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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晚年

大年三十早上,我对“红袖章”说:“过年了,能不能让儿女来与我见个面?”“红袖章”没有马上回答。我知道他权力有限,得请示顶头上司方可。过了两三个钟头,他屁颠屁颠地来了,大概年饭吃完了,而且喝了几杯老谷酒,脸上泛着红光。没等我开口询问,他哈了一口气,空气中散发出浓浓的酒精味:“打个电话回去。”
我跟着他走进办公室,接通了木树大队部电话,一听是食堂保管员赵爹的声音,向对方说明了我的意思,对方很爽快答应一定办到。

午饭过后,陶陶提着个小包袱来了,看到站在牛棚前相望的我,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差点把我轰倒。哭声惊动了“棚友”,他们急忙过来,惊愕,怜悯,叹息,像哄三岁小孩那般哄着,劝着:“孩子,你妈不是好好的吗?别伤心、难过。”

陶陶抬起泪眼对他们说:“还好好的?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人也瘦了一圈。”扭转头,对我说:“他们太无人道了,我和哥哥来过几次,都被挡在门外不许见你,最恼火的是,连我们送的食品和纸条也不同意转交给你。”边说边哭,声泪俱下。我的心碎了,忍了忍没让泪水流出来,轻轻*她的头,拉着她一起进了窝棚。我说:“你爸和你哥都好吧?你哥怎么没来?”

她擦干泪水,用手掠了一下散乱的头发,道:“老爸从你揪出来之后,整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晚上咳嗽得几厉害,还在不停地抽烟,我劝他别抽,甚至把烟藏起来,都没制止住。最近一段,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人瘦得像火柴杆,也不知他得的什么病,病一发时,总是用手按住腹部。”

我神情骤然紧张起来,忙打断她的话:“叫他赶紧看医生呀。”陶陶说:“哥和我催过多次,他总是不听,反到凶起我们来,说他是名医,自己的病还能不知道。”我说:“是不是因为手中缺钱才硬撑着不去医院,这样会误大事的。”陶陶停顿了几秒钟,说:“可能是这个原因,妈,你想队里粮食歉收,工分家肥值不了几个钱,年底决算我家还超支100多。这是其一。其二,上年爷爷去世,做坟墓花了一笔钱。其三,你的工资差不多半年扣着没发了。”

陶陶快言快语,给我受伤的心灵又蒙上一层阴影,我没再说什么,走到床边,揭开油渣子似的垫絮,翻开稻草,从床铺板上拿出一个塑料包,递给陶陶:“这是我的工资,除交伙食费、床铺费外,还剩19.8元,反正我这里用不着,拿去,给你爸治病。”

陶陶不安地看着我,说:“妈你也有病,而且不轻,还是留下给自己买药吧。”

孩子的心像绣花针那般细。我有意避开她的目光,又问道:“你哥的情况如何?你还没跟妈说呢。”

陶陶迟疑了好一阵,似乎有什么隐情想瞒着我,但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才不得不如实说出来,她边说边流着泪:“我哥见年关已近,想弄点钱办年货,起早摸黑进山肩竹木送收购站,半月前的一天傍晚在回家途中,被毒蛇咬了,左腿肿得像个墙锤,老爸连夜采来草药为他敷了伤,十多天过去了还没全愈,上厕所还要撑拐棍。加上你和老爸的问题,他的心情一直很糟,无法释怀,总是低着头走路,埋着脸做人。”可怜的孩子!我不禁出一身冷汗,叹息着,哭泣着,只是全没了泪水。

但陶陶没有劝我,沉默了好一会之后说:“妈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哥被邻村张家看上了。张家见我哥举止儒雅,喝过墨水,身体也棒,干活是把好手,打算将他们的独生女嫁给他……”

我着急地问:“女方家境怎么样?那女孩好不好?你见过没有?你哥同不同意?你老爸看法如何?”

陶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拿出一张小一寸的黑白照片给我看,照片上的女孩细眉毛瓜子脸,蛮清秀的,十八、九岁。不用问,这女孩是说给他哥的,陶陶想先听听我的意见。我说:“不错不错。”陶陶说:“妈你既然表了态,我就全都告诉你,就是这女孩,哥蛮喜欢她。她家贫农,家里有四间正房一间偏屋,养了2头猪,是邻村的冒尖户,她爸做砖匠,年纪跟你差不多,为人本份。我老爸平日和她爸挺熟的,见媒人一说,他说他没意见,由你定,不过……”陶陶欲言又止。

我说:“不过,怎么啦?吞吞吐吐的,你快说呀。”

情急之下,陶陶为难地说:“对方家长要招我哥为上门女婿,不然不答应这桩婚事。我哥很愿意去,他说,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家庭对他的不利影响。”现实摆在这儿,能怨儿子吗?我想了想说:“只要立立日后过得好,也只能这样了。”

送走陶陶,我躺在冰凉的床上度过了悠长阴冷的除夕。我和方老师被关押的屋子,又来了新伙伴——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被“红袖章”称为“老”。据说她曾做过伪乡长的情妇,是这次深挖“黑三线”挖出来的。人真正活到不要脸的地步,怎么也能够活下来。她被揪出来才个把月,在一个村一个村巡回游斗之后,关到这里写交待。女人全不当一回事,她说,她没犯法,旧社会做情妇的不只她一人。坐在条桌旁的我,盯着她那张白皙而润滑的脸问:“最近听到什么重大新闻没有?”女人撩了撩被风吹乱的头发,说:“林秃子和他老婆儿子死了。”我一惊,连忙叫她莫乱讲。她淡淡一笑说:“这是旧闻了,早在9月13他们就摔死在蒙古草原上,中央半个月后才下文件,从中央到省到地区到县、区再到公社大队,从党内到党外,这样一级级传,传到我们这里,花了两个月。”“你听谁说的?”“我参加了会呀。”“什么会?”“批林批孔大会。我和那些算命的、看风水的、游手好闲的、雇过长工的、当过伪兵的人,一起站在台上挨批哩。”方老师对我说:“那‘马屁精’都死了,你就可以出去了。”我摇摇头,仍带着低沉的声调说:“恐怕没那么简单,人家要害你,还会抓其他的辫子,甚至编造出一大堆罪行来。”方老师忽然想起了什么,挪了挪屁股坐到我身边忧郁地说:“可能有人故意想害你,比方说,那两个学生揭发你,是有人在幕后指使。”

我说:“你分析得不错。那个叫石滚的男孩,跟我女儿闹了矛盾被他人利用。而那个叫芳芳的女老师,是我过去的学生,我一直待她好,可她用尽心思四处收集我的材料,一心想搞垮我,确实有她不可告人的目的。听说,我第一次被揪出来时,她就幸灾乐祸,说这下好了,又倒下一个公立老师,不知这公立指标落入谁手。说穿了,她想取我而代之。唉,不知日后她还会使出什么更坏的招数来。”方老师愤愤不平地骂道:“养的,得艺忘师,不得善终!”

