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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这是交易

() 蔡横锦没有死。
他被送到张别离的家里，得到了一位被称为“女巫”的夫人的医治。这位“女巫”正是张别离的母亲，曾经是东南公国公主的菊夫人。之所以说“曾经是”，那是因为她死也不肯透露张别离的父亲是谁，这就造成了很多流言。

但不管流言如何，这位举止优雅而活泼的菊夫人在京城里生活得很好。

先，她有一手高明的医术，这要得益于她在东南公国受到的教育，她的学问如此之高，连皇家学院的大师们也要经常向她讨教。尽管她从不以医生自居，但上门求助者仍然络绎不绝，如果她肯收费为这些人治疗的话，她早就可以富甲一方。所以尽管她是被东南公国大公爵赶出家门的，而且到处都流传着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但事实上她在京城颇受敬重。

其次，她有一个谁也得罪不起的朋友，那就是皇后。关于菊夫人跟皇后的友情也令人猜想多多。当菊夫人抱着还在襁褓里的婴儿来到京城的时候，她们之间的友谊就开始了。皇后不仅成了菊夫人的保护人，还亲自指定勇毅公爵做成年张别离的监护人，给他的家门挂上红黑sè的标志。

当张别离能够把那些嘲笑辱骂他的人揍得哇哇痛哭的时候，他就不再为自己的出身而烦恼了。一旦他能够保护自己，对父亲的渴望也就不再那么强烈。人生没有什么不如意：他不高兴时，身边有的是可以拿来出气的家伙——他从小就已经表现出一个战士的特质，头脑敏锐、心肠冷酷、动作敏捷。就算有人能够在武力上胜过他，最后也会败在他的坚韧不拔上。

他在军事学院里就已经出人头地。他是个天才，所有教过他的人都这么说，直到他十三岁的时候被带入北地人的军营，在战场上一干就是八年。现在人们已经不谈论他的身世，而只注意他取得的那些战绩。

蔡横锦的呼吸很平稳。

“他这样就没有事了？”张别离直起身子问母亲。“他睡得很好。”

菊夫人放下手中的针线。“他的伤很重。如果他明天能够醒过来说话那就没事，不然他还是要死。”

张别离笑了起来。“他的身体好得不得了，我看他不会有事。”

菊夫人不满地看了眼张别离，然后走到蔡平锦身边，劝他先去睡觉，反正守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帮助，而且她有话要跟自己的儿子谈。蔡平锦还是不放心，只是去了客厅。

菊夫人收拾起手边的东西。看见久别重逢的儿子，她似乎并不象张别离期待的那么开心，眉头始终聚在一处，清丽的脸上不见笑意。这和平常的菊夫人大相径庭。

以前母亲总是很快活。他还记得小的时候，母亲总是会在冬天把他带到白茫茫的雪地上，然后把他裹在温暖的熊皮大衣里放在雪里。有时候她会堆个雪人给他看，然后jīng心地给雪人打扮起来，模仿着小姑娘一样甜甜的声音对他说话，每当看到他开心地在喉咙里出大笑时，母亲美丽的眼睛里就会放shè出比宝石还要明亮的光彩；有时候她就在雪地里跳舞，纤巧的身体裹在象雪一样洁白的皮裘里就好象要凌空飞去，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曼妙的舞姿，只是觉得无法形容眼前所看见的美丽。

现在她已经老了，但在张别离眼中她永远不会有什么变化。

“你这一次回来要老实待在家里，我不许你再象上次那样出去胡作非为。”菊夫人把一缕头在耳边别好。“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张别离笑了笑。“我是个军人，这还需要什么打算？”

菊夫人看着他。“那你就当一辈子的军人？”

张别离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问这些。“别忘了当初是你把我送进军事学院的。我不想去，可你为此把我的屁股都打开了花。现在你来问我有什么打算？”

“你那时是个坏脾气的小孩，我担心你不好管教。”菊夫人不禁莞尔。“可现在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也在战场上证明了你的英勇，那为什么不回来呢？”

张别离的目光带着点茫然。“我回来能做什么？”

菊夫人爱怜地看着儿子。“回来过安静的rì子。离开那些人那些事，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你为他们已经做的够多了，为什么不回来多陪陪母亲？”

“可我在那里很开心。”张别离的声音低沉下来。“比在这里开心。”

