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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山篇 第五十二章 闻楼公子

“大巧不工。巧者，尽善尽美而无左天意；工者，心机权衡而不露刀斧之迹。”
“何为天意？何为心机？”

“与万物共生枯荣，而无永存之意，便是天意。脱万物而启灵，追溯先天之境，葆存长生不灭，便是心机。”

“心机左天道乎？”

“然也。”

“则天道生万物灭之！”

“非也。天道为君，神道作宰。天道化物，神道启灵，人心机杼有之。”

“天道造物？神道造人？”

“未可知。”

“乃知之。吾知矣！”

“哈……慎卿谬赞。”

很长一段时间，慎爵都老是在梦到闻楼公子之前先冒出类似这样问答式的梦。当初，他们还是人类的时候，慎和闻楼的关系就是这般言语相交。虽然人类在死后是不能继续以自己生前培育出的灵魂存在于世，不过闻楼公子是个例外，因为它的灵魂彻头彻尾的是神道化而不兼容六道，连带着慎爵也是如此。坤山上总有稀奇的造物，没有什么特殊的分野和值得书写的养成经历，不过都被统称为灵罢了。

曾经为人。闻楼是慎最崇拜的人，从闻楼的那颗别有机杼的心里，慎可以看到那通往幽深宇宙的痕迹。如果世界上真有大巧不工的存在，那么闻楼的心，一定是神的“不工之器”——那心似乎永远不会算计，直接就能得出最佳取舍论断，敏感的直觉仿佛随时在参透神道的指引，却依旧走在天道之上不偏不倚。

除开这些东西，说些实在的，慎和闻楼的身份也如他们的心机构造一样相差甚远。闻楼是贵族，一方诸侯的贵，拥有封邑的贵。慎则只是一介士族大家的嫡子，虽然万人之上，却终究不可与闻楼并论。这种无关紧要的俗事自然不会损害青梅竹马的两人的阶级友情，直到不俗的家伙带着不俗的情感出现，闻楼和慎的关系便突然走上了“正常”交往的地步——礼尚往来，彼此寒暄，又在礼数中冷却热络。

是的，梦到闻楼公子之前，慎爵的梦还会恶心地加载上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晋蟠。因为晋蟠在慎爵的心中出场只不过是一个yīn影和不足道的虫豸，所以梦里的镜头很快就会定在那尊器宇轩昂的背影上。

闻楼公子闻声一笑，悠然转身。慎爵眼里，它总是令魂痉挛。长到脚踝的白发，拖曳在地的白sè长袍，矜持着束手贴于下腹时那可以坠到脚边的宽大袖口，还有那很长很长的像雪橇板似的木制错金舄——无一不是老派的公子该有的贵族范儿。但面对这一袭白，慎爵总能看出当年绿衣执笔载史的清高模样。

闻楼公子唯一比较正常的是它的颜貌，并非与它在坤山的地位那样让人料想如何绝美，它的颜很规矩，干净长眉干脆唇纹挺拔鼻子加丹凤小邪魅的眼，仅仅是耐看，尤其让看了几千年的某只产生了极强的耐看xìng。像这张只能成为耐看的脸，笑起来，却能然最死鱼眼的眼神散发出宇宙爆炸般的光芒，那来自对闻楼公子无上智慧的崇拜反光。

“闻楼公子，别来无恙乎？”踏入他者领域的慎爵悠哉笑道，顺便有些贪婪地攫取这不可称为建筑物中埋藏着的文明机要，那些淡淡的砖石都曾经被真实历史的石磨碾碎过。闻楼公子的领域里，总能看到这些不会存在于当世时间轴上的文明骨灰。

“朕，无恙。卿，安否？朕之滨疆待卿，如cháo汐之待月，虽轮回而不灭相亲。”闻楼公子的声音带着中xìng的特制美感，jīng纯造化足以通杀男女。这寒暄一声依旧让慎爵魂癫梦绕——不乏女子的柔婉和贵族的自矜清崇，也能有男子温厚磁xìng的绵脉声线，像风中的流沙，轻飘得很有质感——但被林律吐槽过不懂浪漫的慎爵只能觉得那像是风中飘逝的文明骨灰。

“好吧，我还是顺着时代说话吧。两个老古董都快忘了自己的家乡话怎么说了，还假兮兮的说文言。而且，你的话在元音的吐露上带有公国消失前的朝歌音，让我听起来很想死。”慎爵的话，听起来玩笑，但闻楼公子知道那不是。

于是闻楼公子拱袖一叹：“朕……”

“是‘我’不是‘朕’。朕在chūn秋之前是‘我’的意思，后来被垄断为某些皇帝装逼词汇。但某些皇帝也不自称为朕，像宋代的皇帝一般都自称……”慎爵摊手俏皮地扫尽方才短暂的沉郁。

闻楼公子扶额道：“你够了。慎爵，睡醒了么？废话这么多！”

慎爵耸肩：“我有睡过么？”

“你上次梦游到朕……我这里似乎是仈jiǔ十年前了吧？”

“九十一年三月零七天前的梦了。”

