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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在大殿中央，对摆开十把交椅。东厢的五把已然坐满，为首一位老僧白眉似银、面如婴孩，含玉识得是少林寺方丈“一指洞天”大悲禅师。含玉微微颔首示意，转身向西走去。因为按以往惯例，少林为东部之首，昆仑乃西部之尊。那知含玉一瞧，西厢头把交椅上己大马金刀坐了一人。那厮生得面如喷血，一身胖肉，光亮秃头上大大小小顶了八颗肉瘤，却是崆峒掌门“九头相柳1]”朱绍威。
含玉大怒，柳眉倒竖杏目园睁，几乎发作起来。昆仑派近年来声望日跌，正需人雪中送暖。怎知南宫世家不但在建康城和鼍龙湖中，三番四次设套算计。此时南宫北斗竟又落井下石，明目张胆抬举崆峒压制昆仑。须知江湖上的座次排定，事关一派面子轻易可更改不得。那“九头相柳”觊觎此位已久，一向豁得出那张老脸，有事没事就跟着南宫北斗歌功颂德大拍马屁，今日居然遂了宵小心愿。含玉看着朱绍威趾高气扬的模样，大怒之下遽然牵动前伤。直觉五内鼎沸天崩地裂，额上密麻麻沁出豆大的汗粒。

西厢第三张交椅上，一位面目清秀的后生抢身而出扶住含玉。含玉顿觉一股柔和温暖的大力自那后生掌心传过，真似春风拂体，秋月照心，苦痛因之大为缓解，神智也就渐渐清醒。那后生对含玉甚是关心，一叠声地道：“含玉姊姊，你怎么啦，哪里觉着不舒服？”含玉自怀里掏出个小巧玛瑙瓶，倾出两粒昆仑疗伤圣药“苏枳甘露丸”，送到口中嚼碎咽下，对后生凄然一笑道：“逍遥弟弟，姊姊是不妨事的，谢谢你啦。”逍遥斜眼瞅着朱绍威，嘴含坏笑低声道：“姊姊暂且坐下，看我消遣这厮。”携着含玉的手若无其事经过众人，一同在西厢第二三张椅子上坐下。

南宫北斗见那后生在堂上大呼小叫，全无大家弟子风范，不禁暗自皱眉。朱绍威脸上的一丝恨意亦一掠而过。

这后生名叫李逍遥，虽年纪青青，却已是蜀山派第十九代首座大弟子。因老掌门林天南卧病，代理掌门位。他本是临安钱塘县人，与含玉乃姑表之亲。幼得奇遇，拜蜀山派不世歪才“醉鬼剑仙”为师，学得“空空御剑术”、“酒神雷珠爆”两大失传绝技，堪为英雄盟十年来最为了得的后起之秀。临敌时，使柄无尘蟠龙剑，披件鬼针软猬铠。杀到浓处，掣出背后紫金葫芦灌得几口，借仗酒力，据说可御剑飞腾取人首级，故此博得了一个“醉剑浪子”的名号。

时李逍遥成名不久。与三位红颜知己联手，相助大理白蛮族一举摧毁黑蛮族拜月神教，击毙一代魔枭拜月教主，辉夜圣武道的一个厉害门派就此灰飞湮灭。李逍遥亦与赵灵儿、林月如、阿奴三位如花女子结成神仙眷侣，直慕杀多少天下少年英雄！

南宫盟主见含玉归座，才慢条斯理道：“明年九九重阳日，乃是咱们与邪道天岳2]决战的日子。眼下武林大会已毕，十绝论剑在即。今日劳烦诸位前来，便是商定论剑规矩，择日择地争夺盟主。在商议之前，本座要先请太史门主依据那部失而复得的《武林正史》，详尽解释咱们英雄盟的来历及与圣武道的恩怨纠葛，把天岳决战的前因后果弄个清楚。之后再请耶律门主通报角逐江湖十绝的情形，除文武辅弼、十位掌门外另举荐盟中五位武功最强的高手，以为后援应对不虞。”

朱绍威忙不迭地道：“盟主睿智海阔，明见万里，英雄盟中谁不唯马首是瞻？十绝论剑的规矩若有成议，尽管吩咐下来，咱们肃然凛遵就是！”

含玉轻轻“嗯”了一声：“朱掌门多日不见，‘驚罵无上’的功夫果然更加精进。想必是全身玄关皆已打通，气息不但可自下而上发声如雷，竟也能自上而下悦耳动听，这个着实叫人佩服。”

原来朱绍威有项成名绝技，名曰“惊雷笑骂”。可运功于喜笑怒骂间伤敌于无形，威力足以匹敌佛门“狮子吼”。“九头相柳”听了，洋洋得意拱了拱手：“独孤掌门谬赞。此皆是某牢记盟主教诲，以伸张江湖正义为念，勤练不辍之故……”

话音未落，峨嵋派掌门“金灵圣母”梁月如“咭”地一声笑了出来，大悲禅师与龙虎山天师道天师黄龙真人亦相顾莞尔。

“九头相柳”翻了两下金鱼眼，才听出含玉弦外之音。她把“惊雷笑骂”称做“驚罵无上”，“驚罵”二字无上正是马。气息自上而下出，可不是屁？那意思合起来，却是讥讽他拍得好马屁。

