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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灯火阑珊,走廊夜深人静。
每一扇门紧闭,悄无声息。
只有书房的门缝底下渗出一丝昏黄的灯火。
我走到门口,轻轻用手指推开一道缝隙,透过那道缝隙我看见薛荣耀正伏在桌上看一本账薄,他看得十分专注,似乎自己的生与死衰与败都掌控在那薄薄的几页上。
我重新将门合上,装作刚刚过来喊了声荣耀,他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让我进去,我推门的霎那看到他合上了那本账薄,放入右手边的第二层抽屉中,不动声色上了锁,我心里隐约有了猜测,脸上同样不着痕迹,“忙公务吗。”
“不忙。”他说完抬头看我,眼睛十分温柔,“我们婚后有些冷落你,等我忙过这一阵我们去国外散散心。其实我该清楚,你这个年纪喜欢热闹,喜欢四处走走,我这一辈子就知道工作,没什么乐趣生活享受,不过现在有了你,我一定改。”
我盯着他看了半响,他有意逃避,并不回答我对他公事的询问,薛荣耀这个人生性多疑,不过也难怪,一个掌控着数十亿帝国的男人,倘若性格绵软,易怒,摇摆不定,势必会让企业逐步走向灭亡破败,遭人毒手暗算还不为所知,而果断干脆多疑多思深沉内敛的男人才是集团最好的掌权者,这样的人毫无漏洞,也不给人缝隙可钻。
他和严汝筠都是多疑的佼佼者,从不百分百相信任何人,即使身边的心腹也保留几分猜忌防范的余地,我曾问他累不累,他说累不重要,站稳最重要,人永远不要尝试从高处跌落下来的滋味。
他说这话时,眉眼间是对权力的势在必得,那一刻我真心疼他,人这一辈子活在追名逐利中,丧失了一切乐趣,甚至连生活都不再是生活,而像一场角斗,一场戏剧。可所有的心疼都随着他娶了薛朝瑰而变成忌恨。
正是因为那样痛彻心扉的忌恨,我才知道心里早已情深似海。
“还提什么出去,你这几天加班焦头烂额,连觉都没功夫睡,难道你能劈成八半,一边忙着公事一边还兼顾私事?你不怕累死,我还怕守寡呢。”
他愣了一秒,随即闷笑出来,“你这丫头,嘴巴真毒。暂时十年八载你守不了,我还得熬到心恕喊爸爸那天。”
我俯下身指了指桌上堆积半米高的文件,“荣耀遇到麻烦了?”
他没吭声,我有些不满说,“怕我胳膊肘外拐?嘴巴藏得这么严。”
他反问我你会吗。
他那样似笑非笑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我心里咯噔一跳,我知道薛荣耀非常清楚我和严汝筠的事,我虽然嫁给了他,但之间到底牵扯着心恕,这辈子都无法彻底割断决裂,崇尔与荣耀同时陷入棘手灾难,彼此都恨不得推对方为先锋,都不愿第一个被开刀,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与薛朝瑰都是危险人物,谁也无法保证我们会站在哪一方。
薛荣耀对我怀疑和防备也在情理之中,倘若他全心全意信任我,我反而会更加重这一层负罪感下不了手。
我用了两秒钟迅速从他的疑问中反应过来,故作生气说,“我倒是想拐,我得知道拿什么拐。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出去红口白牙乱说一气,你会信我吗?”
他伸手拨弄开挡在我眼前的碎发,带一丝意味深长的语气,“如果你知道,你会吗。”
我张开嘴咬住他手指,脸沉得更深,“会,会!我现在就咬你半截手指,把你咬成个二等残废,看你还胡说不胡说!”
他哈哈大笑,将被我含在口中的手指一点点抽出,“机灵鬼,脾气越来越大,是不是我宠你,把你宠坏了?”