“只有在坤气极端充沛的所在做梦才可能经由梦的通感打开我的yīn阳陵，而这条坤脉最近能够提供如此充沛的坤气地点已然不多了。”闻楼公子微微叹了口气，以轻忽的眼神淡淡扫过周遭不见装饰的墙壁。

“确实。这条坤脉要废了。”慎爵说出坤山上最紧急的事情时，和闻楼公子有着相同的轻忽。

“老林家本家的坤脉被废，上一次是他在的时候，他亲自斩断的。”

慎爵点头：“嗯，两千多年了。那时你我，不过只是一介yīn阳陵的小yīn灵而已，还吐着一口不可存在的朝歌音传承我们最后的文明。那些因为舌尖紧咬而夸张造作的音律，至今想起来仍觉得那是在棺木中的回响。”

“如今，也是小yīn灵而已。此处，也是棺木而已。”闻楼公子抬眼看着不存在的天花板，满目星空随着它的目光而降临出真实星空的距离和耀眼光线，但那些炫目的星空和重叠起来的明亮星云何尝不是一种紧咬舌尖的造作音律，在这棺材中念念去，“回响”亦是难听得想死。

慎爵道：“世界上，没什么永恒和真实的，就连真实如我对你的念，也终归是时空震荡时还未散尽的涟漪。”

闻楼公子点头：“这句话，你说过很多次。”

“所以，我只要你们就好。”

“这句话，你也不少说。”

“闻楼啊……”

“请叫我公子，正如我称你为爵。”

“晋蟠那臭家伙却可以直接叫你名字。”

“那是因为它只在你面前这般叫，它对我的尊敬，足够让它永远无法逾越公子与卫的距离。”

慎爵问：“公子与爵的距离呢？”

闻楼公子淡定回答：“更远。齿轮咬合的永远是近旁的小齿轮，而非旁边相同构造大小的齿轮。历史的推衍，不允许无用功的产生，这庞大机械运转的每一分都计划得当，还时常jīng简齿轮，将它们制造的历史文明全部抹除。”

“我想起当初想死，听你的话却只能无比恐惧，因为对你们的思念，是唯一的我在，最重的在。”

“早晚会消失的，你明白涟漪终究会在水面平复，哪怕那时的水面只能映照一个死尸般的宇宙。”闻楼公子轻轻垂下眼睫，轻微地动作便让星空消失了大部分的光辉，只留下一条银河，孤单守望人类的视野。

慎爵望着银河道：“那时的我不会痛，就像现在的我听这话吓得有多重。”

“庸灵自扰，神的造物何必因天意而烦恼，配不上那功劳，也配不上所受的苦难。”

慎爵自嘲一笑，继续道：“你会害怕，却能平铺直叙。”

闻楼公子道：“临危不乱是身为贵族的矜持。我们是神的造物，应该得此矜持，去完成神的托付。不入危地，怎知死亡倾城……”

“死亡绝美——能死，真好。”

“所以，存在也同样让所有造物痴迷，只有存在，才让我们感受得到神托付任务的无限荣光。”

闻楼公子看着慎爵，熄灭了天穹的银河，领域内现在又到了白天时间。白茫茫的空间，凭空升起一轮太阳，没有升降的轨迹，就像被废除了前因后果的不可存在之存在。

“换个愉悦的话题。”慎爵道：“你什么时候和那小子订约？”

“在他见到我时，我会跪在他面前求他的。”

“很少见。身为贵族的你竟然能向一介人子屈膝，是连他都无法享有的待遇。就连百年前同他高祖的那次订约，你也只是浅浅点点头示意而已。”

“他和他的待遇不同，在于他和他本来就是相同的。要是我当初从棺材中走出来，我也会跪在他面前，站在他身边，看他推动碾灭星空地运转石磨。”

慎爵挖了挖耳朵：“你是说他们有相同的命运轨迹吧。”

“清空一切的时空巨碾轮回了，他们恰好站在最后一条轴上，把持cāo控。”

“我不喜欢cāo持时空历史的他们，我倒是喜欢能带给我战斗的主人。百年前的战斗，是我灵生中难得的快意时光。”

闻楼公子有些不屑，但并未表现出来，只是陈述语气道：“明年似乎就有一回分山的战斗。”

“可是那小子肯定支撑不到让我出手的地步，他真的太弱，原本的守山之脉也被废了，现在身上续接的一条太假了。”

“这倒是不用担心，徐叶两家会让他走得更远一些，好离天空更近。虽然他们或许不知道，他本身就已经站到了星穹之外了。”

慎爵露出了yīn险的一笑：“看到了人类看不到的命运，不论多少次，都觉得很快乐。看别人的傻，能够让自己的傻弱化一点。”

“神也和你有同样的心思。神看到我们的命运傻傻笑了，祂们只是一边看一边哭得比你我厉害而已。”

“哈哈……我偏要笑！神啊！哭泣吧！为你洞悉的一切哭泣吧！没有谁逃得过天道的束缚！哇哈哈！”慎爵大吼着，如雾的眼泪蒸发在闻楼公子的悲哀神情中，终究和形体慢慢消失在那片不该存在的存在领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