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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平静

堂弟和堂弟媳还没睡着。从他们的房间里断断续续传来说话声以及床架吱呀吱呀的轻吟。幽冥中突然响起一阵“咯咯咯”的笑声,笑声奶声奶气把我吓了一跳。是堂弟的小儿子。白天的“游戏”仍在他的梦中延续。我没见到过他,他到外面玩去了。堂弟的大儿子已*初中,在校寄宿。
一切归于平静、安宁。凄迷的月光从窗外涌进,堂弟的房间里响起了浊重沉酣的鼾声。跌宕有致的鼾声把我唤回到梦的世界。

三天后,我们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是通过村长夫人“曲线救国”,从石村长手中拿到了房门钥匙。据老石说,好不容易说服村委会官员达成一致意见,从村里公房中调整出来,这房子从地主老财那儿夺回来后,贫下中农都争着要,未能得手,今天却分给我们,当然还有一亩九分上等田土和20亩山林,这惊世之举,令村民刮目相看。

噼哩啪啦。堂弟用竹杆挑着一串鞭爆,挺得老高,炸出一团团红色的纸花。我入乡随俗脱掉旗袍,穿上兰底白花的大襟褂、大脚裤,头发不再是披肩,而是两条长长的辫子,用堂弟媳的话说,我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地道村姑,老良也换上了一身新衣服,站在堂弟的身后,笑着。好几个孩子,扑到地上,去抢未炸响的鞭炮。在我的记忆中,这样的乔迁之喜有四次。第一次是我亲手创办的私立小学教室改建完毕。第二次,从宽敞的楼房搬进市郊街上的小屋。第三次嘛,是灾后重建。而今天的乔迁,意义非同寻常,既体现了政府的关怀,使我们分到了土改后的胜利果实,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又让我们重新找回了生活的信心,有了归宿感。老良只是笑。

“怎么样?”堂弟媳扬起脸,悄悄问我。

“挺热闹的。”

“这标志着你们新生活的开始。”老石也赶来了,对老良也是对我说。话语里既包含赞叹,也有对我们的希望。我礼貌地对他笑了笑。老良象孩童时那样拉着他的手,并肩走进房里。

这两间屋子以全新的姿态呈现在他面前,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用过时报纸糊过,一张双人床占了卧室的四分之一,床头摆着一只只擦得发亮的箱子(从S城带来的),墙上挂着蒙了白布帘的碗柜,灶台还用石灰水刷过,就连糊着白纸的格子窗上,也贴了几个花花鸟鸟的红色窗花。这窗花是我连夜剪出来的,和我青少年时贴在小楼卧室玻璃窗上的一般大小,一般式样,时常看见它触摸它,可唤起我对逝水流年的记忆。堂弟打趣地问老石:“布置得怎么样?不会太差劲吧?”老石谦虚地一笑:“你们都是读书人,当然好。”

说得我不好意思起来:“石村长太褒奖了。”

老良像吃了一块热豆腐,心里热乎乎的,一副感恩载德的样子,里面涵盖着老石的恩赐也许还有我的巧手打扮。

那天午后,老良和老石说了一下午的话,他们感到他俩比世界上所有的同姓兄弟都亲。我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织着毛衣。这毛线不同寻常,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在这里顶金贵,不仅本地市场没有买,而且价钱不菲。别说普通人没穿过这毛衣就连这一团团的毛线球也很少有人见过。忽然,我心血来潮,给老石编织一件,以示对他的感谢之情,不过暂时保密,到时给它一个意外的惊喜。

老石喝着茶,专注地看我织毛衣,目光伴随我的动作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游动,心里很焦渴,一口一口喝着,喝完了茶缸里的水,还在喝,喝着茶缸里的空气。忽然,他不喝了。他的眼睛盯在了墙角的药箱上。

“这么小的箱子是干什么的?上面还有个红十字。”老石说。

老良扬起头,一看,笑着说:“药箱。”“你能治病?”“嗯。”老良道,“我在S城干的就是这行。朋友面前不说假,我是个不错的外科医生,用一把小小的手术刀治愈了不少的疑难病。”

老石惊讶地‘啊’一声。“我想重*旧业,办家诊所,行啵?”

“这倒是个好主意。”他想了想说:“不过,乡下人信的是中医中药,小伤小寒到田间地头扯把中草药熬几碗汤也就应付过去了,大一点的病,请中医开几付中药一吃,病就好了。我从未听到刀子和几颗白色的颗粒能治病的。”

“只能说明你孤陋寡闻,榆木脑袋,不开窍。”老良笑着说,显然对他的无知,有些不满。

“示伢子,你如果认为我胡说,那么,可问问其他村民,看他们是不是跟我一个观点。”老石摊开双手说,显得有些激动。

“原来我想继续从医,用我之所学,为老乡解除病痛,看来我连当名乡村医生的希望也泡汤了。”

“再说办私人诊所上面不会批的。难道就没有其他路可走?”老石说。我又给他递上一杯热茶,他接过喝了一口,露出一排被茶渍泡得发黄的牙齿说:“锄头立得稳,种田是根本。我们祖宗八代都种田。你这个农家子弟可不能忘本啊,别东想西想了,安安心心地挖泥拌土,暖饱问题可以解决。”

老良抽手在老石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带着讽剌的口吻说:“吃根灯草,说得轻巧。可我20多年没摸过锄头把了,能种好田吗?”

老石有点恼火了:“亏你说得出口,一个堂堂七尺男子汉,连扶犁掌耙这样简单的活也干不了了?总没造飞机大炮这么难吧。固然,日晒雨淋,不比呆在屋子里拿手术刀轻松,但也不是叫你下火海呀,你我小时候,哪种苦没尝过?不是也过来了吗?”

一席话,说得老良满脸泛红,闭口无言。老石拍拍屁股,(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其实我家椅子上没有半点灰尘)拔腿走了。我说你走好,他头也没回装着没听见。

“石村长这样说你,全是为我们好。”我说。

“看来,我这辈子只有握锄头把的命了。”老良苦着脸说。

日上三竿。家家屋顶上歪着一柱柱烟囱,白淡淡的烟柱直往上拔,拔到天的心脏。是做早饭还是做午饭?我差点弄糊涂了。若在城里,人们此时早已用过早餐,上班了一阵子,可在乡下,尤其是这个鬼地方,四面环着高山,出太阳差不多要比平原地带迟一个钟头。整个村子,莫说有人戴手表,就连几块钱的小闹钟也没有。因此传流着“记时看日头,记事结绳它”的民谣。也许有人会问,假若碰到阴天怎么办?只好凭感觉走了。这天,天刚发白,我就起床了,开始淘米做饭,倒霉的是柴很湿,怎么也烧不燃,要不是堂弟媳弄来一篮子干松针助燃,这早餐恐怕要推到中午才能到口。

老良扛着锄牵着老良牛,堂弟扛着犁,往畈上走。走在松软的泥沙路上,老良心里踏实了。一排排梯田迎接着他,就如等候已久的娘儿们展开了臂环。他坚实地走着,率领着他的黄牛,木犁,堂弟,去征服这叼钻猛烈的娘儿们。“到了,这两块田是你家的,上面一块叫上水坵,下面一块叫下水坵,意为水浆好,一年种一季,一般年成可打七八百斤谷子,风顺雨顺还会超过这数目,若遇上灾害就很难说了。”堂弟一边放下木犁,一边指着长方形的水田说。

老良停步,放眼望去,田野很阔。远远地有一簇簇的树,如蘑菇团般,有牛在树下的草地上闲散地游荡着。更远处,雾蔼里有重叠的山峦。他曾经在山上砍过柴,采过野果。近处,田埂上长满了野草,有一些白的红的花正淡淡地开着。田里很湿润。堂弟牵过老良牛,驾起木犁,扬起手中的鞭子,吆喝一声,老良牛奋蹄往前走,犁铧便发出丝丝声响,只见大片大片的泥块有规则地往一边倒去,泥浪翻滚,刹那间犁了一圈。

老良站在一旁,手心早已发痒,做了个打兰球“暂停”的手势,说:“让我来吧。”“你行啵?”“挻简单的,这有何难,年轻时,我就会。”堂弟将鞭子交给老良后,叮嘱他说:“这头牛别看它大把岁数了,脾气却犟,喜欢催生,见了生人,不大听使唤。”

“怎么制服它呢?”老良有点着急起来。

“先下手为强,你把鞭子高高举起,然后厉声吆喝几声,它会被你凶凶气势所震慑,不敢俏皮了。”

老良脱下草鞋,卷起裤袖,象老农那样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左手举鞭,右手紧握犁把,扯开嗓门:“畜牲,快走。”

堂弟哧哧笑起来:“这真是对牛弹琴,它有名字吗?能听懂吗?太书卷气了。”“那么,怎样叫呢?”“大声吆喝几声:嘿!嘿!就成。”

老良按堂弟说的去做,果然效果不一样,老良牛“嗯嗯”地抬头叫了两声,服服贴贴拉着犁铧走了。

此时,正值春耕时节,田野里呈现一派繁忙景象。犁的犁田,耙的耙田,铲的铲田勘,送的送粪……自古以来,生活在木树村的人们都是如此,以血和汗水去拼搏和获取。不管老天和泥土的给予是多么吝啬,他们一代一代不屈不饶地去耕种、收获、收获、耕种,以此构成了这里生命的本色,生命的含义,以及生命的全部。

一首高吭、响亮的山歌传来:“樱桃好吃树难裁,山歌好唱嘴难开,你一言来我一语,大家一齐唱起来。”正在刨田墈的堂弟听罢,接着唱起:“口唱山歌把妹逗,一逗逗到后山头,两情相悦接个吻,相亲相爱到白头。”显然,老良也受到了热烈气氛的感染,低声哼起一支古老的歌,没有歌词,只用鼻哼,古朴浑厚的调子跟老良牛的步子一样缓慢悠长。堂弟忽然笑起来:“哥,你唱的是什么歌呀?声音大一点,也让大家听一听。”老良一撇厚实的*说:“随便哼哼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堂弟又一笑:“哼哼唧唧,那是发泄呀。”

“耕种对我这个久违了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磨难,唱也好,哼也好,都是内心的宣泄,宣泄出来之后,便使自己的心情从中得到放松和愉悦。”

“文人的话,太悬乎太深奥,我不懂。”堂弟抬头看到老良刷白的脸和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心痛地说:“哥,看你累的,歇会儿吧。”

老良擦把汗,立刻把牛轭从牛脖子上卸下来,然后将事先预备好的青草倒在它面前,老良牛象遇到大赦似的,摆动着尾巴,亲昵地“嗯嗯”叫了几声,似乎感谢主人的理解和恩赐,旋急埋下头贪婪地嚼着青草。哥弟俩席地而坐。哥喘着粗气,双手捧起大沙罐,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喝过之后,边将沙罐递给堂弟,边说:“这凉茶,真甜。”堂弟把剩下的半罐子茶喝了底朝天,舔了舔润湿的*说:“我怎么嚼不出甜味来?”

