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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烛尘站在尸横遍野的码头,终于见到阔别警界十三年的严汝筠再次穿上警服。
英姿飒爽,成熟稳重,笔挺儒雅。
所有用来形容男人的褒奖用在他身上都不为过,甚至还不够。
他是广东省内有史以来卧底时间最长官职最高的刑警,足以看出省公安厅对秦彪案件的重视和反思,他是时代权势畸形的产物,是赤裸裸的打脸。
在省内所有人都知道沈烛尘,他立下的功勋是刑侦史上最高不可攀的巅峰,但没有人知道严汝筠,他始终以一个商人、黑帮头子的身份出现在大众视野,可他真正的背景是东莞市刑侦局长,和沈烛尘平级,并称为警界双雄。
他用漫长光阴打入秦彪旗下的特大贩毒集团内部成为一名公安卧底,如果不是他,秦彪也许至死都不会倒下属于他的旗帜。
他的产业横跨黄赌毒,形成了省内他自己的生意帝国,从娱乐会所到赌场一条龙,从毒品贩卖到走私出口,严汝筠利用超乎常人的耐心和城府,一步步驻扎到这个组织的最核心,如果秦彪是猛虎,他就是难得一遇的狩猎人。
上级在这十三年间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通过他的行动和部署掌控着秦彪的轨迹,他们惊讶发现秦彪所拥有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想,达到了不可能更高的位置。
而能够制衡算计他的人只有严汝筠,非他莫属。除了他谁都会败露,也没有资本得到秦彪的欣赏与信任,更无法驾驭这个庞大组织黑暗的生意链。
于是贵为局长的严汝筠独挑大梁,以一己之力深入其中,成为秦彪的左膀右臂,拿到了一份又一份重要情报。
在此之间他们从没有怀疑过严汝筠的忠心,更没有忧虑过他会禁不住这个身份给予他的诱惑而叛变,因为他和秦彪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永远无法磨灭的恩怨,那是一条至亲人的性命,这份深仇大恨足以支撑他不受到任何诱惑崩塌他的理智。
沈烛尘点燃一根烟,他透过纷飞的烛火望向朝自己走来的严汝筠,他同样眉眼含笑望着沈烛尘,黑亮的警帽之下藏匿着一双无比深邃而犀利的眼眸。
那是可以洞悉一切,让人骨头发麻的鹰隼般的眼睛。
沈烛尘叼着烟卷朝他伸出手,“严局长,剿灭秦彪,你又立大功一件。”
严汝筠目光在他伸出的手上停顿片刻,他笑着和沈烛尘握了握,“沈局长诱敌深入,我怎么能居首功。今天和秦彪僵持的刑警也是当初你一手调教出来。”
沈烛尘身体微微前倾,他小声说,“副厅长前不久双规,风波闹得非常大,现在职位空缺,正准备从几个地辖市上调,我听到的风声,你我二选一。”
严汝筠笑而不语,沈烛尘唇角的弧度逐渐平息,眼底是阴森森的寒意,“这么久我们都死咬着彼此不放,我一直在想,到底怎样的契机,我们可以拉开距离,这次终于到了。”
严汝筠非常冷静嗯了声,“提前祝沈局长得偿所愿。”
他说完这句话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摆正头上的警帽,转身带着一拨人马走出码头,在他即将跨过那扇铁门,沈烛尘忽然在身后问,“任熙的下落,严局长清楚吗?”