朱绍威想明白这层意思，气得脑中“嗡”地一声眼前发黑。忽觉身子轻飘飘地，好似起在九霄云里。当时睁开眼瞧去，一张臊红的老脸顷刻变得煞白。原来他连人带椅，不知怎地被凭空挪移到了西厢的最末一位。“九头相柳”以为在做梦，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翻身跳起。刚骂了句：“你娘的……”看着向他似笑非笑的含玉和逍遥，不觉脊背寒气大冒，只得气呼呼一屁股坐倒。

南宫北斗双目微张，两道寒光从西厢的含玉、逍遥、夏三益、梁月如身上一一扫过。方才就算连他也未看清，是谁有此神乎其神的本事，竟能暗中移花接木。耶律龙阁见南宫盟主脸色铁青，连忙插话打圆场道：“近日太史门主得了件天大的喜事，想必各位已经知晓。三百多年前失落的那部《武林正史》，竟重现人间完璧归赵。以往由于缺了这段信史，许多事情以讹传讹混淆不清。咱们这就请太史门主引经据典，说一说几百年前的故事，补全武林史以正视听。”

南宫北斗吁了口气，冷着脸点点头道：“好吧，那还要请太史门主在《武林正史》中查得真实，这些年在江湖中传嚷鼎沸的天岳幕阜山玄元洞所藏宝物，到底是真是伪。”

太史敢当伸袖子揩了把鼻涕，看得含玉、梁月如、潇湘派掌门凌凤仙目光为之一侧。当下从袋中翻拣出两卷精钢简，虽历经岁月依然明铮有光。但听他摇头晃脑念道：“司马公曰：‘救人于戹，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

李逍遥听太史敢当酸意大发，茫然两眼发直。因悄悄问含玉道：“这老丈学甚么鸟叫？”含玉微微一笑：“这是《史记·太史公自序》中的话，在讲为侠之道。”对面丐帮帮主“铁拐李”莫一拐也听不懂，气得低低骂了声：“直娘贼！”

太史敢当“哗啦啦”翻动钢简，瞥见李逍遥懒洋洋半躺在交椅里，猛地把金笔在椅侧“啪”地一拍，倒吓了逍遥一跳：“诸位，‘水有源，故其流不穷；木有根，故其生不穷。’盐打那咸醋打那酸，万事万物本都有个源头说辞。诸位且打叠起心神，就让老夫把咱们英雄盟的来龙去脉，给大伙说个明白。”

李逍遥听太史敢当口气一变，好似瓦舍3]里的说话人4]，不由精神大振，急忙在椅子里一骨碌坐直身子。其余人虽然知道一些英雄盟的典故，但也大都道听途说。听太史敢当要开卷揭明史实，无不眸中放光。一时二十四双眼睛，一齐盯在这猥亵老儿身上。

“话说六百余年前，天下武林虽然门派林立，其实也似一盘散沙。大伙天天你杀我夺，弱肉强食，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道理也差不多。后来却有个名唤普天星相教的帮会，教主人称紫微帝君，在江湖中不知怎地强盛起来。几年间一口气吞并了几百个门派，组建了一个不但空前只怕也是绝后的大帮会。据《武林正史》记载，教中光一等一的高手，就有三百六十四位！”

“紫微帝君眼看本教所向披靡，遂起了一统江湖的野心，由此产生了一场武林大浩劫。江湖门派一个个被降伏或灭门，那真是尸堆如山血流成河，最后中土武林就剩下十个门派。这十个门派在华山玉女峰歃血结盟对付普天星相教，这就是咱们江湖英雄盟的由来，那十个门派便是江湖十绝的前身。”

“老天有眼。这时十派中的昆仑派，出了一位武功震古烁今的青年俊彦，名讳唤做花眉，他却是咱们英雄盟的开山盟主。他有五个同样了得的结义兄弟，人称‘昆仑五神天将’。花盟主率领五神天将联合九大门派，更得东海龙神宫之助，和普天星相教整整打了十二年。象甚么三夺凤凰城、飞渡南兰章5]、大破金锁阵、喋血珠崖岛、四探无底洞、倒反天龙山，都是当时顶有名、顶惨烈的大鏖战。”

“只因花盟主和五神天将个个武功盖世、智勇超群，将普天星相教的三百六十四位高手灭了一大半，普天星相教在最紧要的天龙山之役中又发生内讧，被英雄盟打得大败。天下许多门派趁机死灰复燃，纷纷归到了英雄盟旗下，情势开始向咱们逆转。最后花盟主率重兵将紫微帝君困在幕阜山上，经过一场鬼哭神号的殊死搏杀，紫微帝君被花盟主的“百花神功”震断心脉，咯血数斗而死，普天星相教就此灰飞湮灭。可是咱们这面伤损也极为惨重。最初的十大门派到后来只剩下昆仑、少林、丐帮、蜀山四家，昆仑五神天将悉数战殁，花盟主也断了一条左臂。为了防备类似浩劫再度重演，也为了缅怀舍生取义的武林前辈，后来花盟主设下定制，就此江湖英雄盟、江湖十绝、昆仑五神天将一代代沿袭留存下来。”

1]相柳：传说中怪物，蛇身九头。

2]天岳：即幕阜山，位于湘鄂赣三省交界地，据说系伏羲终葬之地，故称天岳。

3]瓦舍：宋代在城市里兴起的一种大型商业与游乐集散场所。

4]说话人：讲评书的人。

5]南兰章：傣族语，即澜沧江，意为“百万大象繁衍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