老良摆出老私塾先生教训弟子的架子,说:“这就是劳动带来的愉悦,懂吗?”“不懂。”老良摇着头说:“哎,你是很难领悟得到的。”然后,他不去理堂弟,立起身,走下田,扶住犁把,同时用泥糊糊的手背抹了下眼角,赶着牛,复又干起来。堂弟没想到20多年没干过农活的堂哥的身躯里,蕴藏着如此巨大的气力和毅力。

我手搭凉棚,望了一眼天空,日头当顶照着:“正午了吧。”我问身旁的堂弟媳。堂弟媳:嗯。

“妈,我饿了。”二侄子拉着堂弟媳的衣角,苦着脸说。

“不争气的东西,谁叫你早上不吃饱的。”堂弟媳训斥道。

“没菜,我咽不下饭。”孩子嘟起小嘴说。

“你敢犟嘴。”堂弟媳扭住孩子的耳朵嚷道。孩子呜呜地哭起来。我立刻把孩子拉进屋里,七找八找找了几块饼干放到他手上,才止住了他的哭声。“这样吧,你来帮我煮饭,我去寻菜,中午你母子就在这儿吃,吃完饭,我俩一起去田间送饭。”我说。“行。”堂弟媳爽快答应。待我寻菜回来,饭已煮熟。我拿出两条盐鱼,总共不过斤多重,可在堂弟媳眼里却成了稀奇物。我对她说:“这是从我老家带来的,一条给你,另一条今天中午吃。你们头一次在我这儿吃饭,算是对你和堂弟帮工的犒赏。”堂弟媳接过鱼,眉开眼笑:“这怎么要得啰。”

孩子很好奇,连忙从*手中抢过鱼,左看右看,闻了又闻,拧着小眉头说:“好腥的。”

我说:“这鱼叫带鱼,生长在海里。它肉细嫩,味鲜美,少剌。但太咸,先洗一下,然后放到锅里用清油煎,挺好吃的。”

堂弟媳说:“妹子,不瞒你,别说二伢子没见过,就是我们大人也没见过哩。我们这里连养的淡水鱼虾都很少,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鱼哩。这次,算我有口福,能开洋荤了。”

我说:“他们兄弟俩干了大半天,肚子肯定饿了。我们先吃吧,吃完后快给他们送去。”堂弟媳提着送饭的篮子,领我往田野里走,边走边给我说着周围的山名地名。“你看,那就是老虎洞。山上有个很大的石洞,据说十年前有老虎在石洞里住过。这条沟叫牛绹弯,你说象不象弯弯的牛绳?这地方偏,可景致好,比电影上照的那些山啊水啊好看多了。”我有些目不睱接,东看西瞅,一脸的好奇。突然,我在一条田埂上停住脚步,指着山埂两旁一块块的田说:“这儿的菜地真多,韭菜长得多好呀。”

堂弟媳以为我看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也停下来,往两边看了一眼,笑得前伏后仰:“妹子,这哪是韭菜,是水稻秧苗呢。”

“那为什么要在四周插上篱笆呢?篱笆围的是菜地呀。”

之所以插篱笆是为了防鸡鸭捣乱,种田人把秧苗看作*子,因为春天插下它,秋天收获,是一家人全年的口粮啊。

“这就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我懂得了‘粮食’珍贵的真实涵义。”谈到粮食,我记起这么一个故事。我头上曾经扎过一块手帕,那是我姑妈给我买的。一个邻居问我多少钱?我想了想,漫不经心地回答:也就几毛钱吧。邻居惊诧了半天,说:几毛钱?那得好几斤粮食。后来,在我经历了饥饿折磨之后,我才真正认同了粮食这个词,我会很小心很珍惜地把掉在地上的饭粒捡起来,然后放进嘴里小心咽下。堂弟媳说。我受到了震憾。难怪有人批评我们知识分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真的没说错。到了目的地。堂弟媳扬着左手喊道:吃饭啰。老良和堂弟立即放下手中的工具,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我和堂弟媳对视一眼,忍俊不住笑起来。

逛街,是城里女人的专利。如今在乡下,无街可逛,我也没有了这份闲情。贫溅夫妻百事衰。整天,为柴米油盐之事*心,除偶尔去邻居、亲友家串串门外,其余时间几乎守在自家的菜园里灶膛前,打发度日如年的时光。

这天傍晚,太阳西沉,天边只留下一抹桔红色的余辉。我洗完饭筷,心里觉得挺空落。老良说:“去外面走走吧。”我嗯了一声,顺手带下门,跟着他不紧不慢地挪动脚步,走到晒谷坪。

我的肚子一天一天往外鼓,鼓圆了,瞒不过人们的眼睛。老石从村部回来,老良和他打招呼。他瞄着老良,想和老良说几句有关我肚子的话,硬是没说成,因为老良的眼睛不和他对光。老良一直仰着脖子,看着远处的天。人在得意的时候就会这样,眼睛看着远处,自己和自己说话。还有一层,我知道老良的心思,认为老石喜欢开下三流的玩笑,而且不择场合,如果此刻他当着众人的面乱说一通,使自己下不了台。

然而,令我们难堪的事还是发生了。见老良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老石洞察了老良回避的意思。老石伸出一只大手在老良肩膀上拍了拍说:“看你那眉眼,想和你说几句话。”老良缩了一*子,眉眼一折,就把一脸的得意折成了笑:“嗬,嗬。”老石说:“你真行,有收获了。”老良假装没听懂,瞪着眼睛望着他。“你这只公鸽,天天晚上趴在母鸽身上,终于播下了种子。”在晒谷坪上乘凉的人群中,掀起一股笑浪,老石却继续说下去:“鸽妹子(他这样称呼我)撇腿的那天,你得请我喝几杯呀。”老良只笑没吱声。

“怎么?难道你悄无声息让鸽妹子给你生崽?没个响动?”老石说。老良吭哧了半晌,脸憋红了。

这时,堂弟媳一手拿蒲扇,一手拿长凳,走过来,将凳子放在靠墙边的地上,然后扬起蒲扇往凳上扇几下,对我说:“站久了,支持不住的,快坐下歇歇。”我坐定后,她旋急进屋端来三杯凉茶,分别递给我和老石老良,边为我吹赶蚊子,边低声问我:“多少天了?”“不知道。”我说。见我要和堂弟媳说悄悄话,老石才对我和老良说:“我有事,改日再聊吧。”他知趣地走了。

“你算么?”堂弟媳说,“从怀上那天起,280天,最多300天,这跟插秧一样,手握黄秧75天,就是说,从插秧那天起到收割,两个半月,就可以吃到新米饭了。这么一算,*不离十,难道你不知道哪天怀上的?”我对这事显然不懂:“怎么跟种田割谷比呢?”

堂弟媳一听急了,跺着脚说:“哎呀,妹子,你也真是呀。”

老良说:“再哎呀,也不能把这事和种田割谷混在一起,差不多天天晚上那个,谁知道是哪天晚上怀上的。”

“哥,你不懂我们女人的事。要不,你摸摸妹子的肚子去。”堂弟媳好象有些生气了,她使劲地挥着蒲扇,转身就往屋里走。

我旋急瞪了老良一眼站起来,摁住堂弟媳的胳膊:“跑什么呀?外面凉爽,再和我们聊聊吧。”堂弟媳的气似乎消了,说:“其实,我是好心,想弄清新生儿出生的大致日期,做好准备,譬如,如果冷天生,就得提前给新生儿缝些棉衣,棉尿布,给月婆备些抗寒温补的食品。如果在热天生,就要缝些单衣单尿布,备些清凉兼补的食品。”

究竟堂弟媳是生孩子的能手,她进门七年,生了四个崽(其中一个夭折)。我不得不佩服她的经验之谈:“你说的对,该作点准备了。”

每天晚上,老良都要摸我的肚子。在他看来,我的肚子有多好,怀着他的血脉,怀着他们黄家两代单传的根。他感到我肚里的孩子不是一天天长大的,是他一天天摸大的。“你天天这样摸着怎么摸不够?”“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摸不够。”

“我弄不清是何时怀上的。”我说。“很简单,只看你哪月没来例假了,就是当月怀了孕。”他回答。我扳着手指算:从去年11月数起,一月、二月、三月、四月,眼下是五月底,已足足七个月啦。

“哟,时间过得真快,再过两三个月我就做爸爸了。”老良既感叹又高兴。我也浸泡在幸福之中,妩媚地对他一笑。老良将抽回的右手缓缓地移到我的额头上,半晌,带着惊讶的口吻说:“体温好象有点偏高,你哪里不舒服?”我知道,这是他们当医生的职业病,只要一经他们检查,没病说成有病,小病说成大病。我说:“吃得饭,走得路,有何病哟?”他似乎急了:“话可不能这么说。对于你,身怀有孕的人,即使一点小毛病,也不能掉以轻心。”

我微微一笑:“别针鼻大的眼磨盘大的风,自己吓自己。你看,这么热的天气呆在这么小的屋子里,况且没有降温设备,体温能不升高吗?”“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我不放心啊。”他说完,起床,点亮小煤油灯,打开药箱,拿出听诊器和量压器,折腾了好一阵才检查完。他长长吁了一口气:“一切正常。”

我得意洋洋:“是你小题大做,我说没有问题就没有问题的。”

老良起身推开一扇窗,又打开一扇门,凉风徐徐吹来,屋里的温度很快降低了许多,我不再感到全身*了。老良复又伸手在我额上测试了一下,才满意了。这晚,我睡得很香。

时隔三天,我家来了一位稀客,是老爸领来过来的。老爸向我介绍,说:“这是你姐。”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40开外的女人。岁月的风霜雨雪虽然铸就了脸上头发上永远也无法消失的痕迹,却消蚀不掉她的风韵。在她的脸上眼睛上,可以找到老良的影子。我暗暗感叹:世上任何地方恐怕再也难找出一对这么相象的姐弟来。我亲昵地叫了声:“姐。”姐以久旱逢甘露的喜悦,上前久久拉住我的手不放,转过头对老爸说:“蛮漂亮的媳妇,是我们黄家有福有缘啊。”老爸一脸的得意。正在厨房做饭的老良闻讯,连腰间系着的围裙也不及解下,快步走出来。他姐弟俩少不了一番寒喧。寒喧之后,姐掏出手帕擦了一把眼角涌出的泪水,颤颤地说:你离家这么多年,也不给姐来封信。

老良忙分辨:“前几年给你写过许多信,可都被邮局在信封上写着‘查无此人’,退回。”

姐仿佛记起什么,说:“哟,这也难怪,我早年就从山沟里搬到了百里外的荣家湾镇居住。”爸一旁说:“全是误会啊。”姐又埋怨起老良来:“这次你回家咯么久了,也不给我稍个信,好让姐来看你俩口。要不是爸托人告诉我,我今天也不会专程从老远的地方赶来呀。”老良自知理亏,不由吐了一下舌头。

姐从老良这不经意的动作中,似乎看到他弟幼年的调皮模样,“哈哈”地笑开了。看得出姐是一个开朗直率的女人。听老良断断续续说过他姐弟间的一些往事。姐比老良大五岁。她妈撒手人间时,姐只有六岁。年幼的她协助父亲,用*的双手和瘦削的肩膀支撑起这个破碎的家,肩负起了该由男人们该负的重担,成天颠着一双小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委实艰难。清早,她就挽着竹篮打猪草,白天上山捡柴。老爸从来不会生火做饭,她由于个子矮小,够不着灶台,便双脚站到小凳上,烧水做饭,繁重的体力劳动不仅没有压倒她,反而使她变得越发坚强、老练起来。男儿十五当父志,女儿十五坐高机。十二三岁时,她就学会了纺纱织布,忙完白天的活儿,晚上在朦胧的月光下,摇动着纺车把,纺车便哼起“吚呀吚呀”悠扬的歌,俨然黄道婆再世。到三更时分,两团白雪似的棉线球纺成了。收拾完工具,拍掉粘在身上的棉绒,做完这一切之后,还要细心地为她那睡得不安份的弟弟掖好被子,然后,才上chuang睡觉。老良说他这个从小没娘的孩子从姐那儿重新找回了失去的母爱。从小淘气的他,跟其他孩子打了架,或受了欺侮和委屈,他从不找父亲,因为父亲不管孩子扯皮的事。于是,他哭丧着脸找到姐姐,把自己“满肚苦水,一腔冤愁”充分地表演出来,往往得到姐姐的宽恕和同情,除对他抚慰外还拉着他去对方家,三二下就把事情摆平了。由此看出,他们姐弟关系非同一般。

