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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岳轻心想。
他们明明被光所吞噬,他却在站在黑暗之中;他自己根本没有向前,但自然有一股力量推着他一路往前……
他好像在这黑暗里经历并穿越过无数冗长而广阔的空间与时间了,他不知道自己去向何方,但能够确信自己的手一直紧握着谢开颜的手,没有一刻松开。
然而当什么都不能望见的黑暗走到尽头,光亮最终来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身旁空空如也,应该站在旁边的人如同人间蒸发,无影无踪;就连前一刻还充实的掌心里边,也只剩下一片虚无空气。
岳轻下意识松开了手。
松到一半,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冥冥感觉,他的指腹擦到了一抹温热,他怔了一下,立刻收紧手掌!
谢开颜和岳轻经历了同样的事情。
被光吞噬,却走进了一望无垠的黑暗之中;好不容易从黑暗里出来,却发现之前一直拉住的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消失了。
谢开颜心念一动,本想回到珠子之内,但很快发现自己居然回不去。
他也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直到感觉那一抹温热出现在掌中。
交握双手握着的另一半依旧是一团空气。
但这个时候,两人多少都有些明悟,不再松手,而是看向周围。
然后,他们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处奇异之地。
这是……
谢开颜微怔。
这是……一间佛寺?
岳轻有点纳闷。
他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正处于一间佛寺之中,而且应该是正殿里,殿里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萨。周围的花纹以及建造的规格都颇显古旧,正当岳轻想要详细辨认这究竟是什么年代的佛寺的时候,突然一群人从门口处涌来。
岳轻吃了一惊。
但这群人宛若没有看见他一样,簇拥着站在最中间的主持和一个小孩子,径自从他身旁走过,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站好。
岳轻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无视自己,各就各位,他试图去碰触这些人,但每每接近到一定距离的时候,就会有一股力量将他推开,让他不能干扰这些人。
岳轻百无聊赖之下,只能站在一旁,看着面前这一幕要怎么发展。
他看见主持与孩子一同来到大殿的正中央。
那是一个很小男孩,也许只有三四岁的年纪,穿着古装,蓄长发,一脸的懵懂。
“阿弥陀佛,小施主可想好了?”这时主持宣一声佛号。
他面向地藏王跪坐在蒲团上,磕磕绊绊,鹦鹉学舌般说:“我一心向佛,请大师成全。”
“谁家的小孩,父母去哪里了?”岳轻自言自语。
“我佛一向视众生平等。但你情爱孽债缠身,尘根未断,尘缘未尽,老衲能收你入门,却不能替你剃度。”主持轻言慢语。
岳轻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熟悉。
“大师——”跪在地上的孩子转过脸来,一张俊秀灵气的小脸出现在岳轻的视线里。
岳轻神思一晃,不期然想到了一个人。这时就听面前小孩双手背在身后,背诵说:
“昔年有高人言我此生命犯桃花,遍野桃花刀,命如桃花落,此世亲缘情缘,性命前程,全被桃花杀。解决之道,唯有遁入空门,不染尘俗。否则,依旧是万般到头一场空。所以爹娘送我上山来,请主持大发慈悲,救我一命……”
真是谢开颜!
这难道就是谢开颜小时候的事情?
岳轻连忙仔细去看,却发现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变成一团混沌,他被卷入这混沌之中,周围的一切即被拉长,又被缩短,他跟随着谢开颜一起长大,看见主持没有同意小谢开颜剃度的要求,却将他收入寺内。
谢开颜于是作为俗家弟子在佛寺之中长大。
春有和风,夏有淫雨,秋有红枫,冬有瑞雪。
一年一年,岳轻眼睁睁地看着刚及自己腰部小孩子吃斋念佛,洒扫庭院,慢慢长大,成为和自己一样高矮的青年。
或许是并未剃度的关系,谢开颜和师兄弟们来往得却不甚亲密,也从未见过当年将自己送上山来的亲人。
他并不在意。
但这不是因为他对外表现的冷淡,而是因为——
一片雪花突然从天空飘落,一直飘到了岳轻的鼻尖上。
岳轻抬起手,打算把这片顽皮的雪花给抓住,但他接连两次扑了个空。
一次是他的鼻尖,一次是他抬升起的手。
雪花接连飘过他的手掌,他的鼻尖,再晃悠悠贯穿他的身体,最后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夜晚的月被雪洗得发白。
岳轻从闭合的门晃悠悠飘了进去,看见躺在床上的青年双手枕头,盯着前面的帐子,自言自语:
“我为什么是个和尚呢?”
“我应该去找一个人才对啊……”
“那个人一定在等我,他一定是我命中注定要见到的那个人。”
“可他……在哪里?”
