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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7）

她几乎无法相信。
费尽万般周折煎熬，最终把孩子从死神身旁挽回的，却是这样几包粉白色的药末。

冰性的粉药填放在一个纸折的半圆小槽中，微微地探入孩子半张的口腔，快至嗓眼时，高先生的嘴巴凑近槽尾，腮帮内的气流顺着纸槽，将药粉小心翼翼地吹入嗓根。

黯淡的灯光下，高先生的脸憋的通红，额角渗出缭绕的雾珠。

她的心，高高地吊在嗓眼，抓着丈夫的手因为用力过度，五指已陷入麻木。

比等待更为漫长，比恐惧更为噬心，比岁月更为残酷的几分钟。

她紧睁双眼，强忍酸痛，一眼不眨地盯着孩子脸颊上的每一寸肌肤，唯恐错过任何一线转瞬即逝的生息脉落。

半分钟。荒草开满山头，层林尽染枯霜。

一分钟。河床淌尽泪水，大地长满裂纹。

两分钟。沧海枯变桑田，玄岩湮蚀成粉。

……

她的心“噗——噗——”地缀在桑眼与胸腔的交界地带，逼仄的小屋内，空气停止了流动，枯涩的汗毛末梢渗出一层细密酥凉的雾珠。

泛黄的老墙壁上，一面斑斑锈迹的老挂钟，悠长的钟摆，“嗒……嗒……”地机械往复。

“嗷——”的一声。

沉寂一星期的孩子，骤然发出一阵呕吐声。

白稠黏着的固液混合物，从他的口腔里源源不断地流出。

“快，快拍他的后背！让他把脏东西吐出就好了！”

高先生的声音如同一道沉闷的炸雷，将她从悲伤惊忧中唤醒。

丈夫和她，一人抱起孩子，一人在他的后背上拍打。一泻而出的脓胶状白物，在她的头皮内，埋入一根根锋利的针芒。

口腔和桑根内的浊物行将清尽时，竟然吐出了丝状，罗网般的白色粘物。

小屋内，顿时充满了腥臭刺鼻的气味，**蚀目的浊物，在地上开出大片大片的惨白。

漫长的呕吐，在她的脑海中生出一道温暖的曙光，然而，也令她的心疼的快要碎裂。

所幸，呕吐之后，孩子苍白的脸颊上，顿时掠过一片淡淡的潮红。

黯淡的灯光下，她和丈夫的眼眶，一点点地变红，一点点地潮湿，直到眼前陷入一片模糊而温暖的幻境。

“大师，您能不能再试试，我真的不能失去他……”

她抓着巫麽的衣角，万般哀求，喑哑的喉咙里发出沉沉的撕裂声。

“不是我不肯帮你，而是无法帮你。”

巫麽苍老的声音中透满无奈。她下午便开始为他做法事，直到晚上，危境不但没有转机，反而更加厉害了。

他的脉搏已经微弱到不可辨识，凌乱的睫毛下，双目依旧紧闭，苍白的脸颊几近透明，脸颊周围的线条清晰的可以观出骨骼的形态。

体力透支的巫麽，不知该怎样去安慰年轻的母亲。

冥冥之中，却有一个幻象，在她的脑海深处驻根，挥之不去。

黑暗里，两朵洁白妖离的花朵，同蒂而生。无论是明媚的阳光下，皎洁的月光中，还是狂风骤雨里，同嬉同憩，同凋同落……

她隐隐记得，许久前传她秘术的长师曾告她，世间有种花叫双生，同蒂而生，气味氤氲芬芳布满诱惑，此花生生相克，与生俱生，与灭俱灭，永生相息。此花随存于传说中，然尘世中却偶有这样的人。

然而，那等诡异的事，她自是不能妄加揣测，亦无法诉之于恍惚哀恸的女人。

她明白自己的无力，终于狠狠地转身，消失于漆黑无际的门口。

她的瞳仁瘙痒不止，阵阵肿涩从血丝斑斑的眼眶深处涌出。

昔日活波可爱的孩子，此时声息惨淡地落在她的怀里。

她枯糙的脸颊紧紧地贴着孩子的胸口，期望从那里听到蓬勃有力的心跳。

空洞无物的瞳孔深处，失焦的双目，定定地落向前方的一隅暗角。

不知过了多久，是时光停止了行走，还是记忆在那时减淡。

怀抱里的孩子陡然一阵痉挛，她的心脏立马升到了舌根，高高地悬挂在那里，落不得，出不得。

孩子在他的怀中焦急地挣扎着，蹭到她枯燥的肌肤和不整的衣角，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全力张开苍白的口，发出一阵阵的干呕，似乎想努力地吐出什么。

她用力地拍打着他的脊背，以为他不小心吞入了东西。

汗水顺着发梢、额角滚落下来，砸在孩子苍白透明的脸颊上。

长长的一阵挣扎，却是什么也没有吐出，她的臂膀也因为频繁起落，酸楚不堪。

正在她失落无望的间隙里，突然瞥到孩子脸颊上，一抹轻雾缭绕的绯红，淡淡地笼起。

一抹蕴含生机的绯红，正淡淡地在他苍白剔透的面颊上漫延浮升。

她将耳朵贴紧胸膛，那颗心“嗵……嗵……”地跳个不停，把摸到手臂上的脉搏，沉睡的山河，刹那间翻江倒海地奔腾汹涌起来，强劲有力的脉搏似乎要冲破皮肤的阻隔。

她喜极而泣。天地万物，光阴宇内，飞速旋转轮换。

而她，则独立在那片诡谲多姿的壮丽景致中央，化作一粒幸福的圆心。

那一刻，纷至沓来的幸福，无声地摧毁了多日来的憔悴凄楚。

她看到蓝天宇穿破奈何的阻隔，朝她淡淡地笑着，一如多年前的那个清晨，他倚在巷口的旧墙上，从她手中接过行李时，脸上洋溢着的笑容。

“天宇，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仓皇而出的热泪，湿润了她的脸颊，滴湿了孩子的衣领。

世界因她巨大的幸福而旋转不止，她是那个瞬息而灭的国度的王。那个瑰丽的国度，那个颠覆时光，脱离洪荒的国度，曾因她的幸福，真真切切地出现过。

王子苏醒的夜晚，星辰焕发出迷人的光芒。

哼着遥远的童年曲子，孩子在轻缓往复的摇荡中，恬然安睡。抬起朦胧困涩的双眼，望向窗外的天空。

阴云散去的夜晚，皎洁的月光镀满天地万物，山河沉沦迷失于那片银色之中。

漆黑无际的世界深处，一隅人烟未至的角落，两朵洁白无暇的花朵，在星辰苍穹之下，同蒂而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