我歪着头说好的是我自己的,坏的都是你带坏的。
他满脸无奈指了指我,“伶牙俐齿,刁钻古怪。”
他目光落在桌角一封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加急文件上,非常厌烦捏了捏眉心,有一丝倦怠和困惑,“东莞局势,你听说了吧。”
“连大街上扫地的都知道了,最高检的车和市局的车,从城南到城北几乎绕了东莞一圈,目的就是让所有人知道上面开始发大招了,老百姓钱和权没有,可都长了一张嘴,这种难得一见的大场面早就不胫而走,除了聋子没人不知道了。”
我十分随意坐在桌子上,晃悠着两条腿,拿起一只笔筒把玩,这只笔筒是薛荣耀五十五岁寿宴上国土局一位副局长送的,别看这么个半大墩子,足有几斤重,没力气的人两只手都拿得费劲,材质是纯种的红木,散发着檀香的味道,是木头里的上佳品,往少了说也值几万块。
薛荣耀和他倒是有些私交,荣耀集团两块土地都是他批示的,在国土局这位副局长算薛荣耀的盟友,姜政委的长子任职国土局处长,是严汝筠战壕里的人,凡是东莞地皮都要他们挑剩下了才能轮到别人手里,久而久之商场同僚痛恨他们挡了自己财路,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多,仇恨也越滚越多。
这一次沈烛尘率最高省厅的刑警巡视调查,收到的绝大多数举报,都是来自于两大集团的竞争对手。商场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往往不见刀光剑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如果做不到都独领风骚,就不能吃独食吃得太狠,否则早晚会翻船。
严汝筠的船最稳,但他毁在曾经局长的身份上,他前半生正义光辉,走入歧途后势必会付出更大的代价,一个人永远抹不掉自己的过去,一旦背道而驰,那份过去不是成就便是毁灭。
“公司已经连续五天配合最高检调查,从财务室到档案室,从客户部到市场部,连一点芝麻都不放过,查到了什么我现在不知道,他们也不会说,等到这次调查结束,是成是败就会有结果。”
他说完笑了声,“这位沈厅长年岁不大,办事魄力很狂,气势也足,东莞也好省内也罢,很多年不见这样的官了。”
我怕被他看出来我早就摸得门儿清,故意装不懂问他,“没有任何突破口吗?就这么坐以待毙?”
他摇头,“如果有,汝筠早就下手了,还会到漳州避风头,任由崇尔陷入危机吗?为什么上面派下沈厅长,就因为很清楚他在这块土地上绝不会徇私舞弊,因为没有能让他冒险的人,和促使他冒险的诱饵。汝筠在官场上人脉很广,如果不是他多年的敌手,绝对会网开一面,那这一次不又是光打雷不下雨吗?上面动怒了,非要铲除掉东莞的毒瘤不可。”
沈烛尘会在这件事上高抬贵手也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十几年他在严汝筠的压迫下并不好熬,就连他这个厅长的位置都被风言风语传说是严汝筠的禅让,对于一个雄心壮志才干出众的男人而言,这是极大的侮辱。
东莞的确没有他的诱饵,他也没有展示出来任何软肋,我不明白,但有些事糊涂点好。
我走到薛荣耀身后为他按摩肩膀,顺便侦查了下书房内的地形,一旦在我动手的时候有人闯入,我该藏身何处,怎样化险为夷,这套宅子里暗流涌动,姜婶和司机是严汝筠的人,管家是薛荣耀的人,四面八方都是相对的势力,必须谨慎小心。
“你已经这个年纪了,不如退下来享享清福,朝瑰学过金融,她应该能打理公司,如果不放心她,止文也不错,万事开头难吗,他画画那么好,自然是聪明人,学什么肯定一点就透,你还能干几年,总要让年轻人去历练。”
他听到这个就头疼,“以前是看重朝瑰,可她不听话,和我不是一条心,我能把这么庞大的资产交给她,让她为汝筠所利用吗?汝筠心性很毒,他对于权势金钱的渴望,远胜过我,我驾驭不了,就干脆不驾驭。至于止文,他不是干这个的料。商场不怕野心勃勃,怕野心和能力不持平,更怕软弱温和,不争不抢,这不是白送别人吃的鱼肉吗。”
他说到这里头昏脑胀,他心里不顺遂,他也想颐养天年,但现实不容许他放弃任何一块事务,他不能为了贪图一时享乐,让自己几十年心血付诸东流。
此时的薛荣耀并不知道,这条船已经快要翻了。
我挽着他离开书房回卧室休息,在他非常疲倦伸懒腰的时候,我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上了锁的抽屉,那是一把纯金焊锁,如果不是匹配的钥匙,即使拿斧头砸也无济于事,我抿了抿唇,“荣耀,这件衣服我见你穿三天了,一会儿你睡,我给你拿到楼下洗一洗。”
“让佣人们做,这些粗活不用你。”
“怎么,我想要当贤妻良母你还拦着啊?”
他哈哈大笑,“我敢拦吗,现在你是薛宅的女主人,是老大,我都不能不听你的话,你就是圣旨,谁能拦得住?”
我朝他笑着扮了个鬼脸,像颗机灵豆子从他腋下钻出去,堵在他前面,伸出手指在他鼻梁上用力抓了抓,“你要惟命是从,懂吗?”
