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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建康府旧称金陵，乃龙蟠虎踞之地，金粉烟花之都。时值仲夏，秦淮河上如飞驰过一叶孤舟。此刻月上柳梢头，千里银辉如水。自那舟内，忽然呜呜咽咽，传出一曲箫声来。

河上万赖俱寂，箫声最是清苦。岸边两只栖鸦遽尔1]被惊起，扑刺刺掠过舟头,飞也似地去了。

吹箫人是位身着黄衫、背负长剑的年轻女子。生得姿若檀梅2]傲雪，神似金菊凌霜。额间缀颗珠链翡翠坠，更为她在秀美中增添了照人的英气。这女子复姓独孤，双名含玉，乃继位不久的昆仑派掌门。因所吹洞箫余音绕梁，江湖上美誉“玉箫引凤”。

时天下武林，江湖英雄盟与辉夜圣武道两大派系并立争霸。英雄盟辖下有大小门派三百一十个，素以名门正宗自居，而目辉夜圣武道为邪魔妖凶。每十年要开一回武林大会，按地域决出武功最强的十个门派，称做“江湖十绝”。之后还要再开十绝论剑会，最终蟾宫折桂门派的掌门人出任盟主，称做武林盟主。数月前，现任武林盟主南宫北斗传出华盖令，命江湖十绝中的其余九家掌门，五月十五日聚于建康府鼍龙湖南宫世家，商议择时择地论剑夺盟主事宜。并大撒英雄贴遍邀九门高手一同前往参与“杀鼍大会”，言道有一项玄妙奇功须共同参详。

去年适值武林大会之期。昆仑派一路如履薄冰，最后连老掌门乔珏也耗尽心血油干灯枯，才算惊险至极地保住了江湖十绝的位子。但要争夺武林盟主，却是难比登天。只因十绝论剑的规矩并非一战定输嬴，而是九局抢五胜。各派至少须有五位高手押阵，才能搭起班底有些胜算。昆仑山上如今却只有她与师妹“金笛落凤”东方晓蕙，身手勉强算得上一流。其余九家则个个藏龙卧虎，后起之秀亦不可胜数。

昆仑派多年雄踞英雄盟西部之首，原非蜀中无大将。它门下曾有名闻遐迩的五神天将——俗称做五虎上将：“灵鹫天王”闻聘、“玉树郎君”梁歌、“铁心都督”路彝、“风神行者”赵彤、“降龙太保”穆钰，武功均臻超一流境界。但这五虎二十年前因争夺武林盟主败于南宫世家，相互怨伥兄弟阋墙，一气之下各自分散，不知流落到了何处，多年间罕有音信。故含玉此下昆仑更紧要的一件事，便是寻回五虎将，重整旗鼓振兴本门。

小船直奔向建康城西北。渐渐接近荒郊，河道越行越是狭窄，四下里分出了许多支汊。岸边也多了高大阴翳的树木，在水面参差投下鬼怪般的影子。这里曾是长江旧水道，与秦淮河在此交汇。后因长江改道西移水落渚高，便围成了这星罗棋布的河洼湖泊。船行到深处，古木愈发遮天蔽月，那河上下一片幽暗。小舟便似在九曲连环的山洞中绕进，说不出的阴森诡秘。

在蛛网般的河汊中走了几十里迷宫。含玉眼前忽地一亮，船己行到了波光潋滟的大湖中。迎面绵延数里的荷花丛，系人工按奇门方位所植，丛中留有八条仅可容小船通过的窄巷。此荷名曰“三季莲”乃珍稀之异种，由春至秋盛开不谢实是闻名天下的奇景。至于荷花阵中，水路纵横四通八达，真个乱花渐欲迷人眼。操船舟子本是南宫世家弟子，对此倒轻车熟路，把小船摇得似条大鱼般波刺刺地窜。一阵微风袭过，吹得荷瓣纷纷飘落。又有皓月当空，曜下小船倒影，人如滑在明镜中一般。淡雅荷香随风阵阵散过，天上人间，浑不知今夕何夕！

出了荷花阵时，眼前只见两丛芦苇夹着条五尺宽的水巷。巷内生满田田荷叶，风吹婆娑，一望无际。小舟至此不再前行，含玉微微一怔转头问道：“这荷叶所通向的，可是‘碧叶风荷路’？”一位南宫世家弟子叉手道：“独孤掌门所见不差。这条路通向正门，专为贵客所设，寻常人等却没踏上半步的资格。不过……嗯嗯，当然……咱们也可从此绕过，自侧门登上柚木方舟。”这弟子模样虽然恭敬，言辞间却颇有揶揄之意。含玉知道南宫北斗附庸风雅，喜好弄些花俏物事摆弄人。以她掌门之尊若不敢走这条正路，必将为同道齿冷。据说有年盐帮帮主来拜访南宫北斗，因轻功差劲绕道而行，在江湖上大丢了脸面，还惹出了一场帮中夺位的内乱。