听到“”两字,新来的伙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方老师见状才知自己失言,不好意思地勾下头。

暮春的傍晚,我抱了几件脏衣服去小河边洗,“红袖章”不远不近地看守着。撩起水刚搓几下,对面一位步履蹒珊的女人提着蓝子踏着石桥走过来。“干亲家母!”要不是女人先开口,我差点认不出来了。两年不见,她苍老多了。我脸上露出少有的微笑:“他干妈,去哪?”“看你呗。把我找得好苦,前几天去过你家,你家房门紧闭,后来看见了陶陶,陶陶才告诉了你的地方。”“他们父子三人都好吧?因管得严不许家属探望,我好久没见到他们了。”“别难过,事情总会弄清楚的。再说,一个女人家再有本事,牛脚印里翻不了船。怕什么,他们也不会拿你怎么样……”没等她继续说下去,“红袖章”走过来,喝道:“你是她什么人?竟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他干妈也不示弱:“是她亲戚,我儿子在县里当头。怎么啦,我俩拉拉家常也不行?”“红袖章”没吱声走开了。

我急切地问:“你大儿子还活着?几时回来的?这么多年没见面了,你怎么认得他的?”她神秘告诉我:“大儿子打那年走后,一直杳无音信,半月前他从县里下来一方面检查工作,一方面寻找久别的亲人。早几天,他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因为他生下时,左手腕处有个红色胎印,这是一个特殊记号,不为旁人所知。我们母子相认大哭了一场。”

无独有偶。就在大前天中午,我坐在门口晒太阳,猛然间,几个造反派头头陪着一位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从门前小路上经过,我抬头看了一眼,这中年男子好像老良青壮年时的模样,一身褪色的黄军装,腰间扎着一条宽皮带,身旁插支驳壳枪。正在此刻他也看我一眼,四目相视,两三秒钟后,各自收回目光,我心里怦怦直跳,难道是他?旋急摇了摇头,不可能,大千世界,相像的人很多。他——福来早牺牲在战场上了。中年男子走几步,又扭头定定地看我一眼,才缓缓转身朝前走去。

我三下两下洗完衣服,领他干妈进屋里坐。敲门。方老师刚擦完身子,抽开门闩。我把她让进*大的地方坐下,细细说起来……方老师和那女人见里面太挤,抽身往隔壁屋里闲聊去了。他干妈掀开篮盖,里面露出几样食品:八个盐茶蛋,一碗回锅肉,一包蓝花萝卜。她拿起篮花萝卜喜孜孜地说:“这是儿子从湘北城里带来的,又辣又脆,味道不错,好下饭,也给你尝尝。”

我立马抓起一串萝卜往嘴里塞:“真棒!”

“儿子真有孝心,给我买了一身最时兴的的确凉衣,一把暖水瓶,一双长丝袜,还给他弟弟几十块钱。如今我已搬到镇上来住了,离这儿几近,我会常来看你的。”她顿了顿,笑道:“邻居都说,我晚年有福又多了个孝顺儿子,我说还不是托**的福。你看这真是,儿子一来,从没见过面的区社头头脑脑也都上我家来了,一个个握着儿子的手,叫他什么部长,有的还叫他什么县革委政工组长,我搞驼式不清,反正是县里的大官。”我心里五味杂李。

天完全黑下来,她干妈觉得是告辞的时候了,可是屁股还没出门,窝棚当头,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我和她干妈机警地站在房门边,侧耳谛听。

“死了人报丧,还不准吗?你们太没人性了!”是堂弟沙哑的声音,我心头一颤。

“反革命分子蹬了腿,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白天死了白死了,夜里死了黑死了。”“红袖章”扯开粗嗓门在喊。

“反革命分子也是人,向他老婆说一声,没违法,犯不着推推搡搡嘛!告诉你,我家世代贫农,大儿子是复员军人,我怕什么怕!”堂弟手一拨大步蹬蹬冲了过来:“嫂,我哥他今天半下午……”他神情沮丧,脸色寡白,只说了半句话就噎住了。

“你哥得了什么病?怎么这样快就走了?”我泪水双流。

“今天中午他的病顶真了,连呼吸都困难,立立陶陶吓得直哭,连忙把我叫去,我二话没说,扎了担架和立立抬着往卫生院跑,刚走到半路,我哥他永远合上了眼。”

他干妈也在一旁落泪:“几时进葬?”堂弟一双通红的眼睛像是患了急性结膜炎,望着屋子里鬼火一般的电灯,说道:“大队连孝歌都不许唱,别说做道场了,今晚停放在家,明天清早上山。”

我伏在她干*肩头,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棚友”,他们很快将我围住,心情都很沉重,垂着头,就象参加追悼会一样。方老师劝我:“想开一点,反正人已走了。”两名“红袖章”马上走过来,吆喝道:“走开,走开!不许聚众滋事!”众人仍立在原地。我央求道:“请让我回去与老公见上最后一面。”在场的人都说:“你们就准个假吧。”两个“红袖章”彼此看了一眼,没有吭声。突然,他俩身后冒出一个声音:“现在是非常时期,运动正在向纵深发展,上面派人下来督查,任何人不得离开一步,你们少说废话,赶快回棚里去!”

头头一句话,使我的诉求成了泡影。

气候一天天变热。我的日常行为呈现出心烦意乱和无所适从的状态。除劳动过堂和没完没了的写“罪已诏”外,剩下的空闲,我反反复复在字纸反面写着如下几个词语:老良走了……立立上门了……陶陶孤单了……一张纸涂得乱七八糟,撕碎。再抽出一张纸,下意识地继续写同样的字,然后再撕碎……自从老良走后,一个完整的家没了主心骨,散了架。想到我俩20多年走过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有甜蜜也有酸楚……一桩桩,一件件,如永不消逝的电波传遍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想着,抽泣着,抽泣着,想着,我麻木地*了梦乡。夜半时分,突然被吱吱的老鼠爬梁声惊醒,我无法自控地捧住脑壳,大声地叫起来,声音长长的尖尖的,好像遭遇了抢劫,宣泄一通之后,才觉得心里舒畅了些。

这几天,屋子里热得难受,加上男人那边的尿?

这几天,屋子里热得难受,加上男人那边的尿膻味汗臭味,加上残留的牛粪味,经一阵阵熏风刮来,呛得我直打喷涕,呕吐不止,如果继续在这样的空气里生活下去,我会发疯的。同室的那女人象一头关久了的野兽,开始躁动起来,对巡逻的“红袖章”直嚷:“这鬼地方,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但死之前总得为我拣个幽静的太平间,好收尸呀!”许多人也沉不住气,发出同样的呼唤。不知“棚友”的抗议起了作用还是别的原因,第二天上午,黑红脸来说,区造反总部研究,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将关押在牛棚里的人一分为三:教育部门的原地不动,其他机关部门的去供销社废旧仓库,农村的回所在公社。房子腾出来了,方老师也搬到了隔壁,剩下我一人倒显得空落落的。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达到了慑人心魄的地步,人减少了,反而增加了看守,过去的两人一班,现在增至4人一班,一天3班,24小时全天候守卫。每天,象监狱提审犯人一样,半天审一人,晚上也不停止。每次审完的人从我门前经过,看上去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无异于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是最后一个被提审的。

这天天刚擦黑,夜里死一般寂静。天上布满了星星,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亮,有的暗。它们之间保持着一种特殊的关系,共同组成宇宙。鸟群般的热浪扑扇着大翅,从天而降,劫掠着小镇。我刚洗完澡,穿上衣服,连头发还没来得及晾干,粗旷的男高音震耳欲聋:“王羽新,同我们走!”

第六感官告诉我:“又该上审判席了。”于是顺手拿起一把蒲扇带上门。“什么也不要带!”“红袖章”喝道。我只好将蒲扇从门缝里塞进去。走在两个“红袖章”中间,低着头,过石桥,抄近路,朝区办公楼方向走。街道,绿树、房屋,所有的小镇风景变成了一份盛在烤箱里的熟食,只要望一眼,就会产生用公款赴宴后的感觉。从牛棚到区办公楼只有一箭之地。这是一座“大跃进”时期修建的二层楼房,建在小山上,可以俯瞰小镇全貌,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此刻它黑糊糊地静着。过去,我常来这里开会听报告什么的,因为公社和区都在一栋楼里办公,只是公社办公室设在一楼,区办公室设在二楼。白天,象是一台运转的机器,忙个不停,人来人往,挺热闹,但一到夜里,每间办公室房门紧闭,阴森森的,赶得出鬼来。审问的地方不像城里监狱那样森严,是区里一间新近腾出来的房子,门外挂了一块“专案组”的牌子。上了楼我脚步越走越慢,越走越沉,终于停下来,不料却在“专案组”门口被一个挎手枪的年轻人拦住了。

他大喝一声:“干什么的?”

