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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车-再见时

今年除夕。在火车站。
我看见一个身影。心里像被塞进抹布的水杯，干涩而拥堵。她慢慢走近，身上是鹅黄的外套，白色的毛衣。手上拖着一个红色的旅行箱。虽然很久都没有再见，我第一眼就知道是那个人。

海藻一样卷曲的头发。圆圆的脸。微黑的肤色。清澈的眼睛，黑得像两块水晶。她迷茫看着四围，似乎在寻找什么。我站着，没有动。

其实，我来接她。我不知回到这个城市里，她还会想到我。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我记得以前我们都说过，只要不认为自己错，就再也不寻找对方。当年的分手的时候，冰冷的语言刺穿各自的心脏，涓涓流血。我们把对方变成旧爱新恨。

我至今觉得，我没有对她做错什么。也不愿意说，曾经谁对了谁错了，实话说，我还是有点不想见她，不想面对。但我还是应邀来到这儿接她。瑟瑟的风里，静静等待火车呼啸而来，静静地回忆她的样子。她是我的前女友。也是第一个。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是同学，每天蹦蹦跳跳地一起回家。我记得天空像水一样清澈明净。也许这样可以算青梅竹马了吧。只不过在高中毕业后，她离开了眼前这座小城，与我各奔东西，去到很远的地方去工作，并且我们失去了联系。我们曾经是彼此最近的人，深深相爱，把心放到了一起，却从来没有说明。年少时候的羞涩，把一切都埋没了。

在两千年的圣诞，我接到她从远方打到我工作地方的电话，惊讶不已。那时侯，我们已经三年没有一点彼此的音信。听到我的声音的时候，说不上七句话，电话的另一端突然轻轻啜泣。我说，楚楚，不哭不哭，我不是好好的吗，我在这，我在这……我在……

最后我也蹲在角落里，不住地颤抖。

八天后，她成了我的女朋友。

之后，那年的尾巴上，她从1983公里外的城市来看我。给我目前为止度过的一个最美妙的年尾。我一直认为，要不是彼此有爱，离别那么久就不可能立即接受对方。所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世界上幸福的人当中的一个。我想过和她一起终老，在那时候我就想过永远一起。可是最终爱情终究破裂了。互相哀怨一阵后我们分开，各奔东西。我以为再也不会见面。

我不知道为什么误会甚至还有其他什么东西浓得化不开了，她依然会在回来的时候想到要我去接她。我不知道她能想到我，我该高兴还是难过。

安晨。嗨。

嗨。

谢谢你来。

“好象没有必要，”我接过她手上的箱子，“我之所以来，是因为你对我要求了。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依然不变的，几乎是有求必应么？她歪着头，眯起眼睛看我。

好象沉进水里的记忆浮上了水面。某个阳光弥漫的午后，金色的阳光穿进她的瞳仁，清冽的目光散逸到空气里。一直游进了我的躯体。白色的牙齿象被串联的贝壳，半透明。小巧的鼻子，因为眉毛的牵动起了一个小小的，可爱的褶皱。我甩头。不想让自己多年以来累积的那堵墙那么不堪打击地瞬间破碎。

不管还是不是爱。我只想，把一切撇到一边，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款待归来的她。只想这样。我不想再离得很近。内心里我认为，我们不可能再走到一起。就像破裂的镜片，镜象永远再也粘不到一起。但我不能掉头就走。这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肚量。我或许是想证明自己真的不再那样无法面对她，想让自己说服自己。我看着面前的女孩儿，感觉到她身上淡淡的丁香花的香水的味道。我开始脸红。

记得很多事。关于她的事。喜欢苹果，喜欢蜡笔小新，喜欢哀伤地看待前面的每一步路，喜欢一个穿越在网上写字的女子。看她所有的书。

她问我，你还写日记吗？像以前一样固执地从不停止。我当时正在掐自己脸上的一颗青春豆，用力过大，血液从指缝间渗了出来。我说，“我已经很久不再动笔。因为我在写字的时候总是回避记忆，无法让自己把一切有利的字集中。”事实上我是怕身边这个女孩出现在我的脑海。盘桓着，久久难于散去。就像掉进水里的油。手指跳跃的弧度，像虹一样单调。我曾经为她写了很多很多，完全是关于思念和美妙的未来的设想。后来，我渐渐不再握笔。不再思考文字的构建。沉沦寂寞，却安静了。

“你说过，文字是你的另一个生命，”她笑了，“你说过的话也开始打折了。”“也许。生命会有终结的时候，像一辆列车，最终会在钢炉里寿终正寝，我不可能永远活着。所以，我的话也不可能永远与行动保持一致。”我默默地拖着箱子，看着路边茂密高大的榕树，褐色的根须直直地垂下来。我们背后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

你不再阳光了。与以前有了很大分别，我感觉有一点点难过，很莫名其妙。她抬头望远处的高楼，眼睛里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可能是我们都成长了吧，我们都不再那么年少，也不再认为，世间的一切只要自己争取了就有希望。你可能明白，我不过是清楚了有很多事情自己做不了。比如离去的所有，我无法再拥有一次，无法重复故事，复述我流年的年代。

她像一艘沉没的船。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我们在小饭馆里吃饭。

我问她，你知道吗，有些人离开一个地方后心没有带走，依然惦记，对前方充满恐惧。可是当那个人再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心却没有带来。