母子二人都沉默起来。

不管张别离对自己的身世多么不在乎，他都不可能在别人猜疑的目光中度过一生。战场至少可以让他忽略这些问题，可一旦他回到平常的生活中来，他就必须正视自己的处境。

菊夫人轻轻地抚摩着儿子的脸。这张脸已经不像婴儿时那样柔嫩光滑，这张脸现在像岩石一样粗糙，还有一些作战留下的伤痕，他才只有二十岁，可风霜已经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除了那双眼睛，他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可你终归要面对这一切。”菊夫人耐心地劝解着儿子。“你早一点面对，就能够早一点适应。”

张别离笑了起来。

“我不想活得那么累，好象我总是亏欠着别人。就算是有，我也不在乎。我用不着‘适应’什么。人不能选择他的出身，可总能选择自己的生活。我喜欢在军营的生活，所以我不想回来。只是在有必要回来的时候，那我才会考虑这里这些垃圾的事情。而且，既然我能够适应军营，那我也能适应这里。”

菊夫人知道张别离很固执，如果他自己不能想通，那就没有人能够改变他的决定。他从来没有追问过关于父亲的事情，那是出于他的自尊和对母亲的尊敬，而且他想证明，就算没有父亲他也能过得很好。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这种想法也许是跟母亲赌气，但现在，这是他的生活原则。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生活已经够残忍，所以他用不着自己再去折磨自己。他比菊夫人期待的还要懂事，做为母亲，她还能祈求什么？她的孩子健康强壮，自信而从容，当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要的不就是这个？

她很欣慰，也就不想再提要儿子回来的事情。

这时候云肃忽然造访。

这是一个正式的拜访，云肃带着夫人和儿子。虽然事先没有通知，但很显然，云夫人跟菊夫人也是好朋友，所以没人会介意这点礼貌上小小的不周全。

云少英站在父母身后，神情局促地揉捏着手中的帽子。

云肃的神情很严肃。在“黑屋秘党”的暴乱中，他最亲密的战友和兄弟云须也丧命，这个打击对他很大，而这个打击还没有过去，紧接着另一个打击又来了：云少英已经宣布，除了dú lì军团他哪里都不想去。

云少英是云肃的第三个儿子，可他从长相到xìng格都不象是云家的人。云门云氏自帝国开朝就是军人世家，一向以勇猛著称，家族中名将辈出，因此而得到皇帝御赐的称号“云门军”。可云少英长得面白如玉，俊秀斯文得简直象个女孩子，而且有名的胆小，甚至在十岁的时候，每逢雷雨还要跑到父母的房间睡觉，直到十三岁才进入军事学院学习，这成为在京城的军人家中流传的不大不小的笑话，因此云肃一向不大喜欢这个儿子。

但不喜欢归不喜欢，他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去送死。

看见张别离的时候，云肃差点以为自己见到的是年轻时代的勇毅公爵。除了那一副咄咄逼人的神态，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很相象。更让他感叹的是，这个年轻人也只有二十岁。而自己的儿子二十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他简直都不能想象。

张别离对这位军务大臣很是敬重，尤其是在了解到他是如何尽自己的能力帮助dú lì军团之后。但他和云肃之间的事情用不着在家里这么私人的地方解决。

云肃带来的是好消息。

根据帝**例，dú lì军团要在北地六郡征召补充兵一定要通过统帅部。早在去年，公爷已经在他的封地准备了足够的兵员，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到现在这些补充兵都没有加入军团。统帅部的理由是《恩准令》，这是为了防止各个领主没有节制地征兵而造成自己的军团兵力过于庞大、甚至过整个帝国兵力而制定的法令。而在皇帝的直接干预下，这条法令已经被废止。六千名北地军人随时可以加入自己的军团作战。

做为皇帝陛下最信任的军务大臣，云肃一定在废止这条法令时起着推动的作用。凭着他和勇毅公的交情，他用不着把这些说出来。

张别离却没有高兴的意思。如果统帅部愿意，他们完全可以绕过这条已经过时的法令。比如说，现在是战争时期，统帅部早就启动了战时法令，为什么补充兵员反而成了困难的事情？这只能证明统帅部对dú lì军团的态度有问题。

云肃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事实上也许只有张别离这样的年轻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因为他年轻，所以他不够世故；因为不够世故，所以才会直接。张别离说的感觉也是云肃的感觉，但由于他的职务的原因，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他甚至没有和勇毅公爵本人这样子提到过。

这可不是随便可以讨论的，统帅部的态度就是帝国元帅风斩雄的态度。有谁敢不自量力地制造帝国最伟大的军人和帝国最有权力的军人之间的不和？

“没有这回事。dú lì军团不仅是勇毅一个人的军团，那也是帝国的军团，统帅部有什么理由对你的军团不友好？你的想法没有一点事实根据。统帅部下属这么多的军团，不可能对任何一个区别对待。这种不负责任的言论，对你和你的军团没有一点好处。”