两个“红袖章”立马回答:“送提审人。”

我才注意到这挎手枪的年轻人,身着军装,很陌生,大概是部队首长的警卫员。我早就听说省地县*红色*的头头脑脑由当地驻军首长担任,他干妈在武装部工作的大儿子不就在地方上任职吗?还听说,城里的机关学校和街道都有部队上的人进驻,叫“军宣队”,他们的权力大得很。

挎手枪的年轻人说:“里面有人在提审,你们站到那边走廊上等一下。”不一会,“专案组”的门开了,门开处跌跌撞撞走出一个人来,借着屋子里射出的灯光,我看清了这人是我们学校的校长。几个月不见,他像换了一个人,五十不到,已显得很苍老,头发竟花白了,乱蓬蓬的。兴许是最近“挖穴寻蛇打”寻出来的“黑三线”分子。多善良的一个人,想不到他也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立刻他被送我来的两个“红袖章”带走,与我擦身而过时,他用失神的眼光望了我一眼,摇摇头,缓缓地下了楼。随之,我被挎手枪的年轻人带进屋里。

审问我的是个剃光头的三十左右男子,区起风雷战斗队队长,因为他姓林,人称“林秃子,”我与他打过好几次交道,深知此人的“厉害”。审问的目的很清楚,就是逼我交待刺穿“三面红旗”的动机,保存伪毕业证书的企图以及其他新的犯罪事实。

我昂起头,眼睛直直地望着对面灰白色的墙壁。

“你说呀!是什么动机?什么企图?为什么这么做?”

我沉默不语。目光转到墙壁中央贴着**题字:“实事求是”四个龙飞龙舞的草书上。

“林秃子”霍地站起来,一脚踩在椅子上,拍着桌子嚷道:“每次揭发批判你,你总是横眉冷对,一言不发,以为这样可以蒙混过关,告诉你,别打错了算盘,我们革命造反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不交待,也可以定你的罪!”他抓起杯子咕咚喝了一口凉茶,抹了一把下巴,见我仍闭着嘴,一声不吭,甚至嘴角还露出一丝冷笑。他恼羞成怒了,拍了拍堆在桌上厚厚的卷宗骂道:“老,这么长时间,你交待了什么?全是一些不痛不痒的事,避重就轻,什么贯彻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啦,什么向学生灌输孔孟之道啦等等,全是空话,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根本没有触及自己的灵魂!”

见他出言不逊,我以一种少有的勇气反问他:“谁是?我当了,你拿证据来!”“你敢犟嘴!反了不成!”他咆哮起来,顺手抓起卷宗,冲到我面前,朝我头上一扳,我只觉头皮生痛,眼冒金星,咬紧牙,坐直了身子,嘴角又露出一丝冷笑。对“牛鬼蛇神”的逼供讯在当时司空见惯,不值得一提。问题是我受不得冤枉背不了黑锅,更经受不住他们对我人格的侮辱。

这时,从隔壁屋里走来一位牛高马大的军官,和善的国字脸,浓黑的眉毛,T型身材。我觉出此人有些眼熟,却又忘记在哪里见过,对,就在他干妈来的前几天见过,还有更久以前。那军官凑上前,轻轻拽了一下“林秃子”的衣襟。“林秃子”便随他走到一边,两人低声嘀咕了几句,“林秃子”垂着眼皮轻声地说:“这婆娘太不老实了。”军官扳着脸说:“我来亲自审她!”“林秃子”还要说什么,军官却挥了挥手,像轰苍蝇似的将他轰走了。

军官捡起散落在桌上地下的卷宗,然后坐在桌子后面,用严肃也还和气的声音问:“你是不是叫王羽新?原籍南方S城?毕业于S城一中?”我望了他一眼,没吱声,心想:我的这些基本情况巷宗里全都记载着,作为办案人哪能不清楚?还用问吗?但一听口音,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地道纯正的S城话。

“你想讲就讲,不想讲就不讲,随你。”他和缓地说。我埋下头,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柔和地停留在我脸上,然后听到他很轻的一声叹息。沉默了一会,他从卷宗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我接过一看:这是我一直带在身边保存,几年前才被造反派抄家抄走了的,我两眼死死盯住照片,看了一阵,才颤颤地自语道:“可他已死了。”我发现自己的手心已出满了汗。

“不,他没有死。”军官坚定地说。

“你骗人,福来他,他25年前死在华北战场上了,登了报,他父亲还去看了的。”我望着窗外芳芳的月亮,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军官陷入了沉默,仿佛把他拽回流逝的岁月,他显得很激动,深沉地说:“解放战争中,福来在华北战场遭遇了一场恶战,他带领的连队损失惨重,尸横遍野,但他有幸逃脱,临走时将自己身上的军装脱下复盖在与身材相似的三排长尸体上,便匆匆投奔了解放军,因他军校毕业,又年轻,被首长尝识,加上后来几次战斗中,作战勇敢,屡屡获胜,便受到嘉实和重用,三年连升*,由团部作战参谋提拔为参谋长,团长,解放那年调到省军区。为寻找亲人,去年冬天他要求调到湘北县人武部工作,并在县革委兼职。这次,也是为了了却他多年的心愿,主动下到这里。”他起身踱到门外,向警卫员摆摆手,小警卫知趣地走开了。然后他掩上门,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我,一杯自己端着,却没喝,微微一笑,说:“至于登报嘛,那个年代报刊广播哪句话是真的?纯粹是出于服务政治巩固*的需要,以假乱真,蒙骗老百姓的,你也相信?”

我喝了一口茶,紧张的心情开始平静下来,沉默片刻,说:“既然他还活,而且活得那样潇洒,为什么不对她昔日的恋人写信?为什么这么多年也不寻找?”我突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气得把牙齿咬得格格响,眼睛转向空旷*的窗外,提高声调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未免太没良心了吧?叫可怜的女子苦苦守了3年寡,思念了他半辈子,受了多少苦和累,如今竟落到如此境地,他知道吗?”说着,伤心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便六神无主了,顿了顿,很快作出反应:凑近我,伸出手来搭在我肩上背上轻轻*:“鸽,我就是福来呀。我,我怎么会忘记你呢?那些年给你写过好多信,可因为内战邮路不通,全被退回去,从此失去了与你的联系,解放后我还专程去S城找你,但已人去楼空,连跟你关系密切的向晓宇她们也没法找到,所以根本不知道你的去向,想不到今天才见到你。”他扭过头去,擦了擦湿润的眼眶,颤颤地从内衣口袋掏出几封皱巴巴的信给我,我忧郁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发黄的信封,信封上贴着*邮票,盖着*邮戳,写着我的名字,我哆嗦着双手,随便抽出其中一封,拆开封口,拿出一张红条条信纸,整版蝇头小字跃入我的眼帘:“鸽,千山万水隔不断我对你的情思,连天炮火切不断对你的惦念……落款,爱你的福来。”我回味那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小楼里捉迷藏的游戏,课堂上幽默诙谐的漫画,大酒店里的舞会,机场上的吻别,吉普车中初尝禁果,回味起来,无不充满柔情密意。但我猛地想起了什么,忙从他手里抽回身子,扭过头,以问时间为名,握住他的左手,将他手上的表带往上一推,腕部上的红色胎印*出来。“真的是福来!”已确信无疑了。我不能自制,眼泪湿透了福来递过来的手绢。在女人面前已经不再陌生和紧张的福来,一把抱住了我。我这个年龄这种经历的女人也已不再矜持,伏在他肩头,耸动着双肩,悲喜、爱恨交织在一起,任开闸的泪水倾泻。

正在这时,我冥冥中觉得有人往我脑壳胸口上重重地击了几下,两眼发直,口吐白沫,身子摇晃起来,支撑不住,然后就像截木头似地倒在地上。福来一时慌了神,忙将我身子平放在地板上,解开有碍呼吸的衣服领扣和*,伸手摸了摸我的胸口,发现心脏还在跳动,才稍微放了心,于是他跪在我大腿的两侧,面向我头部,张开双手,平放在我两侧*下面,用力向前方下压,然后放松,如此反复进行了几次,我似觉胸口不再疼痛了,但喉管里有一团粘糊糊的东西塞着,透不过气来。他便两手支着地板,轻轻地伏在我身上,*贴着*,使劲将我里面的浓痰吸出来,我粗粗吁了一口气,艰难地睁开双眼,看了一下面前的男人。他复蹲下为我扣好钮扣,系好*,扶我坐起来,我仍觉头重脚轻,全身瘫软,他旋急朝门外喊道:“警卫员!警卫员!”小伙子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报告部长,有何吩咐?”他指了我一下,手一挥:“赶紧送区卫生院!”

