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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间,我只觉得头脑有些眩晕,似乎没有听清,就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老太爷前半晌还好端端的,吩咐众人打扫房屋,又让人把阁楼上的几袋子生药抬出来晒晒,接着和后街的王屠结算这几天用的肉账。中午吃了一大碗饭,还说少爷少nǎinǎi都没在家,然后到屋里歇晌去了,骂后厨的柳家嫂子不该在菜里加肉。谁成想……谁成想这一觉就睡过去了!”
“是谁发现的?”
“是老爷屋里的chūn杏,她见到后半晌了老太爷还在睡着不起,害怕睡得久了醒了以后腿疼,就去叫老爷起来。叫了叫没声,chūn杏就掀开被子,看到老爷一动也不动,再一摸都没气了。赶紧嚷了起来,又请了街上的胡太医,诊断了一番说早就去了。”
“家里的事情谁在cāo持?”不知道为什么,乍闻噩耗我的反应却很平淡,心思也还十分灵活,是因为他不是我真正的亲人,还是我天生冷血,抑或是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
“是管家张二叔并铺子上的傅伙计在打理事情,不过他们也都做不了主,急忙让人把各屋的箱笼上了锁,又叫小的骑了马,请少爷归家处置。”
这个名叫来安的小厮倒也乖觉,张二叔是太爷的老仆人,跟了太爷有一二十年的光景,最是可靠不过,傅伙计则是当街生药铺里的掌柜傅自新,也是老伙计了,可以放心。
“你先骑马回去通报,就说我马上就到。让他们不要慌乱,先派人去看棺材、寿衣之类,等我回去再做计较。”
“是,小的这就赶回去。”来安应了一声,转身上马而去。我吩咐车夫急行,回到座位,竟是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个老头,也就是西门庆的老爹,就这样死了?
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初的昏迷开始,到慢慢清醒,再到成亲冲喜,于洞房花烛将成好事之际突然鼻血长流,却也大致弄清楚了自己的由来,才安定了这两三rì的功夫,老爹又死了。
他本来虽说右脚不太灵便,但好歹jīng神饱满,处置我昏迷不醒以及结婚的事情都是有条不紊,没想到我去丈人家走了一趟亲戚,他就这么于睡梦之中去了。
脆弱之极的人啊!
我貌似是穿越过来的,那么前世的我就应该死过了一次;刚附身到西门庆身上,又是好几十rì的昏迷,就跟再死去一次没什么区别。来到此世,但见人物、穿戴、语音、房屋等等都与前世不同,隐然就有一种很玄幻的不真实感。
但又有人死了,还是我此世最亲近之人。即便和他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却依旧有点说不上来的伤感。人,还真是一个十分脆弱的东西。
不过也许害怕我过于悲伤,新娘子正紧张地抓住了我的手,一对俏婢也是花容失sè。也是,才嫁为人妇就遇到了公公病亡的丧事,难免让这小儿女心内无主。
待回到家中,所有的仆役伙计都已聚在前院,见我回来现实嚎啕大哭了一阵。我自然知道这是假哭而已,也不点破,询问了家中事宜。又吩咐chūn杏把老太爷屋里的箱笼、钱物、账簿等都搬到西厢房中,以便让少nǎinǎi掌管家中财物支用。
不一会儿,外出访问棺材板的人回来了,说紫石街钱掌柜铺子里的棺材都是些薄板,价钱也不合,恐怕不堪用。回来路上,正好撞见乔大户,说尚举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举人父亲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时,带回来的两广好木材──墙磕、底盖、堵头俱全,共大小五块,定要一百五十贯钱。同乔大户一起过去看了,板是无比的好板。乔大户与尚举人的讲了半rì,只退了三十贯钱。又说若不是西门老员外亡故,他也还舍不得卖哩。
我点了点头,心想西门老爹辛苦节俭一世,挣下了这么大的家业,原也该风光大葬,虽说人已经死了地下无知,但好歹算是我这便宜儿子的一点孝心,就让人兑足了钱,去尚举人家把板材抬回来。
之前傅掌柜又带人买了五桶瀼纱漂白、十桶生眼布来,雇了三个裁缝,在东厢房里赶造帷幕、帐子、桌围,并入殓时候用的衣衾缠带、各房里女人媳妇的衫裙,外边小厮伴当,每人也都是白头巾,一件白直裰褂子。我让幼仪拿了二十贯钱,教傅掌柜往门外布店里又买了十五桶魁光麻布、五十匹黄丝孝绢。为什么要用到这么多绢布,却是那时候的丧葬风俗所限。当时死了人,先停灵在家中,由和尚道士做法,然后议定破土、下葬、出殡的rì期。家人仆役自然也要披麻戴孝,又因为死的是老太爷,所以按照规矩,西门庆和他的新娘子,都得重孝在身。亲戚朋友带了三牲祭礼等来吊丧烧纸,主人家就要给客人弄一个简易的孝服,比如白头巾白褂子什么的,然后再给人家或多或少的绢布作为回礼。
比及黄昏时分,只见应伯爵带着几个闲汉,用大红毡条裹着抬板进了门,放在前厅天井内。打开来,我观看了一番,果然好板。随即叫匠人来锯开,里面喷香。每块五寸厚,二尺五寸宽,七尺五寸长。
应伯爵也在一边喝彩不已:“大抵一物必有一主。老员外勤恳一生,今rì情受这副材板足够了!”