姐抖开随身带来的包袱,一件一件数开了:“这段蓝士林布给弟媳的,让城里姑娘见笑了。这蓝白格子棉土布,是我赶织而成的,给弟弟。还有些熟鸡蛋,干豆角和干酸菜……”

老良说:“鸡蛋和干菜,爸拿去尝尝吧。”老爸说:“你姐也给了我一份,这份你们留着吃,鸡蛋正好给儿媳妇补补身子。”

“姐,你来得正好,听说你是一个不错的裁缝。为即将出生的孩子缝些毛毛衣吧,在这儿多住些时间。”老良央求道。

“当然。我要当姑妈了,连高兴也来不及呢。”姐笑得很开心。

我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拉着姐的手连声说:“太好了。”就这样,姐安心地在我家住下来。姐从小做惯了,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次日早晨,我和老良还沉浸在梦中,她起了床,忙开了。我爬起来一看,饭菜已经做好,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没等我开口,她就说:“这饭菜不知合不合你口味?快趁热吃吧,凉了会伤胃的。”莞尔一笑,又说,“弟,昨天你不是说做毛毛衣吗?布料都准备好没有?”老良说要问我。“去街上买呗。”我说。

“妹子(她也是样称呼我)吔,这方圆十里哪有街啊,湘北城里倒是有布买,可往返一趟得花四五个工,再者,那布料都是洋纱织的,能照见亮,穿上它,一年半载就烂了。还有,价钱贵,我们庄户人家穿戴不起哟。”姐说得头头是道。

“那怎么办呢?”老良着急起来,搓着手,显出一筹莫展的样子。

我也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迷惘。“急什么呀?准备的时间还长着呢。”姐对老良说,“你难道忘了自己小时候穿的什么衣服?”“当然是棉布衣呀。”“对。这衣服都是乡下人织的。”“只是我孩子穿这种黑不溜秋的衣裳,太委屈他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我小声嘟哝着。

“你不是老在说入乡随俗吗?现如今乡下孩子哪个不穿这类服饰?”老良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我说妹子呀,你放心好了,经我的手,保证令你满意。”姐说。

“有道是,经过厨子的手汤也甜。姐,信得过你,一切由你当主。”我顿时有了信心。经过一番舌战,做衣的事就这么定下来。

满屋子的春暖花开。据姐盘算需要七八斤棉纱。这好办,半数农家都有买。消息传出后,婆婆佬佬大婶嫂子你几两她几团,送上门来了。集腋成裘,不到两天,便凑齐了这个数。

老良挑着水桶,我挽着竹篮,一起走到村子前头的井边。两口偌大的井排在一起,一口供饮,一口供用,也就是洗菜。井与井之间只有一堵石墙隔开,四周长满青草和青苔,几株金黄的蒲公英从青草丛中探出头来,在明媚的春guang里向你笑。井水清彻见底,约一丈多深,每天来挑水的人络绎不绝,却怎么也舀不尽,整个屋场人的饮用水全由它供应,实属罕见。此时是雨雾迷漫的清晨,井中袅袅升腾起来的水气和雨雾交织一起,在我面前飘来拂去,如临仙境一般。令我越发感到新奇的是井边放着比人高比磨盘大几倍的四只木桶。一股腐烂的气味随风飘来,钻入鼻孔,呛得我打了几个喷涕,不由骂一声:“哪个缺德的家伙,把脏桶放到这里。”

我停住洗菜的手,猛抬头,只见一个瘦小干枯的老头匆匆走过来,见了老良,他亲切地说:“你多年没干重活了,少担点,别累坏了身子。”“三爹,咯么早就来染布呀?”这时,我才看清三爹的手比山里烧炭佬的手还要黑,立即引起我浓厚兴趣,我立起身湊过去,亲热地叫了声:“三爹,您早。”

三爹显出高兴的样子问我:“还习惯吧?”

我点点头。说:“您拿这么多纱和布,作甚呀?”

见我眉心结起一块疑云,他用的温和的口吻说:“你们城里人可能不晓得土染的事,我就起根发苗讲给你听吧。”

原来,这四只大木桶里分别浸泡着红、兰、黑、黄等四种顔色的植物根叶和花果。这几种植物,都长在深山老林里,一开春,三爹就领着儿孙爬山进洞,采摘回来,之后洗净,将它们装进桶中倒入清水,视植物性能和气温而定,时间长的浸泡半个月,时间短的只需要几天。在热水和高温的作用下,植物开始腐烂发酵,水质由清变成上述四种顔色。比如红色就是用凌缸子(俗称,一种红色的木本植物)的根浸泡而成。兰色的植物可多啦,譬如阔厚的绿树叶树皮和丝瓜叶以及野生兰草等都是最好的原料,至于黑色,再加一点锅底烟灰便成。黄枙子的果实和黄叶只需浸几天就成黄色了。浸泡期满后,把植物的渣子加以过滤,然后和纱布一道倒入大铁锅中,煮一两个钟头,捞出来,用清水一洗,晾干,便成。通过高温处理,经久耐用,不易褪色。

从三爹口里我不仅知道了土染的工艺流程,也懂得了劳动人民的伟大创造和艰辛。土染,虽算不上高新科技,但它具有一种古典美,这是祖先用心血和汗水凝成的,因而具有一定生命力,从古代流传下来,一直延续至今。我呆呆地睁着眼注视着他的动作,张起耳朵静静地听着他绘声绘色的讲述。这干枯老头熟练地*作着前几步工艺。末子,我说:“三爹,我有一些纱线请您漂染呢。”三爹拿他那双不浑不昏的老眼瞥我一下,笑着说:“行,质量三包,包你满意。”老良说:“谁不知道您染坊的生意好,是方圆十里的名牌,可时间要快啊,千万别拖,我们等米下锅哩。”三爹说:“贤侄,三爹说话算数,你今天送料来,七天内交货。行啵?”老良说:“价格呢?”

“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都是族人,你每斤比他人少收五分钱。”

早饭后,我和姐走进三爹家。这是一家没挂牌的工厂。一个大堂屋和两间房子连通,里头全摆满染、碾工具,还有一个比普通人家大几倍的灶台,灶台上安放的三口铁锅,大得吓人,呈一字形摆开。锅里的白布白纱,随着三爹手中的木棍翻动搅和,很快呈现出红、黄、蓝三色。我看呆了,眼里现出惊喜。

三爹说:“吃了吗?”“吃了。”我回答。刚到木树村时,在三餐茶饭前后,如碰见熟人,总听到彼此“吃了吗”“吃了”这类问话和答话。我弄不明白个中含义。老良向我解释,这是乡下的风俗。一则民以食为天,人们很看重吃饭这件大事,因此用来替代“你好”“你早”之类的日常用语。二则表示亲热和礼节性地打招呼。后来,我也习惯成自然了。三爹接过纱和布,放在秤盘上称了称,在一个发黄的小本本上作了登记。在预定的时间里,我们取回了染好了的四色纱线。“质量不错。”姐啧啧称赞。

堂屋里顿时热闹起来。两台织布机摆在堂屋左边,占了一半空间。右边的另一半是人行道,留给人们过路。此刻,人行道也被姐、堂弟媳和赶来帮忙的堂客们占用。姐和堂第媳在木凳上相对而坐,彼此相距二丈多远,两人拉住摊开的大把棉纱,堂客们各拿一把长梳,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来回梳着。三个女人一台戏。这里拥有*个女人,真的可唱两三台戏了。她们边干边开心地说着笑着。开场锣鼓是由一位头上盖着蓝花头巾的嫂子敲响的,她见堂弟媳打哈欠,于是把矛头指向堂弟媳:“喂,晚上耽搁了瞌睡吧?”

“是不是会野男人去了?”一位长得白净的年轻媳妇口舌不饶人。“你老实交待,昨晚干了几回?”

堂弟媳连忙用嘴一撇,意思是提醒她们姐是客人,她在场,要注意影响,莫乱说。

“怎么?你也有怕人的时候,平素你说起我们来,只图自己嘴巴快活,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嫂子哈哈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姐,你千万别听她们胡说八道,我不是偷人养汉的*货。”堂弟媳连忙分辨。堂屋里出现了暂时的静场。“你们说的我都没听见。”姐掩饰不住地格格地笑着。婆娘们又肆无忌惮地笑起来。我用茶盘端着芝麻豆子茶,穿梭其间,逐个儿递给她们。忽然,她们的目光又转向在我隆起的肚子上。“妹子,我一看就知道,你怀的是龙胎,带把的。”“你别不高兴,我看象是凤胎。”

“喂,大姐最有这方面的经验,你说呢?”堂弟媳咳嗽一声,放低声音说。在这个村子里,人们要是说到重要的事情时总是习惯把声音放低一些,声音虽然低,效果却大得多。

“我也不一定看得很准。不过,按老一辈流传下来的看胎方法,肚子尖的是男孩,圆的是女孩。弟媳妇的肚子尖尖的,应是前者。”姐明亮的眼睛里充满着喜悦。

我仿佛脱guang了衣服**裸的*在众人面前,有一种受辱的感觉,但转念一想:这也是当地的风俗啊,何况面对的都是我们女人,人家评价你,也是对你的关注和爱护。尤其是姐断定我怀上男孩,若果真这样,乃黄家的造化啊。想到这,我心头一片晴朗的天。

这时,女人越聚越多,打鞋底的,抱小孩的,见这里热闹便从东头西头涌过来,把偌大的堂屋挤窄了。老石腋下夹了几张旧报纸,从外面进来,站在这里,他跟我姐寒喧过后,抬眼扫了一下大家:“好热闹的场面,你们象在开会呀?”

堂弟媳见老石顾左右而言他,也就顺水推舟,故意带着讽刺的口吻说:“谁象你成天吃饱了没事做,有事没事找会开,今个儿我们在开妇联会。”老石似乎对她的话产生了兴趣,便问:“什么内容?”

堂弟媳一本正经地说:“大家在一起交流整老公的经验。”

笑声又响起来。坐在凳子上抽烟的老石,脸红红的,低声骂了一句“臭婆娘。”堂弟媳朝他看了一眼,抿着好看的嘴笑了笑说:“我倒没臭,是你的嘴巴生了蛆,臭。”

老石当村干部多年,无法挽回地喜欢上了开会,眼下生产忙,没人开会了,但只要人一多他会照样高兴,人多就有开会的意思。他在村部报纸翻腻了,便身不由己地找到这女人国里来。我猜测,他除想在这里找回开会的感觉外,更有一层鲜为人知的意思,寻找乐趣,散散心。我现在是一站就累,坐下更难受,所以我就靠在进门的墙上了,靠在那里看姐她们把一根根梳直了的纱穿进机头,看过往的婆娘嘻嘻哈哈说骚情话过嘴皮子上的干瘾,看熟睡在母亲怀里还含着露出天真的婴儿的笑,看打布鞋底的妇女飞针走线。其实,眼前的这些我也没完全看到心上,而是默默地念叨:孩子快安全出来吧,许多人都在为你忙呢,许多人都关心着你呢。

众手浇开胜利花。次日,纱线上了机,姐和堂弟媳各负责一台机的活儿。两头尖尖的木梭在她们手中来回穿过,动作如行云流水,机杼声有节奏地传来,构成春之曲,打破了堂屋的宁静。

天井里的洋槐树,花开得很好,很干净,很耀眼,在风里摇着,散发出清淡的香气。我给姐她们送过茶后,倚在树下小憇,槐花白白地映入眼帘,忽然想起《天仙配》中“有了绿衣穿,莫忘洋槐树”的台词来。对于姐她们为未来孩子的付出,我该怎样回报她们呢?