区卫生院离这里不远,很快就到了。这时已是深夜,警卫员找来值班医生,为我作了过细检查。查明为中暑和重感冒,需要隔离,将我安排在单人病房,护士立刻为我打点滴,福来在一旁守着,到了下半夜他才心事重重地离开。离开之前,他叫警卫员交了住院费,并很领导地对护士手一挥:“跟你们领导说,好生关照病人,病好之后还让她在这儿静养一段时间。”护士连忙点头。福来深情地瞄了我一眼,眼里有泪漾着,走了。

我躺在病床上,侧过头,看着福来走远。我这样的身份的人住这么高级病房,让我尴尬。但这里从院长到医生护士都知道我是带警卫的首长亲自送来的病号,自然不同寻常,绝对不能等闲视之。医生不时为我测体温,量血压,语气很温和,很平易近人,连德高望重的老院长也亲自坐在床沿为我号脉,都让我感动。从牛棚到医院,仿佛从地狱到了天堂。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病一天天好起来。没有了无休止的批斗,没有了凶神恶煞般的谩骂,不写那烦人的“罪已治”。几天下来,身体胖了一些,人也变得白白净净的。但脑子里始终没有闲着,众所周知的原因,不可能闲着。我的问题何时才能结案?案情究竟多大?会不会像方老师那样的下场——往县上监狱送?我愕然,不知所措。

她干妈是天黑时分敲门的。响声不大,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是一直在盼着敲门声的。她的到来,我既高兴又感动,高兴的是有人陪伴我聊天,拉家常,感动的是,她大把年纪了,还摸黑跑来看我,给我孤独的心,以温暖和慰籍。屋子里很闷热,我推开窗户,夜风徐徐吹进来。她详细询问了我病情之后,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我立即意识到她有难言之隐,不好说出来。我忐忑不安地说:“我俩是亲家,是患难姐妹,情同手足,再大的事你也不能瞒我,快说吧。”

她情急之下将我一双儿女的近况说了:“我真不放心那一双孩子,前几天,我去了你家。老良死时欠了债,立立托人把房子卖了,剩下的钱,兄妹各分了一半。立立入赘张家,做了上门女婿,我特地跑到张家,见到了他,小俩口相处不错,我把你目前的处境讲给他听,叫他来看看你,他却说,他不见,要与你划清界线……”

“房子卖了,那陶陶住哪里?你知道吗?”我听了一愣,连忙问。

“当时我责备了立立几句,赌气往回走。一想不行,还没打听到陶陶的下落呢,于是打转身向立立打听陶陶的下落。立立说可能在上庄一个姓漆的男同学家里。第二天一早,我跑了十几里路,找到上庄村,郭家大娘告诉我,陶陶和他儿子是高中同学,同一班读书,同台演过戏,关系很好,两人都有那个意思,陶陶来她家差不多三个月了,陶陶说她没爹没娘,怪可怜的,家里人都蛮疼她。我忙说,陶陶现在在哪,我有要紧事找她。郭家大娘说昨天她俩口子去了湖北通城姨妈家,一时回不来。唉,这孩子太不懂事了。”她摇摇头看了看窗外,小声说:“还有……”又半咽半吐起来,我打了一个寒噤。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下窗外,有人影在黑暗中徘徊,像在暗里监视。我便关掉大灯,又把台灯从床头柜上放到地上,这样,两人就一明一暗地坐在屋子里,就跟一对地下党接头人似的小声地说话。

她忧郁地说:“我不得不如实告诉你。今天中午,区里一位造反派头头和木树小学芳芳老师,在我家隔壁的小饭店里吃饭,两人有说有笑的,很像一对夫妻。女的说,她这晌搞外调,到了南方S城,找到你原先开饭店时出售房子的买主,从他那里拿到你留下的日记,上面全记着变天账,还说你出身大官僚家庭,社会关系复杂。男的说,你取来的材料一到县里,公安局就批下来了,明天上午,我们就将王羽新送往县监狱。她一判刑公立指标就归你了。这女人太顽固不化,我们已安排好了,临走前给她递个阴阳头,搞成男不男女不女的,让她站在敝蓬车上示众,*后再送走。男的说罢,凑到女的跟前狠狠啄了女的一口……”

“递阴阳头!”我手中的茶杯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她见我脸色发青,全身哆嗦,忙问:“妹子你怎么啦?是不是病又发了?”我咬住*没回答。她立马把我搂到床上,当她准备去叫医生时,被我制止。她“唉!”了一声,说:“碰巧我大儿子这几天去了外地,连打商量的人也没有,怎么办?”我倒吸一口冷气,擦着额头的汗,身体像具僵尸横李于床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屋顶。“你身体太虚弱了,吃点东西吧。”她把刚做好的面条递给我,我想,不能做饿死鬼,硬是把一大碗面一点不剩吞到肚里。

五更时分。是死是活我豁出去了。掏出小圆镜和木梳子,对着灯光,将头发梳理一番,猫着身子溜出门,翻过围墙,摸索着来到小河边。这几天下了暴雨,河水猛涨,连石桥也被淹没了,黄汤翻滚,可以看见东方山峦有贼溜溜的微光,小河四周静得像坟墓。我朝北往木树大队方向看了看,又朝南方S城的方向看了看,然后把鞋脱下放在岸边,纵身跳入河中,使出吃奶的气力才游到对岸,我精疲力尽,摊倒在河堤边的杂草丛中。

天麻麻亮的时候我醒了,是被吉普艰难爬坡的沉重喘气声弄醒的。我不是倒在堤边吗?怎么呆在车里?简直太不可思议了。难道在做梦?我掐了掐大腿,肌肉微微生疼,证明有知觉,人蛮清醒。睁眼一看,福来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拉住我的手,轻轻*,他转过头傻愣愣地对着我瞅。我赌气把手一甩,从他温热的大手掌中挣脱出来,歇斯底里喊道:“你为什么将我弄到车上来?”他微微一笑,我越发生气了:“你是观音,发善心是不是,若不是你当初背信弃义,我今日怎落得如此下场?停车!快停车!”去拉车门时,哪知车身猛地一颠,因惯性作用,我身子往后一歪,倒在他身上,吉普骤然停住。他将我搂住,抱入怀中,眼里有些湿润,腾出右手*我,然后勾下头贴在我冰凉的脸上。我挣扎着,但越是挣扎,他搂得越紧,这样僵持了五分钟,我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车子重新启动,像脱缰的野马向城里飞奔。太阳好像一刻也不曾歇过,一大清早就在那只狰狞的独眼里向外喷射着灼人的光,加上令人窒息的汽车尾气,整个车箱仿佛就像一个刚刚的饭甑,热得烫人。我下意识解开上衣钮扣,不对呀,这是圆形塑料扣。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竟穿着男式黄军装。我很快明白是什么回事了,是福来为我换上的。我摸摸头发,头发早被烘干,被窗外吹来的风卷起,飘拂。福来把军用水壶递给,我咕噜咕噜喝了几口,然后从他手里接过包子大口嚼着,目光落在他白上衣和淡黄色裤子上,上面有黄泥印,显然是他救我时留下的。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他通红的脖颈看上去就像一截大香肠,而且喉结处还有两条被杂草挂破的伤痕。不由得使我想起当年上山采药遭坏人强暴时被他及时搭救的情景,我的心颤粟了。“你为什么还要救我?”我重复问他。

他说:“为了你,也为了我的良心。”但我已透过他的神情看出他心中的激动,他握方向盘的手有些颤抖。我说:“将我直接送监狱吧。”

“为什么?”他有点生气了。

“因为怕连累你。”

“这是什么话,你把我看作什么人?”

