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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铁链撞击的声音过后,石室的门被打开了。
进来的是那个太监小钟子。
苏轻鸢动了动眼皮,看清来人之后,便依旧合上了眼。
“太后请用晚膳吧。”小钟子恭敬地道。
苏轻鸢没动。
小钟子想了一想,又补充道:“晚膳是咱们小厨房自己做的,不是养居殿的牢饭。奴才们不知道太后的口味,所以各样都做了些——要趁热吃才好。”
“你出去吧。”苏轻鸢冷冷地道。
小钟子略一迟疑,果然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苏轻鸢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走到桌前。
只见食盒之中满满当当,装着四碗菜、一碗饭,还有一大包点心,香气四溢。
苏轻鸢捧起桌上的香炉,将里面的香灰均匀地撒在了饭菜上,又拿起桌上的茶壶,把大半壶茶水咕嘟咕嘟地浇了进去。
做完这些之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重新回到床上躺着,用被子蒙住了头。
这里的饭是不能吃的,水也不能喝。
对方显然深谙攻心之术,送来的饭菜色香味俱全,食盒上面连个盖子也不盖,香气扑鼻而来,由不得她不馋。
这段时间她食量大增,刚刚被掳过来的时候就已饥肠辘辘,此时更是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照这个趋势下去,用不了多久,她一定会忍不住跑过去把那饭菜给吃了!
念姑姑那样恶毒,谁知道她会在那里面加什么料呢?为了防止自己忍不住,她只能出此下策了。
可是——
还是饿啊!
想着那食盒中的饭菜,想着刚才那满屋子的香味,她便觉得胃里火烧火燎似的难受,肚子里早已不争气地响了几百遍。
饿的时候,心里比平时格外脆弱。苏轻鸢咬着被角,委屈得直想掉眼泪。
她甚至想,若是饿极了,便把这被子里的棉絮啃了吃掉算了!
铁链碰撞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进来的,是念姑姑。
看到食盒中的一片狼藉,她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床中。
苏轻鸢仍旧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也不肯动。
念姑姑叹了一口气,走过来用力拉开了被角。
苏轻鸢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
念姑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睡下了,吓我一跳!”
“我是两条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自尽的。”苏轻鸢平静地道。
念姑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知道自己有两条命,还不好好吃饭?”
苏轻鸢瞪了她一眼,扯了扯半边唇角。
念姑姑叹道:“你实在太多心了。我要对你的孩子下手,断断不会用那样鬼鬼祟祟的招数。”
苏轻鸢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
念姑姑脸色一冷,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换上温和的声音:“鸢儿,这些年娘不在你身边,你过得可好?”
苏轻鸢抬了抬头,终于露出一个完整的笑容:“很好,比有娘的幸福多了。”
“这是气话了,哪个孩子不想娘呢?”念姑姑在苏轻鸢的身边坐了下来,俯下身子,揽住了她的肩。
母亲的怀抱,苏轻鸢想了十几年,今时今日却只想逃离。
念姑姑叹了一口气,爱怜地抚摸着苏轻鸢散乱的青丝:“十六年了……鸢儿,十六年前的今天,娘千辛万苦生下了你,尚未满月就被迫分离……你知道娘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苏轻鸢不咸不淡地道:“母亲在我尚未满月的时候就离开了——这样说来,她若能及时赶去投胎转世,这一世的年纪应该比我小不了多少。”
“你!”念姑姑气得脸都青了。
苏轻鸢勾起半边唇角,嘲讽地看着她:“念姑姑年纪大了,还是不要轻易动气的好,本来皱纹就多。”
念姑姑闻言,脸色青得更厉害了。
但她最终还是压下了怒气,抱住苏轻鸢的肩膀柔声问:“你依旧不相信我是你的母亲?我来问你——你的右边小腿上,是不是自幼有一道半圆形的疤?那是你刚出生的时候,产婆提着灯笼给你洗身子,不小心烫伤了的。”
苏轻鸢“嗤”地笑了一声:“疏星连这个都告诉你?倒也难怪,她连那种东西都能偷出去给你……”
念姑姑的脸上,怒容满面。
苏轻鸢平静地继续道:“不得不承认,你的手段真的很不错。我进宫之前,疏星每年只陪我来宫里看望长姐两三次——只这点儿工夫就着了你的道,变成了你的提线木偶。”
念姑姑摇头笑道:“你错了。疏星原本就是我送到你身边去的。”
苏轻鸢有些诧异,却没有多问。
疏星已死,再对过去的事情追根究底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念姑姑不死心,强行将苏轻鸢揽进怀里,叹道:“你心里怨我,不肯认我这个母亲,我也不能怪你,我确实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将军府的那些女人都不是善茬,你父亲又不懂得照料孩子,你这些年没人疼没人宠的,一定很苦……若非如此,你也不会这样糊涂,被陆离那个混蛋几句花言巧语就骗到了手……”
苏轻鸢翻了个白眼,双手护住肚子蜷成一团,闭目装睡。
念姑姑叹了一口气:“你如今一颗心都在他身上,我的话你是不打算听的了。我只劝你仔细想想——陆离是真心待你好吗?你真的相信他纳苏青鸾只是为了孩子?你真的相信他选秀纳妃是因为迫不得已?程家三小姐、静敏郡主……这些人哪一个比不上你?你拍拍胸膛问问你自己,你相信陆离会一直宠着你吗?”