几天以后。“妹子,快来看,布已织好了。”姐和堂弟媳异口同声地说。我走过去,感到十分诧异:“如何这么快呀?我以为还要两天哩。”姐眼里闪着光,道:“我是问你,质量如何?”她抖开一段蓝格子花布,贴在我身上:“怎么样?”我伸出双手拉住布,扬起眉毛脱口说了句从电影中听到的新疆话:“亚克西,”(意为很好)这话,她们当然不懂,我便伸出大姆指,连声说:“好,很好,好得很!”

堂弟媳说:“姐是天上的织女星哩。”姐谦虚地笑笑,说:“你也不错嘛。”堂弟媳说:“关键地方还不是你的点拔。”我边听边拿起红条花布,还有黄蓝方格子布逐段试了试,真个是满妹子咳嗽-无痰(谈)。姐说:“只要妹子中意,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毛毛衣全缝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捶打着腰背,倒在床上,仰面朝天地躺着。尔后,昏天黑地睡了一天一夜。正值耘禾时节,老良白天忙田里工夫,夜里守在我身边。屋子里点燃干艾蒿子,作空气消毒。姐煮了稀饭,拌上红糖,用汤匙挑着吹凉后送到我嘴边,我只舔了丁点儿,心里作呕,咽不下喉:“姐,你自个儿吃。”

姐说:你要吃嘞,养好身子,我们等着抱娃娃哩。

老良见我直挺挺地躺着,不吃不喝,着急起来,他忙弓着身子,又为我做了一番检查。姐把老良拉到一旁,悄声问:“怎么样?没问题吧?”“没事。只是人太累了。”

姐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一日三餐茶饭要弄,猪要喂,还服侍我们,端茶送水,能不累吗。要知道,作为孕妇,最重要的是吃好,休息好,不能干重活。妹子呀,这三条,可你一条也没做到哩。”她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老良很自疚,检查自己的错误:“我对你也关心不够。为多打几粒谷子忙上忙下,没时间照顾你。”我心里很烦,对老良吼道:“好了,好了,还有完没有?让我静静躺一躺。”屋子里立刻静下来。

老爸进门已是下午。他拎着一只肥母鸡嘿嘿地笑着,对老良说:“拿去,杀了,炖汤给儿媳喝。再者,也好好招待一下你姐。”老良提着鸡掂了掂:“好重呢。下个月是您生日,您留着自己吃吧。”

老爸说:“这鸡还有个笑话呢。”

老爸是个乐天派,人前人后总挂着一脸的笑,加上他平日喜欢说笑话,讲故事,人又随和,即使在子女面前也没有当老子的架子,因此威信不高。老良小时候是个捣蛋王,常常在外面闯祸。一次受了老良欺侮的孩子家长跑来向他爸告状,他爸哈哈一笑说:“娃娃们拌嘴,象两只小鸡啄架,啄完就没事了。我家示伢子打三十板,你家孩子也打二十板。”家长气呼呼地问:“我孩子受了欺侮,为何还要打二十板呢?”老爸又是一笑:一个巴掌拍不响,能说你家孩子就没有一点儿错吗?何况示伢子要多打十板呢。那家长顿时气消了,也笑着走了。从此,老爸得了个“弥佗佛”“和事佬”的美称。

“爸,您讲讲吧。”姐仿佛来了兴趣,催促道。

老爸磕掉旱烟斗里的烟灰,抽手又从小袋里掏出一团烟叶装上,进厨房从灶膛里点燃,走出来,坐在椅子上,咳嗽一声,讲开了:“去年旧历年前,你们姑妈派两个七、八岁的孙子提了这只母鸡来我家送年礼,那大孙子毕竟懂事些,途中,他看了一眼瘦小的母鸡,对弟弟说,既然是送礼,就该送重一点。弟弟你看这鸡象只赖*似的,又小又丑,怎么拿得出手哟,再说,我俩还要吃舅爷爷一餐肉饭。要不,我回去换只大母鸡来。弟弟说,已到半途中,时间来不及了,我有办法,一是往它嘴里灌石子或砂子进去,二是放到水里浸一浸,不就增加了重量吗?当哥哥的一想觉得弟弟说得有道理,于是两人照此办理。结果,把鸡从河水里捞起来一看,天啦,鸡的膆袋大了,重量增加了,但羽毛被水一浸,紧紧贴在肉上,看上去反而变小了,真的成了落汤鸡,样子十分丑陋。怎么办?哥哥埋怨弟弟出了馊主意,弟弟指责哥哥没立场,既然自己知道不能做的事,为什么还去做。最后通过谈判,终于达成一致意见,把鸡放在太阳底下晒,两个时辰后,鸡身上的水才晒干,哥哥没精打采地拎着鸡,领弟弟怏怏地来到我家,此时,已是中午过后了。”

“经孩子这么一折腾,鸡死了没有?”姐饶有兴致地问。

老爸说:“我接过鸡放到地上时,它扑腾着翅膀站起来,咯咯地叫了几声。我便把它解开,关进笼子,悉心饲养。也就半年时间吧,长了斤把肉,还下了一窝蛋。”老爸那张七沟八壑的脸就象银耳泡进温水里,立时变成一朵好看的ju花。

“还等什么,快去杀啊。”老爸收敛笑容,向老良下令。姐伸手拦住老良:“弟,这鸡正下蛋,杀了可惜,不如留下养着,一来让它多下些蛋给妹子补身体,二来再养肥点,等妹子坐月子吃,岂不是两全其美。至于我嘛,自家人,往后吃鸡的机会多着呢。”

老爸“嗯”了一声。老良见姐态度这么坚决,老爸也没反对,便将鸡放了。老良脑子转得快,随即从木桶里抓了一把谷子,撒到天井里,鸭们不知是计,立即围上来抢食,老良瞅准那只争强好胜总爱往母鸭身上爬的大公鸭,冷不丁地从后面揪住它一条腿,公鸭呱呱直叫,其他鸭子一轰而散。

姐说:“不杀鸡杀鸭,还不是一回事?随便吃点就行了,放了吧。”

老良解释说:“姐,这鸭不比鸡,成活率高,好养,年前,我们买了十来只小鸡和六只子鸭,一样的方法喂养。可到今年春上,村里闹瘟疫,小鸡全都死了,鸭们却是好好的,杀了它还有好几只呢。”

老良拎着鸭子进厨房。一袋烟功夫,脱了毛,剁成肉片,放进铁锅里煮着。

这时,堂弟的小儿子来了。他放下书包,从里面掏出一摞报纸和两本书,放在床头柜上。我问:“这书报从哪里弄来的?”孩子说:“伯伯写了字条,从我们老师那里借的。”

我朝那两本书瞄了一眼,想笑,又闭住嘴。那是两册小学二年级的课本。老良闻声从厨房里出来,翻了翻,叹口气:“报纸早过了期,课本是学生伢子们读的,你们老师呀,也真是,真是……”下文“马大哈”三字他没说,也不好当孩子的面说。他摊开双手,喃喃地说:“原本想借些杂志给你看,解解闷,想不到落了空。哎,怪只怪我们这地方,太偏僻,没几个念书的人。”

“你咋呼什么,岂不是让孩子受委屈吗?”我挣扎着爬起来,下床,走近孩子,摸着他的头说:“好伢子,麻烦你了,在伯伯家吃了晚饭再回家,你伯炖了只肥鸭子呢。”

孩子紧张的心才松弛下来。老良又想起了什么,吩咐孩子:“去也是铺买点酒来。”见孩子愣着不走,老良才想起还未拿钱给他,便起身进里屋拿了5毛钱和小酒壶递到孩子手里,孩子刚出门,老良又说:“买半斤酒,剩下的钱给你买糖吃,还有,你回来时把你爸妈一起叫来吃饭。”

老良说的“也是铺”这名字很特别。说它特别主要表现在:其一,店老板的名字特别。她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人称老嫂,这称谓很有些来头。解放前,赵钱村一汉子家里殷实,汉子颇通文墨,但传宗传代思想严重,老婆接连生下九个女儿,汉子终日闷闷不乐,想自己年过半百仍无一个男丁,便又收养了一个女儿,总共十女。汉子年逾古稀时,十个女儿均已出嫁,他深感“丁不旺”之酸楚,于是在过年时,写下这样一幅对联:“家有万金不富,膝下五子无嗣。”其二,女人开店铺当老板特别。当时,在“男主外,女主内”封建思想支配下,这地方女老板挺少见。因为“老十”人太老实,后来人们叫她老实,也有叫她老嫂的。其三,店里货物特别。座落在南通北达乡间要道上的也是铺,却孤零零倚在一棵千年古树下,总共三间房子,一间摆着一条屠凳,为“买肉铺”。一间摆着一张桌子四条凳子,加上一个灶台一口锅,为“中伙铺”,供远道行人热中饭菜,店主从中收取一二分钱的柴火费。这两家铺面都为他人所开,唯最小的一间,面积不过十平米,属老嫂经营。房子前当路的墙上开了一扇窗,那是售货的窗口,窗口上方用石灰粉了一个方块,方块中央用土红书写“也是铺”三字,这,堂而皇之便成了老十铺面的招牌。里面摆着的货架是四根木柱撑起三块木板构成的,可见设施的简陋。除货架上摆着纸、笔、墨等文具外,还有妇女用的针头线脑和劣质纸烟、饼干及糖粒子等,总共不过20来种,连三岁小孩也数得清。货架前两口大小不一的瓦缸,大的盛着大粒子盐,小的则罐满老谷酒,这就是“也是铺”的全部,其家底也不过一二百块。因不是正经八百的铺子,当然只能叫做“也是铺”了。所以,有人说老十这女人谦虚,有自知之明。一次,我去铺子里买货,老十很热情接我,妹子长妹子短地叫唤,与我拉了一阵子家常,还特许我进屋观光了一番。本来我只打算买二斤盐、半斤酒和三盒火柴的,见她这么客气,而生意又这般清淡,便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将买数增加了一倍。老实感到很惊讶,说,你们家只有两口人,买这么多作甚?我没正面回答,只笑了笑。老十大概弄懂了我有意帮一把的意思,扬起柳叶眉向我笑了一下,那种带钩子的笑,要是男人定会招架不住的。

“伯伯,酒来了。”欢叫声和孩子一起进屋,老良接过酒壶,说:“你爸妈呢,怎么没来?”“啊,”孩子拍了一下后脑壳:“我忘了。”“就要吃饭了,快去叫。”老良命令道。

不一会,孩子回来了,没了刚才的高兴劲:“我爸和我妈打架,家里围了好多人,扯也拉不开,呜呜……”他伤心地哭起来。平日,这俩口不挺好的吗?怎么一下打起来了,使人意外。“我去教训教训他们!”老爸一改过去“欢喜佛”的慈悲相,顿时鼓起做长辈的英雄劲,气呼呼地就要往外走。

姐一把拉住老爸劝道:“他们的脾气您又不是不晓得,往常他们连自己爹娘的话都不听,能听您的吗?还是让我和弟弟去,把他俩拉到这儿来。”

姐和老良走后,我想老爸和孩子一定饿了,便进厨房舀了两碗鸭肉让老小先吃,还倒了一杯酒放在老爸面前。老爸喝了几口酒,喝了一点汤,没再动筷子。孩子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恨不得连骨头全都啃光,我又为他盛了一满碗饭,一下子,连汤带饭一扫而光。

我问孩子:“吃饱了没有?”孩子伸出舌头舔干了嘴上的油星子:“真香,饱了。”捧着鼓起的肚皮直乐。

为避免孩子重新看到他父母吵架场面,我对孩子说:“你去外面玩吧。”孩子刚走,堂弟夫妇吵吵嚷嚷的由姐和老良强行“押”了进来,他们身后还尾随一群看热闹的堂客,叽叽喳喳地毫无顾忌地说着不三不四的风凉话。暮色将她们印在门框外,化作一幅黑色的剪影。当时,一个感觉直袭我心头。我奇怪我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莫名的感觉,但我肯定那是一种真实的感觉。堂客们的风凉话使老良如芒在背,他一反常态,朝门外吼道:“又冒死人,看什么热闹?走,都给我走!”说完,重重把门一关。

显然,堂客们被老良的狠话震住,纷纷溜走。堂弟媳披头散发,瞳孔射出咄咄逼人的光,仍在喋喋不休地骂道:“你这没心肝的东西,老娘行得正,坐得稳,和尚怀里打得滚……老娘不怕你!”