岳轻站在旁边听着谢开颜每晚一次的喃喃自语,有点蛋疼。
白天里他和师兄弟关系平平,既不是因为他生性冷淡,也不是因为他心怀怨愤,而是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就惦记着自己要去找“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心里有了想做的事情,对于其他人事难免懒得敷衍。
想想……对方也真是执着,上辈子惦记,变成珠子了惦记,上辈子如果还有上辈子,估计肯定也惦记着。
就是不知道,他惦记的到底是谁。
谢开颜的喃喃自语中,远处的天色泛出了鱼肚白,一夜没睡的人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打开衣柜将小时候带上山的金珠银珠收入衣兜,继而推开门向山下走去。
天还将明未明,积了一地的雪射出浅浅的荧光,照亮前方的道路。
岳轻跟着谢开颜沿山路走了一段时间,走到天色几乎大亮的时候,才从谢开颜前进的路线中恍然发现对方是想下山!
这下定决心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岳轻飘到谢开颜身旁,对上谢开颜清冷的面孔,正想说一句“你知道要去哪里找人吗”,突然发现时间恢复正常了。
他的内心顿时升起了一种“将要发生什么”的感觉,连忙向四周看了看。
佛寺建在半山,从山底要山底,一路是盘山小路,羊肠小道,一面紧邻山壁,一面悬空悬崖。向悬崖之外眺望,风景尤好,碧波千顷,青山万重,如画中仙地。
刚才看完了周围,只听见谢开颜前方背后的山路突然传来一阵喧嚣,一群人拥攘着跑了过来。
两人一起看去,只见跑在最前头的人身穿灰色僧袍,追在后面的却是一位女子,僧人与女子一前一后的奔跑追逐,遥遥领先,后边还有许多寺中其余人等,也有女子的亲戚,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岳轻发现正下山的谢开颜微微一惊,但面上不露,自然而然地站到旁边,等待这一群人追逐着离去。
没想到这一群人前后冲到谢开颜面前时,还没有说上几句话,女方就猛地抽出匕首,狠狠道:“你这个负心薄情的死鬼,我今日和你同归于尽!”
话音未落,匕首已经猛力刺出,那灰衣僧人急忙向旁边闪去,但还没来得及动脚,女子足下因雪一滑,匕首偏移,刺入了谢开颜的胸口。
一切慌乱都被定格。
蓝天白云做底,一只孤鹭从空中如流星般划过。
谢开颜脸上还残留着迷惑与惊讶,似在疑问为何自己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一切就已结束。
他微微晃了一下身子,向岳轻倒下来。
岳轻张开手臂将其抱住,但并没有任何用处。
谢开颜倒下去,穿过岳轻,一头栽入了悬崖之下。
最后一刻,他眼中似乎看见了一个淡淡的影子。
这个影子在最不可能的时候突兀的出现在他的眼前,恍惚之间,竟像存在于他脑海里,不知真假,不知虚幻的那个人……
岳轻这时还站直了张开双手,他反应过来,几步抢上,却见谢开颜的身影飞速地在飞速坠落途中变成如玩具般大小,又变得如黑点一样不可捉摸,最后落入了山底下的湖水之中,再也不见。
他追了许久,却赶不及了,这时才有空回头一看,只见带来混乱的人早已跑了。地上碎琼乱玉,只余几朵雪里红梅,嫣然而开。
光再一次降临在岳轻面前,数息之后,将岳轻彻底吞噬。
岳轻再一次陷入了不知边际不知时间的黑暗之中。
但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一回他十分淡定,甚至还在重新感觉到手中饱和的时候用力握了握。
他获得了来自另外一人的同样的力道。
于是两人这一时刻彼此验证。
尽管黑暗依旧,眼睛已经没有用处,但他们始终手牵彼此,站在一起。
说不清是比第一次快还是比第一次慢。
当岳轻感觉手中一空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又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这时候光线重新降临,他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发现自己正身处在旷野之中。
周围红枫如血,刀兵碰撞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看着面前犹如将地面也铺出一层业火的红枫林,不知道为什么,岳轻突然想起了那句“遍野桃花刀,命如桃花落”……
“这时候的正确态度,应该是想办法破解这个命局才对。”岳轻嘀咕一句,也不等前方的人马打过来了,自己熟门熟路,沿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穿过林立的树木一路向前,除了兵刀之声外,渐渐又多了潺潺的水声。
当岳轻走出面前这片枫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川静湖呈现在他的眼前。
但静湖此刻绝对不静,不止不静,它甚至水浪翻腾,波涛汹涌。
因为正有人在水上厮杀!