苏轻鸢被她问得烦了,只得重新睁开了眼:“他会不会一直宠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清醒。他知道你现在正张着网在等他,所以他断断不会掉进你的圈套,你就省省心吧!”
念姑姑温和地笑了:“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倒也不算十分糊涂。可是傻孩子,你要知道,一个男人真的喜欢你的时候,就算刀山火海,他也会为你去闯的。你说他‘很清醒’,却不知那只是因为他不够爱你罢了。你看,你在掖庭宫凭空消失,他非但不着急寻你,反而还在同文武百官饮酒作乐,还放焰火呢!”
“焰火吗?”苏轻鸢有些动容。
焰火可是稀罕玩意儿。她长了这么大,总共也只看见过两次,都是在先帝千秋整寿的时候。陆离为了她的生辰燃放焰火,也算十分有心了。
若是她能看到,该有多好!
念姑姑见这几句话有了效用,忙趁热打铁:“你年纪轻,难免被自己的眼睛耳朵所迷惑,他说几句好话,你就信他是真心为你好了——你可知道,你所看到的,都是他希望你看到的;你所听到的,都是他希望你听到的!鸢儿,你现在完全被他玩弄在鼓掌之中,你知不知道!”
“陆离那么闲吗?玩弄我,他有什么好处?”苏轻鸢觉得有些好笑。
念姑姑的神色渐渐肃穆起来:“鸢儿,有些话我本不愿过早告诉你——可是你再这样执迷下去,恐怕就没有办法回头了……”
“我为什么要回头?回头去哪儿?去跟你同流合污吗?”苏轻鸢讥诮道。
念姑姑没有理会她的嘲讽,脸上的神情渐渐地有些感伤:“你恨我、怨我,怪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怪我强行干涉你和陆离的事、怪我谋害你的孩子……这些都没有错,可是你知不知道,十六年前的我,也曾与此刻的你一模一样!我也曾坚信所有的孩子都是因为夫妻的情分、因为血脉的缘分才来到世上……可是鸢儿,这是个阴谋!有人曾经想把这个手段用在我的身上,没有成功;十六年后同样的阴谋又盯上了你!你若生下了这个孩子,我的今天,就是你的将来!”
她说得动情,眼角滑下一滴泪来。
苏轻鸢的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
念姑姑攥着她的手,擦泪道:“鸢儿,听娘的话,把孩子打掉!你不能生孩子——尤其不能生陆家的孩子!”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淡淡道:“念姑姑,你该吃药了。”
“你还是不信我?”念姑姑的神情有些绝望。
苏轻鸢只是嘲讽地看着她。
这时,房门响了两下,一个小太监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姑姑,掖庭宫那边的出口被发现了!”
念姑姑缓缓地坐了起来。
那小太监推门进来,低头禀道:“宫里的金甲卫包围了掖庭宫,挨着房间一寸一寸地搜,咱们的一个出口被他们找了出来,听说他们还捡到了太后的一只耳环……”
苏轻鸢抬手摸了摸耳垂,果然右边的那只耳环不见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
可是念姑姑的脸上却也没有多少忧虑之色。她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心,平静地问:“都堵好了?”
小太监的语气毫无起伏:“堵好了。暗卫已经进了地道,什么都没有发现。咱们只给他们找到一条死胡同,即使他们在地道尽头往四面开挖,也断然不会找到第二条通道。”
念姑姑的唇角露出了笑容。
苏轻鸢的心里一阵失落。
这地道也不知有多少分岔,每一处岔路口都是可以堵上的,哪有那么容易找到正确的路呢?