“你是革命领导干部,我呢,现行反革命,蹲号子的人,你救了我,还把我偷偷送走,党纪国法不容,到时会丢乌钞帽甚至追究刑事责任的,想起来我都后怕,这是真心话。”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只能这样做。好汉做事好汉当。天大的责任我一个人担着,只要你能逃出此劫,我即使付出生命,也心甘情愿。”我泣不成声,哭成了泪人儿似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去哪儿藏身呢?他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你不是有个舅父在香港吗?去那里最安全。”他一句话提醒了我,说:“舅父早移居澳门了,我与他多年失去联系,即使去了也难找到。”“澳门虽比香港远一点,但偷渡要方便些,再者,澳门属葡萄牙管辖,与香港一样安全。我有个姓赵的战友在与澳门相连的珠海海关工作,我写封信给他,请他想方设法送你过去,澳门一巴掌大,只要能过去,不怕找不到你舅父。”

我想了想,说:“这倒是个办法,也只能这样了。”

湘北火车站不大,乘车的人很少,而且都挺陌生。福来拿一顶草帽戴在头上,把帽沿拉得低低的,旋急打开车门,压低声音对我说:“你呆着别动,我很快就来。”

他直奔售票厅,我怔怔地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这么热的天气,还戴着草帽,跑得这么快,十多级台阶,竟然三两步就跨过去了。刹那间,他木桩似的立在售票窗前,随队伍往前移动,始终埋着头。他,一个堂堂的七品官,排队买票,恐怕是头一回吧。眼前的一切,忽然使我涌出几许感激和悲伤来。说不清为什么,我此去竟对他牵肠挂肚起来。十几分钟后,他拎着一个大包来了,立即上车,关紧车门。他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汗水浸湿的火车票:“直达广州的,上午九点半开。离开车还差25分。”接着指了指鼓鼓囊囊的包说:“里面有一身新衣和食品饮料,底下还有我写给战友的信以及一点路费。”

他想得如此缜密,安排得如此周到,我不禁泪水肆流,见他瞪大眼睛望着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扯起袖子擦干脸上的泪痕,强作镇静地站起来,打算换身上的衣服,他笑了笑说:“不要换了,穿着它,人家不会小看你,还以为你是正儿八经的军人或军人家属呢。”这话挺有道理,当下唯有部队上的人出去最吃香,兴许对于我的旅途带来方便。

“往广州方向去的列车快要进站了!”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发出尖厉的怪叫声,我心乱如麻,哎,是吉是凶是福是祸只有天知道,但仅仅几秒钟,我已经调整过来,脸上挂着笑,上前抱住福来,福来和我喂嘴,看到他一脸“我多么想你,希望你平安到达目的地”的表情,我觉得说什么也是多余。周围的一切好像不存在了,使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定力,把一切都凝固了,收入了我俩的心底。

火车开动了,越走越远。终于福来被移动的建筑物挡住了。瓦蓝的天空渐渐变暗。车一站一站地停,旅客越聚越多,连过道上都站满了,热得我好难受,下意识地拿手绢擦汗,可几个口袋都没有,也许遗落在车上,也许被福来拿走了,这是他孩童时一贯的“恶作剧”。想到先前的福来,我感到“逗”,想到后来的福来,我心里就气,想到现在的福来,我心里就充满了惦念,最后连我自己都禁不住暗笑:一个负“罪”外逃的人,竟然有这样丰富的情感,这样奇特的爱恨情仇。身旁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从她娘手中抢过蒲扇塞给我,说:“解放军阿姨,你扇吧。”她娘立刻为她纠正:“应该叫解放军大婶才对。”女孩很快改口脆生生叫了声“解放军大婶。”弄得我满脸泛红,心想,好在衣上没有领章,假若被乘警发现,我这个“冒牌货”,真不晓得该如何处置呢,然而又不好声明自己是“假冒”,这样做会刺伤孩子的童心。我平静地笑着问孩子:“你为什么要把扇子让给我呀?”孩子说:“我们老师说,解放军是最可爱的人。”我把孩子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称赞她乖,她乐得不得了。我挥着蒲扇,彼此享受着清凉,慢慢地她沉沉睡去,我也累了,上下眼皮如抹了万能胶,一个劲地往一处粘。哎,是死是活随它去罢。遂两眼一闭,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灯火阑珊。广州车站到了。我斜倚在座位靠背上,愣怔了几秒钟,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一旦确认了自己的位置,我慌慌张张拎着包下车,随人流出站,打听往珠海的车次后,旋急买好车票,然后躲进车站女厕,放完包袱,洗了把脸,草草啃下两个面包,爬上长途汽车,又足足过了把“睡瘾”。经过十个小时的行程,翌日,当我醒来时,已是亮堂堂满世界一片光明,太阳已升到了珠海车站楼顶上了。心里顿觉轻松起来,因为我知道,人到此地——天涯海角,等于逃离了虎口狼穴,隔栖身之所只一步之遥了。

当时的珠海是个名不经传的边陲小镇,依山傍海,渔民们在这儿繁衍生息。两三条小街,卧在海边的山底下。没费多大功夫,我便找到了海关办公楼,一阵窃喜。但一打听,福来的战友赵同志因公外出,过两天才回来,我只好就近找家小旅社住下。一摸兜里的钱不多了,充其量只能混一两天,带来的食品也一扫而光,饥饿、疲劳一阵阵袭来,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挺住!挺住!当晚,硬是没吃东西,靠一壶白开水撑肚皮。第二天早上,钻入一家不起眼的小吃店,要了一碗粥一个玉米吃了,回到旅社,我躺在床上等待刚刚吃下的食物在胃里安顿下来。心想,再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赵同志提前回来。我换上一身新衣,走出门,像昨天那样,在办公楼前小径上倘佯起来,因为还没到上班时间。晨风从东南方向的天空上斜插过来,一下一下不规则地吹拂着我。我的深蓝色白碎花短袖衫下摆和袖口随着风的走向颤粟着。到点了,三三两两穿蓝制服的工作人员,骑着自行车而来,我拦住一位看上去善良朴实的中年男子问道:“同志,你知道赵宜生同志今天上不上班?”中年男子一愣,他边放单车边拿眼在我脸上定格了半分钟,然后说:“我就是。”“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我立马把福来的信递给他,他前后看了两遍,抬起头,冲我哈哈笑道:“欢迎欢迎。”他把我领到副关长办公室,让坐,倒茶,寒喧一阵之后说;“我和福来是拜把子兄弟,一同上军校,一同上战场,后来转业才天各一方,近两年失去联系,我很惦念他。你的事,我当然要尽力,但眼下这边搞运动,对越境抓得极紧。”“到了这儿,全靠你帮忙。”我皱起眉头显出很痛苦的样子说。“别急,容我慢慢想办法。”他双手插入裤兜,对着窗外光线充足的地方看了一阵,我尾随他的目光望去,偶尔有满戴货物的卡车从窗下驶过,直奔对面检查站。他立即转身对我说:“出关的办法倒有一个,只是要委屈你。”欲言又止。我迅速地瞟了一眼站在对面审视我的赵副关长,道:“你只管说,再大的委屈我也能扛。”他凑近我,附在我耳边说了一通。兴许是个契机,我微微点头。他先是两只手掌交错着拍了几下,又向窗户走了三四步,然后笑着说:“我出差提前回来,有急事须立即去办,恕未能好好招待你,日后有机会,一定补上。明天这时候,我去你住的地方……”

“好,一言为定。”我与他握了握手,对他升起一丝敬意。

真是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翌日上午10点,一辆加长的大卡车在小旅社前马路上停住。卡车上面的铁箱跟货运火车车箱形状相似,只是短一些而已,是专门用来装运出口猪的,在边境地区司空见惯。车箱里装了上百只活大猪,猪们嗷嗷地叫着,散发出难闻的膻臭味。

赵宜生驾着三轮摩托,挺威风地来了,与探出窗外的司机嘀咕几句,往驾驶室里甩了几包纸烟,司机立即下来,打开车箱上的一扇小门。赵宜生对我喊:“上!”