本来已住嘴的堂弟,见女人左一个东西,右一个老娘地骂,陡地,一股尖锐的恨意又由胸膛里冒出来:“臭,屙泡尿照照你这张狗脸,孩子都上学了,还涂脂抹粉哩。你还好意思表白自己行得正,坐得稳,你和那个野男人眉来眼去,这是为什么?”

“你几时看到我眉来眼去?走亲戚时,擦点粉,扯下眉,就犯了罪?戏台上的女人,哪个没化粧?”堂弟说的所谓涂脂抹粉,其实是用棉花团粘了捣细的熟石膏粉,擦到脸上。堂弟媳所说的扯眉,就是用纱线拔掉多余的眉毛和脸庞上的汗毛,使眉毛变得弯曲、整齐、美观。这是前不久,我从一个即将出嫁姑娘那儿见到的。我说:“堂弟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我们女人呢?别少见多怪,为难自己老婆了。”“她还有许许多多见不得阳光的事,去年冬月的一天晚上,村里唱皮影戏,她和那狗男人同坐一条凳,两人有说有笑。前不久,那人在她屁股上掐一把,她不仅没责备,反而一笑了之。真是不要脸!”堂弟数落着。也许在我们面前,他不敢声色厉荐,语气显得和缓了些。

“同坐一条凳怎么啦,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你还背着我,在别个女人腿上坐过,你当我不知道。别对人马列,对自已马虎。”堂弟媳几时学了这样一个新词,我觉得挺奇怪。

姐瞅着俩口子说:“我看你们尽为一些摸不着边际的事争吵,孩子这么大了,双方都有老父老母在堂,小的能安心念书吗?老的心里好过吗?不要把气给他们怄好不好?”

我用胳膊肘碰老良,意思是要他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作为长兄说的,他们也许会听。老良便冲堂弟说:“农村文化生活贫乏,加上风气不好,男女间这逗逗打打的事司空见惯,不必过份计较。问题在于夫妻之间要互相尊重,互相信任,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条,自重。一家人要和和美美过日子,别让旁人看笑话。”

本来,我们说的都在理,但在堂弟看来,他认为我们偏袒了他女人,没帮他说话,火又腾地一下上来了:“说一千,道一万,我得看她日后的表现,决不允许那***踏我家门槛,否则,老子打断他的狗腿。”

“好啦,要说的都说了。今后只要彼此多注意点就行,快吃饭吧。”我催促道。堂弟说了句“我不饿。”拔腿往外跑。坐在一旁的老爸一把拽住他胳膊:“你家冷锅巴灶,吃什么?”堂弟咽了一口唾沫,显出很为难的样子说:“伯,你们快吃吧,我要回去喂猪。”一闪身,窜出门。

灯光照着堂弟媳刷白的脸。本来一顿颇为丰盛的晚餐,但大家吃得很不是滋味,象撞翻了五味瓶,酸涩苦辣都有。我们又对堂弟媳开导了一番。夜已深,劝她回去睡觉,她低着头不吱声。无奈,留下她同我睡。我脱衣,掀开蚊帐躺下。半晌,她还直挺挺的站在窗前,一动不动。我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不就是那么回事吗?犯得着老放在心上?于是,我说:“快睡吧,作为一家之主,你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呢。”她仍然没动,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慢慢移动的月光。我开始烦躁起来,耐不住性子对她说:“你倒好,自己不睡,还影响人家。”

听我这么一说,她心里有点慌,终于转过身来,一声不响地开始解衣。只见她*处有几处伤痕,上面长了水泡,大的有小鸡蛋那么大,小的也有豆粒大,有的水泡已被弄破,露出粉红色的嫩肉,像抽象派的油画,光怪陸离,触目惊心。

“怎么搞的?”我大吃一惊。“是石羡用烟头烫的。”她伸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呜呜地哭着说。

无限的悲凉、愤懑和冰冷的风从我心头刮过,我不由得骂道:“这狗东西,也太狠心了,怎能这样虐待自己女人?什么时候烫的?”我又问。“前天晚上,他逼我承认那事,我说没有,于是两人争吵起来,他很生气,就用烟烫我。”她忧郁地回答。“赶紧看医生呀。”“天亮后,我用盐水洗了一下,以为会好的,想不到开始化脓了。”“现在痛不痛?”“躺下不痛,站起来走路就很痛。”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刚才当哥姐的面也不说?”“我怕把事情闹大,没脸见人。”哎,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孺弱,女性的悲衰,为守住心头那块所谓贞洁牌坊,竟逆来顺受,甘受丈夫欺凌。我陪她淌了几滴眼泪之后,想叫醒老良起来为她上药。但老良早就睡实在了,鼾声不时地从隔壁屋里传来,直往我俩的耳朵里钻。堂弟媳说:“这事除你以外,千万别让他人知道。”我便打消叫老良的念头,为她上药。她愣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做完这一切。片刻,我问,好了些吗?她说,这药真神,不痛了。

第二天上午,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我拎着竹篮出门,顺路送堂弟媳回去。在她家门口碰见堂弟和他孩子。孩子一把搂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堂弟慢慢地走到她身边,略带愧疚的口吻说:“你回来了。”转脸对我说:“嫂,麻烦你啦。”原想找他为堂弟媳讨回公道,教训教训这东西,堂弟媳努努嘴,示意孩子在身边。我只淡淡地说:“下次,可不许胡来。”堂弟很受感动的样子,点了点脑壳。扭头对孩子嚷道:“走,快去学校。”又立即对我换上一副笑脸:“嫂,进屋喝茶吧。”“不啦,还得准备中饭菜哩。”我答道。堂弟媳说:“我也去菜园,陪你一起去。”她转身进屋,拎着篮子出来。

我们两家的菜园都在屋后不远处的山坡上,菜地紧挨一起,只是她家人多,比我们多两畦土。菜都长得不错,青一色能冒出油来,煞是可爱。真亏了老良,不到一年他竟成了吃苦耐劳的种地里手。这菜地虽然离家不远,但全是弯弯曲曲的小路,还要爬一道陡峭的山坡,挑担粪上来,多不容易呀,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火红的太阳烤炙着大地,饱含泥土气息的熏风不时吹来。见我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堂弟媳赶忙跑过来,扶住我,急切地问:“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病了?”“肚子胀痛,身上没力。”“是否要产了?”“刚才我还算过的,还不到预产期。”“啊,那你先休息一会,我帮你掐菜,等下一同回去。”堂弟媳扶着我,挪动几步,让我坐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桃树下。我背靠树干,闭上眼睛,休息了十多分钟。待堂弟媳将菜装进篮子,似觉人清爽了些,便跟她往家走。刚刚走到路边的茅厕旁,腹部胀得不行,有种尿急的感觉。我说:“你先回去吧,我去方便一下。”装做没事的样子。

堂弟媳哪敢贸然离开,她放下手里两只篮子,扶着我进茅厕后,轻轻地带上门,站在一旁等候。我蹲下拉了许久,总拉不出来,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胀痛反而加剧。堂弟媳朝紧闭的门缝里看一眼,捧着头挨墙蹲下来,看得出她比我还焦急。大概又过了三分钟,我尖叫一声,终于拉出一只象小猪崽似的东西,腾地掉入坑中,人倒是轻松许多,可是低头一看,吓得我面如土色:“天啦,我流产了。”

堂弟媳立马推开门,忙问怎么回事。我用手指了指坑内,泪水涟涟:“我孩子没了。”堂弟媳表情悲怆,叹息着。

当天中午,老良和堂弟在村外的野地里挖了一个土坑,埋了死婴,他们在那里蹲了很长时间。

“哥……”堂弟想安慰他哥几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显得比老良还悲恸。“哥……”他说。他这么说了几次。

我趴在床上抽泣着。姐坐在床沿,弓着身子伸手在我头上手臂上*:“别伤心,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老良双手捧着一碗鸡汤立在床边,一滴眼泪也没有,格外地木。老爸缓缓走进屋里,惨白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这是1952年的事。在我的记忆里,1952年对我来说,还是值得纪念回味的。这年秋天,万万没想到乡村教师的桂冠会落到我头上。当然,这里头有我的付出。

整整一个秋天木树村忙乎收稻子,摘棉花,乡亲们匆匆忙忙,人们见了面便谈收成,或者谈孩子,偶尔也谈女人。准备忙完这一阵子以后,就躲到家猫冬了。田野上,堆着一堆堆稻草,鸡们鸭们旁若无人地穿过篱笆,悠闲地啄着遗落在地上的谷粒,让人感受到的只有一派田园气息,好像并不知道外面的事情,或者知道了却不为所动。

养鸡买盐,养猪过年。这是小生产者心态的真实写照,也成为穷山僻壤人们养家糊口的经济模式。老良深为后一句话所打动。他对我说:“养头猪吧,除弄点过年肉外,还可增加农家肥。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这样我们就不再种卫生田了,一亩多打百十斤谷子呢。”我说:“主意不错,只是缺猪舍,没地方养。”老良说:“这还不容易,捡些残砖碎石在屋后一砌就成。”“但檩子呢?最近村里封山,树木一律不许砍伐,没树木,还不是白搭。”“进洞买啊,堂弟常跟洞里人打交道,熟门熟路,我约他一同去。”

这天,一更造饭,他哥俩二更出发。我想再躺一会儿,由于心里有事,便无法再睡,干脆起来,在屋子里徘徊了一阵。此刻,随着公鸡喔喔的啼叫,窗纸上现出一缕熹微的曙光,天已蒙蒙亮。我一激灵,趁早去野外捡些李砖石块来,为砌猪圈提供建材。可是屋里屋外全都找遍,偏偏不见了箢箕扁担。我才记起,先天已被老爸拿走,只好朝堂弟媳家跑。还没到她家门前,一条又高又大的黑狗狂叫着,摆出咬人的架势,吓得我连连后退。进不了前门,走后门。于是,绕了半个大圈,才绕到她家屋后墙跟。

突然,惊人的一幕浮现在我面前。门开处闪出一个黑影,那黑影像离弦的箭朝前一冲,“咚”的撞倒在木耙上。俄顷,那黑影发出一声惨叫,挣扎着爬起来,负命沿左边墙根逃跑,我神使鬼差地跟上这人模狗样的角色,心里便有了看个究竟的*,于是,猫在这人后面,亦步亦趋,七弯八拐之后,他消失在那片低矮牛拦猪圈区了。我一股作气地追到那里。除偶尔传来猪牛叫声,一切是那么的宁静。忽然间,在离那茅草房不远处,一条黑影窜出来。我急忙躲进厕所里,只见这人跛着脚一边跑一边用手捂着脖子,慌慌张张地左藏右闪,我仍跟上去,哪知他慌里慌张一下竟闪到我面前,我不禁一惊:“石村长。”

他不经意站住了,沮丧地对我说:“你叫我?”