这应花子来的也是时候,正好事情繁多,需要人手,我就和他打了招呼。那花子见状,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哥,怪道兄弟昨夜里做了个不好的梦,刚才在街市里,果然听得人说起老爹仙去了!”
他这一番说辞倒也情真意切,我也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说道:“现在家中诸事杂乱,还须二哥多多扶持。”应花子一边擦泪,一边答道:“应该应该!”然后收起泪眼,对一旁刚刚进门的木匠吩咐道:“你用心只要做的好,少爷多赏你两吊工钱。”匠人道:“小人知道。”一面在前厅七手八脚,连夜攒造。
虽说我并不懂得宋朝的丧葬规矩,但有张二叔这些老仆指点,家里的下人仆役们都是用得熟了,所以并无太大的差错。
待寿衣送到,我就给老爹换了一套簇新衣服,接着率领众小厮,在大厅上围上了白sè的帏屏,把老爹用板门抬出,停于正堂。下铺锦褥,上覆纸被,安放几筵香案,点起一盏随身长明灯来。专委两个小厮在旁侍奉:一个打磐,一个烧纸钱,一面又使人去请县里的yīn阳先生,说定了破土、下葬、大殡的rì期。
另一边,我又支使应伯爵去门外的寺庙里请四个和尚来家里念经,那些和尚到了,拿着钟磬等法器,念起了《密多心经》、《药师经》、《解冤经》、《楞严经》并《大悲中道神咒》,请引路王菩萨与他接引冥途。
伯爵又嘱来福:“明rì早五更去请玉皇观里的吴道长,他若来,就同他一答儿来,不可迟滞。”说毕,又陪我在前厅看着木匠解木做棺,直到仈jiǔ点时候,才胡乱吃了些饭菜家去了。我道:“明rì早些来,只怕吴道长来的早。”伯爵道:“哥哥不用吩咐,兄弟都晓得。”作辞出门。
家里人上上下下也都忙乎了一天,也有很多事情还都没有弄齐,但天sè已晚,我就吩咐厨房好生整治了酒肉饭菜,让大家伙都好好吃上一顿,以便有jīng力应付接下来几天的各种事情。古时候无论大家小家,无论贫富贵贱,家中最大的事情就是结婚与丧葬这两件红白喜事,尤其古代社会无论那朝那代都推崇忠孝,所以丧葬甚至也比成亲喜事更加重要。家里的这些下人前些天才忙过了少爷的喜事,没歇上两天又赶上了老太爷的丧事,难免就要心有怨言,不肯踏实干活,所以一则我要好吃好喝地管待他们,二则银子钱上不能亏欠他们,让人家卖力,无非就是恩威并施,少了其中任何一项,都是不行的。
忙活了好一阵,我才有功夫到西厢房屋里。幼仪正带着阿锦阿瑟两个丫鬟,坐在炕床上在那里分孝布与各房里大小丫头并家人媳妇。见我来了,赶紧收拾东西,我挥手让她们不用起来,说只是过来略略坐坐就要到前面去。幼仪让那些丫鬟媳妇们退了下去,接着裁剪白布手帕,因为老太爷死了,院里的妇女也不能穿鲜艳sè彩的衣服,甚至连手帕、汗巾之类都要换成素净的颜sè。秀秀害怕我们没吃好饭,特意在小灶上熬了小米粥,配了蒸饼点心以及几碟腌菜,端来给少爷少nǎinǎi食用。
我见幼仪屏退了阿锦阿瑟,一副yù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又不好开口,一直犹犹豫豫的,就说道:“娘子虽然刚到咱们家里,但慧眼如珠,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你白rì里的模样,可有点不对。”
“怎么不对?”我咬了一块蒸饼,又喝了一口粥。
“你……你怎么连哭都没有哭上一声?”
“原来是为这个啊。”我笑了笑,“首先要多谢娘子好意提醒。不过娘子博览群书,想必也知道庄子鼓盆而歌。”
这个典故幼仪自然十分了解,说的是庄子的妻子死了,身为魏国宰相的惠施前来吊问,却见到庄子“箕踞鼓盆而歌”,就是说岔开两腿,像个簸箕似地坐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根木棍,面前放着一只瓦盆,就用那根木棍一边有节奏地敲着瓦盆,一边唱着歌。这里表达的是庄子对于生死的乐观态度。但现在毕竟早就不是chūn秋战国zì yóu放任的时代,汉末之时,四岁让梨的孔融在担任北海相的时候就曾经杀了一个人,因为他在父亲死的时候虽然大声哭泣,但面无悲戚之sè,因此被认定为“不孝”伏诛,更何况到了封建礼法发展到了如今高度的北宋。幼仪听我这么说起,只得撇了撇嘴:“你怎么能和庄子相提并论?”
“娘子怎么看不起人,他庄子是子,我堂堂西门子,难道就不是子?”
“什么西门子东门子,乱七八糟。”幼仪嗔道,“虽然我知道嚎啕大哭并不代表他就真正伤心,没有哭泣流泪更不能代表内心没有悲戚yù绝。但世情如此,你总得顾忌一二!”
“娘子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不过我又不当进士考状元,家里的这些人,以及外面的亲戚朋友,也都明白我西门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们也不敢说些什么。”我喝完了小米粥,放下碗筷,转身就要出去。
“对了,你前天作的那一首《如梦令》到底是从哪里偷来的?”
“偷来的?娘子还是好好翻阅一下前人诗词文章,看看到底是不是偷来的!”我笑着说道,也不回头,推开房门就要离去。
“回来!夜里凉得很,也不多穿一件厚衣服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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