这个事实也给她带来了新的疑问:开挖地道绝非易事,更何况是在宫城之下!这样的工程,要考虑每一个出口的位置、要考虑开凿的时候会不会有声音传出、要考虑避开树根、地基、水脉……就算是倾一国之力,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念姑姑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本领?
小太监退下去之后,念姑姑转过头来看着苏轻鸢:“有了希望,然后又眼看着希望破灭,滋味不太好受吧?”
苏轻鸢回应她一个微笑:“希望嘛,总会有的。这一次不成还有下一次,陆离不会放弃,我也不会放弃。”
“既然你这么有信心,刚才皱着眉头做什么?”念姑姑嘲讽地反问。
苏轻鸢迟疑了一下,扶着床头慢慢地坐了起来:“我有些好奇,你到底是谁?我不信你有本事挖这么多地道,也不信你有威信让这么多人虔心敬服——你的背后还有主子对吧?是谁?”
念姑姑微笑地看着她:“这一次,你全猜错了。我的背后没有主子——纵然曾经有过,如今也都已经化灰化烟了。”
苏轻鸢拧起了眉头。
念姑姑轻叹了一声,依然微笑着:“不过你有一点没说错,这地道不是我挖的——这是他们陆家人自己弄出来的东西,只不过他们自己忘光了。如今整座宫城的地下,我已了如指掌。”
“是皇家自己挖的?他们自己在自己的宫城底下挖地道?”苏轻鸢不信。
念姑姑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陆家人贪生怕死、卑鄙龌龊,何况又做了那么多坏事,怎么可能不防着外人来杀他们?他们的心里那么虚,挖几条地道用来逃命,很奇怪么?”
苏轻鸢想了一想,似乎没有办法反驳。
念姑姑嘲讽地冷笑着:“这些暗道,从太祖时代就开始挖了,到成祖晚年才完成,三代人耗费了近百年的时间。他们把这座宫城造得固若金汤,后来的几百年倒也没有人把他们逼到遁地逃生的地步,于是这地道就被历代帝王用来做了一些龌龊的、卑鄙的、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事情——地道的秘密历代只传帝王一人,所以后来就失传了。”
“是因为未央宫的那场大火吗?”苏轻鸢忍不住追问。
念姑姑的脸色很难看,却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不错。因为那场大火……那老贼死得太快,没来得及传给他的儿子,他的亲信又被后来继位的怀帝杀光了,所以那个小杂种是不会知道这个地方的,你可以死心了。”
苏轻鸢的心里有些失望。
念姑姑盯着苏轻鸢看了很久,见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不禁有些发急:“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如何知道这个地方、又是如何知道这些旧事的?”
苏轻鸢迎上她的目光,眨了眨眼睛:“你在这儿绕了大半晚上的圈子,不就是为了引出话头跟我说这些陈年旧事么?你想说,我偏不想听,急死你!”
“你现在不想听,以后想听的时候再来求我,我可不说了!”念姑姑的脸色很难看。
苏轻鸢晃了晃脑袋,态度十分顽劣:“我是没兴趣听的,你若实在想说,出去抓一个小太监来绑着,说给他听吧!”
念姑姑没了主意,开始考虑要不要部分采纳苏轻鸢的建议——把她拎起来绑着,硬说给她听。
思忖了一阵子之后,念姑姑如梦方醒。
苏轻鸢这会儿已经在她的手里了,不绑着也跑不掉,她何必一遍一遍地征求意见?直接说就是了!
于是,念姑姑定了定神,沉下脸来,开启了痛说往事模式:“十六年前,我刚刚生下你不久……”
***
掖庭宫。
陆离在那间狭窄阴冷的囚室之中坐着。
地道里的土一筐一筐地运上来,都是成块成块很结实的红泥。
一个老太监边看边摇头:“还是不对。这红泥很结实,没有翻动过的迹象。”
“可是,这已经是最后一个方向了!”洞口的小太监委屈地道。
老太监思忖良久,摇了摇头:“地道的尽头没有出路,咱们上当了。”
陆离站起身来,烦躁地转来转去:“可是,阿鸢……母后的耳环确实是在洞口找到的,他们若不在地道之中,又会去了哪里?”
