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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过往

晨光熹微, 走廊的屋檐下斜洒进来的光照亮了少年清秀的侧脸。
泽田纲吉一手插在裤袋里倚在走廊的墙壁上，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走廊下的青石路, 似乎正在想着些什么, 听到门口的声音才回过神扭头看过去。

“浅川桑。”看到现出现在门口的少女, 棕发少年脸上浮起一抹温和的笑。

浅川和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走廊外的小道，青石表面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晨露，细细密密地还是完整的样子, 尚未有人在上面走过。面前的少年显然是晨露出现之前就已经在这里了, 甚至可能他之前根本没有回去。

浅川和月有些迟疑道，“泽田君是在这里等我吗？”

“嗯，多少有些担心。”

棕发少年清秀的脸上露出了稍微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浅川桑你没事就好。”

说完之后,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5点了，上午的集合时间是8点，浅川桑你回去还可以休息几个小时。”

“唔。”和月点了点头，看着他回头看过来的样子, 下意识地走到了他身边, 两个人一起步下走廊，踏上通往旅馆房间的小路。

温泉旅馆中非常安静, 这个时间点，几乎所有人都还沉睡着。院子里不知有多少年树龄的老树上偶尔传来几声雏鸟的清啼, 四周围安静得能听到木屐踩在地板上的“哒哒”声响以及身边少年细微的脚步声。

一直到把浅川和月送到房间门口, 泽田纲吉才停下脚步, 略略侧过头，“到了，浅川桑快回去休息吧。”

浅川和月看了一眼房间的门，又扭过头，看了身边的人好几秒。在后者稍显茫然的目光中，她终于有些疑惑地开口道，“你不问些什么吗？”

按照她以往的经验，凡是遇到这种事情的人肯定都是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问清楚的吧？

泽田纲吉先是微微楞了一下，然后垂下眸轻缓笑了笑，“那个，不会给浅川桑添麻烦吗？”

浅川和月想了想，“还好。”

“那么，可以告诉我吗？有关于里面那位小姐的事？”

具体地说，它叫美月小姐，小松原美月。

美月小姐出身于附近的一个大家族小松原家，说是大家族实际上也只不过是相对于这个小小的镇子上而言。在美月小姐十六岁的时候，家里人就做主将她嫁给了城里一个大家族家的公子。那位公子在来这个小镇办事的时候无意间见到了美月，对她一见钟情上门求娶，小松原家里的人于是欣然同意，说起来这门亲事也是她们家高攀了。

一方有意，另一方也欣然，所有人都很满意，除了对新郎一无所知被安排着出嫁的小松原美月本人。披着白无垢出嫁的那天，美月小姐心里一片茫然。即将离开自己熟悉的家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去生活，对于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孩子而言，心里没有惶恐是不可能的。

美月小姐就像一株被人强行从自己生长的地方移植到陌生环境里的山茶花，而且遇到的还是一个并不会体谅山茶花娇弱生命的新主人。

名为小松原美月的女孩子，最后生命终结在她的十八岁。好像是某种悲剧的宿命一般，美月小姐记得她儿时的手帕交，那个美丽柔弱得像晨间的清露一般的少女，好像也是嫁人之后没多久就离开了人世。那个年代的女孩子，似乎活得都不太长，就好像林叶间花瓣上清澈的露水，太阳一照，就渐渐消散在了天地间。

有时候美月小姐都会怀疑这是不是就是她们的宿命。而小松原美月，向来是一个柔弱得不太敢反抗命运的普通女孩子。所以，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就算是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华离开人世了，美月小姐大概也只会留下一声浅浅的叹息，然后平静安然地往黄泉归去。

然而，事情却并不是这样。

或者说不仅仅是这样。

小松原美月是被她的丈夫亲手推入水中溺死的。要说原因也实在很可笑，求而不得的东西往往才是最美好的，真正得到了之后渐渐地反而不会珍惜了。那时候恰逢时局有变，公子所在的家族需要跟另外一个大家族结盟，这个时候，联姻是最好的选择。而空有美丽却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助力却还占了自己夫人位置的美月，成了那位公子眼中最大的阻碍。