严汝筠脚下一滞,他眯着眼注视面前沾染了血浆的门栓,“沈局长手眼通天,还会有某个人的下落是你探测不到的吗。”
沈烛尘指尖触摸着温热的表带,他意味深长说,“可如果这个人被无所不能的严局长藏匿,我就算再手眼通天,恐怕也要费尽心机。”
严汝筠冷笑一声,他没有说什么,迈出了那道门。
宋铮舟等候在一辆黑车旁边,他看到严汝筠出来,主动走上去附着他耳朵交待了几句,他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沉,他眼神示意正被刑警清查的仓库,宋铮舟立刻领会他的意思,他点了下头,在所有人都没有留意到他之前,钻进车里悄无声息的离去。
我浑浑噩噩吹着这座城市再也不会更加血腥的风,视线里的严汝筠越来越靠近,围观群众指着一塌糊涂的码头咂嘴惋惜说,“死了那么多人,这些搞黑社会的真是死有余辜,就是那些警察才多大年纪,太可惜了。”
旁边的人问你一直在吗。男人点头说在,从枪战开始就在,后来平息了一夜,听说五爷手底下的人都完了,唯独找不到他。接着沈局长过来坐镇,一直到今天才结束。
人群听到他在说都朝这边拥挤过来,我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有女人问刚才过来的那个很神气的男人是谁。所有人都摇头说不认识,按说那么大的官儿怎么可能没人知道。
我身后的男人大叫,“没听说吗,五爷之所以垮台,和他干儿子有关,那是卧底!奔着给他一锅端去的,这年头还有什么能相信啊,连儿子都是假的。”
人们发出不可思议的唏嘘声,东拼西凑打听消息,对这件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趋之若鹜,我像是一具木偶和他们格格不入,我分明比他们更清楚底细,却又像是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就连自己的眼睛和身体都会欺骗。
和我欢爱的男人到底是谁,我竟然触摸到的仅仅是一张面具。
严汝筠隔着茫茫人海感应到什么,他忽然精准无误朝我看过来,我站在高处和他对视,剧烈跳动的心口令我几近窒息。
他目光在我脸上仅仅停留了两秒钟,便弯腰坐入警车内拂尘而去。
沈烛尘站在原地和身旁的王队长说了句什么,王队长也朝我的方向看过来,他迟疑着点了下头,招手示意跟在沈烛尘身后的刑警离开,除了驻守在现场等候清理尸体的刑警法医之外,所有办案警察都进入警车驶出码头。
沈烛尘跨过及腰高的警戒线走出来,随着他逼近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记者争先恐后朝他围拢上去,各种长枪短炮询问新湖码头这次围剿大案的进展,并让他回答刚刚离开的男人是否为严先生。
沈烛尘没有理会任何人,驻守的刑警为他隔开了疯狂的记者,他站在土坡底下,朝我伸出手。
他这个动作使我身边喋喋不休的人骤然间鸦雀无声,他们纷纷朝四面八方散开,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我身上做着细致的打量,我呆滞盯着那只手,良久没有动。
他很有耐心,似乎我不将自己的手交给他,他就不罢休。
然而我比他更执拗,我独自跳下山坡,避开了他几乎要触碰到我的手,我奔着一个人少的方向快步行走,他在我身后不紧不慢跟着,地面上投射出两道交缠在一起难分难舍的人影令我觉得无比愤怒,我背对着他大声质问,“你早就什么都知道。”
他嗯了声,“他的身份我很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喊完猛然停下,他也立刻止步,我鼻尖抵着他胸膛,他很好笑问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把我问愣了,他确实没有理由告诉我,这不仅是市局的军事机密,关乎太多人的生死和官职,更重要我只是秦彪的情妇,我和严汝筠不会有任何交集,他到底是谁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垂下眼眸,笑得非常苍凉,“你知道刚才我看到他穿警服出现,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吗。”
沈烛尘蹙眉注视我,我脚尖捻了捻潮湿的沙子,“五雷轰顶。”
我说完抬起头,他眼睛里是我平静但绝望的脸孔,我没有告诉他我为什么会五雷轰顶,我的肮脏我的历史我的身份在严汝筠的光辉伟岸下显得那么晦暗龌龊,我配不上他的一切,可我是那么渴望站在他身边,理所应当霸占他的心,那身警服宣告我的美梦破碎了,他永远不会选择我这样不堪的女人抹黑他的人生。
如果有人告诉我真相,我不会爱上他,我会逼迫自己走出他的蛊惑他的牢笼,我会拼尽全力往外爬,但现在来不及了。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是不是爱上永远不能厮守的男人。
沈烛尘手指在我散乱的头发上摸了摸,他笑着问我怎么会五雷轰顶,这个男人的一切都和我无关,他怎样都不会影响我的生活。
我捂着脸没有说话,任由他将我的头发一缕缕抚平,法医科长在查验了现场尸首后走过来和他汇报工作,我在他转身拿报告的时候离开了码头。
我和严汝筠之间的故事,是这座城市不能容的禁忌之恋。知道它存在的人都已经失去了自由,而不知道它存在的人永远不会明白我的感受。
就像沈烛尘所说,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更不会影响我的生活,这句话每个字都像一把尖刀,狠狠插入我心脏,让我明白这世上万箭穿心的剧痛有多狠。
秦彪被关押收监后的第二天,严汝筠推掉一个市局的总结大会,亲自到狱中探视他,他依然穿着那身警服,英气逼人,不可一世。
秦彪穿着特级嫌犯的黑色号服,佝偻坐在椅子上,戴着冰冷繁重的手铐脚镣,他狼狈至极,头发在一夕之间全白,他原本就苍老的面孔甚至让人连看一眼的冲动都没有。
他直勾勾的眼神望着门外走入进来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动了动嘴唇,最终只发出一声沧桑疲惫的咳嗽。
正在进行审讯的男警看到他进来有些发愣,反应过来后立刻从椅子上起身朝严汝筠敬了一个礼,“严局,公安总结大会您没去?”