“其实,我真不……”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唉,这倒霉的事为什么偏偏让我碰上呢?正当我迟疑时,他竟然卟嗵地跪在我面前,这一跪惊天动地。除他是村长的身份不说,论年纪,比我大一截,我叫他房叔呀,于是连忙去扶他。

“你什么都明白了,眼下正值村里选举换届,若这事闹出去,我的事业,我的家庭,还有你堂弟媳一家全都完了。你除非答应为我保密,我就起来。”他哭丧着脸,语调十分低沉,近乎哀求地道。

我抬眼望了望四周,说:“一定做到,你赶快起来吧。”

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怏怏地走了。这恐怕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对他人违心的承诺。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假若我不应允,也许正如他所说,两个家庭顷刻解体,即使再*,也会弄得彼此反目成仇,兵戎相见。想起两月前堂弟媳的遭遇,我于心能忍吗?吃过饭,拿了几种常用药,悄悄地往老石家里走。腿刚迈进门槛,就听见里面的吵闹声。“你伤成这样,是不是在外偷婆娘挨了揍?或得罪人太多遭了暗算?”老石妻子厉声呵斥道。

提起遭人暗算,老石似乎挨了当头棒,想要发作。从小到大,他哪里受过这份罪呀,除了他爸揍过他,还有谁敢动他一个指头。他沉黙了三分钟,终于开口了:“不小心摔倒在丈把高的石墈下,受了伤,唉,人倒霉,盐罐里也生蛆。”

那可真够丢人现眼的了,没有再比那更让他丢人现眼的了。这理由亏他编造得出来。难怪有个位高显赫的大人物告诫黎民百姓,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我深知他婆娘的秉性,泼辣。也深知老石这时的处境,不设法找理由搪塞,婆娘这关他过不了。

“你说是摔伤的,何人作证?拿证据来。”老石婆娘步步紧逼。

“……”老石一时语塞。

我赶紧亲热地叫一声“石婶。”她一见是我:“妹子,贵脚不踏*地,你好久没来了,有事吗?”我陪笑着,从容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来看看婶子你,拉拉家常,二来瞧瞧老村长的伤,为他上点药。”石婶一惊,立马问道:“他受了伤你怎么知道?”老石的眼睛立刻瞪大了。我平静地看老石一眼,对石婶说:“早上,我在野外捡石头时,老远见石村长从高墈上摔下来,心想一定摔得不轻,于是来看看他的伤。”老石这才松了一口气。石婶释然,瞪了老石一眼:“大白天走路也不小心,摔伤了活该。”说完,又是让坐,又是倒茶,挺热情。我和石婶把老石扶到竹床上。老石“唉哟”“唉哟”直叫。

“叫死!自作自受哩。”她还在埋怨。

老石颤颤地卷起裤腿,脱掉上衣让我检查。伤势不轻啊,胸前肌肉被耙齿剌了两个小洞,还淌着血,软组织挫伤,好在伤口不深,不然心脏受了损,后果不堪设想,其它如额头脖子和大腿几处肌肉被挂破,已结了紫黑色的血痂,相比之下伤势稍轻些。我掏出棉杆和药物作了消毒和包扎。叮嘱他:“好好在家休息,别干重活,别沾水,以免伤口发炎。每天来我家摸一次药,过十天八天就会全癒的。”当我准备告辞时,房门吱丫一声开了。来人竟是堂弟拉着堂弟媳迈着不规则的步子咚咚地走进来。

我大感意外,难道堂弟知道了实情拉老婆上门对质?眼看一场大祸即将发生。我简直吓呆了,一时没了主意。

“石保叔,听说你受了重伤,我和老婆特来看你。”堂弟故意扯开嗓门说。他看着一声不吭的石村长大概在想,是因为自责不吭声呢?还是因为恼怒不吭声?“哎,他只摔了一跤,妹子刚才给他摸了药。”石婶说。“不碍事就好。我还以为折断了胳膊跌断了腿呢。”堂弟从容不迫地说。说罢,将手里提着的几个鸡蛋递过去:“给石保叔补补身子。”

“这怎么要得啰,让你破费了。”石婶接过鸡蛋感动说。石村长抬眼看堂弟时正好和堂弟剌人的目光碰在一起,他赶忙收回目光,埋下头,脸上立马变成猪肝色。“我和石保叔是叔侄关系呢,若有不到之处,请石保叔包涵。”堂弟转脸问堂弟媳:“你说,对吗?”

这话使堂弟媳一脸的尴尬,也弄得石婶云里雾里。“那当然,那当然。”石婶连连点点。

纵观全局,一场暴风雨并未预期发生,石村长似乎有许多感慨,但一时又不好表白,于是惶惶地站起来,压低声音说:“过来,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也请你们原谅。今后嘛,我会注意的。”

这话的深刻含义,石婶自然不明白,但作为目击者和旁观者的我和当事人的堂弟夫妇心照不宣。我们三人出门时,石婶拎着鸡蛋追出来,硬要塞给堂弟媳:“情我领了,拿回去给孩子吃吧。”堂弟媳捂着脸没命的逃走了。

一路上,我感触良多。想不到一个种田郎竟有如此心计,如此大度,将一桩在常人看来的大案处理得这般干净利落,大雪无痕?软硬兼施的兵法,他发挥得淋漓尽致。真是小人物不可小看呀。堂弟这一招,果然灵验。从此,石村长不敢再对堂弟媳进行骚扰了,两家和好如初。善哉,善哉。

堂弟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然后,挺着胸膛大步走去,显出一个堂堂男子汉的派头。本来,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他说的,见他坦然的神情,半句话也显得多余。这时,屋里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心里甚至有了一点点欣喜。当我一屁股坐下,不料腿一阵麻木,头有点晕。我知道这是刚才为石村长上药,站的时间太长了。然而我顾不上这些了,得把饭菜热好。起身往灶膛塞把干柴,锅里热气直冒,等着老良。

老良进屋了,疲惫不堪的样子。我心疼地说:“饿了吧,快吃饭。”吃饭时,我问:“堂弟早就回来了,你是不是很累扛不动?”老良说:“我跑了两个来回,人确实累了,他呢,只跑一趟就说吃不消,没去。按说,他年龄比我小,力气比我大,跑两趟完全不成问题的,不知这东西呆在家里搞什么名堂?”

我彻底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老良吃完饭,抹抹嘴,笑着对我说:“这下好了,砌猪圈的木料已备齐,不用几天,就会砌好,到时买只猪崽喂,到过年,可有称把毛,将它宰了,全部醃上,让你吃得嘴角流油。”他对未来生活的幢憬,深深打动了我,感觉到血脉中有股激情在涌动,泪水倏地糊住了双眼,我赶紧用指弯去揩揉眼睛。“鸽,你怎么啦?”老良急切地问我。

“我是高兴哩。还要告诉你一件更高兴的事,我又怀上了。”

老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又有了?”兴奋得象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起来。

从此,家里大小事,一律由他包揽。即使再忙再累,他也要挤出时间呵护照顾我。秋天,地里的黄豆熟了,上场,翻晒,捶打,过筛,淘洗干净,然后归仓收藏,都是他一手一脚完成的。一次,我手捧一把颗粒饱满的豆子,心里便生出喝豆浆吃豆腐的**。洞察了我的心思,傍晚,他刚忙完田里功夫,一身泥水一身汗,顾不上歇息,量了几升黄豆,一头扎进磨房,独自忙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等我起床一看,芦花碗里装满豆浆,里面还加了白糖,我双手捧着碗,喝了个饱,透心甜呀。中午晚上都吃上了鲜嫩的豆腐。这以后,每隔三五天,我都能尝到他亲手制作的豆浆豆腐,生活过得滋润起来。难怪有人羡慕死了,说所有男人的婆娘都是婆娘,只有石示的婆娘是“爱人”。

乡里在我们村搞*选村、组干部的试点。我极力鼓励老良也参加竞选。老良撇撇嘴说:“像我这种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谁会选我?”我说:“那些只管种田吃饭,吃饭种田的人,他们才不管你历史不历史,只要办事公道,人缘关系好,人家就会选你的。”

老良说:“这对我无所谓,一个管200来号人的组长算个屁。”我说:“村民组长虽然是个比芝麻还小的官,但总比当个平头百姓强,起码屋场人不会小看你欺侮你。”

之所以我这么说,是有自己独特见解的。自我老爸去世后,老妈和我受尽人家的白眼,历经苦难和心理上的折磨。如今的木树村,还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我虽然来不久,但看到听到这类人吃人人抬人的事还少吗?身为名医的老良竟连当个乡村医生的资格都没有,有多年执教经验的我,就能力和水平比哪个乡村教师都强,还不是穷在大街无人问。原因很简单,一无职二无权三无钱嘛。老良没有反感,也没有反驳,好像在认真听着我说话。

我用胳膊捅捅他:“过几天组里要选举了,你再不拿主意就迟了。”老良扫视我一眼:“试试看。”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当晚,石村长来我家换药,我趁机向他提出让老良参选的事。想不到,他很爽快答应了:“我第一个在会上提出来,全家都投赞成票。”

选举会上,老良高票当选。这是解放以来木树村第一次*选出的村民组组长。

老实说,老良被大伙选为组长,他是挺感动的。以前,其实他就有为群众办点实事的念头。从他走马上任的第一天起,他那颗搁在我身上的心,一点点挪到组里的事务上了。一次,他随乡里组织的参观团走访了毗邻的毛田村刘家组。回来,便向村民宣布:不出五年,他要赶上、超过刘家组。说:“刘家组和我们同一块天同一块地,人家在蓑衣斗笠田上干出奇迹,创那般家业,我们要使麻雀不落脚的低产田改造成水旱无忧的高产田,粮食产量三年翻一番。”他发誓:“五年不超过刘家组,誓不为人。”几句话,把大伙的心撩拨得火热热的,产生了一呼百应的效果。首先,在半山冲摆开修山塘筑水坝的战场。老良与几个骨干一合计,采取按田产分派劳力的办法,在很短的时间里,动员组织近百名男女劳力上阵,经过一个冬春的苦战,兴修了一口山塘,筑起了一个水坝,使近百亩农田水旱无忧。接着,他又发动各户大积农家肥,讴制土杂肥,改良土壤,提高地力。这两招真灵,粮食产量呼啦地上来了,单产由上年的350斤飙升到430斤。

全村13个居民组组长选完后,接下来,选村干部。石村长坐不住了,生怕落选,象热锅里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我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本来嘛,他出身好,可谓根正苗红。1949年,他手执红缨枪站岗放哨迎解放,当上了第一任村长,干得还可以,群众关系也不错。一路走来,顺顺。如今这位子照理说,仍非他莫属。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堂弟隔壁的老满家串门,却听到对石村长的不好反映。

拐弯抹角算起来,老满是老良的房兄,平时,我常去他家转转。他妻子是个能干、老实、木讷的女人但相貌不敢恭维。配老满亏些,而老满却不这样看。他说:“丑妻近地家中宝。”说他老婆吃苦耐劳,不管闲事,只一心一意地为他生孩子*持家务,柴米夫妻,这就挺好。他还告诫我,将来说儿媳妇千万别中看不中用。并说:“中用为主,中看为副。”说着说着,他一下扯到我堂弟媳和石村长身上了。

他吧哒一口旱烟,看了隔壁一眼说:“比如,你那堂弟媳,模样俊,就招人眼啦……”坐在一旁做针线活的老婆忍不住插话:“你冒喝醉酒啦,胡说什么?”

老满嘿嘿地笑一声:“我这人性子直,心里藏不了事,当着妹子的面说说有何妨?”我说:“都是自家人,没关系的。”

老满不紧不慢地讲开了:“当然啰,主要责任在老石。虽然我们都称他房叔的,但他作为叔辈怎能这样无廉下耻,欺侮到侄媳妇头上呢?那晚,你堂弟干得好,让老石尝了一回苦头,跌到周身是伤,现在他头上脖子上还贴着胶布呢,真印了那句俗话,晚上图快乐,头上贴膏药。”

我微微一惊,老满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是不是他也同我一样,亲眼目睹了那情形。我故做惊讶地说:“你千万莫乱讲,让老石他们知道了,脱不了皮的。”

老满又嘿嘿一笑:我乱讲?墙有缝,壁有耳,能瞒得了一墙之隔的我们吗?