云肃几乎是以斥责的语气说了这番话。

“我们还需要物资。”张别离得寸进尺。“光有人没有用。如果在帝国还有一个人能在这个时候找到物资的话，那这个人就一定是您。公爷曾经对我们说过，帝国的军务大臣也许是整个帝国除了皇帝陛下之外最聪明的人。”

云肃笑了起来。“小伙子，别以为你的一句恭维话就能让我忘形。我怎么给你找到物资？用泥捏？就是一个个晒干也需要时间啊。不，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办法帮你。就算是大公现在用他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帮不上你。”

张别离微笑。“帝国很富强。所以，总能够在什么地方找到我们需要的兵源。”

云肃收起了笑容。“你不能向我提这样无理的要求。我一直给dú lì军团提供各种可能的帮助。但是我的能力有限。我认为我已经为dú lì军团做到了一切我所能做到的，所以你得知道适可而止。”

张别离看出云肃是真的生气了。一个军务大臣的身份比起一个百夫长，哪怕是第一百夫长来说也要高贵得太多。他来见张别离完全是凭着勇毅大公和他之间的友谊，张别离自己也很了解这一点。如果一再提出不合理的要求，的确是显得很没有礼貌。

但他不是为了私人友谊来到这里的。

而且，云肃对dú lì军团的帮助就是在对帝国效忠。dú lì军团不是在为勇毅大公自己作战。云肃的帮助是义务，而不是人情。但这样的话，张别离说不出口。

张别离犹豫了一下。“如果帝国还有一个能够无中生有地变出军团统领们想要的一切的人，那就一定是您。这已经是很多军团统领的座右铭。”

云肃笑了起来。“我把这看成是一种恭维。不过，我只能敬谢不敏。dú lì军团现在这个样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撤军。撤下来，让其他已经等待得有些不耐烦的军团顶上你们的位置，这就是我的建议。”

张别离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您仔细盘算下，帝国还有力量能够顶上我们的位置吗？”

云肃显得有点心事重重。

他摆弄着手指上的戒指，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开口，看着张别离的表情里蕴涵着很多情绪。在这一刻的他，才真正称得上严肃。

“我有个想法，但我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出来。”

张别离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气。“所以您才会到这里来。”

看了眼站在院子里的云少英，云肃似乎下了决心。

“我想，以我和勇毅的交情，他一定不会为此指责我。不过就算他要指责，我也不在乎。我可不是他，把自己的骨肉送上战场连眼睛都不眨一眨。”

“我这个儿子，一定要加入你的军团。”他向云少英指了指。“如果我不同意，他就不打算参加任何军团，那他的前程就完了。你也知道，一个没有经过战斗考验的军人永远无法得到别人的尊重。”

云肃看着张别离的眼睛。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同意他加入你的军团，但我要你保证他的安全。让他见识战场，必要时也可以参加那么一次两次不那么激烈的战斗，但要让他活着回来。这样的话，他和我的愿望就都能够得到满足。”

张别离抿紧了嘴唇。“不被人尊重总比战死要好。”

云肃摇头。“你不懂父亲对子女的爱是如何的无微不至。”

张别离笑了笑。“可我没办法向您做这样的保证。”

云肃看着张别离，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如果你这么说，那我给你的答复也一样。”

张别离的声音里多少带着点嘲讽。“那么说，这是一个交易？”

“你这么说我也不会感到一点羞愧。”云肃看着张别离的眼睛。“我现只在乎我的儿子，而且你的军团和你的大公都欠我的。你称这是个交易？那就算是一个交易吧。那你做不做？”

张别离打量着云少英。

在战场上保护一个人很难，就算是勇猛如自己，也不敢做这样的保证。但dú lì军团现在有求于云肃，不，dú lì军团一直得到云肃的帮助，甚至比这个更过分的要求，云肃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别说这还是一个交易，就算是一点好处都没有，dú lì军团就能够拒绝云肃的要求吗？

“我只能够给你一个个人的保证。”张别离呼出一口长气。“我个人保证，把你的儿子安全地带回来。”

“只要是北地人的保证，个人的和军团的又有什么区别？”云肃的欣慰自内心。“我相信你，小伙子，我相信北地人。”

他忽然笑了笑。

“这真出乎我的意料。其实，勇毅的要求我从来也不会做不到。因为我知道他要求的一切都是为了帝国。你就算不答应，我也会尽我最大的努力。”