严汝筠说没有。
男警笑着说他们就等严局讲话,您没去大会开不开意义不大了。
严汝筠反手关上门,拿起口供看了一眼,发现上面一片空白,连秦彪的个人资料都没有写,男警说秦彪不开口,他底下人都招了,唯独他死咬着。
严汝筠沉默着摘掉警帽,他让两名警察都出去,包括站在秦彪身后看守他的狱警,全部离开审讯室,男警不放心,秦彪年轻时候也是狼窝虎口闯出来的,老了身手也比一般人强,他迟疑着喊了声严局?
严汝筠坐在桌后点了根烟,“出去。”
底下人没辙,点了点头将门带上。
审讯室里冷飕飕的,四面墙壁寒冷空旷,连一扇窗口都没有,右侧的单面玻璃看不到外面,但监控室却能看到秦彪斑白的鬓角,沈烛尘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有些话他不能说,因为也只有他觉得严汝筠并没有那么彻底脱离这个组织。
他是卧底不假,他的每一步部署都是经过上级批准和认可的,因为案件的恶劣性质,他甚至拿到了先斩后奏的特权,然而维多利亚和华西赌场却是真实存在,严汝筠一个局长凭什么有这样大的本事,将东莞最厉害的色情场所托到了龙头老大的位置。
连秦彪都没有做到,维多利亚幕后老板并不比秦彪势力弱,他都不敢不买严汝筠的面子,他是简单而纯粹的人吗?沈烛尘压根不信。
严汝筠坐在椅子上抽完那根烟,他解开两颗纽扣,警服被他穿出了一丝痞气的味道,他吐出烟雾的同时喊了声,“秦彪。”
他的呼唤让秦彪身子重重一晃,他觉得自己听错了,他抬头不可置信盯着面前的男人,他的眉眼和气度依然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毫无分别,可还是有什么在无声无息的改变了。
他们从曾经虚情假意的父子,变成了王侯与阶下囚,他已经不是黑帮头子严汝筠了,他是高高在上的严局长,和从前割裂得彻彻底底。
“我没想到。”
他颤抖着说出这四个字,盯着严汝筠叼在嘴里的烟,后者明白他想抽,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取出了一根,秦彪想抬起右手接过那根烟,可左手被铐子勾住,也抬到了嘴边,他打量这样狼狈的自己,笑得苍凉说,“汝筠,看到我这副模样,你高兴吗。”
“那你看到我的样子,高兴吗。”
秦彪摇头,“我难过,震惊,也觉得可笑。你在我身边潜伏十余年,我竟然毫无察觉,我只以为你狼子野心,觊觎我的东西我的女人,没想到你觊觎的是扳倒我,毁掉我。”
严汝筠咧开嘴笑,“现在看透,有点晚。”
他把烟头塞在秦彪嘴里,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燃,秦彪用戴着铐子的两只手捧着烟狠狠吸了一口,“我什么也不会说,因为我的所作所为你一清二楚,我没有必要再复述一遍,你可以直接写在口供上,我愿意签字。”
严汝筠靠住桌角,两只手揣在口袋里望着秦彪,“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吗。”
秦彪愣了下。
他又问,“记得自己贩卖过多少毒品,走私过多少军火吗。”
秦彪再度愕然。
严汝筠把嘴里的烟头吐在地上,“记得你有过多少女人,她们什么下场吗。”
秦彪觉得头疼,里面好像要炸了,他只记得身边剩下了柳芷伦和任熙,其他的女人连容貌都想不起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柳芷伦呢。”
严汝筠慢条斯理用手指擦拭着表盘,“正在旁边的审讯室,把你的事迹说给警察听。”
秦彪意料之中,他对于女人的统称就是婊子,婊子永远是婊子,不可能对他忠心耿耿,在男人最落魄的时候,最先把一切捅出去的就是婊子。
他呵笑了一声,“我养了她十三年,别的没有回报我,陪我一起死吧。”
他说完抬头看严汝筠,“我就求你这件事,黄泉路那么多冤魂等着向我索债,我不会自己走。”
严汝筠目光从表盘移到他脸上,他盯着看了很久,露出一丝阴灿灿的笑,“我会成全,你不说我也要千方百计让她陪你走。”
秦彪怔了下,在他失神中严汝筠已经拉开门走了出去。
这条到处都是审讯室的长廊,只有一个开着窗的尽头。
破碎的玻璃还没来得及修,偷窥着最寒冷恶毒的人性。
他看向头顶湛蓝如洗的天空,整座城市温暖得不可思议。
南省维持了近半个世纪的秦彪独霸黑帮,在无数次正义和黑暗的拉锯战后,终于落下帷幕。
可这一切真的结束了吗。
新的血雨腥风,不也在悄无声息的开始吗。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严局长,为什么他们都忘记了他还是筠哥。
这世上会有谁能在两个极端的身份中切换自如,他早不是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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