后来,我才知道,这事早在屋场里闹得沸沸扬扬。有的说:“老石这人生来就是个好色鬼,老往女人堆里钻,不是捏这个女人的屁股,就是摸那个女人的乳子,真流氓。”有的说:“那女人也不是好货,你没见她那双眼睛色迷迷的,勾人哩,有道是狗婆不摆尾巴,公狗不趴背,怎能全怪老石呢?”

还有的在公开场合说老石是酒鬼,好酒贪杯。那人列举一件令我捧腹大笑的事:一天黄昏,黑咕隆咚的,我从亲戚家吃完晚饭回来,沿着田间小路走,怱见一中年汉子仰面朝天躺在缺口中,嘴里不停地嚷道,好酒!好酒!我走近弯腰一看,原来是个醉汉,全身浸泡在污泥脏水中,上边田里的水直往他嘴里灌,神志不清的他还以为人家在为他灌酒呢。不好,大脑立刻向我发出警报,若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于是,使劲把他拉起来,我才发现,此人竟是我们堂堂的石村长。

我说:“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不可能。”那人说:“不可能?同志妹,好笑的还在后头哩。”当时,一些青年伢子故意鼓噪,怂恿他继续讲下去:“真有趣,快讲吧,我赏你一根纸烟。”青皮伢子将耳朵上夹着的纸烟取下来,递给他。他叼在嘴里,另一个伢子立马擦火柴替他点燃。他吐着烟圈说:这时他还没有醒酒,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他牛高马大,我身材瘦小,扶着他,可费力呢,我累出了一身臭汗,半里路,差不多走了半个时辰,刚走进他家门,他两条腿一软,呛的一声,连我一起摔倒在地,还好我没伤着,可他这跤摔得不轻,鼻青眼肿。令人尤其可气可笑的是,当老婆抽手搀扶他时,他一把捉住老婆的手喃喃地说:你,你别过来,今晚我醉了,恐,恐怕不行,明晚去你家。他老婆忍不住大骂起来: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尽到外面打野食。说完,一巴掌搧去。真怪,这巴掌竟把他搧醒了。

我说:“你这故事编得太离谱了,谁都不会信的。”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难怪有人说你们女人屙尿冒得三尺高,连有鼻子有眼的事都不信,懒得同你理论,抱老婆睡觉去。”

见他离开,我对这班伢子说:“他胡说八道,千万莫信。”尽管我当他们的面这么说,但内心涌起一丝涟猗,老石啊老石,在群众中你是这样的口碑,恐怕难过这一关哟。

等我溜跶回来,时间已经挺晚了,老良早已洗漱完毕,像猫一样蜷曲在被子里睡着了。屋外秋风乍起,吹得门窗格嗒响。我收拾了一下房间,脱衣钻进丈夫的被窝。老良被我的身子触醒了,他迷迷糊糊含混不清地说:“谁啊?怎么大半宿才回来。”“凑热闹呗。”我淡淡地说。

“你听到一些什么了?”老良似乎对我这话有兴致。我不得不把这些天接连听到对石村长不利的议论和盘托出。话语中,不免流露出沮丧担忧和埋怨,忧其*哗然,怨其不争。

他一下弹起来。我连忙按住他:“好好躺着,免得受凉,明天还要干活哩。”有些埋怨地说。

他还是坐起来,背靠床头。我拿一件褂子给他披上。半晌,他才开口:“那些乱七八遭的话都是没根没据的,倒不打紧,问题是他与堂弟媳发生关系,性质可不同于一般,呀,且不少人知道,又一时不好掩盖,也掩盖不过去。”

我急了:“那怎么办呢?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才好。”

我看看老良,老良看看我,一时都没了主意。老良撩起帐子,顺手从床头拿了个茶杯,放在床上,代替烟灰缸。他大口大口的吸着“喇叭筒。”烟屁股快烫着他手的时候,他使劲把烟掐了,塞进茶杯,冲着我喊:“去把林妹妹叫来。”

“见鬼,夜深了,人家两个鼻孔早已走鼾不赢。”

“那就算哒,你先睡吧,我写篇稿子再睡。”老良立马下床。

“稿子?写什么稿子?”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呀你,还是读书人哩,脑子不开窍。把我的想法详细告诉你……”他如此这般说一通,我终于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翌日上午,林妹妹应邀来我家。林妹妹原名铁梅,她不是后来时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的李铁梅,而是*叔的满女,年方十七,前年高小辍学,在家务农。一个挺秀气的姑娘,眼睫毛特别长,阳光照下来,在她的眼眶上映出一道的弧线,一条又黑又粗的辫子拖在屁股后面,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令男人着迷,生出许多遐想。别看她白白净净,象个柔弱女孩,可性格与老良的家族一脉相承,既倔又冲,做起事来风风火火,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今年春上,她被选为团支书,用林妹妹的话说,石村长举荐有功,因此她对当村长的房侄自然感恩载德。和我,除了姑嫂这层关系外,她认为我有学问,知识女性,会织毛衣,因此,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我旋急冲了一碗蛋茶放在她面前。她没注意到我的眼神,只是不太好意思地盯着眼前的冲蛋,等我发话。我便把自己和老良的想法原原本本告诉她。她没有拒绝。我从口袋里掏出老良写的稿子给她:“你看看,是不是作些修改?你拿主意。”

“大哥写的,还有错?”她拿起稿子往怀里一塞,提脚往外走。

我端着碗追到门外:“蛋没吃哩!”她头也没回,丢下一句:“我还要找资料,下次吧。”

我愣愣地站在门口,直摇头:“这疯丫头,真是……”目送她走向村部。巴掌大的一个村子,竟设了村支书、村主任(村民习惯称为村长)、会计,妇代主任和团支书等五名半脱产干部。按职务大小和工作强度以及误工,可分别从村里领取一定数量的稻谷(即工资。)林妹妹办公室就在村支两委办公室隔壁那间屋子里。林妹妹常在人前人后夸耀她的小屋,她说小屋虽小,世界可真大呐,里面有电话,能接通全县乡镇,其实这部手摇电话机搁在村支两委办公室和她办公室中间墙上的小洞里,是专供村里主要头目上传下达用的,林妹妹只是偶尔接听一下。有报纸,一份发黄的《新湖南报》,有一张没一张地挂在墙上,等乡邮员送达时,新闻早成了旧闻,不管怎么说“旧闻”总比“无闻”好,报上刊登的各类消息几乎都能引起山里人的兴趣。也难怪,山里文化生活极为贫乏,一季难得放一场电影,一年难得看二回皮影戏,连简易的乒乓球台都没有。一到晚上,孩子们只能坐在草墩上数星星,看月亮,劳作了一天的大人呢,便自甘寂寞与床板为伍。因此,林妹妹便萌发了办土广播站的念头。经村里头头批准,土广播站开张了。林妹妹既当指挥员又当战斗员,她和一名男知青担任播音员,每天清晨和傍晚,他们轮流值班,风雨无阻,站在全村的制高点上,用硬壳纸糊的广播筒(后来改用白铁皮制的)广播,深受群众欢迎。

天凉好个秋。当天下午,晚风习习,太阳收尽了它最后一抹余辉,雾霭慢慢从山峦、田野升起。木树山上骤然响起清亮的女高音:“村民同志们,今天本站开始第二次播音,主要内容有:一、国内省内要闻;二、天气预报;三、本村新人新事。”林妹妹播完第一、二条之后,当播到“黄村长为护公款斗歹徒,负重伤仍然战斗在一线”一文时,从田埂上走来的一拨人旋急停止脚步,伸长脖子凝神谛听。

这拨人中,有刚从乡里下来考察村班子的矮个子乡长和其他两位乡干部,他们在赵支书、石村长的陪同下,看完本组兴建的富民工程半山山塘和拦河水坝,这是老良的杰作,显然全算在老石一人头上,因为这个村民组是他的点呀,也就是说是村领导身先士卒“点”出来的。不然石村长为何偏偏选定这个下午领着上司去那儿视察呢?

这是一篇二千来字的人物通讯。文章开头叙述了某月某日深夜,黄石保村长从上王组开会回来,途经村部时,发现一条高大的黑影正在办公室前撬门拔锁,黄村长心里格噔一跳:不好,有人作案。里面文件柜里存放着上千块现金,这是各家各户近日主动捐给抗美援朝战争购买飞机大炮的爱国钱,也是农民兄弟一分一厘积攒起来的血汗钱呀。于是,他奋不顾身扑上去,揪住那家伙,那家伙负隅顽抗,两人扭打起来,黄村长毕竟身单力薄,不是盗贼的对手,被那家伙又捶又打之后,使劲一推,黄村长骨碌碌地滚到高墈下,身上多处负了重伤,要不是被路人救起,恐怕早就见上帝去了。接着,讲他负伤后,自费看病,没用公家一分钱,躺在病床上还念念不忘党的工作,*心集体的事,带领广大群众投入秋修水利战斗云云,举了一桩桩感人至深一件件扣人心弦的具体事例,不得不令人信服。文章最后,号召全村广大党员、共青团员向这位大义凛然、一心为公的好党员好干部学习。

情真意切的文字加上林妹妹有板有眼的讲述,差点把我这位高级听众打动了。然而转身一见身旁几个汉子、婆娘诧异、疑惑的目光,似乎谎言有种被戳穿的感觉。

但不管怎么样,还是在对蒙在鼓里的人产生了轰动效应。当时,矮个子乡长等人笑*地看着石村长,乡长还伸出大姆指:“想不到,我们乡出了大英雄呢。”

石村长谦逊地笑笑:“还做得很不够哩,离上级的要求,相差很远。”乡长说:“谦虚什么,你是我们乡广大基层干部的光荣。”他轻轻叹息一声,对下级说:“其实下面有很多典型人典型事,只怪我们太官僚,身在深山不识宝啊。我要不是这次下来走走,象黄石保同志这样的英雄人物还发现不了呢。”

在村部吃饭,时间过得快,酒也喝得快,大家略带几分醉意,正是最佳境界,乡长看着赵支书和石村长,深有感慨地说:“通过实地考察,看了感动,听了心动,喝了激动,总的印象你们班子成员有魄力,有建树。我的意见,都可作为候选人提名,交村民代表表决。”

当晚,我去石村长家。刚进屋,听石婶说了一句很粗鲁的话,准确地说,那是一句骂人的话。石村长听了很生气,他仅仅是生气也不能把老婆怎么样。毕竟那件事还没使她淡忘,她甚至怀疑里面有猫腻。见了我,他们夫妇还是很客气。石婶阴冷的脸随急挂上了笑,招呼我坐。石村长的脑门上汗津津的,大概是陪乡长喝多了酒。我说:“来换最后一次药,用不了一两天石村长的伤全好了。”石婶说:“太麻烦了你。”

换完药,我和他俩闲聊着。这当儿,赵支书陪同乡长和两名乡干部,不期而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石村长夫妇满是热情,倒茶,递烟,上果(刚摘下的半熟红枣),坐定后,赵支书和乡干部顺便看了我一眼,乡长特意看了我两眼,仿佛他面前的女人是天外来客,我莫名其妙地一阵心慌。乡长似乎对我正在编织的毛衣产生了兴趣,挪了挪屁股底下的椅子,差不多与我擦肩了。他伸手在毛衣上摸了摸,显得有些激动,说:“这毛线好,手艺更好,多好看的花纹,要卖多少钱一件呀?”他一口气连说了三个“好”字,也没引起我对他的好感,但出于礼貌,我只笑了笑,并未立即作答。倒是石村长脑子转得快,他笑嘻嘻地说:“她是我侄媳妇,从大城市嫁过来还不久,当然不认得乡长你啰,我这侄媳妇是个才女呢,心灵手巧,到时,叫她为你织一件。”石村长这副嘴脸,活象讨鬼子欢心的翻译官。

