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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灿灿的铜弹壳 之6

() 这一次比上一次要从容得多，他们几乎没有在意是谁先切入正题的。
贞娘说：“你知道你像什么人么？”

神秘男人说：“什么？”

贞娘说：“特务。”

神秘男人说：“你说对了，我可真像。你知道我是谁吗？”

贞娘说：“不想知道。”

神秘男人还是要说：“我就是被连长用命换回来的小谭。”

贞娘有点生气：“难道一定要说出来才有意义？”

说完，贞娘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噎住了，神秘男人的喉咙也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但有股力量迫使他要说下去，说出神秘踪影的真谛：“我永远也无法面对你们母女，所以才藏着自己为你们做点事，哪怕能为重云的成长出针尖大一点力。我不图别的，只图向连长有个交待，还图心里能踏实一点。就为这些我大老远从外地来此，做起了我不喜欢做的生意人。我的做法也许很可笑，就像过去书里的故事，但我愿意这样做。我每天都在窗户里看着你们，你们的背影就是我每天的太阳。”

屋子出现了类似废庙里的沉寂，使人的呼吸感到艰难。人处在可与否、痛与痒、糊涂与明白的十字路口时，往往都是这样。贞娘觉得必须对这一局面做出结论。她的结束语像一篇檄文。

“回避关键问题对你我都不好。如果只是同情我娘儿俩，或图个心里踏实，请你明天就回到你该去的地方。我们现在很好，谢谢你过去的帮助；如果你在意了重云对你的谈话，愿意延续你的连长，请耐心等到重云考上大学的时候，她的中榜喜宴就是我和你的婚宴。”

神秘男人没有离开这座县城。这是一条最值得激动的人间情怀，重云为此有几个夜晚没有睡好觉。她觉得自己现在可以专心做两件事了，一是上完中学考大学，一是想念从未见过面的爸爸。重云已有更多的时间痴情地站在窗前，望着爸爸长眠之地所在的方向。她对父亲的想念进入了动情入骨的阶段，她常百般构想爸爸可亲的笑脸，一想到这些就泪流满面。她想自己必须有一个近期计划，那就是在中学毕业前，去看一次爸爸。重云有一肚子话要对他说，她要向爸爸汇报她的学业以及妈妈个人生活改变的曙光。重云开始积攒这一笔费用了，她的唯一方法就是一粒一粒地向储钱罐投进硬币。但重云有一次突然算了一笔帐，要靠这种办法攒够去看爸爸的费用，至少需要三十年。重云失望地将储钱罐砸了，白花花的硬币撒了一地，于是她又一粒一粒地捡起来放在另一个罐子里。重云忽然意识到自己有时是十分稚嫩的，积攒每rì一两个硬币去看爸爸的作想就是例证。在摔碎储钱罐之后，重云一下子彻悟了，一切作为，都靠她自己未来的发展，爸爸肯定不乐意一个斗才不过一石、囊中羞涩的女儿去看望他。重云决定将来报考离爸爸长眠之处最近的一所大学，那时，她可以每个礼拜天去给父亲做伴，让父女共同享受收获的喜悦，从而驱散父亲没有尽头的寂寞。

以后的rì子就简单得多了。当大家都瞄准了目的地的灯塔，一种互动力推着生命之舟猛然前行，一路该是如履锦缎般滑溜。然而就在此时，节外偏生枝，弱鼠单遇猫，一件与故事并无必然干系的事体发生了。人们都不希望它的存在，但它的存在却像眼前的大山一样无法回避，故事的主人公因为它而一度被搁浅到绝望的境地。

重云生病了。重云生了大病。起初，重云总觉得眼睛看东西对不准焦距，一个妈妈变成两个重叠的妈妈，随之剧痛向她伸出了魔爪。贞娘带着女儿到远处的大医院做了检查，诊断书上写着脑瘤。脑瘤本不稀奇，偏就长到最深的地方。医生说手术几无成功的可能，即使可以手术，也需要十个这样的家庭都难以承受的巨资！贞娘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jīng神崩溃了，她前行的灯塔熄灭了。重云一夜之间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脸庞是用忧虑铸成的，她想这次母亲再也无法站立起来了。重云在绝望中向一家医院写了求救信，就像即将沉没进沼泽的人无意中喊了一声。信的通篇似乎只写出了一句话，救救我可怜的妈妈。一家报纸刊登了这条消息，接着许多家报纸像刮风一样，转载了这条消息。这个地区沸腾了。一封封问候信向贞娘和重云飞来，一笔笔捐资也送到了她们手里。重云捧着这些钱和信，不只是想哭。她知道人们还记得为国捐躯的烈士，她想起小时候小伙伴的话和说话的语气，那是一条不真实的信息。她为自己的求救引出这么多援助的手而不安。

重云在一家最有名的医院被实施救治，手术意外地成功。出院不久，重云心喜若狂地走进了高考的考场，结果是她如愿以偿地被录取到了所要去的大学。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人生只要冲破关卡，一路行进就像一首歌了。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贞娘和重云在编织一个浑圆的结局，一桌小菜已经做好，她们在等待神秘男人的到来，这是她们第一次请神秘男人吃饭，她们想神秘男人从此会完全脱下神秘的面纱了。然而神秘男人却请他的邻居送来了一封信。神秘男人走了。那信中说，他从来没有勇气直面长久期盼来的结果。贞娘的爱情圣洁得像一朵镶嵌在素绢上的玉兰花，谁都害怕一不小心会污染了它。这一点，在重云与他谈过话之后，他就意识到了。他只能以终生不娶来欣赏这支美丽的花朵。他到北方一座城市去了，那里干燥的气候可能让他淡忘一些往事。

几乎在读完信的同时，贞娘已有一个铛铛作响的主意，她想现在该她去找神秘男人了。贞娘用很长时间去安排公婆的生活，除了重云上学的必需，一切家当都归二老。贞娘想这也足够他们晚年消受的了。

贞娘和重云是同一天出发的。在赶往车站的路上，天空蓝得像要滴下汁液来。贞娘从最贴身的衣服里摸出那枚弹壳，仿佛移交玉玺那样庄严地交给了重云。贞娘说，要做弹头，先要做好弹壳，你必须一百分地珍惜大学生活。重云重重地点头，一句滚烫的话从心窝里蹦了出来：妈，我的大学是你给的，我不知怎样才能报答呢。贞娘也有一句憋了很久的话，此时像金珠银玉般地倒进盘子里：其实你也让我上了一所大学，这大学我会继续上下去。

蓝天上神奇地出现了两排飞雁。重云想，美丽的故事不都是作家编撰出来的。

两列客车呼应着长鸣了一声，然后向相反的方向驶去。贞娘和重云却同时看见远天起了一弯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