所以，小松原美月死了，死在了一次和丈夫回家探亲的路途中。

在她在水中艰难的挣扎的时候，在她被水一点点淹没的时候，她的夫君就站在岸边冷眼看着，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曾经承诺会一辈子对自己好的人成了亲手推自己下地狱的恶魔。

为什么呢？既然你的承诺无法做到，为什么你不能一开始就放过我呢？

小松原美月当然没办法理解，她有怨，也有恨。

在意识沉沦入黄泉的那一刻，作为普通少女的小松原美月就彻底死了，再次醒来的，是怨气滔天被冠以了美月之名的妖怪，溺之女。

按照正常的发展轨迹，在作为妖怪醒过来之后，等美月小姐积攒够了力量，她会怀着对人类的怨恨开始向那个抛弃了自己的公子整个家族复仇。而妖怪的杀戮一旦开始，是绝不可能停止的。渐渐地，说不定她会成为手上沾染无数人类鲜血的邪恶妖魔，要么为祸人世，要么被除妖师封印除去。

但是，命运在美月小姐这里再次拐了个弯。在她的复仇还没有开始之前，有一个人带着随从和祭礼来到了她淹死的那潭泉水旁。

“你就是小松原家的那个女孩子吧，对不起，连累你遭遇到了这样的事。”

带着祭礼和随从来祭奠美月小姐的那个人，居然就是她之前的那个夫君想要求娶的联盟家族的大小姐。

在那位公子淹死了美月回到家族之后，大肆宣扬的自己的妻子已经离世的消息，恢复了单身的他想要再次追求联盟家族的女孩以此来抬高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然而，那位大小姐并未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反而私下里派人去调查了他的妻子死亡的真相。

一个能够为还没到手的利益亲手淹死自己结发妻子的人，何其短视又狠毒，无论是作为丈夫还是盟友，都不能算是好的对象。

在种种影响之下，大小姐所在的家族最后并未跟他们结盟而是选择了另外一个家族。

“无论如何，你的死也有我的一部分原因，以后我每年都会派人来祭奠你，希望你的灵魂能够安息。”

已经成为了妖怪的美月小姐看着这个在她死后唯一来看她的人，察觉到那个大小姐平静的面孔下真切的悲伤。美月小姐开始感觉到茫然和犹豫。

人类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呢？

已经成为了妖怪的美月小姐已经不懂人类了，她的怨气还在，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下手了。

她说每年都会派人来看她呢……

那就再看看吧？

在那以后，一年又一年过去，那位大小姐果然每年都派了人前来。而美月之前的夫君所在的家族因为没有盟友，在之后到来的战争的冲击中，族人四散逃逸，整个家族都成为了被历史冲散的流沙。

美月小姐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她并没有动手，但是他的那个夫君还是死了。并且非常讽刺地，他是死在了他的第二任夫人的手里。

那时候他们整个家族已经败落了，那个公子也在战场上受了伤，终日缠绵病榻。新任的夫人艰难地支撑着家庭，还有两个孩子要养。

她想要活下来，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在乱世中活下来。于是，那个除了躺在病床上大肆谩骂哀叹什么都做不了的人，成了拖累他们的累赘。

在那个公子死的时候，美月小姐去看他了。她平静地站在他的病床旁边，平静地看着他毫无所觉地喝下了新夫人给他的毒药，平静地看着他痛苦得在床上打滚最后在无望中死去。

“……美月。”

他的瞳孔慢慢放大，在他临死前，美月小姐觉得他好像看到她了。他说出的最后两个字，似乎就是在呼唤她的名字。

但是这对她而言都不重要了。

作为人的时候的负累全部了结，美月小姐没有动手，但是她的仇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她彻底闲了下来，回到了成为妖怪之后该有的，平静到无波无澜宛如一潭死水的生活。

一年又一年过去，随着那位大小姐的离世，再也没有人记得美月小姐了。

在她淹死的那片泉水旁，有人类来到这里建起了旅馆。越来越多的人类开始踏足这片山林，每天出现在美月小姐视野中的，不再只有山风和飞鸟。

但是，普通人类是看不到妖怪的。

即便美月小姐能够看到有人类在她身旁经过，但是她无法跟他们交流，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十年，二十年，一百年……

漫长得不知道多少年的时光过去，渐渐地，美月小姐开始感觉到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