岳轻觉得自己穿越进了一个古装戏的片场,而且和第一个和尚主角的片场不是一个画风的。
他认真看了看,发现湖中心有一艘小船,小船上站着两个女子,女子正和几个黑衣人对打。
双方刀来剑往,只听一声娇柔的惊呼,背靠着背的两位女子其中一个,捂着大腿趔趄了一下。
“小妹!”另外一个女子关心则乱,立刻转头去看自己的妹妹,根本没有注意另外一个黑衣人已经持刀向自己的脖颈砍来。
判断严重失误,这是要完啊……
岳轻心中暗道。虽然距离很远,但这时候他的眼力已经非同过去,仔细看着,也差不多能看清楚站在小船上的两个女人的模样。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那两个女人居然有点像颜玉和杜心心……
只听一阵风过叶脉之声,岳轻顺势抬头,看见一袭斑驳白衣掠过红枫,又在湖面犹如蜻蜓点水,横飞而过,于最后一刻,抢在了那斩向红颜的钢刀之前。
刀剑相撞,持刀的黑衣人倒飞出去。
斑驳白衣又如法炮制,将还剩余的黑衣人一一击落水中。
黑衣人自入了水中之后便不再出现,也不知是在刚才的交手中受了伤浮不起来,还是自觉无法力敌后来者,于是选择远遁而去。
湖中娇小的女子此时惊呼一声:“谢哥哥,我就知道你会赶来!”
斑驳白衣总算停了下来。
湖中心的小船轻轻一荡,岳轻没看见发生了什么,倒又听那娇小女子叫道:“谢哥哥,你怎么了?”
这说话的习惯是越来越像杜心心了,还有那个“谢哥哥”……谢开颜?
岳轻心痒难耐,想听得更清楚一些,不由朝着湖中走了几步,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能悬浮在水面之上。
有了这个发现,他一点不含糊,立刻跑到小船旁边,光明正大地偷窥了起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小丫头说的“谢哥哥”。
他的目光落在斑驳白衣身上,有一种意料之中又情理之外的感觉。
坐在小船上的人有一张和谢开颜一模一样的脸,他的名字估计也与谢开颜一模一样。
同样的名字,同样的脸。
偏偏有完全不同的生命轨迹。
这是因为什么?
岳轻的目光开始在他们身上的衣物与配饰打转,并且注意众人乘坐的小船,很轻易就能够发现,不管是从衣衫还是从建筑,前后两者都不尽相同,有一种明显的改变与演化。
这样的改变与演化一般出现在朝代的更迭与时间的变迁上……
“我没事。”谢开颜靠在舱上笑了笑。
他的手按着自己的腰眼,深红色的血正缓缓从他的指缝中渗出。
他的每一口呼吸似乎都带着细微的颤音,正因为这颤音完全发自自然,所以才能轻而易举地穿透所有防备,牵动人心尖最嫩的那一瓣肉。
岳轻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刚才看到的斑驳白衣是怎么回事,感情是被这人身上的血给染花的。
这要流多少血啊……
“谢哥哥,都是我们没用,不然你也不用拖着重伤来救我们了。”娇小女子说着,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你何必如此。”相较于娇小女子,旁边更高挑的女子说话就简洁得多了。但看她唇角微抽,眼睫连颤的模样,显然也是深受感动。
岳轻不知道这两人是不是颜玉与杜心心,他已经在心中这样叫她们了。
谢开颜唇角噙着微笑,他明明伤重难忍,笑容却不见一丝一毫地勉强。
他语气轻快:“我若知道你们危险而不来,我还算一个男人吗?”
“做男人比做个活人更重要吗?”颜玉冷冰冰问。
谢开颜大笑着,呛出一口血来:“当然重要,死人是鬼,鬼也分男女,生不当人杰,死愿为鬼雄。”
“你——!”颜玉气道。
“玉姐姐,你别气他了,你明知道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到处怜香惜玉,反正是一等一的大坏蛋。”杜心心连忙护着。
“既然他是坏蛋,你护着他干什么?”颜玉横了杜心心一眼。
“这、这……这谁让他三番五次来救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嘛!”杜心心一跺脚。
谢开颜平复了喘息,他的衣襟上又沾了鲜血,但他并不在意,随手一抹,悠悠说道:“颜姑娘,心心,我于清水湖畔,见君则喜,清风朗月,何事萦胸怀?不若邀酒对诗,闲拉弹唱……说什么打打杀杀,生生死死,岂不大煞风景?”
他声音悠悠,心却幽幽。
不知为何,在说起“清水湖畔,见君则喜”之时,眼前朦朦胧胧,似有另外的身影于云雾中一晃而逝,却不能见其容,不能捉其影……终究无法窥见分毫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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