乡长笑逐顔开:“那好,除感激外,我会付酬的。”

本想言明我织的毛衣不是用来兜售的。可赵支书连忙插话:“乡长他们在村里忙完了公事,特登门来慰问黄村长。”乡长这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是呀,是呀。”他转脸对石婶说:“老石这人,我最了解他了,挺不错,他兢兢业业为党工作,尤其这次为保护国家集体财产与坏人搏斗身负重伤……”

石婶忙说:“老石不是说他不小心脚下一滑,滚到墈下受了伤的吗?”我听她这话,吓得睁大了眼睛,傻乎乎地望着她还朝她努嘴,意思叫她别插嘴,可她继续讲下去:“这事是老石亲口对我说的。”

乡长说:“这你就不懂了。这恰恰是小黄高尚风格的具体体现。做了好事不表功,不张扬,连自己老婆都保密,真是难得,难得呀。”

旁边一位年轻的乡干部立马附和:“我们乡长说得对,黄村长的英雄事迹,不仅我们知道,而且全村群众都知道,乡长还说,乡里要下文件,号召干部党员向他学习呢。”他拿出三张块票,塞到石婶手里,石婶一脸的诧异,不知该收还是不该收。因为,在她的眼里,三块钱能买十斤谷酒或六斤腿巴子精肉,无疑是馈赠。

见石婶迟疑,乡长就说:“这是我们三人凑的份子,用来慰问小黄的,聊表心意。慰问金为何要给你呢?因为你是贤内助,小黄能有今天,有你一份功劳哩。今后,望你继续支持他的工作。”说完,乡长就往外走。这不光解开了石婶压抑多日的心结,而且她得到了一份意外的厚礼,便笑吟吟地站起身,拦住他们:“今晚有劳乡领导的大驾,真不敢当啊!你们怎能就走呢?老公,快拿李年米酒来。”

石村长很快朝里屋窗台边走过去。窗台上放着两只矮矮的黑釉坛子,坛口用布扎着,上面还扣了大瓷碗。这两只坛子里是石婶精心酿制的米酒。木树村人都是自己酿酒,有的人家酿谷酒,那是为了出售赚钱;有些殷实人家则酿制茗甜的米酒用来待客。酿这种酒,要糯谷,要花时间,也要等季节。每年秋收完毕,收了糯谷,打成米蒸熟。把蒸熟的米饭拌上适量的米粬粉末,洒些生水待半冷半热后,上坛,封口,加盖,放在向阳处,天冷时,还要用稻草或棉絮包住坛子,让它在里面发酵,一般一二天就能品尝,但冬天,时间相对要长点,不过最多也不超过四五天。如果过了这个期限,坛子里的米还是一粒粒,证明没有化糟,且闻不到香味,那么不会出酒了。不过你放心,他们会用来喂猪,这是养猪的上等饲料,猪们吃后,周身发热发红,呼呼地躺着鼾睡,一个月长三十斤肉不成问题。不出酒的概率其实很小很小,除非你是生手,没按工艺流程酿制。可石婶的米酒却是四邻闻名的,不仅成功率百分之百,而且醇香甜美。这两坛酒,是三年前酿制的,准备一坛送女儿,因女儿去年出嫁,今年要坐月子,作为外公外婆的贺礼。一坛待客。在她心目中,待客也是有标准的,一是新亲家,二是亲爹娘,即石村长的年老康父母,除此之外,其他亲朋包括她丈夫在内一概没有这个口福。有一次,石村长的挚友从康洲城里来了,石村长想舀一盅招待客人,却被石婶大喝一声:“别动。”石村长只得缩回伸到坛边的手,拔腿朝“也是铺”跑,买回半斤谷酒。

石婶酿酒出了名,石村长怕老婆也出了名。有事实为证。一天他最小的孩子很顽皮,在外面闯了祸,石村长气不过,在孩子屁股上打了几巴掌,孩子哭着向石婶诉说了挨打遭遇,石婶*起一把菜刀扑向石村长,石村长一看不妙,连忙逃跑,石婶紧追不舍,石村长便跑到屋里,立即关上门,哪知石婶力大,飞起一脚把门踢开了,石村长只好一头钻入床底下躲避。目光敏锐的石婶发现了,一边拿起竹竿朝床底下捅,一边骂:“***,你出不出来?”石村长说:“男子汉大丈夫,就是不出来!”真令人啼笑皆非。

石村长舀了一壶酒出来,石婶埋怨道:“你的书走*里通的,怎么这样傻?六七个人喝,一壶酒行吗?”石村长木木地望着石婶,一副为难的样子:“你不是说这酒是待亲家的吗?”“可人家乡长比亲家还亲家呀!”石婶蹬蹬地跑进里屋,把一坛子酒搬出来,对乡长等人说:“请大家品尝品尝这存放了五年的老酒。”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盖着红布黑釉坛上,似乎早已闻到了浓烈的酒香。石村长在一方小桌上摆七只兰花瓷碗,然后开盖,抱起坛子往各人面前的碗里倒,旋急淌出鸡血般的液体。下酒料,是石婶临时爆炒的黑豆和花生。酒过三巡,众人醉意朦朦,把石婶夸奖一番之后,又连连称赞:“好酒,好酒,真是人间少有。”石婶心花怒放,立马转身把留给女儿的那坛也搬出来:“既然乡长爱喝,请收下吧。”

我只抿了一口,也**辣地烧红了脸。

选举进行得颇为顺利,石村长以过半数的票胜出。24位村民代表从拥挤的村部办公室里退出来。老良忽然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好像丢的这样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可到底丢了什么又想不清楚。回到家里,我问他:“石村长连任,是好事呀,说明顺乎*,再者,我们所做的工作没有白费,你为何这个样子?”

老良苦笑了一下说:“*个屁,他差点落选呢。”

我大为不解:“不可能吧。”老良说:“24人投票,老石只得13票,勉强过半,我坐在他身旁,见他竟在自己名下划了圆圈。要不是我一票加上他自己一票,就名落孙山了。”我感叹:“好一个黄石保呀。”

早饭过后,我提了潲进猪圈。猪崽子想必饿急了,熬熬直叫。我赶紧从挂钩上取下食盆,将潲倒入盆里,弯腰伸手在盆里抄,直到把饭团、麸皮等精料和茴虅拌匀了,才一边听猪吃食,一边想心事。

没想到石婶站在我身旁,眯起一双小眼望着我笑。我说:“石婶,你一年365天总是闲不住,纳那么多鞋底干啥呀?”

“妹子,这你就不晓得,一家四口穿衣吃饭哪样不让*心?你石叔这死鬼呀,饭碗一丢百事不管,忙他的去啦,一年的鞋都要磨烂几双,这次连任他越发来了劲。”她往鞋底上纳了几针,复又扬起脸对我格格地笑。

“石婶,你是吃了喜鹊蛋还是吃了笑猪婆肉?让你这么高兴?”

“你要当老师啦。”石婶道。“不可能吧?你听谁说的?”我半信半疑。“还有谁,你石叔呀。昨晚,他回来得很晚,一进屋,他就把村里开会,同意你当老师的消息告诉了我,喜得我一晚上没睡着。本来,他要亲自通知你的,可今天一早,赵支书约他去乡里开会,两天才能回家。所以,我急急忙忙找你来了。”

这消息,对我来说太突然太高兴了。

石婶说:“你石叔告诉我,小学老师小字当头,别看它小,可在人家眼中是大职业,大位置。为这个位置,不知有多少人争。要不是你石叔,早被别人抢走了。”

石婶说的没错。木树村地域很特殊,全村人户分布呈“品”字形,上边“口”字聚居着赵姓臣民,下边两个“口”字聚居两个屋场的黄姓臣民,两边人口基本相等,由于受封建习惯势力影响,黄姓与赵姓历来不和,解放前两姓家族为争山界,闹得不可开交。清明节这天,天气寒冷,阳光惨白,空中的乌鹊焦躁不安地在低空盘旋。上午九时,一场恶战发生了。正当黄姓百来号人,铳爆喧天,在山头上祭祖时,赵姓百多号人手执耙棒铁叉和鸟枪气势凶凶地赶来,嚎叫:“这是我们的公山,谁敢在此胡闹?”“把黄姓祖先的尸骨挖出来喂狗!”黄姓人哪能容忍他人侮辱自己祖先和强占山林,族长一声令下:“给我揍!”早有准备的黄姓人,纷纷拿起凶器,红了眼睛。双方人马叫着骂着,一会儿就短兵相接了。混乱的兵器声响成一片,寒光在山头上繁星一样闪烁。伪乡长闻讯,带领一群荷枪实弹的乡丁赶来,才强行结束了一个小时的械斗。结果,以黄姓惨败告终,共有20多人流血,9人头部重伤。对方只伤3人,重伤2人。从此,两姓人便结下了深仇。解放后,虽然政府做过许多团结工作,但历史上形成的伤口很难愈合。1950年春,乡长到这里蹲点,一蹲就是一年,好不容易才把两姓三屋场合起来,成立一个自然村,就是现在的木树村。可选举村干部时又碰到了难题,两姓人为村支书和村长两个主要职位争来争去,两边群众各投各边候选人的票,结果因下边人多些,两个主要头目都在下边产生。上边群众不服气,于是一状告到县里,县里派员下来调解,仍没解决问题,后来,把下边的支书调到别村任职,再在上边补选一名支书,才平息这场选举风波。随着入学儿童的增多,今年下半年,木树小学准备扩班,扩班需要增加老师,因财力有限,上面只批一名老师指标。村支两委为人选问题,接连开了两天一晚的会,会上争论不休。

上边的人说:“学校原有两名老师,上下各一名,等于打了个平手。但五名村干部中下边却有三名,占了总数的百分之六十。如今这个老师指标自然归我们上边了。”下边的人说:“这是两码事,说得太荒唐。”“谁荒唐?你要讲清楚。”

“只要苦大仇深,斗争性强,群众拥护的,都能当干部,但老师就不一样了,要有学问。”

“什么学问不学问,杀得猪叫的是屠户。只要识文断字就能教书,如今的书好教,几个简单的方块字和10个洋码子数字,一加一等于二,二减一等于一,三四一十四,谁都会教。”

“三四十一四?”在场的人都笑得前伏后仰。“同志你这是东京来的算法吗?连小日本的三岁小孩也会算呢。亏你是七尺汉子。假若用你这样的老师,岂不误人子弟吗?”气得这家伙两眼翻白。

在双方意见相持不下的时候,石村长发话了:“谁有学问就选谁,打破地域界限。把符合条件的人摆到桌面上来评。小赵!你说呢?”

赵支书说:“按照石村长的意见办,明天再议吧。”在石村长眼里,赵支书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村里大小事都是自己说了算。赵支书也拿他没办法,因为无论年龄、资历、阅历与他比,都差了一截,加上老石揽权,背后又有乡长撑腰,所以凡事让他三分了。

中午回到家,石村长径直进了里屋,木柜、抽屉盒、翻得一片响,石婶骂道:“你疯了,饭也不吃,折腾什么呀?”石村长不做声,继续翻箱倒柜,终于从桌子上堆着的杂志中找出一张硬白纸,往怀里一塞。石婶急了:“这纸是我讨来剪鞋样的,你不能拿。”石村长神秘地朝石婶一笑:“暂借去用用,傍晚还你。”石婶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谁晓得你葫芦里卖什么药,我也懒得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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