老太监垂首道:“不是不在地道之中,而是……出口不在咱们找到的那个位置,这一段地道之中的任何一处都有可能。”
洞口的小太监吓得脸都白了:“咱们找到的地道足有数百丈,若是一寸一寸地去找……”
“那就加派人手,一寸一寸地找!”陆离厉声喝道。
小太监不敢说话,匍匐在洞口叩头不止。
小路子迟疑许久,终于跪下来道:“皇上,这囚室之中已经如此阴冷,地道里必定更加难熬。下去的人若是冻坏了,娘娘必定过意不去……”
陆离咬紧牙关,想了许久:“这会儿在下头的都上来,换一批人下去——再找找吧。”
小路子不敢再劝,只得叫人去传令了。
先前那老太监忙道:“对方既然敢把这端的出口封死,地道必定还有其它的出口,否则里面的人极易窒息而死!”
陆离哑声吩咐道:“传令各宫搜查院落和房间,不许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小路子连声答应着,又忍不住劝道:“夜深了,皇上您还是……”
“阿鸢生死不知,你让朕如何放心得下!”陆离又急又气,嗓子早哑了。
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敢劝的,只好咬牙忍着哆嗦,陪着他一起受冻。
这时,静敏郡主忽然撞开守门的小太监,硬闯了进来:“皇帝哥哥!”
陆离定了定神,许久才哑声开口:“你怎么来了?我记得……太后不是命你禁足反省么?”
静敏郡主抱住陆离的腰,哭道:“我听说太后不见了,知道你心里一定难过,就想来陪着你……太后若是生气,等她回来,叫她再罚我禁足两个月好了!”
陆离叹了口气,安抚地拍拍她的背:“我没事。”
静敏郡主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怎么可能没事!这里这么冷……你的身子都是冷的!你若是冻出病来,大家都会担心的!”
小路子忙趁机劝道:“贵妃娘娘所言甚是,皇上,您若是不爱惜龙体,太后和娘娘们都会担心的啊!”
静敏郡主用力地擦了擦眼睛,仰起头来急急地道:“你不用太担心,太后一定会没事的!你想想看啊,出事的时候掖庭宫没有旁人,坏人若是想要太后的命,当场就可以杀了她,何必费时费力地把她带走!他们既然肯费这个工夫,说明太后对他们有用——既然有用,当然就会留着她的命!”
陆离闷闷地想了很久,眼中终于恢复了几分神采:“你说得……有几分道理。”
静敏郡主忙道:“我的话当然有道理!所以——你跟我回去歇一歇好不好?这个鬼地方太冷,我怕太后还没找到,你的身子先垮了!”
陆离的心里有些犹豫,小路子看了出来,干脆大着胆子替他作了决定:“下地道的,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批人上来歇息;各宫里找出口的再细心一点,如果有发现,第一时间到毓秀宫来报给皇上知道!”
陆离没有了再坚持留下来的理由,便顺了静敏郡主的意,跟着她离开了那间囚室。
静敏郡主的小脸上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陆离却看得有些刺眼。
离开掖庭宫的时候,他忍不住问:“刚才的那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
静敏郡主仰起头,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我自己想的啊!皇帝哥哥不相信静敏会讲道理吗?”
陆离勉强扯了扯唇角:“不是不相信,只是……忽然觉得你长大了许多。”
“我都快十七岁了,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呐?”静敏郡主不满地嘟囔着。
陆离的脚下顿了一顿。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火药的气味。他精心准备了几个月的焰火,想必已经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是看焰火的那个人呢?
她知不知道他的心意、知不知道他正在为她心急如焚?
她此刻身在何处?有没有受委屈?对方会不会用残忍的手段对付她?
他什么都不知道!
陆离的眉心紧紧地拧着。静敏郡主口中絮絮叨叨地说着许多话,他却再也听不进耳中去。
掖庭宫到毓秀宫的这段距离并不近,可是谁也没有想起传辇。静敏郡主小心地搀扶着陆离,沿着结了霜花的石子路慢吞吞地走了回去。
站在毓秀宫暖烘烘的屋子里,陆离的心里反倒更加不安。
阿鸢此刻所在的地方,有炉子吗?有饭吃吗?有床睡吗?她怀着孩子,身子弱、口味又刁……谁来照料她?
静敏郡主看见陆离呆站着不动,只好过来拉他坐下:“皇帝哥哥,你连中饭都没吃,一直撑到现在,一定饿坏了!我叫小厨房备下了酒菜,你好歹……暖暖身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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