我想你是在说，我回来的时候，把自己留在了远方。可是你不知道，我的那个身躯无法盛载这里留下的刻痕，她用手指着她的心脏。

你的口气像那个在网络上写作的女子。像她一样悲观和可悲。我无法再看那本你送我的她的书，我觉得自己不适合。我喜欢的文字，有笑，有快乐，有哭，有痛苦的文字，喜欢自己去了解写作者的内心。但是，我不喜欢悲伤和忧郁。楚楚，她的文字有毒。像是会上瘾的罂粟。但我不得不承认，那文字有强大的生命力。她是在探讨人生，但是以一种悲观中仰望的姿态。假如你爬不出那些文字的泥沼，你最终会沉沦下去。

我愿意死在那些字里，呵呵。我觉得她故事里每一个女子都那么纯澈，每一个男子都那么忧郁和坚强。他们在浮尘里挣扎，对爱的需索就象溺水时抓住了一根细弱的草。那种悲观也是一种态度，而这又恰是我的态度。

“所以我很就了才明白，我们其实不适合，楚楚。我们站在两个端点看世界。我看见光明的时候，也许你看见了黑暗之中死神的圣殿。”我笑了。透过火锅里飘出的白色的雾气，我看见她的嘴唇裂开，像是个鲜红齐整的伤口。

不管怎么说，安晨，我要说的是，我曾经很爱你很爱你。爱到没有你我就会死掉。

那么现在呢？现在你不爱了吧。我突然放弃了看来很坚强的抵抗，跟她说我们过去的爱情。

我不知道。也许。对了，现在你还写字去投稿什么的吗？

嗯……我告诉过你，我已经很久不写东西了。

那么不是死了一条命？

呵呵，古龙说，生有何欢，死又何惧。我想每一次的成熟，都是一次死亡。

身边出来下馆子的人很多，往往是一大家子人。当然，也少不了情侣。脉脉含情的目光投到对方的心里，眼前火锅的雾霭挡不住爱。就在我看别人的时候，别人也看着我。可我和她不是恋人。不知道还会不会被人以为是。

小饭馆里人声嘈杂。就像是沸腾了的开水，不断有泡泡破裂，不断喧嚣。不知道怎么我们就点了啤酒，我一杯一杯喝着。泡沫弄湿了我下颚的毛衣。她从包里拿出纸巾，递到我面前。白色的灯光下，我看见她手甲上淡蓝的指甲油。我记得她指尖的温度，以及柔若无骨的触觉。只是，现在我不想要她手心上的纸巾。我扯起桌面上的卷筒纸，抹了抹毛衣。

她笑笑，收起纸巾。“很介意那是我的东西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用这饭馆里的物件，是应当的，因为我们付出了，我们就该得到好的服务，”我漫不经心回答。

楚楚说：“这不像你。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不光躯体，躯体里的灵魂是成长的。人也不可能永远青葱懵懂。你我都懂的。”

“嗯嗯，”她喝着啤酒，脸上红润起来。我不想说话。只是一杯一杯喝酒。我们陷在沉默里，于尴尬的人群中。就像是两只游进了产卵场的两条不是来生育的鱼。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起身买单。我们走出来的时候，外面很黑。风吹着她的头发，我的头发。本来梳理的有致的发丝，忽而叛逆。东倒西歪。

默默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身影一前一后地重叠。我燃起一支烟，她回过头来，表情厌恶。还记得我不喜欢烟吗，她说。

记得。那又怎样？我笑了。

那你也该记得我讨厌烟的原因。本来我不介意看你吸烟时朦胧不清的脸庞。可是经过我父亲那件事以后，我就恨烟。听着，我恨吸烟的男人。吸烟会夺走他的生命。

我不想就那么沉默着。但我不是借这烟来打破沉默。我只是习惯了它，习惯了烟的味道。可能你会觉得烟对于你来说那么可恶，可是，烟对我来说是最佳的排遣方式。是安和教会我的。

“王安和吗？你一直记着你堂哥，会不会累？”

这件事我觉得与她无关。我道：“该记得的当然会记得。嗯，现在我想，你不认识安和我们会是怎么样子。我呼出一口烟。”

没有他，即使我们在同一个班也不会认识吧，去了半个学期，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话。你一直是默不做声，在角落生活的人。不喜欢接触陌生人，不喜欢说话。王安和叫你石头确实是很形象。

是吧。对了，明天就大年初一。你要和那些过去的朋友见面吗？

不知道。不过我想知道你做什么。

可能和翔鸟他们一起去玩。最可能是，一个人呆在家，睡到下午。我不喜欢热闹。人的生活本就该是清凉寂静的。外面的所有东西，都不太真实。内心空明的人会寂寞，也会自由。

还是很爱说大道理。那么久，你没有改变的就是这个吧。

那好。我不说。我迈开步子，走进暗寂的黑夜。

第二天起来已经是九点多，我打开客厅的电视，把电视台调到体育屏道。

我拿起手机，装上电池。屏幕亮开的时候，上面有十多条短信。

“现在火车飞驰前往。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我不知道自己在站台上会看见什么样的人，会看见谁。没想到会是你。”

“我在想象你的样子。不变的清瘦，或者是不是已经被时间雕刻成另一个面貌。”

“我记得以前你只要一听到我的朋友们说我有什么坏消息，哪怕只是我不高兴，你都会满城市奔跑寻找我。你那么敏感。不过，当时的我只认为，你是在作秀给别人看，让他们知道你多爱我。”

……

把手机扔到被子里，我躺下来，看着我心爱的NBA，球员们满场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