鬼赶七月半似的,我立马往上面爬,爬了几次爬不上,情急之下,赵宜生托起我的屁股才塞进去,好在换上老板娘那身黑不溜秋的脏衣服,不然可糟了,我缩在车箱一角,与猪们为伍,脸上早没了委屈的神色。车开动了,风驰电掣般向海关驶去。一袋烟功夫,顺利通过拱北海关。车继续前行,顷刻,被澳门海关身着黑制服的警察拦住,两个家伙*着葡萄牙语,与司机哌啦一阵。其实他俩黄皮肤黄头发,纯粹的中国人,我闹不明白中国人却说洋话。一位瘦高个从司机手里接过通关和检疫等材料,翻了翻,接着,爬上车箱,拿根竹竿赶着猪,一头一头地查看。我急了,迅速扑*子,钻到一头大猪肚皮下面,伸手轻轻在它身上*,这家伙像懂事的娃娃不燥不动了。这时,司机也爬了上来,塞了两包烟给瘦高个,讨好地说:“我不知给你们送过多少车货了,哪回出过问题?你只管放心。”两包烟,一番话,果然立竿见影,瘦高个说了声“放行!”

民生银行座落在澳门的古城区,几乎没费气力,我就找到了。然而,舅父早几年退了休,现赋闲在家。在一间宽敞的客厅里,我见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舅父母。舅父仍旧瘦精精的,但耳不聋,眼不花,记忆力不减当年,舅妈保养得挺好,比过去幸福地胖了一圈,她连忙唤小保姆拿衣服让我沐浴。沐浴之后,小保姆领我走进收拾得清净别致的卧室兼书房,说:“老爷太太让您住这儿。”太好了。俗话说,娘亲舅大。舅父母听我诉说遭遇后,深表同情。舅母拭着眼泪说:“孩子,想不到你遭遇了这么多的不幸,真是造孽呀,这儿就是你的家,安安心心住下来,只当我们添了个女儿。”我好感动,庆幸投奔了他们,继而消除了未来岁月中不安定的因素。

这天中午,舅父设宴为我洗尘,他特地把大表哥二表弟夫妇及侄儿侄女叫来陪我。一家老幼围坐在红木圆桌旁,偌大的客厅充溢着欢声笑语,浓浓的亲情感染着我。淡黄色的啤酒,匆匆注入白色的玻璃杯,发出嘶嘶声响,杯面上吹起一层白色的泡沫。“欢迎新子的到来,干一杯。”舅父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说。砰!“为庆贺表妹脱离苦海,干一杯!”大表哥笑*地说。砰!酒杯与酒杯的碰撞,心灵与心灵的交融,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心头热乎乎的。

除陪舅父母看看电视,嗑嗑瓜子,聊聊天,或偶尔去小洋楼后面小花园散散步外,剩下的时间如老僧打坐一般闷于小楼里,慢慢地我心烦起来,这样下去怎么行?总不能靠舅父母养自己一辈子呀。想起那天在表兄供职的民生银行前面的街上闲逛时,遇到一个浓妆艳抹行迹诡秘的女子,岁数比我大,她悄悄拉住我,问我愿不愿意兑换美元,比价是十比一,我茫然地摇头。后来我问表兄,这些人用澳元换美钞,是否有得可图?表兄一笑说:“机会好一天捞个百十块不成问题,有的靠做这种生意发了财。”我何不试一试呢?第二天上午,我怀里揣着舅父表兄给我的8000元见面礼,匆匆来到市中心繁华街道上。这里一色的西方建筑,高楼林立,热闹非凡,各种肤色的人都行色匆匆,其实这里也是一个大舞台,每个人都扮演着角色,按各自的方式表演着自己的捞钱艺术。我钻进人群,把夹在腋下的皮包拿出来,里面装着法郎、日元、欧元、澳币和人民币等,按对方所需,进行交易。一天下来,竟获利98元,相当于我在内地3个月的工资,这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我的行踪引起了舅父的注意。我不得不如实告诉老人。老人一听惊愕了,说:“这事不是正人君子干的,风险大,若被警察抓住,除处以高出五倍的罚款外,情节严重的还予以拘禁。”他见我露出紧张神色,语气平和下来:“万一你觉得闲不住,找份轻松体面的事做吧。”言毕,又指了指沙发上散落的报刊:“兴许从这上面能获得一些信息。”我拿起一摞报纸翻起来,终于在当天的《澳门日报》密密麻麻的广告栏中找到两则有价值的信息,一则为一家高酒店招聘餐厅高级主管,另一则是一贵族学校招聘小学国文教师。我喜欢得不得了,真是天赐良机,正好重温旧梦,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经过笔试面试试教等等过五关斩六将,考官对我说:“留下电话号码,过几天通知你。”

接下来就是一天天的等待,我这才知道等电话是一种什么样的刑罚。有好几次铃声响了,扑过去却是大表哥打过来向舅父母问安的,后来大表哥的不来了,又变成二表弟的。直到第三天下午,主考官来电称,你各方面都合格,等两年拿到定居证后再说,然后电话就挂断了。我这才一下醒过来。

所谓不到黄河心不死,我那颗心就是为黄河活到今天的。为了实现心中复苏的梦,在大表哥的帮助下,经过一番紧张筹备,为社会上那些望子成龙的父母们开办了一个“中小学生文化补习班”,从社会上招收几位有名望的教师。学生按小时收费,进项颇为可观。仅仅两年,补习班名声大震,受得上级教育部门青睐。第三年,我顺利成章地走进那家贵族学校。站在讲台上,面前一张张稚嫩的娃娃脸,仿佛回到往日执教的岁月,心绪难平。两年后,我荣任该校副校长,五年后,竟登上校长宝座,薪水也随之一增再增。“文化补习班”后来改为“儿童艺术学校”,校长由我兼任,由表弟媳代管。校址座落在风光秀丽的海滩,离我租住的三间民宅不远,便于我照管。舅父母是我家的常客,隔三岔五来一趟。舅妈见我生活很节俭,洗了菜的水舍不得倒掉,留着冲厕所用;看电视把屋子里的灯关掉,为了省电;出门也不打的,更不用说买私家车,宁可走路。老人不解地问:“赚了钱,不花,何苦?”我笑着回答:“过惯了清淡日子。”老人长久的叹息。

时光如白驹过隙,离开湘北一晃十多年了。那天我站在贵族学校颁发毕业证书的主席台上,脑子里仿佛在推磨,眼前身着校服笑容可掬的人影模糊远逸,木树村呆在低矮阴暗校舍里的张张稚嫩的脸清淅逼真,耳边传来立立陶陶的呼唤,还有萋萋枯草掩没的丈夫孤坟以及福来的倩影,一一在脑海里涌动。这一幕幕乡情亲情无法割舍,我该为他们做点什么了……不久,在鼓乐声中“王羽新助学兴国协会”成立。协会由小到大,许多社会贤达加盟,颇具实力,资助500名失学儿童重返校园和百名贫困大学生圆梦,接着向木树村捐款25万,以兴建一所希望小学。我被冠以“教育慈善家”的称号。