张别离看着云肃。“这么说，我被你骗了？”

云肃大笑起来。“我很久没有见到北地人了，我可没想到他们还是象以前一样豪迈。怎么？你要反悔？”

张别离笑了笑。“说出去的话还能够收得回来吗？”

“说得好！”云肃从自己的座位上探身过来，在张别离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我也会为dú lì军团找到物资。但这绝对是最后一次，因为人力有时而穷，我也不是万能的。而且我对勇毅有个建议，让dú lì军团撤回北地六郡休整。并不是只有dú lì军团才能够支撑起帝国。”

张别离连连点头。“我不知道公爷会怎么回答，但我个人绝对喜欢您的建议。”

云肃把身体靠着椅子上望着房顶，语气中充满了唏嘘。

“我都已经有二十年没有上过战场了。当时离开的时候，我就再也没有想过要再次带兵行军打仗。真不知道勇毅是怎么过来的，从这一点看，就叫人没有理由拒绝他的哪怕是个不可能完成的要求。”

张别离微笑着看着他，没有说话。

云肃感慨了一下就坐直了身子，他的眼睛里闪着光彩。

“勇毅这样信任我，我没有理由对一个孩子说拒绝的话。我会帮助你完成你的使命。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对于一个军人来说，京城是一个放松而不是放肆的地方，所以你必须得检点自己的行为。”

他招手叫过云少英，让他站到张别离面前。

“既然你这么喜欢自讨苦吃，那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苦头。现在开始，这个年轻人就是你的父兄，照他说的做，你就能够回来。”

云少英激动得面孔通红，向张别离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加入dú lì军团，你的好rì子就算结束了。”张别离微笑还礼。“现在你可以跟父亲回家，准备下自己的行装，跟家里人告别，明天早上到这里来见我。如果你改变主意就更好。”

云肃看着儿子笔直的身资，眼睛也有点湿润。

“你知道明天在白寺有个为牺牲者举办的仪式吗？”他赶紧岔开话头。“教皇要为效忠帝国的人公开赐福。”

“那一定很搞笑。”张别离对此不以为然。

“这可是皇帝陛下的委托，所以你不能再用老眼光去对待白寺。”云肃jǐng告他。“在那种场合你可不要捣乱。”

“我不捣乱，因为我不会去。”张别离看着云少英微笑。“你也不准去。”

云肃耸了耸肩膀。“那随便吧，反正明天我得出现，所以我今天最好还是造点睡觉。”

云少英看着父亲，犹豫着想说什么。

云肃了然地挥挥手。“如果你的长官不反对，那你今天就留下，明天我会叫人把你的东西送过来。”

张别离点点头。“只要他肯在院子里睡觉，我没问题。”

当云肃和云夫人离开后，张别离把云少英介绍给蔡平锦。其他的北地人军官已经陆续到京城里北地人的驿馆休息，蔡平锦忧心兄长的伤势而不肯离开，云少英也只好在张别离的家里留下来。他是这样迫切地希望加入北地人，这种劲头让张别离也很感动。

菊夫人给张别离送来一件崭新的绵甲，告诉他这是云夫人的礼物。这件绵甲云夫人自己亲手缝制的，从里到外总共由十三层上等丝绸组成，但更用心的地方是，绵甲上相间的红黑两sè丝绸是用手工一道道拼接而成，比起由寻常左右两种颜sè组成的军服耐看得多。

“看来儿子已经闹了很久要去你的军团，所以云夫人早有准备。”菊夫人把绵甲在他身上比量着。“有些地方不大合身，要改一改。”

“这东西我还有几件，所以你还是多休息休息吧。”张别离打了个呵欠。“我看你一直在弄针线，那对眼睛不好。”

“说到这个，我忽然想起来了。”菊夫人放下绵甲，拿起自己一直在做的针线，举到张别离面前。“你看这件袍子怎么样？”

这件袍子很漂亮，谁都知道菊夫人有一手好针线。

张别离怀疑地打量着母亲。

“请恕儿子冒昧，你穿这个会不会太花哨了？”

菊夫人笑起来。“这是我送给别人的礼物。对了，你明天要去一趟白寺。”

张别离刚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

“你知道我从来不去那个地方。”

“这一次不去不行，你的部下需要那里的药。”菊夫人也打了个呵欠。“而且你还要一早就去。”

张别离向外面甩了甩脑袋。“我今天要好好睡一觉。外面还有两个人供你差遣，我去吩咐他们。”。虎踞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