他握住我的手吻了吻,“当然,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陪他躺了一会儿,等到他传出微微的鼾声,我凑到他耳边喊他名字,接连喊了几声他都没有回应,似乎已经沉睡过去。
我小心翼翼翻下床,从门后的衣架上取下他的西裤,我摸了摸口袋,果然有一串钥匙,我走出房间关上门,正好崔阿姨从楼下上来,端着一盆水要泼洒走廊,我飞快把钥匙藏在掌心,将裤子递给她,叮嘱她连夜洗了,明儿一早晾阳台上。
我交待完后推开天台的门,把藏在花盆底下的假账薄翻出来,这是沈烛尘那天分开时给我的,崇尔财务部交给检察组的资金备案,当然都是严汝筠吩咐过早已做了假的,没有一丝一毫问题,他让我用这个偷梁换柱,切断薛荣耀推严汝筠为挡箭牌的最后一条路。
我把账本揣在怀里,拢了拢衣衫藏好,崔阿姨正要下楼,听到动静停下回头看了我一眼,我问她有事吗,她说参汤什么时候送到房间。
这个女人不老实,她现在应该怀疑我半夜不睡觉走动什么,薛朝瑰叮嘱她要留意我,所以她稍后一定会再次上来,我指了指卧房门,“荣耀睡下了,我一会儿也睡了,你端参汤进来,惊扰他你吃罪得起吗?”
崔阿姨听到这句话,她整个人一愣,她还以为薛荣耀在书房处理公务,没想到已经进了我房间休息,她立刻说那不打扰夫人了,我等她下楼走廊空无一人时迅速闪身进入书房。
我把鞋拖在门口光着脚蹲在椅子后面打开了锁,翻找出有关崇尔的账薄,除了刚才那一本还有其余两本,我将本子放在灯火下匆忙掠过,其中不仅记录了崇尔造假账目的真实数字,还记录了严汝筠贿赂仕途人士的详细时间地点金额,以及送出女人的名字,被包养时间,和利用这些诱饵得到的收益,几乎都是十分重大的,绝不能见天日。
沈烛尘没骗我,他是真的要帮我,这些足以葬送严汝筠的人生,我姑且不猜测他的意图,薛荣耀能拿到如此私密的东西让我十分震惊,他在崇尔莫非有眼线,这个眼线还是深得严汝筠器重的下属,因为这不是复印件,而是原件,上面有严汝筠浏览后的亲署签名。
他不是不小心谨慎的人,这样机密的东西一定是委托心腹去保管,能够落在薛荣耀手中显然崇尔内部不干净了。
他的心腹。
宋铮舟,章晋。
我立刻否决了前者,而把所有疑点落在章晋头上。
他眼睛里的奸诈,他渗透于表情的野心和阴险,我当初就怀疑他,怀疑他不是什么忠心耿耿的人,至少和宋铮舟相比,他对严汝筠的心思不纯粹,现在这样的推测更确凿了一层。
我闭上眼睛缓了许久,我觉得头皮发麻骨头发冷,庞大的阴谋像潮水般涌向了我,为什么?为什么世道如此险恶,连亲人都会互相算计彼此残杀,到底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我踮着脚走到门口,贴在门缝听外面的声音,空荡,寂静,沉默。
我试探着拉开门,拉开五分之一的缝隙,谨慎打量四周,确定连角落都没有藏匿着人,才迅速走出去。
我没有立刻回房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做,虽然薛荣耀已经把这些账薄牢记于心,但不排除他还会再翻出来看,为避免东窗事发,所有人都逃不过搜查,我只能把证据销毁得干干净净,到时咬死不说,以他对我的喜欢一定不会怀疑我,凭他八面玲珑,对这个宅子里的佣人一定心存怀疑,我到时旁敲侧击推那个司机下水,自然能金蝉脱壳。
我重新回到天台,坐在角落冰凉的地板上,窗纱在夜色中拂动,今晚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天色无比黯淡。
风吹过枝桠,繁花,墙壁,落在我的眼睛里,刮起一片潮湿的雨雾。
火盆里的炭烧得正旺,照出我通红的眉眼,我像是丢掉了三魂七魄,呆滞而空洞,攥着崇尔最不见天日的证据,走向万丈深渊,拾起自己最灰暗的人性。
是我丢进去,还是手指忽然颤抖,失了分寸,写满数字的纸张扑簌簌盖在盆口,被火苗穿透,眨眼成为一片灰烬,黑色的,灰色的,火苗上淡蓝色的烟雾,忽然幻化为他的脸,我的脸,这世上千千万万曾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的脸,陌生的,熟悉的,明亮的,暗淡的,残忍的,美好的,都随着这把灰烬永远石沉大海,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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