含玉把玉箫挂到腰间，在心里冷笑：“若论其余功夫，我或难比肩当今顶尖高手。但昆仑轻功独步天下，本掌门已尽得师傅真传。这几枝败荷，难得住我么？”当时静心敛神纤足轻点，黄衫带风已如一只金翅蝴蝶盈盈飘上荷叶。但见她借着荷叶摇摆之势，借力拔起凌空虚渡，一跃落在前面五丈外的荷叶上。如此十几个起伏，荷叶路旁再没有芦苇，一湖碧水在月下粼粼生辉。

约三四里后，前方没有了荷叶，却一条线般笔直植着一列荷花。那荷花每隔七丈一株，直望不到头。含玉心中暗惊：荷花相距如此之远，那八家掌门多有轻功不及自己的，他们是怎生过去的？然此刻箭在弦上收脚不止，“玉箫引凤”抖擞精神猱身而起。裙带飘飞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妙曼的曲线，真似凌波仙子般地好看。双足在莲蓬上轮番登踏，犹如星丸电掷向前不住激射。这荷花共有七七四十九棵，每一株都弱不禁风，绝不能似宽大的荷叶尚可稍微驻足吐纳。含玉仗着一口真气跃到最后一株荷花上，直觉心口隐隐作痛，内息运行已颇见阻滞。

荷花尽头的水面上，每隔十丈，又浮有一朵子午莲3]。可以借力之处，只有那铜钱大的莲心。此刻子午莲正一朵朵绽开，凄凄冷冷如梦似幻。含玉疾使本门正法护住心脉，运起“鲤跃龙门穿云式”的绝技，蜻蜓点水如一缕轻烟飘出。待堪堪力尽落下时，蓦地头下脚上，身子一翻一缩一纵，身后平生出一股大推力，又硬生生飞出三丈余，踏到另一朵子午莲上。水面为她内力所激，一层层不绝漾起涟漪。

子午莲虽只有十朵，但由于所距过远，纵使轻功高明也最耗真元不过。含玉踏到第三朵时，心头乱撞小鹿；踏到第五朵时，香津淋漓如雨；踏到第七朵时，发髻尽皆散乱。待踏到第九朵，丹田中忽翻腾起一团热浪，激得内息四下里乱窜，胸口顿如被铁椎重重一击。若非昆仑派内功博大精深，只怕已然跌倒。待含玉鼓尽余勇，终于踏上最末一朵时，纷乱的内息刹时便似洪水决堤。她虽然看清前面薄雾散尽，现出了一条极大极高的方舟，却隔了数丈水面再也无力越过，一口热血忍不住逆将上来。

含玉心里一痛，猛地明白自己中了算计。她今日在建康城中遇到好几起尴尬事，耽误了赶往南宫世家的时辰。想必那八家掌门取齐后，这“碧叶风荷路”被人暗做了手脚，荷莲间距加大了不知多少。想起本派开山数百年来，威震天下英豪辈出，一直与少林寺齐名比肩。所谓“东有少林、西有昆仑”，实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只是近些年盛极而衰人才凋零，声望也是大不如前。今夜自己如跌入水中变成落汤鸡，昆仑派在江湖中真要余威扫地。一时急怒攻心眼冒金星，身子摇晃就要栽下湖去。

对面的芦花荡里，忽然“呜呜”之声大作。就在含玉脚下“哗刺刺”一声响亮，齐齐浮起两列巨龟，眼前登时现出一条龟背大路来。这巨龟名曰“玄武神龟”，原系南宫世家豢养颇具灵性，平日就伏在子午莲水下。武林人氏过“碧叶风荷路”至此若筋疲力尽，但要与南宫世家有些交情，便会有弟子使号螺唤神龟出来搭桥，免他落水之羞。含玉伸足踏在一只巨龟背上，竟稳如磐石纹丝不动。当时心神大振，微微吐纳几下暂且收住了纷乱的内息。揩干血迹理顺发髻，沿龟路慢慢走上方舟。

这方舟上下三层，长宽五十丈，周身以蒲甘国4]名贵柚木、娑罗双树、杯裂香等造成。不惧风蚀水浸，百年无朽烂之虞。船上楼台亭阁，无不毕备。雕粱画栋，金碧璀璨。迎面一座高大的牌楼，左右槛联上写着“星分宿曜参北斗，地跨燕广揖南宫。”中间一块华美金匾，镶着四个鎏金字“簪缨世家”。含玉冷冷一哼：“南宫世家，真是好大的口气！”

1]遽尔：忽然。

2]檀梅：即檀香梅。颜色深黄，花香如紫檀。

3]子午莲：睡莲。

4]蒲甘国：今缅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