她一半大概不预备再回国了。

理行李的时候很喜欢楚娣有一隻湖绿色小梳打饼乾筒。

楚娣便道:“你拿去好了可以装零碎东西。”

“你留著用吧我去买这麼一盒饼乾就是了。”

“你拿去好了我用不著。”

九莉想道:“二婶三姑这样的生死之交会为了一隻小洋铁筒这样礼让起来。”心下惘然。

临走取出一副翡翠耳环旁边另搁了一小摊珠宝未镶的小红蓝宝石叫九莉拣一份。她拣了耳环。

“剩下的这个给你弟弟等他结婚的时候给新娘子镶著戴。”

碧桃来了。蕊秋在这里的时候本来已经来过这次再来一问蕊秋已经走了。

楚娣与碧桃谈著不免讲起蕊秋现在脾气变的因笑道:“最怕跟她算账。”她们向来相信“亲兄弟明算账。”因为不算清楚每人印象中总彷彿是自己吃亏。人性是这样。与九莉姑姪算账楚娣总是说:“还我六块半万事全休。”这天提起蕊秋来便笑道:“她给人总是少算了跟她说还要生气。”

碧桃笑道:“‘呆进不呆出’噯!”

九莉听了心里诧异想道:“人怎麼这麼势利?她一老了就都眾叛亲离起来。”

燕山来了。

在黄昏的时候依偎著坐著她告诉他她跟她母亲的事因为不给他介绍需要解释。

没提浪漫的话。

“给人听著真觉得我这人太没良心。”她未了说。

“当然我认为你是对的。”他说。

她不是不相信他只觉得心里一阵灰暗。

九林来了。

他也跟碧桃一样先已经来过是他表姐兼上司太太把他从杭州叫了来的。这次母子见面九莉不在场。

当然他已经从表姐那里听见说蕊秋走了但是依旧笑问道:“二婶走了?”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奇异的讽刺的笑容。

他是说她变了个人。

九莉泡了茶来笑道:“你到上海来住在家里?”

“住在宿舍里朋友那里。”他喝著茶笑道:“到家里去了一趟。带了两袋米去。住了一晚上。有个朋友有笔钱交给我收著不知道什麼时候给二叔搜了去了对我说:‘你这钱预备做什麼用的?你要这麼些钱干什麼?放在我这儿你要用跟我拿好了。’我说:‘这不是我的钱是朋友的要马上拿去还人家的。’”

九莉听了十分震动。但是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怪她弟弟粗心大意钱怎麼能带去?当然是他自己的积蓄什麼朋友交给他收著——他又是个靠得住的人!他没提翠华也说不定是她出的主意。

九林又道:“二叔写了封信跟绪哥哥借钱叫我带去寄。我也许有机会到北边去一趟想跟绪哥哥联络联络这时候跟人家借钱不好所以没给他寄。”

九莉又震了一震。

“二叔怎麼现在这样窘?不是说两人都戒了烟了?”

九林皱眉道:“二叔就是那样现在简直神经有问题。抵押到了期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屉里一搁。娘告诉我的。娘都气死了。”

“娘也许是气他不把东西落在她手里。”

九林急了。“不是你不知道娘好!是二叔自己又不管全都是这样糟掉了。倒是娘明白。”

九莉想道:“他爱翠华!”

当然她也能懂。只要有人与人的关係就有曲解的餘地可以自骗自不像蕊秋只是一味的把他关在门外。

九莉曾经问他喜欢哪个女明星他说蓓蒂黛维斯——也是年纪大些的女人也是一双空空落落的大眼睛不过翠华脸长些;也惯演反派但是也有时候演爱护年青人的女教师或是老姑娘为了私生子的幸福牺牲自己。

“你为什麼喜欢她?”她那时候问。

“因为她的英文音清楚。”他囁嚅起来:“有些简直听不清楚。”怕她觉得是他英文不行。

她可以想像翠华向他诉说他父亲现在神经病支开他父亲母子多说两句私房话好让他父亲去搜他的行李。

她起身去开抽屉取出那包珠宝来打开棉纸小包那一撮小宝石实在不起眼尤其是在他刚丢了那麼些钱之后。

“这是二婶给你的说等你结婚的时候给新娘子镶著戴。”

他脸上突然有狂喜的神情。那只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他的婚事。九莉不禁心中一阵伤惨。

蕊秋从前总是说:“不是我不管你弟弟的事只有这一个儿子总会给他受教育的。”

不给他受教育总会给他娶亲的。无后为大。

乃德续娶的时候想再多生几个子女怎麼现在连绝后都不管了?当然自己生与儿子生是人我的分别。她一直知道她父亲守旧起来不过是为他自己著想。

还是翠华现在就靠九林了所以不想他结婚?

因为心酸又替他觉得窘这片刻的沉默很难堪她急於找话说便笑道:“二婶分了两份叫我拣我拣了一副翡翠耳环。”

他笑著应了声“哦”显然以为她会拿给他看。其实就在刚才那小文件柜同一隻抽屉里但是她坐著不动。他不禁诧异起来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再坐了一会就走了微笑拾起桌上那包珠宝揣在袴袋里。

她告诉楚娣他说的那些。楚娣气愤道:“听他这口气你二叔已经老颠倒了有神经病东西都该交给他管了。”

九莉想道:“她难道还卫护这倒过她的戈的哥哥?还是像人有时候亲人只许自己骂别人说了就生气?”

不是她想楚娣不过是忠於自己这一代不喜欢“长江后浪推前浪”。

那副耳环是不到一吋直径的扁平深绿翠玉环弔在小金鍊子上没耳朵眼不能戴需要拿去换个小螺丝钮。她拿著比来比去头髮长在鬈髮窝里荡漾著的暗绿圈圈简直看不见。

留了一年多也没戴过她终於决定拿去卖掉它。其实那时候并不等钱用但是那副耳环总使她想起她母亲她弟弟觉得难受。

楚娣陪她到一个旧式饰店去帮著讲价钱卖掉了。

“买得价钱不错。”楚娣说。

九莉想道:“因为他们知道我不想卖。”

他们永远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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