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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一个女孩的温暖冬天

那一年我16岁。当其他同年龄的女孩子还在暖洋洋的教室里看书或做白日梦的时侯，我已经独自远离家乡在外漂泊快一年了。
一个星期之前，我被那家小旅馆的老板娘辞退了，原因是她无法容忍我在半夜值班的时候看书，尽管走廊里的灯是通宵亮着的。

我拖着装满孤独与无助的行李来到了这个城市。介绍我来的一个关系不错的女孩把她表姐的地址给了我，并说这个城市一定会收容我。

这个城市也许是真愿收容我的，可是她收容我的方式未免太霸道了——下火车以后我才发现，我兜里的钱包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偷走了，里面有我的全部积蓄和朋友给我的通讯地址。

我踩着满地积雪，在这个陌生城市的陌生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天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冷，白天已经渐渐融化的积雪又在寒风中慢慢地结冰。

最后，饥寒交迫的我实在走不动了，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离自己最近的一处灯光挣扎着走过去。那是一家小酒店，这么晚了，现在应该没什么顾客了。

我进门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伙计正准备打烊，几张木桌围拢在屋中央一个小小的炭火炉四周，那小伙子用火钩挑起炉盖，要把炉火封死，听见门响一回头，就看见了我。

我的脸僵硬得张不开嘴说话，只顾站在门口，贪婪地捕捉着从四面八方朝我拥来的热气，而他显然对一个女孩子深夜孤身走进来有点意外，一时怔在了火炉边。

过了好久，他问我：“要吃饭吗？”我摇摇头说：“我只是太冷，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屋里站一会儿就走。”我等着他告诉我小店已经关门了，让我赶紧离开，可他什么也没说。

他回过头去，放下手里的火钩和炉盖，歪着头想了一想，拿起旁边一把火铲，铲了几块大炭倒进炉子里，把一只烧水的大壶放在炉子上。

“那就坐下吧。”他说，“我们这儿不关门，你坐多久都行。”壶里的水很快就开了。壶盖被水气顶得突突直响。

那小伙子从柜台里一道门帘后面匆匆走出来，拿着一个大搪瓷缸子，把它放在我面前的小桌子上，我忙说：“我不渴。”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喝水不要钱。”

他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不明白他怎么会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窘迫。那一刹那，我本能地想站起身逃走，被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可怜的滋味并不好受。

可是这间小屋实在太温暖了，暖到我宁愿忍受被别人可怜。我不吭声了，任凭他给我倒水。我双手小心地捧住那个搪瓷缸子，感受着热量从瓷器传过来，一丝丝的渗透我的全身。

我并不想掉眼泪。从很久之前我就发誓不再流泪可有时眼泪不肯顺从我的意愿。它们一定是在外面冻成了冰，却在小屋的暖气中融化了。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去，落在缸子里，落在木桌上，我不愿抬手去擦，怕他看见我在哭泣。不知他是否看见，他悄悄地转身离开了。

过了好久，他又从帘子后面走出来。我刚把脸埋在胳臂里擦掉眼泪，看见他端来两个盘子，放在我面前，“忙了一晚上，我还没吃饭呢。”他很随意地说，“一起吃点儿吧。”

我没动。他又说道：“这个店是我家开的，我也算老板了。咱们就算交个朋友，你要是不见外，就当我请朋友一起吃夜宵好不好？”说完，他把一双筷子递过来。

“这些菜是我妈做的，随便吃点儿，别客气。”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真的，我并不相信他，他实在过于好心了，我不相信我真能碰上这样的好人。也许他另有所图。

这样的怀疑倒让我莫名其妙地心安理得起来，我接过筷子，一声不响地开始吃。我一边吃，一边等着他提出问题，比如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今年多大，准备在这里呆多久……

我甚至想到了如果他敢对我有什么不良企图该怎么反抗。然而他却始终不说一句话，有一搭没一搭地挑几根菜放到嘴里，实际上是一直陪着我吃，等我吃完就把碗碟收走了。

那会儿我突然盼着他跟我聊点什么，他却拿了本书坐在柜台里，对我说：“你坐着歇会儿吧。我明天还得考试，不陪你说话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他坐在那儿捧着书聚精会神地看，过一会儿就走到炉边添炭或者往壶里添水，而我渐渐消除了戒备和敌意，又因为实在走得太累，竟然伏在桌上睡着了。

就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隐隐听见有人说话，是那小伙子和一个女人的声音，很低很柔和，说了些什么却听不清楚。

他们的话语就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断断续续地持续着，汇进我的梦里，让我恍恍惚惚地想起在家时一些安静的夜晚，听见妈妈轻声慢语地跟爸爸说些平常而琐碎的话题。

后来我看见了她的脸，一张和蔼慈祥的脸，迷朦中，她把一件大衣披在我身上，对我笑了笑，轻声说：“睡吧。”我又贪婪而享受地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侯，天刚蒙蒙亮。我直起身，发现自已肩上真的披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而且面前摆着一个盘子，里面是几个面包和两个煮熟的鸡蛋。

我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我伸手拽了拽大衣，又碰了碰眼前的盘子，以为它会像神话里出现在卖火柴小姑娘面前的烤鹅和圣诞树一样，转眼就消失了，可它们并没消失。

周围静悄悄的，那小伙子伏在柜台上睡着了，炉火却没灭，壶里的水还在突突冒着热气。自尊心和生存需要在我脑子里你来我往地争斗了半天，最终还是自尊心败下阵来。

我吃掉了那个温热的包子，把鸡蛋揣进口袋里，在一张纸上写了“谢谢”两个字，连同那件大衣一起小心地放在柜台上，然后离开了依然温暖的小店。

那个白天，我顺利得如有神助似地找到了一份工作，虽然工资很低，但足以让我维持暂时的生活。自此之后，我就留在了这座城市。

几年过去，当我终于安定下来，自信不会再有人对我流露出可怜目光的时侯，我曾经试图去寻找那家小店。数年来，那家小店一直是我心中一盏温暖的明灯。

可是，几年中的城市面貌已经有很大变化，而我对当年走过的街道印象本来就很模糊，加上那种不起眼的小店实在太多太多了，所以始终没能找到它。

常常想起那个夜晚，想起那间暖洋洋的小店铺，想起那个善解人意的小伙子毫无所求地帮助了一个孤独的女孩，却还要小心翼翼维护着她那幼稚的自尊心。

每每想起这些，我都会像那晚一样，有种想掉泪的感觉。一天跟一位朋友谈起这段往事，他告诉我，那一年的冬天下过好几场大雪，是这个城市近十几年中最冷的一个冬天。

我说我没觉得。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冬天始终跟那个小店的灯光，跟那熊熊燃烧的炭火炉，跟那炉子上突突冒气的水壶，跟那只大大的搪瓷缸子联在一起温暖着我。

我想，那是我有生以来感觉最暖的一个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