1988年,湘北大地还浸在三月天的梅雨中。我途经S城,作短暂停留祭拜祖坟寻访故友之后,和嫂子一起在湘北火车站下车。

站台前,拥着一群人。我刚从卧铺车厢下来,被一双大手紧紧攥住,我一惊:“福来,怎么是你?”福来摇着笑:“王会长,我以为是满脸赘肉的老先生,想不到竟是当年风姿绰约的小新子?”我瞟了他一眼,故作生气状:“还小新子,小新子早就不在人世了。好啦,不跟你贫嘴了。”我把一旁的嫂子作了介绍:“这位是我多年同生死共患难的老姐,她一直生活在S城,此行请她来协助办桩事。”福来说:“我第二故乡的贵客欢迎,欢迎。”一位中年男子连嚷带叫一把夺过我的行囊喊道:“伯母,我接你来了。”我愣了一会,还是认出他来了:“你是堂弟的大儿子,当过兵的。家里人都好吗?生活过得怎么样?与立立陶陶他们有联系吗?他们现在哪?”一口气问了这么一大堆问题,由于激动,脸都红了。大侄子一一作答,我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淫雨霏霏。福来转身对一旁的两个司机说:“雨越下越大,赶快把车子开过来。”不到五分钟,两辆黑色桑塔拉徐徐开进来,我和嫂子与福来同坐一辆,堂侄和三名县乡干部坐另一辆,直奔县委招待所。司机侧过头卑谦地请示:“县长,先进餐厅还是先往客房?”福来一看表:“快6点了,去餐厅吧。”这回他没习惯地挥手。

一幢三层小楼迎面而立。福来把我们领上二楼“洞庭春”厅。几个着深色西装的男子趋步前迎,把手臂和笑声同时送到我面前。福来介绍说:“这位是县委书记周文同志,那位是分党群和外事工作的吴名副书记,还有教育局贾副局长等。”一大堆官儿一大摞帽子,我哪能都记住,但最后一位叫什么林局长的,与他四目对接,我的笑容就在瞬间凝固了,心陡地一沉,一股凉气直冲脑门:*时批我斗我恨不得将我置于死地的就是——他!他似乎认出了我,走到我跟前,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微笑:“您好!欢迎!”吴副书记介绍说:“林副局长,科班出身,有能耐,有闯劲。”我的脸有些走形,面部毛细血管开始膨胀,心中一阵恼恨。天底下竟有这么龌龊的巧合,堂堂正人君子竟然要同如此卑劣的小人同桌吃饭。姓林的家伙却气韵如常,很风度地朝我颔首:“王会长爱国爱乡之情难能可贵。”

福来注意到我的异样变化,忙问,王会长是否不舒服?

我笑道:“怎么会?同大人物见面,受到国宾规格接待,心情好得很!”说罢率先入席。

福来注意到我未同姓林的家伙握手。他的心真细。周书记似乎没看出端倪,接口说那倒不够,但是隆重接待的心意是有的。言毕,他举起高脚杯直起身来,朗声说:“我代表湘北县70万乡亲热忱欢迎王会长的光临。对她为山区教育所作的巨大贡献,表示诚挚的感谢!”镁光灯闪烁,记下这非同寻常的场面。他与我碰了碰,喊声“干”!一呼百应,红色液体齐刷刷落入肚里。接下来吴副书记、林副局长等人轮番向我敬酒,好在我早有防备,每回只端起酒杯抿一点点,不然趴在酒桌上了。姓林的敬酒时,不由自主地伸手整整自己的领口,然后替我掸去肩胛上的一丝灰尘,这巴结相真令我作呕。我身边的福来见状,习以为常地坐在那里,瞧瞧手指甲,又把关节啪地捏了个脆响。“你多吃点菜,你……”他语调里充满了关爱,复又侧脸对嫂子说:“多吃点。”嫂子窘迫地把头埋在碗里。

碰杯声响了小半夜,不久便也宁静了。我和嫂子说着话走进客房,福来随后赶来,我一眼便发现他神采奕奕,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滔滔不绝地向嫂子问这问那:“改革开放这么多年,S城的变化大不大?向晓宇她们的日子过得好不好?羽新一谈起你就感慨地说你是个难得的好人!”嫂子一笑,说:“好什么好,是王老师看得起我。S城这些年多少有些变化,改宽了两条马路,拆迁重建了一条新街,在王老师家的小楼旁建起了一栋二十几层的金融大厦……”她顿了顿说:“晓宇和我接手王老师的饭店火了几年,*一来,关了门。后来我改行办绣花厂,儿子当厂长我做帮手,挣了点小钱。”

福来不停地点头,眯起眼睛又向我发问:“晓宇的近况怎么样?你这次见到她吗?”亲切与柔情重回到他脸上。我重重地叹口气:“好人没好命,时乖命不乖。她从第一次恋爱失败后,发誓不结婚,几年后经不起父母威逼,与比大10岁的本单位职工成了家,没过几天舒心的日子,男人酗酒暴死街头,她悲痛欲绝,成天以泪洗面,把一只眼睛哭瞎了。”福来着急地问:“她父亲是名医,怎不给她医治呢?”我说:“那时高先生已命赴黄泉。如今晓宇靠一点退休工资打发光阴。这次,我给了她一些钱,作为养老。她很感激康结过苦日子时的资助,她说要不是康结的粮票,早饿死了。”提起康结,我百感交集,既心存感激,她和她爸为我谋了一份职业,但又有些嫉恨,是她夺走了福来。不过据晓宇说,这也是阴差阳错,同在敌后的西安,他俩作为同学老乡亲密往来,是无可厚非的事,后来福来在与我失去联系的情况下,这对孤男孤女结合,也就顺理成章了。想到这,我心平气和了,关切地问福来:“康结,还好吗?你家离这儿远不远?我去看她。”

看得出福来一肚子的懊丧却又不好表露出来。他屁股埋在沙发里,愣了老半天才说:“她不知是书读多了迁,还是脑子有毛病,结婚几十年了,她总觉不顺心,老说我心里装着另一个女人,唯独没有她。我转业到地方时,她执意要去S城老家,我呢家乡观念重一点,分到了湖南,两年后我把她调到省城。*中我主动请缨来这里工作,她满肚子牢骚,指责我为了寻找那女人……大路朝天,各人一边,如今她呆在省城伴女儿过。唉,我一个人倒也清静。”

我听到这里如闻晴天霹雷一下子蔫了,心里像塞坨麻线扯不清场,对康结和福来的行为不能用正常思维来分析。好一阵,我嗔怪他道:“何必呢,都年过半百的人了,因一点小疙瘩闹成这样。问题在你,一个大男人,县太爷,几十万黎民百姓的事都能管好,难道连一个小家的事都理不顺?假若领导或同事部下知道了,会怎么看你?”福来没吱声,陷于尴尬。

一时,我又心疼起他来,于是转移话题:“那次离开内地,若不是你和赵关长,我哪有今天,险些连小命都搭上了。赵关长这人真好,他冒着风险将我送过去后,又过去看过我,还跟我做过一两单生意。”福来眼里、脸上立时溢出兴奋光彩,他跟我迅速交流一下目光,说:“老赵和我是铁哥们,若对你有二心,我敲碎他的背脊骨。”我瞅瞅福来,示意他过来,拿出一块瑞土梅花表和一套衣服递给他,他再三推让,我生气地说:“关键时刻你几次救我,这些小东西还过份吗?本想给点外币,一则你为官清廉,可能不会收,二则你们吃公家饭的人,不缺钱花。这仅仅是我一点心意。”福来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怔了一下,正在调动库存。

嫂子说:“你们谈吧,我休息去了。”福来才回过神,“啊”了一声也起身向我告辞。

已是上午*点钟了,红红的太阳懒懒洋洋地照着古楼。福来今天的心情不错,特意刮了胡子,穿了我给他买的价值不菲的藏青色夹克,亲自抱着相机,时而跳上阶基,时而俯视洞庭,拍下我与嫂子的倩影。行至游人稀少的团湖,嫂子抢过相机,猛地对准我和福来,按下了快门,我脸上有些红,勾下头,不敢正视嫂子。当太阳离地平线一竿子高的时候,福来余兴未尽不顾车舟劳顿,硬要领我们去五里街品尝富有地方特色的风味小吃。嫂子说她转晕了,只想卧床休息,无奈,福来只好招呼司机送她回招待所。福来知道嫂子有意回避,便朝我一笑,心想,这倒正中下怀。我俩一前一后故意拉开距离,进了一家较为隐蔽的餐馆。见鬼,哪是地方小吃,满桌的美味佳肴:桂花肉、贵妃鸡、双双蛋、红烧河鳗、清炒虾仁等等,令我咋舌:“只两个人吃,这不是浪费吗?”福来立马解释:“原本想请嫂子和你堂侄他们一起来的,这是自己掏腰包,权当设家宴款待你们,可溜的溜走,回的回了家。”我说:“自己人何必客气,再说我不是来搞吃的。”福来朝服务小姐作个手势,顷刻,“祝你生日快乐”的旋律响起,接着,服侍生送上一个精美蛋糕摆在桌子中央。

我不由一惊:“今天是谁的生日?你?”他神秘地挤了挤眼睛:“鸽,真是贵人多忘事,今天,3月13日,是你55岁的生日呀。”

我眼里泪光闪闪:“我自己都忘了,你怎么还记得?”

福来道:“从我年轻时记的日记里翻出来的,你看——曾有三次,我们这些狂热追求者在小饭馆或*坪里请客为你做过生日的。”我接过尘封泛黄的小本本却没看,这是他的**。但我深信不疑,叹口气,说:“不瞒你说,自出校门后,长年累月为生计奔波,一天到晚忙得晕头转向,荒年暴月连茴丝饭都吃不上,哪顾得上过生日,即使在澳这些年环境好了,手头宽裕了,却孤身一人,形单影吊,也没了当年那份燃烧的激情。”一边喝着酒,一边回忆往事,禁不住落泪,难道女人天生是爱哭的料。福来递张餐巾纸给我之后,安慰我说,今天你该高兴才是,正因为如此,我才安排来这儿,一是作个补偿,二是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

我扑哧笑了,鼓励他说下去。他却把*送给我,我故意把脸侧过去,他急了,扶住我的双肩,我现在就想为你……做点什么!

我脸颊罩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轻轻拂掉福来微微发颤的双手:“送我回房间去吧……”

城里呆了几天之后,一支由警车开路,5辆小轿车面包车组成的车队,惊叫着往日月乡驶去。我们一行在乡政府吃过午饭之后,直奔木树村。福来大堂侄和我同坐一辆车,跟在警车屁股后面。大堂侄指着脚下平展的公路说:“伯母,你的到来惊动得县里乡里轰动了一番。”他立时激动起来谈起了修路的事。两月前县里派人到乡里督促修路,乡里特别将修路任务落到了木树村的身上。路并不长,三公里样子。开头村里认为上面拨款太少不愿意投工。大堂侄几次出面做村干部工作,一讲外商无偿资助兴建村小学,路不修好,到时剪彩进不来。二讲路修好了,不仅村里人进出方便,而且好跑运输,把本地经济搞活。古人说修桥补路添福添寿,这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好事。最后,他还表态,路修好了,乡里从上交提留款中拨一万给村里。经乡长一番开导和表态支持,村干部们才转了弯子。4天前,路刚刚扫尾,当大堂侄知道捐款建校的王会长是我,便风风火火跑回乡里,与书记一商量,动员木树村民夜以继日,猛干3天,把老良的坟茔修好,还在坟前立了一块高大的墓碑,请附中语文老师写了碑文。

我插话:“你们这样兴师动众,恐怕不合适吧,何况内地阶级斗争抓得咯么紧,别忘了你伯伯生前是老牌反革命呢。”

大堂侄表情严肃:“细伯(即伯母)阶级斗争理论早过时了,现在全国上下一心一意搞经济建设,搞改革开放。伯伯80年就平了反,其实他过去也为我们老屋场办过许多实事,老百姓是怀念他尊敬他的。若不信,你看看碑文,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说话间,车队*木树村,公路上的人陡然多起来。小学生和乡村干部从“也是铺”一直排到学校门口。小学生拿的拿纸扎的花,举的举小旗,敲锣打鼓,一看就知道是大堂侄的杰作。几个老师吹着口哨扬着手臂领孩子们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车子从夹道欢迎的人群中穿过。然后我在各级领导的簇拥下,下车步行,带着笑容向一张张既熟悉而又陌生的笑脸挥手致意。然后我在新建的木树村希望小学教学大楼前打住,剃平头的村支书急忙走过末,向我伸出手,握着笑:“王老师辛苦了,要不是您,孩子们哪有这样好的地方读书。”言毕,他详细介绍了筹建过程和大楼规模:“为节省开支,发动村民义务投工,经过三个月打拼,全乡第一所由外商投资的希望小学落成,建筑面积1500平米,5间教室、3办间办公室、一间图书室和10间教师住房。”我们一边登楼一边谈,眼前的镁光灯一闪一闪的,着实让我风光了一番。爬上三楼一看,远处村落如火柴盒一般摆在那里。

几十分钟后,落成典礼开始,鞭爆齐呜,锣鼓震天价响。几个少先队员向我们献花,接着是县委吴副书记、乡书记分别致词。轮到我讲了,因一时激动,向来以能言善辩见长的我,竟想不出适当的言语来表达心声,只说:“木树是我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是我奋斗过的地方,这里有我的亲人,有爱我关心过我的家长和乡亲。为报答他们的恩情,关心下一代的成长,我尽了一点绵薄之力……”

掌声、欢呼声响起,我泪花闪闪。最后,我与福来大堂侄剪彩,掌声、欢呼声又一次响起。

下午3时许车队离去,只留下福来的车和秘书,秘书就是他当年的司机,当然还有堂侄。我被领到修葺一新的老良坟前。

“妈,妈!”两对男女几乎同声呼叫。我很快认出他(她)们了,泪水模糊了双眼。立立激动地将他妻子和一双十来岁的儿女拉到我跟前:“妈,这是您媳妇秋珍,这是您孙子孙女,孩子快叫奶奶。”孙子孙女甜甜地叫了一声。末了,陶陶也自报家门,她的丈夫建清原是我的学生,夫妻俩生有一对胖乎乎的小男孩。子孙们出落得如此招人喜爱,我格外高兴。

我领全家三代9口人绕坟一周,肃然无语。只听得脚踏青草泥土的簌簌声。我在坟前肃立,老泪纵横,悲声说道:“老良,值此清明,我赶来祭奠你。今天你海内外亲人齐聚集在这儿,你该含笑九泉。”言毕,老老少少磕头,立立陶陶兄妹就取出早就备下的冥钱点燃,并流着泪忏悔道:“爸,儿女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妈。”说完,又向我磕头谢罪。我伤感地把他俩拉起来,对立立说:“我死后,你将我和你老爸葬在一起。”

从墓地出来,顺一条浓萌遮蔽的曲径逶迤前行。立立陶陶边走边向我叙说了他们各自的家庭景况,听得出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我就放心了。不一会,到了老屋,老屋面貌依旧,唯一有变化的是用上了电灯。男男女女围了上来,比当年第一次回乡时,热闹多了。阿呆主席就那样斜倚在大门墩上半睁半闭着眼睛,见了我脸上露出一丝笑:“回来了就好。”我塞几张“老人头”给他。

晚饭婉谢了村里的宴请,留村组干部们一起在堂弟家里吃,足足围了四桌。席间,大堂侄聊着聊着聊到木树村经济发展上,他的意思想我再投资办家村企业,然而缺资金。我笑着说:“这儿离康平公路近运输方便,村里妇女劳力多,且有湘绣技术,我早谋划好了,出资15万办湘绣厂,特从S城请来嫂子作技术指导。产品由我包销,利润我分文不取,用作失学儿童的学费和上大学学生的奖学金,如何?”大堂侄和村组干部连声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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